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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

2009-08-21

威海卫文学 2009年2期

梁 辰

我死了。

像一片落叶飘落大地的母体,在外漂泊的我终于安眠在故土之上,在先我而去的爱妻的身旁。在儿孙和家族亲人们的哀号啼哭中,在招魂唢呐凄婉的哀乐声中,我死的风风光光,死的很有尊严。

现在,我终于有时间来回顾我这一辈子的人生了。

我是民国十一年生于胶东半岛一个小村上的小户人家的儿子。由于祖父当时在省城开一个小香油店,十几年也攥了一点钱,买下了十几亩薄田,家境也算殷实。我从小有机会上学念书,更在十七岁的时候考上当时赫赫有名的保定陆军军校。可以说,大好的前程已经铺呈在我的面前。

没料想,就在那一年,“七七事变”发生,东洋人的铁蹄很快地跨过山海关,荡遍整个华北地区。陆军军校在南迁的过程中有不少的学生也参加了国军。已经远离家园的我也投笔从戎。成为国军54军的一名少尉军需官,并随着军队转战大江南北。民国三十四年,日本投降,随部队收复东北的我趁机请假回到阔别七年的老家,并在家里大人的督促之下,极短的时间之内成了亲,媳妇是附近镇上苇席铺老板的闺女,名叫桂秀。由于在结婚之前我见过她一面(这在当时规矩是不允许的,但我执意要求,才在媒人的安排下,在镇上一个赶山会上,装作偶然地见了一面)。这一面就让我魂牵梦萦了。我对她是十二分的满意。她是一个莲花一样娇美的女子,白皙的脸上小巧的嘴巴,一双自来带笑的亮眼睛。由于她父亲是一个比较开明的生意人,她并没有跟她的同龄女子一样裹缠小脚。她健康而活泼的身影,她在我耳边柔柔的私语,让我真真地体会到了男女间的鱼水之欢;让我真的乐不思蜀了。当一个月的假期结束,不得不分离的燕尔新婚让我心如刀绞。我的桂秀哭得也成了化冻的雪人儿。因为我们知道,内战的炮声已经打响,此去关山梦难回。那个近乎绝望与疯狂的夜晚,仿佛世界末日的到来,我抱着她说:“秀儿,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抚摸着我被她的小牙齿咬得红肿的肩膀,也抽噎着说“哥哥,我死也等你回来!”

可是,等有何用啊!战火纷飞的年头,一介草民的幸福憧憬怎能打动统治者对于万里江山的勃勃野心?这一等啊,就是四十多年!这期间,我曾接到父亲托人转来的一封信,信上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了,当时我乐的差点背过气去,可是这让我更加想念我的爱妻,想念我的亲人了。

作为辽沈战役中残余的国民党败军的一个下级军官,我被在海上接应的美国军舰运回青岛,半年后又辗转去了上海,就在一九四九年春节前三天踏上了去台湾的航船。

故国江山,家乡亲人,尤其我那没见过面的儿子……这一去啊,何时回返?我不顾海上夜色中凛冽的寒风,站在甲板上贪婪地望着渐渐远离的陆地灯光,哽咽着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了下去。

在台湾的日子是漫长而孤寂的。燥热潮湿的亚热带气候,拖着怪腔的闽南方言,当地人充满恐惧敌意的目光……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更加难过的是对故土亲人的思念,象心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常常地疼痛着。

五年后,台军精简,我被转为一名当地小学的督导员。由于我不太善于跟学校的教职员工沟通,加上期间发生的“二二八”流血事件,直接把大陆撤台人员跟当地旧有居民的对立激化起来,我不想在一所充满敌意的目光下的学校里进进出出。就干脆辞掉了公职,用当局给我的一点补偿金开了一家北方风味的饭馆。这既能让我维持生计,还能在这里常常与那些跟我一样滞留在台的退伍老兵相聚。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可是到了这里都是心心相印的老乡兄弟,在那漫长的岁月中相互扶持,相互抚慰。每每回忆起自己家乡的风物人情,就免不了些许的唏嘘起来,引得众人也泪水盈盈。有人就会说:得了!不说了!干一杯。找场子乐一乐!

