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贵小小说七题
2009-08-21魏永贵
魏永贵
胖三
胖三究竟是怎样爬上那截六十米高的烟囱的谁也不知道。又胖又笨的胖三平时走道也是直喘的,他怎么就蹶着屁股自己爬上了高高的烟囱呢。
几个小时前胖三本来是在地上的。和工友兄弟一样,各自推着一小车准备煅烧的陶土毛坯子,穿行在厂区的环形水泥路上。那时候胖三心情不错还吹着口哨。
一声猝不及防的汽车喇叭突然在他身后炸起,胖三的口哨声便戛然而止了。胖三条件反射回头看了一眼,心就哆嗦了一下。
车是王厂长的。王总经理的。王董事长的。
透过挡风玻璃胖三看见王厂长的脸比那辆车的外壳还要黑。胖三就急忙回头推手里的独轮车,希望赶紧给厂长的坐骑让出道儿来。
这时候刺耳的车喇叭又迫不及待地叫了。正在掌握平衡用力推车的胖三手一哆嗦,车就斜了。一车毛坯子就哗啦倒在路中间四分五裂了。豆大的汗珠子就从胖三脸上吧嗒吧嗒掉在毛坯子的碎片上了。
几个工友支好了自己的车立即过来帮忙清理,王厂长早立在身后吼开了:你真是个笨猪!有你这样干活的吗?你必须包赔损失!我还要扣你这个月的奖金!
王厂长叉着腰挺着肚子唾沫四溅。
路上的残片很快清理干净了。余怒未消的王厂长钻进汽车让司机开车,却忽然发现铁塔似的胖三抱着胳膊立在车头前了。
司机按了一声喇叭。胖三纹丝不动。
王厂长摇下玻璃:你找死啊!
胖三说你刚才说要我包赔损失我没意见,你还说要扣我奖金那也没关系,可你刚才骂我笨猪侮辱了我的人格,你必须当着大伙的面儿向我道歉。
王厂长扑哧笑了:你小子是不是有病?我骂你怎么了?在这个陶瓷厂里我想骂谁就骂谁!王厂长上下扫了胖三几眼说。看看你浑身是肉反应迟钝未必能赶上一头猪,猪听见了喇叭还知道躲呢。你损坏了一车陶土坯子还有理了?
有几个工友就来拉胖三。
胖三挣脱了。胖三说大家听清楚了,王大厂长说我有病,而且又一次骂我是笨猪,请大家作证。胖三说告诉你王厂长,我到目前为止什么病也没有。我长得胖反应迟钝但并不影响工作。再说我的工作是计件制,干多干少是我自己的事。
胖三顿了顿,比划着车子——你的车如果不摁喇叭我就不会受惊也就不会摔坏陶土坯子。再说你自己定的厂规第十三条规定:非货运车辆不准进入生产加工区域,厂区内车辆不许鸣笛——错是先由你的坐骑引起的!
胖三稍微叉开了腿摆出了誓不罢休的姿势:所以,你必须向我道歉。
王厂长的脸紫了。掏出手机招来了几个保安,三下两下就把笨重的胖三架开了。厂长走的时候丢下五个字:你给我等着!
中午下班的时候工友们说说笑笑敲着饭盒去食堂,忽然就有人看见对面的大烟囱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儿。
大伙惊呼:胖三!大家想不到,老实巴交的胖三还有这么一手。
厂里的头头脑脑和几百个工人撂了碗筷呼啦就围在了烟囱下面。
王厂长拿着喊话器向胖三喊开了:你找死啊快下来!摔坏的毛坯子不要你赔了也不扣你的奖金了!
烟囱顶上的胖三晃着吊在半空的腿。胖三居高临下直着嗓子说,尊敬的王厂长,该我赔的我一分也不会少,但前提是你必须向我道歉,并且保证今后不再骂我们这帮工人兄弟。
王厂长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咬着牙帮不说话了。
保卫科长接着喊话了:胖三你别得寸进尺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你这是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工业生产,再不下来后悔就晚了!
胖三说不答应我的条件我坚决不下来。至于说我的行为我比你清楚。我即使触犯了法律也是为了维护我的尊严!
