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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视域的集体记忆研究

2009-07-30汪新建

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集体记忆

汪新建 艾 娟

摘要:集体记忆研究是社会学、历史学、文化人类学的一个重要课题。而近几年来,研究者不断强调人类记忆的社会性特征,重视吸收来自于社会学的记忆研究成果;深刻反思个体心理学对于记忆研究的弊端,积极促进记忆研究的文化转向;主张采纳后现代心理学思想的建构与叙事性观点,勇于借鉴后现代式的研究路径,这些做法促使集体记忆成为心理学界不可忽略的研究主题。目前,在心理学领域内,与集体记忆相关的诸多研究已经逐渐展开,但心理学研究集体记忆也存在着概念解释、方法选择以及具体操作等多方面的挑战。

关键词:集体记忆;集体记忆研究;后现代心理学

中图分类号:B8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4608(2009)03-0112-05收稿日期:2008-01-22

作者简介:汪新建,博士,南开大学社会心理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艾娟,南开大学社会心理学系博士生300071

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虽算不上是个新名词,但为很多人知晓却是近十几年的事情,这个概念是由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在其著作《论集体记忆》一书中率先提出的。进入21世纪后,哲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社会科学领域对人类集体记忆现象的研究不断升温,究其主要原因,一方面在于现代社会的发展使得文化变迁逐渐加快,传统价值感丢失,身份的不连续感与群体的不确定感产生,人们急需寻找一个完整的“过去”;另一方面在于研究者们在对人类记忆的认识上取得了一定的突破,以往那种借用科学性的语言将记忆比喻成一个储存过去容器的观点已经过时,把记忆完全看成是纯粹个体功能的观点也遭受到挑战,如今,许多人将记忆看作是一种社会建构的产物,一种社会文化现象。

一、集体记忆的概念界定

集体记忆虽已被很多社会科学家纳入进自己的研究范围,但其概念的界定似乎是见仁见智,未能达成共识。从以往研究来看,对于集体记忆的理解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集体记忆作为一种社会的当下建构。哈布瓦赫当初在提出集体记忆的时候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他只是指出,社会确实存在着一种可以称作集体记忆的东西,但“集体记忆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建构的概念,它不是某种神秘的思想”,而是人们根据当下来对集体的过去进行的理解与建构、回忆与再现。社会学家巴瑞·施瓦茨(Barry Schwartz)与哈布瓦赫的观点一脉相承,他也认为过去总是一个持续与变迁、连续与更新的复合体,“集体记忆既可以看作是对过去的一种累积性建构,也可以看作是对过去的一种穿插式的建构。”集体的过去在当下社会的建构过程中被激活和保存,并发挥其维持社会连续性的功能。

集体记忆作为一种社会传承的实践活动。社会学家保罗·康纳顿(Paulo Connerton)在其著作《社会如何记忆》一书中指出,应该将社会记忆和称之为历史重构的活动区分开来,而将人类的记忆现象分成了认知记忆、个体记忆和习惯记忆三种类型。他认为,认知记忆是关于知识的记忆,个体记忆是关于个体经历的记忆,它们是心理学研究的主要对象;而集体记忆则是关于身体习惯、纪念仪式等的记忆,是社会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康纳顿明确划分出了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记忆研究范围,与强调集体记忆的社会服务功能不同,他更重视研究社会如何选择集体记忆的材料,强调如何保持集体记忆传承的实践活动的重要性,比如操练、仪式、习俗、节日传统以及习惯等。

集体记忆作为一种社会的知识表征。当代德国文化学家杨·阿斯曼(Jan Assmann)在20世纪90年代首次提出文化记忆的概念以示与集体记忆概念的差别,它主要研究的是“我们是谁”、“我们为什么是谁”的文化认同问题。文化记忆是“关于一个社会全部知识的总概念,在特定的互动框架之内,这些知识驾驭着人们的行为和体验,并需要人们一代一代反复了解和熟练地掌握它们。”保罗·杰德罗维斯基(Paolo Jedlowski,2001)认为,社会学关于记忆的研究可以从个体记忆的社会性特征、集体记忆、记忆研究的文化取向三个方面人手,而集体记忆研究就是以文化记忆为主要内容,可以将集体记忆看作是由集体生产、体制化、守护的并在集体成员之间相互作用和传递的关于集体过去的一系列社会表征。