于是,大家干了一杯酒,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去附近的声色场所放纵一下,暂时忘掉心里的惆怅与孤寂。

这期间,有不少的老兵又成家了。对象大多是来自山里的年轻女子,由于老兵们有比较稳定的薪水收入。比一般的当地农民要富裕一些,所以要找一个女人一起过也不是难事。尽管彼此间的年龄、语言、生活习惯、甚至处事方式有很大的不同,可是大家都彼此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要不是相互挑剔,也都能过下去。也有好多的人劝我也找一个,但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我的桂秀。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所爱,我觉得我不能负她。直到十几年之后,也就是我四十岁的时候,遇到了曼玲。她也是大陆来台的,她是四川人,跟她当军医的丈夫一起来台。她丈夫前年去世了,自己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她是经人介绍来我的饭馆打工的。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圆圆的脸上,一个可爱的翘鼻子,笑起来就让人特别地怜爱;她快活乐观的性格,让人难以看得出她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她是那种特别善于应对的女人,就是所谓的眼里有“活儿”。她来打工的第一天就给我的小店来了个不小的变样。她把店里的摆设,把厨房的餐具,墙上的字画挂历,甚至每一扇窗户都来了一个大擦拭,我的烟熏火燎的小饭馆一下子从一个灰头土脸的村妇,变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村姑:好多的老兄弟们进来了,冷不丁的还以为走错了门。

更主要的是这个曼玲好人缘。上门来的顾客不管你是熟人还是新客,她总能让你乐呵呵地离开,她的一脸灿烂的笑容,亲切的话语,招来了很多的回头客。

半年以后的一天,晚上打烊了。我让厨师和打杂的先走了,留下曼玲喝了两杯酒。我坦诚地对她说:“曼玲,我觉得我离不开你了。”

她的脸红了。看我一眼。“我也没说要走啊!只要你付得起工钱。”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扯着了她的一只手,“跟我一起过吧!曼玲。”

她又看了我一眼,但是没说话。

“明天,你就把两个娃儿带过来,他们也是我的孩子了。”

没想到,听了这话以后,曼玲哇地一声哭了,她趴在我的怀里,身子软软的,颤颤的,象秋风里一片树叶。我把她的脸捧起来看着我:

“你相信我吗?”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趁势把她拢在我的怀里,轻轻地亲了她一下。她却把脸别开——“我答应你了,”她说,“不过,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儿。”

“哦,说说看。”

“你今后不能吃大葱。”

“哈哈哈……”我一下子把她抱到床上。

那其实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进攻的一方横冲直撞,防守的一方只是象征性地遮遮挡挡,更像是一个不设防的城堡,被一个贪婪的强盗抢掠一空。

当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她忽然问:“谁是桂秀?”

我吓了一跳:“你是怎么知道的?”

“刚才,你最……疯的时候,喊她的。”

我长叹了一口气。

那天夜里,我把我老家的事儿都跟她讲了。她静静地听着。末了说,“我不会怨你。你是一个好男人。重情义,你放心,将来有一天,她要是来找你,或者知道了她还在等你,我就把你还给她!”

我苦笑着摇摇头。“恐怕,今生无缘了啊!”

这以后,我的饭馆变成了夫妻店。几年后,我们又添了一个女儿。饭店在曼玲的打理下买卖一直

不错,十几年后又盘下一个大的酒楼,也都是曼玲一手操办。我也自在清闲,没事儿的时候就出去玩。旅游,健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活越惬意内心里越是有隐隐的不安: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压抑已久的思乡之情又不可遏止地浮上心头。慢慢的,朋友中有人转第三地回老家探亲了,见到了离别几十年的亲人,这种消息在伙伴们中间传递着。我的心更加没着没落的,常常在夜里醒来,望着窗外天上的月亮发呆。

有一天晚饭以后,我正跟一个朋友在客厅聊天,曼玲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快快,看新闻!”

我回过身去看她打开电视。画面上当时说话已经有些气喘的蒋经国正在对一群记者发表讲话,他说当局正在研讨开放非军公教人员回大陆探亲的事宜。记者后来问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我记得当时自己的头有一阵眩晕,我知道,我可以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一封寻亲的信由我亲自从邮局寄出。

等待是漫长的,尽管只有短短的二十天,但对我来说,就象二十年。曼玲看着我焦虑不安的样子。担忧地说:“何必啊!你四十年都等了啊!”

终于,回信来了。信是我的儿子宝成写的,用的是我不太认识的简体字。但是大体上弄明白了。他说爷爷奶奶都不在人世了。奶奶是62年去世的,临走时嘴里喊着我的乳名……看到这里我的眼前一晕,就瘫倒在沙发上了。曼玲赶紧过来替我捶背,半晌才哭出声来:“妈啊!”