哗哗哗。围观的工人拍起了巴掌。
僵持之间几辆警车和消防车开了过来。接踵而来的还有一辆新闻采访车。警察一边围着烟囱铺设海绵垫一边疏散围观的人。最后,一位警察局长用喊话器催促胖三不要冲动自己安全下来。
胖三说我很冷静,我只要王大厂长向我陪礼道歉我就自己爬下来。
经过一阵磋商警察局长又喊话了:王厂长答应陪礼道歉,但你必须信守承诺!
胖三说:好。
王厂长就又一次拿起了喊话器。陈三同志我不该骂你,我为我用言语侮辱你的人格正式向你道歉。
胖三说我听不清楚请你大声再重复一遍。胖三又说你还要保证今后不再骂我们工人兄弟。
厂长咬咬牙又大声喊了一遍。
厂长道歉和保证的声音布满了厂区的每一个角落。
骚动的人群静下来了。烟囱上的胖三稳稳地坐着。胖三说,我知道,我的行为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拘留我的手铐警察大叔已经准备好了,但这一切是因你王厂长而起,所以等我进了拘留所,我的误工费伙食费必须由你出——现在,王厂长你也必须承诺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大家就去看王厂长。
王厂长紫着脸犹豫了一下,大声说:我——同——意!
胖三就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下爬下了烟囱。大家头一次发现,胖三下烟囱动作麻利一点也不笨,就连他落地后双手主动伸向警察手铐的时候,也是干净利索。
矮五
挂在矮五嘴边最多的一句口语就是:我老婆说的。
比如说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矮五帮忙完了,一身汗坐下来,别人给他倒酒,在喝了一杯之后,他就会把杯子翻过来,扣在饭桌上,开始吃饭。如果谁劝他再喝,他就会慢条斯理地说,我老婆说的,喝酒只能喝一杯。
有的人下一次给他倒酒的时候,就会给他一个大杯子,再倒满一杯白酒。他先看看,然后就一口喝了下去。结果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矮五就醉了,就摇摇晃晃走回家,一头倒在床上呼噜起来。
等矮五醒了的时候老婆就会问他:你昨天喝了几杯?矮五偏着头想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一杯。老婆就会劈头盖脸地说,你个猪,一杯怎么就醉了,肯定不是一杯。矮五说,就是一杯,不信你去问隔壁的老三,他给我倒的酒。
矮五老婆就去了隔壁。再进门槛的时候就说:你个猪,叫你只喝一杯,但你喝的是一个大杯。记住了,再喝大杯的时候就喝一半。
矮五就记住了,谁再用大杯子给他喝酒,他就会在别人倒了一半的时候捂住杯子口,看着倒酒的人说:我老婆说的,大杯子喝酒,只喝半杯。
矮五就没再醉过。
矮五还是在十几岁的时候突然得了一种病。就没再长个子,就说话慢腾腾走路慢腾腾了。村里人都说,矮五脑子叫药给整坏了。
脑子整坏了的矮五除了憨点慢点似乎并没有什么毛病。到了要结婚的年纪别人也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一个腿脚不太顺当还带着一个儿子的女人。后来就成了矮五的老婆。
结婚的第二天,有人说,矮五,你昨天晚上犁地累不累啊。
矮五说,我昨天晚上没有犁地。
说话的人知道跟矮五不能绕弯子,就又说:矮五,昨天晚上你跟媳妇谁先脱的衣服。矮五就说,我老婆说的,床上的事情不能说。
大家就一齐大笑起来。
矮五有了老婆,脸上的笑就更多了。在地里干活,屁股就撅得更高了。矮五有时候牵着女人带来的儿子,去村头小卖部买糕点。有人就说:矮五,你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咋对人家的儿子这么实在呀。