集体记忆作为一种社会的认同力量。丹尼尔·巴特(Daniel Bar-Tal,2007)指出,在我民族与他民族的冲突过程中,社会可以发展出一套“社会心理的基础设施”(sociopsychological infrastruc-ture),主要通过集体记忆、民族精神以及集体情感倾向组成的社会心理基础设施来维持、组织、调动、沉淀、传承关于战争的记忆、认知、评价以及情感反应等。社会心理的基础设施的形成、体系化以及制度化过程体现出集体记忆所具有的情感认同力量,以此用来维持和组织民众。方文(2008)研究了集体记忆在群体范畴化与社会表征系统形成中的重要作用,强调了集体记忆在集体认同过程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他指出群体资格之于社会角色和社会认同具有解释优势,而个体在获得群体资格的过程中,关于群体记忆知识的学习与激活又是非常重要的。

由此可见,研究者们往往都是从不同的侧面来圈定集体记忆的范围,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可以大致做出这样的概括:所谓集体记忆是各种各样的集体所保存的记忆,它是关于一个集体过去全部认识(实物的、实践的、知识的、情感的等)的总和,人们可以在文化实践活动(比如仪式、风俗、纪念、节日等)或物质形式的实在(比如博物馆、纪念碑、文献图书资料等)中找到集体记忆的存在,人们总是在我群体与他群体的互动中找到集体记忆的力量所在。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集体记忆的研究总是指向时间维度,聚焦于集体层面上的过去,重视集体记忆的传承延续与发展变化,关注作为整个大我集体的记忆如何选择与建构。

二、心理学:研究集体记忆的新视角

(一)两种记忆研究传统的发展与融合

当代记忆研究存在两种明显的传统取向,即社会学的集体记忆研究与心理学的个体记忆研究,它们对于记忆的研究立场和侧重点都有所不同。

1、两种记忆研究传统的发展

社会学领域的集体记忆研究是从三个方面展开的。首先,从哈布瓦赫开创集体记忆研究以来,就定位于从超越个体的集体立场上来分析集体记忆的社会功能,之后的康纳顿、施瓦茨、阿斯曼等人都延续了这个传统。他们认为,集体记忆研究侧重于研究集体如何记忆的问题,要站在集体的立场上来研究集体记忆所具有的维持社会连续性的策略与功能,去探讨集体记忆材料的选择与保持,集体记忆活动的形成与发展、变迁与传承。其次,社会学特别重视研究集体记忆与集体认同的关系。集体记忆是建构人类认同感的重要材料,

也是形成集体认同感的重要途径,集体记忆与集体认同之间存在的相互关系值得深入研究。再次,社会学特别关注社会系统对记忆行为的影响。人类的记忆离不开他人的存在与互动,人类记忆在社会(集体)的文化框架下获得支持和意义。社会记忆规定了它的成员具体应该记住什么,应该忘记什么,规定了成员识记的范围,决定了成员应该记住多久之前的事情。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触及的,所以作为社会整体的过去而被“丢弃”或者被集体忘记。

心理学的记忆研究则侧重于研究如何记忆的问题,注重的是对记忆功能普遍规律的寻求以及个体记忆经验的强调。心理学的认知记忆研究延续的是艾宾浩斯的记忆研究传统,采用无意义的音节作为记忆材料,力求通过实验来发现人类记忆的普遍规律,来解释记忆的机制。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认知心理学主要进行了工作记忆、短时记忆、长时记忆等研究,探索了关于知识识记与遗忘的特点,成为当代心理学记忆研究的主流发展方向。心理学还研究了关于个体经验的记忆,这尤其表现在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思想中。弗洛伊德认为,个体的无意识就是一个储存过去所有经验的容器,个体对于经历的记忆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以通过记忆的追寻而找到造成个体心理不健康的创伤性经验。