小女儿拿过信来绊绊磕磕地往下读——“我的母亲身体尚好,她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的儿子也上高中了……”

几个月以后,我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从北京下了飞机,又坐汽车辗转二十多个小时才到达我家所在的县城。迎接我的是宝成和我的孙子兰修,父子相见相拥大哭一场,下车的人们都吓了一跳。当他们得知我是回乡探亲的台胞,都围拢过来跟我说话。久违的乡音乡情,心里那股热啊,看着宝成爷儿俩,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

宝成说:“爹,上车吧!家里等着呢!”

我看了看四周,除了已经开走的公共汽车,这里没有汽车啊!

宝成和兰修却把我带到路边的石阶下面,那里停着一辆拖拉机!

“这就是……车?”我疑惑地问。

“是啊,是借的村长家的。”

大约用两个小时,我们才被“拖拉”着回到家乡的村子。令我感到诧异的是我的家乡除了街上多了几根电线杆,和村边几栋新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些老房子更加破旧了。还有,我的记忆中花朵一样娇艳的爱妻桂秀,那般的衰老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了——你是桂秀?

“老的都认不出了吧!”

“你吃苦了,上有老,下有小,我……对不起你!”我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桂秀苦笑了一下。

“这话见外了不是?你不在家,伺候老人是本分,养活孩子是天理。没有谁对不起谁。”

我把自己在台湾的情况说了一下。她说:“你该把我的妹妹带回来啊!我要感谢她这些年照顾了你!”

天渐渐晚了,桂秀对儿子说:“给你爹爹火炕烧好了没有?坐车怪累的,赶紧歇着去吧!”

第二天吃早饭之前,我把宝成叫到院子,四周看了一下,说:“宝成,你看这房子该好修了,干脆盖一栋新房吧,我这次来的仓促,带的钱不多。你先盖房子,在屋里置办一点家用电器。怎么连一台电视都没有呢?”

宝成说:“爹,你没来之前我妈妈就说过,我不能要你的钱。你的钱也不是大海里漂上来的,那也是血汗钱,你是老的,我是小的,我花你的钱……”

他大概看出我面有不悦,就说,“要不这样吧,房子暂时可以住的。不用盖新的,电视呢,这里没有转播台,买来也是摆设;爹要是愿意,你借我5000元钱,我想买一个小四轮拖拉机忙时干农活,闲来拉脚跑运输,等我赚了钱就还你,你看怎样?”

我上下打量一下自己的儿子。心里想,好小子,有志气。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再也没说什么。

有一天,儿子媳妇都不在家。我瞅了瞅屋里没人,就把五千美金拿出来塞进桂秀的手里,还没等她说话,我就赶忙说:“这不是什么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拿天下所有的钱都不够补偿,这只是一点心意。我现在过得比你好,我想让你也过好一点。这个钱你自己好好保存着。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几个体己钱。这样对我来说心里会好受一点。”

桂秀叹了口气,把钱用手绢一层层地包起来了。

幸福的相聚总是觉得过的太快。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跟曼玲定好的归期到了。

那一天几乎半个村子的乡亲都出来给我送行。只有桂秀,没有出来。她按照老规矩,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亲自给我做了两碗鸡蛋面为我饯行。

当大家忙着把我的行李搬上出租车时,她拿出笤帚,像当年送我外出时一样给我扫了扫全身的衣服。我出了院门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向我招手,就回身进屋了。

望着车窗外飞快向后退去的田川树木,心里默默念着,我的家乡啊!我将再一次离开你,将带走多少牵挂啊!

好在阻隔两岸来往的篱笆已经打开。从那一次开始,我每隔两三年回家乡一次。这期间,更有彼此的书信来往;宝成会告诉我家乡渐渐的变化,也说说自己的日子越来好过。开着小四轮一年挣下多少钱,几年后就盖了新屋。曼玲很不解,别人家的亲戚总是来信说自己家的困难,恨不能让台湾亲人的家底都贡献给他们,而咱们的老家报来的都是喜事儿。当宝成要把当初借给他买拖拉机的钱还回来的时候,曼玲说,你的儿子将来了不得。

果然,我的每一次回老家探亲都会感受到新的变化。这种变化之快令人瞠目。从天上飞的老式老飞机,到波音747;高速路几乎一夜间遍布大江南北。蜿蜒坎坷上百年的村路变成了宽敞的大道。

十年以前,曼玲第一次走进我老家的村落。城里长大的她,对陌生的胶东农村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推开宽敞的新房的大门,我的两个女人静静地相互打量着,满头白发的桂秀收拾得干净利落,她浅笑着走向当院的台阶,两个女人四只手攥在一起,姐姐妹妹相称,得体大方,双方拿捏的都很到位。

倒是宝成很会讨她的欢心,小娘长小娘短的叫得她心花怒放。闲下来的时候带着她到村子周围看看田野的景象。正值夏末秋初,田里的大豆已经黄了,玉米已经成熟。田野上飘荡着瓜果的芳香。走到村西那个小山岗时,有几个在采石场用锤子打石子的老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你们就是用这种方法砸石子?她问。

是啊!砸一斤五厘钱。

卖给谁?