矮五就会说:我老婆说的,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儿,咋会是人家的儿呢,你真不会说话。
矮五丢下这句话,就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慢悠悠走了。
有时候村里人能听见矮五的老婆骂他。村里人就悄悄地问他:矮五,你老婆骂你是猪,你咋还笑眯眯呢。
矮五这时候依然会笑眯眯地说:我老婆说的,我长的黑,我属猪,我睡觉也打呼噜,所以就只能骂我是猪。
矮五说到这里,还会把鼻子拱一拱,快乐地哼几声。
矮五有了老婆,渐渐地胖了,穿的衣服,也渐渐有颜有色了。吃的饭菜,更是有滋有味了。
可是没有想到,这些有滋有味的日子会在一天结束了。
矮五身体本来不好的老婆,因为难产,死在了乡卫生院的产床上。
矮五就又变成单身汉了。一个带着儿子的单身男人。
有人说,矮五,这个儿子不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死在你的老婆肚子里了。你养大了这个儿子,将来他还会去找他的亲爹,你不如现在就把他送回去。
矮五就会露出少有的生气的表情。瞪着眼珠子大声说:我老婆说的,进了门就是我的儿子,再送回去就是连猪狗都不如的东西。说完了这句话,矮五就又恢复到了平常的表情,环顾四周问:我老婆说的,猪狗都不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有人就逗他:你以前咋没问你老婆呢。
矮五说,我是想问老婆的,但那天老婆在医院,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
旁边的人就不再说话了。
矮五一个人带着儿子过了几年。后来就把儿子送进了学堂。
后来有好心的人又给矮五说了一个女人。
跟女人见面的时候矮五摸着儿子的头,说:我老婆说的,再结了婚,找的女人,必须把这个儿子,当亲生的。
那个女人说,好。
矮五说:我老婆说的,再结了婚,再没有钱,也得供儿子把书念成。
女人又说,好。
矮五说:我老婆说的,再结了婚,女人不能骂我是猪。
女人还说,好。
矮五一连说了一大串“老婆说的”。说到后来满头大汗。
女人掏出了一个手绢,悄悄塞到了矮五的手。
矮五立即把手挪开了。
矮五说:我老婆说的,在外面,不能去碰,女人的手。
白馍
小市场的拐角新开了一家小店。店的门脸,就是在迎街的那面墙上,开了个四尺见方的窗。窗的上方,有几个笨拙的字:手工大白馍。
店主是一个水灵的女人。女人胸前有一对大白馍一样的乳。
每天早起的人都会看见,女人每天一大早就开始在小店里忙活。发面,烧水,揉团,上锅……女人忙活的时候,滚圆的屁股高高地翘着,大白馍似的乳颤动着似要从衣服里飞出来。
太阳一竿子高,女人就揭了锅,将热气腾腾的白馍,摆在了窗后案板上的竹筐子里。女人也不吆喝,安安静静端坐在案板后面的竹椅上。
白馍的香,吸住了路人的脚。
女人在窗口卖馍找零钱的时候,总要低一低胸,那一对似要飞出的乳,更是夺人眼目了。
有一个人总爱拿一张整票子来买馍。在女人找钱的时候,他就咽着唾沫,直勾勾地瞅女人那对半露的乳。
这个人叫三柱。三柱眼睛不歇的时候嘴也不歇。
三柱说,你的大白馍真是白啊。
三柱又说,你的大白馍真是暄啊。
三柱还说,你的大白馍真是香啊。
女人笑着说,可惜了我的大白馍,进了你的臭嘴。女人说完就咯咯地笑。笑得一对大白馍似的乳扑楞楞地跳。
三柱有时候趁女人低头的一刹那出手,手指尖就触着了女人的乳。女人一闪,重重地打一下三柱的手。女人说,爪子痒小心哪天给你剁掉。
闲着的三柱,爪子还是痒的。不光是摸女人的乳,还去摸桌上的牌,还去摸人家园子的果……三柱横着的身子在小街白天黑夜地晃。
有一天关门晚了的女人走到一个街角,忽被一个喝了酒的人搂住了。一双冰凉的手就往女人怀里扎。女人拼了命来挣,几声尖叫,招来了几个穿制服夜巡的人。雪亮的电光晃在一张醉脸上。
是三柱。
穿制服的人说,怎么又是你?