2、两种记忆研究传统的融合

社会学的集体记忆研究关注的是从宏观层面上来解释集体记忆的产生、发展以及作用机制,相对轻视集体层面下的微观心智活动以及微观心理世界的机制问题。也就是说,社会学的研究较少关注到个体是如何促进集体记忆的产生与发展,又是如何受到集体记忆影响的,集体记忆作为文化存在与实践活动是如何作用于集体自我建构的。所以,哈拉尔德·韦尔策指出,社会学的记忆研究忽视了人类的心智参与、情感品质以及身份认同等心理因素与集体记忆的密切联系,忽视了感情品质不仅为回忆的重要性和持久性提供了底蕴,而且在传承过程中也起着非常重大的作用。而这些研究的不足之处转而成为了社会心理学的重要任务。。赫斯特(Hirst,w)与麦尼尔(Mani-er,D,2008)进一步指出,其实,根本不存在超个体的集体记忆,也不存在纯个体的记忆,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是相互依存、相互解释、相互作用的存在,心理学的机制研究可以解释个体记忆以及集体记忆的形成,以弥补集体记忆研究中存在的分歧。

而心理学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延续了认知记忆和个体记忆的研究传统,以科学主义和个体主义为指导思想,采用科学主义的研究范式以及个体主义的研究立场。一方面在人为制造的、纯粹的、可控的环境中采用实证的方法对个体的记忆规律进行探索,一方面对纯个体的经验记忆更关注。尽管英国著名心理学家弗雷德里克·c·巴特莱特(Frederic c.Bartlett)早在1932年就曾经指出群体的记忆存在着某种倾向性,强调了人类记忆的社会性特征,但这种呼声比较微弱,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直到20世纪80年,心理学的记忆研究才出现了较为明显的文化转向,开始从个体与集体、文化与历史等关系层面上来全方位考察人类的记忆现象。在此思想的基础上出现了相应的研究,比如霍华德·舒曼(Howard Schuman)与杰奎琳·斯科特(Jacqueline Scott,1989)等人对“代与集体记忆”的研究深入探讨了代际影响、生命历程和集体记忆之间的关系,开始关注文化的代际变迁与集体记忆之间的相互影响。玛丽·苏珊·威尔顿(Mary Susan Weldon)与科瑞特·D·博林格(Krystal D.Bellinger,1997)则试图采用实验的方法来为“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之间的相互影响关系是怎样的?在多维的情境空间中,是谁或者什么因素影响了集体的记忆?社会文化的因素在集体记忆的描述中具有怎样的作用?”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找到答案。

由此可见,尽管社会学与心理学对于记忆研究的传统各有特色,但也各有不足之处。目前,记忆的社会学宏观研究和心理学微观研究的结合逐渐成为一种必然发展趋势,兼容并包,博采对方之长,弥补自身不足,促进了两个学科领域对于记忆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二)后现代心理学思想观照下的记忆研究

20世纪80年后期,后现代心理学思想开始兴起并迅速盛行,在心理学领域内掀起了一场重要的范式革命。后现代心理学的研究视角从个体领域转向了社会文化领域,研究思路从单一的心理学领域转向了多学科相关的广阔空间,研究方法从科学实证的严格控制转向了语言学的解释路径,研究重点从关注当下的静态心理转向了探讨心理行为的动态建构过程。这一系列转向促使心理学研究将个体与集体、现在与历史、历时与共时、时间与空间等二元层面重新整合起来,对于记忆的研究随之发生变化。如果记忆不单存在于世界之中,而是被视为社会历史与人类心智活动相互作用的一种结果,如果记忆不单是独立的人脑机能,而是存在于叙事领域内的一种活动,那么对集体记忆也要重新进行认识。如今,集体记忆作为一个社会文化概念,尤其强调时间与空间、话语与权力、个体与集体的相互作用,尤其重视社会、历史、文化在记忆过程和实践中所具有的重要性。

作为后现代主要代表的社会建构论思想指出,随着人们对于知识、现实的社会建构本质的认识,随着关系情境、沟通协作、话语分析、叙事重构等概念的流行,心理学中关于记忆、情感、动机、态度等主题的研究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所有的这一切都应该重新进行认识,重新放在文化建构的多种可能性空间中来分析,集体记忆同样不会例外。社会建构论思想认为,人类的记忆、态度、情感等都不能仅仅看作是个体的心理过程,而应当看作是一种“社会事件”,是一种“集体行为”,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事情”,不应该将记忆看作是仅存在于现实世界里的实体或个体功能,而是应该将整个记忆与人类活动联系起来。也就是说,集体记忆与人类记忆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可能完全划分界限的密切关系,人类记忆的内容以及解释功能具有社会文化性的特征,离不开集体记忆的框架。集体记忆的产生是在集体关系背景中协同沟通的结果,集体记忆的存在既是一种关系建构的结果也是一种关系建构的过程,集体记忆与个体记忆的空间是彼此开放的,集体和个体在不断的关系交流中进行不断的建构和再建构。