县城大量收购啊!他们盖楼。

为什么不用石子粉碎机?

那个嘛,要不小投资的。全套听说两万多呢!

那这里的石头归谁啊?

归村里,只要每年上交几百块开采费,爱采多少采多少。

你!曼玲忽然指着宝成说:“想不想跟小娘合作一把呢?”

“合什么……作啊?”

“我出钱买几套设备,你来打理,就开一个石子加工厂好不好?”

宝成不是傻瓜,他一下子嗅到了这件事儿的美妙前景。那小子眼里放光,嘴里开始灌米汤:

“哎呀,小娘,你真是厉害啊!这真是好主意啊!我怎

么就没想到呢?”

“得,你少给我带高帽子。办工厂不是你开拖拉机这手工钱。这可是与人打交道的事儿。要是不好好干,给我赔了钱,看我怎么收拾你!”曼玲点着他的脑门说。

其实,我心里清楚,这是曼玲诚心地要帮宝成,要帮这一家一把。只不过,她做事不喜欢招摇,让人不觉得是一种施舍,这就是曼玲。

她跟桂秀也很合得来。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女人之间的关系,好在这两个女人都是明白人,她们知道自己的角色,并且扮演的天衣无缝。

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真切地表达彼此感谢的时候。站在一边的人都眼里湿湿的。

桂秀一反常态,送出我们很远。站在村头,遥遥地挥着手,直到汽车拐过公路。

宝成果然是很能干的小子,不到三个月,他的石子加工厂就干的像模像样了。遇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他总是打来电话找曼玲出主意,他可会来事儿,每一次打来电话总是直接跟小娘通话,跟我倒是没什么说的。我有时候也跟曼玲调侃一下子:嗨,这小子只跟你亲热,跟老爹没话说,我这儿子原来给你养的!

这边的孩子们也说,是啊,妈咪心里现在只有大哥哥了,不管我们的事儿了。

曼玲笑了。半晌才正色道:“我看到他现在,就想起二十多年前我自己,我愿意帮助能干事的年轻人,何况他是你们的大哥。”

她又接着说,你们要是谁能像他一样能干勤快。我就不愁了。

这些年,大陆的进步简直像变魔术。我隔一年回老家一次,就发现家乡人的日子比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回来时强得没法说了。我的孙子兰修已经成家了,他开着自己家的轿车到机场接我,他说他爸爸没空来,正跟城里的客商谈判呢。宝成的工厂已经相当的了得了,他的石子加工从县城开到省城,不仅加工石子,还盖楼房、修公路、建桥梁,据说已经有好几个分厂了。宝成说,他们的光景跟着国家的荣耀一天天闪光了,他们真的发了。

可是,桂秀却倒下了。就在我们的车还没回到家时,接到宝成媳妇的电话,说妈妈上厕所的时候蹲下起不来了。等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她仍在深度的昏迷之中,她的一半身子已经麻痹僵直,不能动了。

宝成从病房出来。说了声“是脑溢血”,就双手捂着脸哭了。

CT扫描结果出来了。她的小脑渗血面积超过一大半,大夫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我忽然觉得呼吸有点吃力了,身子晃了一下,旁边兰修赶忙把我扶住。

两天后,桂秀醒过来了,但是不能说话。她看见我坐在她身边,眼里就滚出了泪水。但也只是一会儿,又昏昏地沉睡过去了。

就这样昏沉沉五天。

那天的傍晚,桂秀忽然苏醒过来了。她眼光直直地看了看满含惊喜的大伙儿,最后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见她嘴唇蠕动着要说什么,但是显然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我赶紧俯下身去拉住她的一只手,把耳朵放在她的嘴边。

“我,”她呼呼地喘息着,象漏气的旧风箱:“我这一辈子……不……冤哪!”她的目光转过来看了看窗前满堂的儿孙。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笑意只是短暂的显现,就如同风过平静的水面掀起涟漪,之后渐渐地消失了。她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桂秀走了,这个曾经如仙女一样可爱的女子,这个我曾经魂牵梦萦几十年的女人,放在我手心里的手慢慢地垂下去,垂下去。我可怜的她,她说这辈子不冤啊!