就要带三柱走。
女人整了整衣服,扶着摇摇晃晃的三柱。女人说,没事,我们是闹着玩的。女人就扶着三柱走了。直扶到三柱临时的租房。
女人走的时候三柱说,你……真……好。
女人浅浅一笑,又叹一声,就隐在黑暗里了。
第二天三柱又来买馍。却第一回低了头不敢看女人的眼。三柱走的时候女人多给了一个馍。女人说,醉酒了多吃一个馍就压住了。
女人日复一日在窗口里忙活。馍的香就在小街上袅袅地飘。
那一天下起了雨,女人守在窗口发呆。忽然就想到三柱已经两天没来买馍了。女人不时伸了脖子往街上看。细细的雨丝湿了女人的脸。
第三天女人忍不住去隔壁的店铺问了。女人说,那个鬼三柱哪儿去了?
店里就有人撇嘴:他还能去哪儿?那地方呗。女人有些不解:那地方是啥地方呀?那人说,那地方就是号子。自打他从厂子下来就闲着了。这不,闲出事来了。女人继续傻傻地问,因为啥呀他?
那人就笑了。那人说,还不是他手痒,这一回是摸人家小媳妇,进去了。进那地方吃一阵窝窝头,长长记性。
女人,悄悄回到了店里。一天几乎没说几句话。
第二天女人只蒸了一锅大白馍。女人窗也没开。太阳半竿子高的时候,女人锁了门,把一小筐白馍拎出了店。
晌午的时候,女人到了拘留所。
穿制服的问,你要探视谁?
女人说,我来看吴三柱,顺便捎了几个馍。
穿制服的问,你是他什么人?
女人说,我是他……姐。
女人就见着了三柱。女人就把又大又香的大白馍堆到了三柱的面前。每一个白馍的顶儿上,都有一瓣红红的枣儿。
三柱的喉结就咕噜咕噜地滚。
女人说你吃,这是姐给你做的。
三柱用手在号服上蹭了蹭。就埋了头大口大口地吃。就大口大口地咽。
女人说你慢慢吃,吃完了姐再给你做。
三柱的泪珠子就大滴大滴地落。
女人后来起身了。女人轻轻说,姐的店里还缺个帮手,如果你不嫌,姐就等你。姐的大白馍能管你吃呢。
女人拎了空筐走了。
坐着的三柱愣了一刻,忽然就把脸埋在了剩下的两只白馍中间,嚎啕大哭。三柱从来是不哭出声的。这一回,竟是哭得惊天动地。
女人走出了很远,还能听见。
乡野的声音
呜呜哇哇的唢呐打村西头吹起来的时候。莫老太太啊呀了一声。
那时候村东的莫老太太正弓了腰搬了小凳准备出门。每天只要不是下雨刮大风,莫老太太睁了眼皮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小板凳到门前的老槐树下坐着,一边扣扣子一边亮开嗓门吆喝起来。开场白第一句就是: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村里的人已经听习惯了。很多人都是在莫老太太的骂声里起床的。哪一天听不到莫老太太的声音,村里人就知道,今天老天爷变脸了,要么是莫老太太病了。这两种情况并不多见。莫老太太到了老来气色越来越红润了,嗓门越来越亮堂了。
莫老太太骂的人是西头的钱老太太。几十年了。村里人都知道,她们俩是一对死冤家,应了那句古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年轻的一辈都不知道她们
当年为的是个什么,也懒得去问,上了点年纪的人谁都能分出个子丑寅卯。
说来也是巧啊,几十年前两个人同一个日子出嫁,嫁的偏偏又是一个村的人,而且一家村东,一家村西。日出一杆子高的时候两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在村后的一个石板桥上相遇了。乡里的规矩,红白喜事碰在一起挤一条路是不吉利的,谁走前头谁就破了灾,落后头的就倒了霉。偏偏通往村里的路就一条。两家就在路上打了起来,结果是人多的钱家占了上风。
两家从此就结了仇。男人家嘻嘻哈哈到过去了,两个女人从此叫上了劲。结婚第二年,钱家生了一个胖大小子,莫家也几乎是同时生了,而且一下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两家都办了满月酒,莫家可高兴了,热闹的鞭炮放了个小半天,可把一年前跟钱家比拼的晦气出了。谁曾想,没过几天,莫家双胞胎中的那个“龙”夭折了。莫家太太——那时候还是莫家媳妇,眼泪没擦完就搬了个凳子到门前的槐树下,冲着钱家骂开了。莫家媳妇把痛失爱子的痛都发泄到钱家了。
几年后莫家钱家其他几个孩子相继出世,说也奇怪,都是女孩。莫家媳妇看着钱家老大是个崽儿,自己生了一串的丫头,气不顺,骂得更起劲了。莫家媳妇想,要不是结婚那天碰上钱家,自己的头生崽儿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十年后的一天,钱家的儿子突然腿瘸了,看了不少的医生也不见好,走道一划一划的。莫家媳妇骂的话题又有了:老天爷有眼……报应报应啊……。钱家媳妇说儿子的腿是莫家媳妇咒的,于是对骂得更加热闹了。
那一阵,两个女人村东村西唱对台戏似的,引得老少爷们看猴把戏一般欢喜。
分责任田那年,生产队让抓阄,巧的是两家的地连在了一起。抓了阄就不能改,从此也多了骂的由头。莫家的地里丢了几棵白菜,钱家地里的莴苣留下几个拳头大的坑儿,莫家的牛踩了钱家的苗……骂声中孩子们大了两个女人老了,每次的骂基本上都是莫家媳妇占了上风。莫家媳妇的嗓门也是最高。
莫家的那个“凤”有一天和钱家的老大好上了,两个女人知道了,死活都不同意。莫家女人说嫁给谁也不嫁给钱家的人,更别说是个瘸子。钱家女人说跟谁做亲家也比莫家那个“恶鸡婆”好,躲都躲不了还往一块扯。两个小相好的硬是被活活扯开了。莫家女儿后来匆忙嫁了个人经常哭哭啼啼一身伤回娘家,钱家的瘸儿子干脆没娶,那已是后话了。
两个女人在骂声中渐渐老了。多少年过去了,那棵槐树身上也结满了疤痕,那把小凳子也被莫老太太的屁股磨得溜光。这几年,莫老太太掉了几颗牙齿,骂得明显底气不足了。钱老太太的身体反倒硬朗了,渐渐有占上风“报仇雪恨”的趋势,于是村子里这场热闹的好戏依然在继续,只是观众日渐稀少了。
今天,在这个晴好的日子,莫老太太刚抓起凳子,就听见了一阵悲切的唢呐声。莫老太太突然意识到,钱老太太走了。
钱老太太确实在这个早晨突然就走了。瘸腿的儿子一大早起来唤了几声娘,才知道娘走了。儿子就抹着泪找村里的锣鼓班子热闹开了。这也是白喜事啊。
莫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就哭出了声: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说走就走了……你咋就不打声招呼呀……你走了我好骂谁呀……
村里人听见,莫老太太哭得十分真切,似乎有兔死狐悲的意思。
钱老太太死的那几天一直在下雨。葬后的第三天雨停了。憋了好几天没出门的莫老太太早晨出了门,放下凳子又坐在老槐树下,亮开了嗓门:你个老不——莫老太太才骂了几个字,猛然意识到那个要骂的“老不死的”的已经死了,就把后面的几个字咽回去了。
莫老太太突然就傻在了那里。
就在槐树下枯坐了一整天。
就再没有说一个字。
三天后,莫老太太也去了。
村里闲地很少,老了人大都埋在自家地里。这样,两个女人的坟就相隔不远。村里有人走夜路听见,立着两座坟的地头经常有声音。有人一口咬定就是莫家女人和钱家女人。只是声音很和缓,有时候还能听见笑声……
一头野猪闯进一座城市之后
一头有一身红棕色毛发的动物在一个傍晚让一座小城产生了骚动。这头动物坚实的四蹄在街区水泥地上呱嗒有声,它还炫耀似的不时一抖身上红棕色的毛发,大街上的人们便传染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恐慌。
110报警电话和电视台直播热线电话在第一时间骤然响起。电视台记者一边赶赴事发地点一边开始了语音亢奋的直播:各位观众。根据目击者的举报,在我们市区中心闯进了一头棕色毛发的动物。也就是说极有可能一头狮子造访了我们的城市……
防暴警察也全副武装在第一时间奔赴现场。
事情很快有了眉目:这头红棕色的动物不是什么狮子,而是一头壮硕的野猪,那一嘴突起的獠牙暴露了它的身份。
野猪的出现让人们兴奋又恐慌。随着野猪的左奔右突,大街上的人们顿时像浪潮一样忽聚忽散,哗然一片。市区中心的交通整个瘫痪了。看热闹人流和车流越聚越多。此时正是单位下班和学校放学的高峰,许多只是在书本和电视上见过野猪的学生闻讯后也成群结队赶到市区中心。