丧礼办得很隆重。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上至县里的大小官员。下至门东邻西的乡亲,送丧的队伍排出去半里地。

所有人都说,宝成娘死的真值得,从祖上也没可见这样风光的丧事。

由于签证等多种原因来不及办理,曼玲没有来送别桂秀。半个月之后,我返回台湾。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曼玲也看出来了,她默默地照顾着我,她说:“秀姐姐也算是有福之人,儿孙满堂,还有你恰恰回到她的身边。”

从桂秀逝去之后,我再也没有返回故乡。第一是年龄大了,行动不方便了。孩子们都已经成家,有两个还移民外国。曼玲的身体也不利落了,管理饭店觉得有些吃力了。我们就干脆卖掉饭店,把大部分的资金投入到房产和股票业。但是没想到,由于岛内经济低迷,当局煽动族群对立,导致大量的资金外流,致使股市和房产业一路狂泻,仅仅三年的时间,我家的资产就缩水一大半。更要命的是,买楼盘时用的银行贷款已经到了偿还期限,银行的催款通知已经两次了,再不返还贷款,楼房就有可能被冻结拍卖,由于房价一直在下跌,房子又不能脱手卖掉,股票也被套牢无法抛掉,我们一生的血汗钱眼看就要打水漂了。

正当走头无路时,有一天有好消息了。一位来自香港的房产经纪人通过房产公司找到我们,说看好我们的楼盘,有购买的意向。更没有想到商洽出奇的顺利,对我们提出的买卖价位毫无异议,几天内就过户成交——这超出了一般所有大额买卖的常规,我们就对买房人充满好奇。交易完毕以后,我们特意请对方的经纪人喝茶,并且婉转地打听谁是这栋楼盘的买家,为什么这样惠顾我们。那个经纪人好像早有准备,非常礼貌地说:“对不起!这是我们客户的隐私,我们不能告知。对不起!”

回到家来我跟曼玲也一直嘀咕这事儿,到底是谁在帮我们度过难关呢?我们一个个地筛选有过密切交往的亲朋好友,一直到小女儿亭如回家。没想到她听了之后诡秘地一笑:“我知道是谁了。”

你知道——到底是谁?我们赶紧问。

“一定是我的大哥宝成!”

我们都吃惊不小:“他?他怎么知道我们……”

“呵呵,前些天我们在网络上说话了,我就把这里的情况说了。”

曼玲当即拨通了宝成的电话,“宝成啊,听说你要移民台北了!没有?那么干吗托人来这儿买楼啊?”

电话那边一愣,接着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曼玲慢慢把电话放下,说:“我没有看错这小子!”

去年秋天我被医院检查出淋巴癌阳性。

这并没有让我太意外。大概从今年春上起,我在洗澡时就发现腋下和腹股沟有少量的囊肿,当时没有理会,可是后来这肿块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脖子上也起了一个,摸上去硬硬的。

曼玲曾在医院当过护士,她怀疑这不是好症状,连忙把我拉到了医院,已经是晚期了。

曼玲是个明白人。她知道瞒不住我的,就对我说了实情。尽管我已经做好接受最坏结果的准备,可是当结果出来以后,我还是很沮丧。说实话,我真的不想死,尽管人生谁都免不了这一关,可是大限在即,我还是差一点失态。可是,看见更加无助痛苦的曼玲,我还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呼一口长气。对她说:“给我熬点莲子羹吧,我想吃。”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无谓的斗争,可是谁都不能放弃。在经历了半年多的痛苦折磨以后,我的生命的火花已经越来越微弱了。我感觉到谢幕的一天即将到来了。

有一天晚饭以后,我把家里的人召集在一起。我看了看家里的一切,也一一看了看亲人们。

“趁着我现在还清醒,我有一个愿望想告诉你们。我想回老家了。”

家人都沉默着。显然,大家都知道我什么意思。

半晌,曼玲说:“你决定了吗?”

“是,趁我现在能自己走上飞机。”

“好吧,我同意。”

那是一个夏日里少有的清冷的早晨,家里所有人分别坐着几辆车驶向台北桃源机场。上午十点钟,我和曼玲,还有小女儿亭如夫妇准时踏上了班机。在历经香港的短暂停留之后,飞机就踏上了故土的天空。透过舷窗我看到了下面逶迤的山野,蜿蜒的河流,看到青郁的林莽和阡陌纵横的平原。过去的这片土地曾带给我无尽的痛苦和磨难,更带给我曾经的甜蜜和梦想。而今,当我象夕阳一样渐渐隐去的时候,这块土地却从地平线上冉冉地升起来了,顿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的幸福感涌上心头。我的故国河山啊,我的先人们,我的爹娘,我的桂秀……我回来了!

泪水慢慢的滑落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