接到指令赶到现场的警察开始维护秩序。防暴警察中的狙击手在寻找战机等候命令。120急救车也闪着灯在一边等候。防暴大队长一边汇报一边指挥着现场。
作为专业的防暴大队,对付一头野猪本是掐死一只蚊子或者是拍死一只苍蝇一样容易的事。但此刻面前的这头野猪是混杂在人流之中的,弄不好误伤群众,后果就严重了,必须寻找最佳的射击时机。
终于,这头壮实的野猪被堵在了一个交通护栏的拐角。这是千载难逢的射击时机。几只枪口同时瞄向了目标。
这时候,作为现场总指挥的防暴大队长,他身上的电话响了。
电话是环保局打来的。电话说市区出现野猪太好了!它对全市环保部门来说正是一个活生生的教材。野猪的出现是对抨击我市环保工作不力的最有力的抨击。在全市创建环保模范城市的关键时刻,这头野猪的出现,简直是千载难逢。环保局长最后恳求:一定要枪下留猪。
教育局的电话紧随而来。电话说现在正是学校放学的高峰,一只凶狠的野猪出现在闹市区等于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而且野猪的出现妨碍了交通安全,应当格杀勿论。
射击手在轻声催促:准备就绪,是否开枪?
电话又响了。城市动物园园长打来的。园长说野猪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轻易射杀,而且我们正为没有野猪让市民和游客参观而遗憾,这头野猪的出现简直是雪中送炭。希望能把野猪生擒交给动物园,既能保护又能参观,还可以让它配种繁衍。
一个体老板的电话这时候也凑热闹打进来了。老板说你们开枪打吧为民除害保卫人民生命安全,我愿意高价购买这头野猪。野猪肉是最绿色最营养的肉食,我要在我新开的酒店为广大的食客开一道招牌菜。
电话让防暴大队长犹豫了。
这时候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那头野猪忽然翻过交通隔离护栏又要往人群里冲。
防暴大队长忽然高喊:奶奶的,射击!
枪就响了。
那头几乎要飞翔的野猪就以飞跃的姿势跌倒在马路的一侧。
市民的欢呼声在那一刻爆发了。
第二天的《城市快报》就在头版配发了大幅照片和新闻。标题是《野猪闯闹市有惊无险特警除祸害一枪命中》。
防暴大队长正在喝茶读报的时候,一封告状信落到了桌上。告状信是本市某养殖场老板写的。老板陈述:本人日前花高价从A市引进一头杂交野猪种猪,初来乍到不习惯环境,撞开栅栏,逃到市区,被防暴大队不分青红皂白枪杀,防暴民警完全可以使用麻醉枪而不应该使用子弹射击致野猪于死地。
防暴大队长当即摔了茶杯:奶奶的,用什么枪是我说了算,我没有用手榴弹轰就不错了。
几天后防暴大队接到了法庭传票。
随后防暴大队长就当了被告。
唇枪舌剑。
结果是防暴大队败诉。败诉的原因是防暴大队处置不当,可以使用麻醉枪而选择子弹射击致野种猪毙命。最后赔偿损失并当庭赔礼道歉。
防暴大队长垂头丧气走出法庭的时候又接到下属一个紧急电话:一头貌似疯狗的狗在市区出现了。电话请求怎么办。
大队长说,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打电话。
下属依然不明白。
大队长高声说:奶奶的,让它咬,咬伤了送医院。
飘雪的夜晚
胶东小城人的词典里有一个字:彪。就是傻的意思。
说人傻,就说你真彪。说傻乎乎,就说彪乎乎。
那个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小城的。扛着他的行囊不知疲倦地走。
小城人就管他叫彪子。
后来彪子就制造了一个故事。
那是个夏天的晚上。彪子转到了城区一个公园的深处,看见一男一女在一个石凳上忙活,男上女下的。
彪子就好奇。就歪着头看。
男人停止了动作。男人生气了:看什么看,彪子!滚——
彪子就走了。彪子虽傻,但知道自己此刻不受欢迎。
彪子回到了他的窝——流浪人的临时住处,一晚上没有睡着。老是在琢磨那个场景。他是个彪子啊,不懂。
第二天一早,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又去了。
远远的,又看见了那个石凳。
这一次,仍然有一个男人,背心裤衩的,依然在石凳上。一上一下。
男人在做俯卧撑。
看见有一个人在欣赏,男人就起劲地做,吭哧吭哧的。几十下之后,发现看他的人仍然不走,仍然歪着头看,就心里发毛了。就知道遇见彪子
男人就停了动作,骂:看什么看,彪子!滚——
这一次彪子没有滚。
彪子站稳了,字正腔圆地说:彪子?谁彪?你才彪呢。你身下的那人早走了,你还在那儿忙活,嘁,还说我彪——
一边早锻炼的人听见了,呵呵就笑了。这就成了笑话。
小城人经常互相取笑:谁彪?你才彪呢。
小城很快就冬天了。就下雪了,铺天盖地的。
那个晚上,几个半夜吃火锅的人从二楼的窗户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在一家店铺前脱衣服。一件一件的。
眼尖的人就认出来了。就喊:彪子——
很多人就透过窗户去看。
许多的玻璃上就贴了许多笑嘻嘻的脸。
就看见彪子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在一个人身上。
人们这才看见,那家店铺门前的台阶上,立着一个人。一个光着身子的人。
有人就笑,就摇头:真是个彪子,就是脱,也不知道脱一件给那人穿一件。竟然先自己脱光了,再一件一件给那人穿。到底是彪子啊。
彪子一件件给那人穿好了。似乎不放心似的,上下拍了拍,又歪了头,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一样。最后,才咔嚓咔嚓踩着雪,一步一步走了。
其实脱光了衣服的彪子并不比没脱衣服白多少。更何况有雪的映衬。又黑又小的身子就咔嚓咔嚓地走在雪地街道上。
直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
那个穿了衣服的人一直立在那家店铺前。
那个人是个女人。正确说是一个塑料女模特。风雪来得急,被店家遗忘在门口了。
小城的人从此没有见到那个彪子。
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要知道呢?
老安跳海的三个版本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上午。一艘海轮鸣笛驶离A城昂首向对岸的B城进发。船上的人们站在甲板上欣赏着朝阳映照下的A城那渐行渐远的风景。
突然,一个人翻出甲板栏杆,纵身跳进了大海。人们先是一阵尖叫,以为他要投海自杀。但很快就发现,那人甩开双臂,姿势优雅地在大海上畅游。很显然,他要游回轮船已经离开了的、距离岸边有一二公里的A城。
跳海的是老安。上船不久的他,为什么要跳入大海呢?
版本之一:
老安几乎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不久,船就开了。
老安买的是三等仓,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床位。最后终于找到了,却发现上面已经有一个女人躺下了。昨天晚上朋友们给老安送行,酒喝完了又去唱歌,折腾到凌晨三点才散,所以头昏昏沉沉。老安对那女人说:这么热的天,哪还要你暖被窝。女人一听,嗷的一声坐起来了。女人说,大庭广众,你耍什么流氓!
女人的话把老安弄得十分难堪。老安说,同志,你睡的是我的铺位!女人说怎么可能,说罢夺过老安的票,马上笑了:看看你上的是哪趟船,你上错了船!你的票不是到B市的而是到C市的!弱智!旁边有人接腔:差一点还上错了床。
老安一看,头当即就大了。果然不是这个船的票。他马上找到了船长。
岂有此理我要到B市去你们竟然把c市的船票卖给了我你们必须把我送回去!老安说着情绪激动地舞着双手。
船长说你简直是开玩笑你自己买错了票吧,就算是卖错了票那也是票务部门的事跟我们轮船没有关系。再说你以为这是共交车上错了说停就停吗这是海轮!
见船长态度强硬老安也毫不示弱:就算是买错了票你们就没有责任吗我上船的时候如果你们认真验票就能把我堵在船外我也就不会坐上这艘该死的船了!
船长说你这样说可以说是毫无证据,我现在正要怀疑你是趁乱混上船的,根本就没有经过我们验票!……
眼看船越开越远,老安说:你等着我会把你们船务公司告上法庭!
学法律的老安愤然跳进了大海。他要游回城市打一场官司并双倍地追回经济损失而且还要他们赔偿精神损失!
一个小时后老安上岸了。浑身疲惫的他坐在岸边的石头上露出了微笑。
可转眼,老安傻了:那张船票被泡成了一团纸沫……老安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他妈的学法律的怎么就犯了这么个不保存证据的低级错误呢……
版本之二:
老安上船不久就接到了“麻友”老毕的电话。
老毕说你小子真有闲情逸致大白天不上班还在家里跟老婆闲扯。
老安说你小子也不怕费电话费没话找话,我哪在家我在船上呢到B市出差。
你小子少“忽悠”我!老毕在电话里继续说,放心吧今天打麻将的角儿够了不需要你也不影响你小子的前途,可你也没必要对哥们撒谎啊。看把你吓的。
老安说谁他妈撒谎了我真的在船上,你没有听见手机里还有轮船发动机的声音吗。老安说没别的事我要挂电话了。
呵呵你小子在船上?说在床上我还信。告诉你我现在就在你家对面的楼上,看见你和你老婆坐在
沙发上。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不诚实了?难道那个女人不是你老婆你找了个女人回家?如果真是这样咱兄弟还不替你保密吗?
老毕说罢就把电话挂了。
老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仔细琢磨,才感觉到老婆从昨天晚上知道他今天要出差就有一些反常举动:不错,这里面有文章!而且,从来不把自己送上车的老婆今天还一直走到路边把自己送上了出租车,而且似乎还在路边站了许久!
老安突然浑身燥热起来。走在甲板上的老安像一头躁动不安的兽。
老安突然做出了决定。他毫不犹豫纵身跳下了轮船。
一个小时后浑身湿透的老安打的回到了家门口。老安的心砰砰直跳。
老安颤抖着手轻轻开了防盗门。
可是。老安找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老安来到阳台,拨通了老毕的电话:老毕,你不是说我刚才在家吗?
老毕从对面楼房的后窗探出半个头来。老毕说:老安你小子是不是有病,什么刚才你不在家你现在不是在家吗别搅了我的牌局!
这……老安愣在阳台上,身下是一滩水……
版本之三:
老安是一气之下坐船离开A城的。50岁的老安在A城工作了近三十年,头发都白了一半,可是连个副科都没能弄上。在最近的一次职务调整中,本来有他,最后又被人顶了。于是受到打击的老安有了出去走一走的念头。昨天晚上他给单位小他十几岁的王科长说了一声“身体不舒服在家歇几天”。
他选择了到隔海的B城去旅游。
说来惭愧,别人都游完了国内和东南亚开始游欧洲了,老安却连对面的B城也没去过。虽然办公楼对着的那艘海船每天上午九点准时拉响起航的笛声。现在,老安终于坐上了海轮。老安想,反正离退休也没有几天了,泡几天病假也无所谓。
船平稳地航行在海上。看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城市,老安忽然有了热泪盈眶的感觉,说不清是激动还是伤感。这时候老安的手机响了。单位的领导打来的。
领导说老安啊怎么没来上班啊。老安说我跟小王请假了再说过几天也就退休了上不上班也差不多。领导说老安啊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帮你争取到了一次竞争副科的机会,你赶快到单位来填表吧明天就竞争答辩。还有啊你刚才应该叫他王科长而不该叫小王是吧。好了你看着办吧这可是一趟末班车了就看你自己了。
老安一听,旅游的心情立即没了。老安找到船长商量。船长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简直是说笑话,船开了就像飞机起飞了哪能开回去!船长咣地把卧室门关了。
二十年前有一身好水性的老安犹豫了一阵后一咬牙跳进了大海。
三天后老安的追悼会在殡仪馆隆重举行。
单位在最短的时间内下了红头文件。文件的标题是:《关于给安白于同志的丧葬费标准按副科级待遇发放的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