后现代文化心理学则认为,心理学研究要兼顾个体与群体、过去与现在、变迁与发展等多重维度的整合,努力做到与话语、建构、叙事等后现代思想的进一步结合。尤其是文化心理学与叙事心理学的结合,拆除了许多西方心理学中传统的区别和类别,如个人与社会、自我与他人、内部和外部、思维和行动、记忆和叙事。关键是叙事话语具有多功能性质,叙事能够在同一时间发挥多种不同的作用(认知的、社交的和情绪化的),但还有另一种,也许是叙事更根本、更独特的潜力和能力,那就是要形成人类经验的时间维度的连接。

记忆现象已经延伸到对于物体和设备的记忆,事业单位的纪念以及实践纪念活动。最重要的是,集体记忆提醒人们去关注那些传统上被认为是所谓个体的、私人的和主观范围内的文化组织,更要特别强调社会性的,尤其是话语性的被构建起来的心理体验的本质。

后现代心理学的建构和叙事思想为集体记忆研究提供了重要的依据和支持。在2002年的《文化与心理学》(culture&psychology)杂志上集中发表了一组关于文化记忆专题研究的文章,不但指出了研究文化记忆的重要意义,而且对文化记忆研究的必要性、可能性、可行性进行了论证,其中包括《记忆的用处》、《记住与忘却:作为叙事的文化记忆》以及《文化记忆研究导论》等文章,拉开了对集体记忆进行后现代研究的序幕。这些文章所提出的观点具有明显的后现代批判特色和分析视角。首先,他们认为记忆本身就是一种叙事过程,而叙事又是一种不断建构的过程。不管是个体记忆还是集体记忆都是一种叙事实践活动。叙事的过程是记忆创生、建构、发展、变化、传承的过程,同时也是个体和集体在此来认知、评价、共鸣、认同的过程,叙事分析被认为是研究记忆的最佳途径。其次,他们提出了个体记忆与集体记忆的不可分割性,质疑将记忆作为一种个体功能以及储存容器的确切性,而主张把记忆看作是个体与集体相互建构、相互解释的活动过程。任何试图脱离集体记忆来研究个体记忆的做法都将会失去发展方向、内容框架以及情感约束,任何脱离个体记忆来研究集体记忆的做法都将会陷入空洞化,丢失个体的主体性和灵性,使集体记忆成为不可触摸、不真实的架空理论。

三、心理学研究集体记忆挑战何在

尽管集体记忆研究在心理学领域开始广泛受到关注,但是将集体记忆作为心理学的研究课题却是一项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任务,不管是从概念的解释、研究的操作还是方法的选择等方面都需要继续做出进一步的探索。

首先是面临着概念梳理的困难。其一,将集体记忆的内涵界定清楚;其二,区分与集体记忆意义相近的其他词汇。目前,在社会学领域内使用最多的是集体记忆,在心理学领域内使用最多的是文化记忆,在历史学领域内使用最多的是历史记忆,在文化人类学领域内使用最多的是传统、习俗等概念,有些时候,这些概念也在交替使用。集体记忆的内容复杂,所以对它内涵的界定或过于狭窄,或偏于概括,往往显得模糊不清。对集体记忆的认识,需要更为详细的内容阐释、形式辨析以及特点澄清。这些词汇的意义存在着很大程度的重叠,清楚地区分这些概念需要广泛的跨学科背景以及深厚的社会科学知识。最令人担心的是,有批评指出,徒增这么多意义重叠而又交替使用的概念,在本来界定不清的集体记忆基础上又制造了麻烦,甚至认为这是为了标新立异而萌生的所谓意义重复的“新词”而已。

其次是心理学对于集体记忆研究的定位问题。与社会学更加看重作为集体属性的记忆所不同,心理学更加重视集体记忆为所有个体共同拥有的特点。如果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分析的话,除了研究社会学所关注的集体记忆的物质存在和实践活动等宏观层面的主题之外,更应该探究这些“实在”的存在对人类心理产生影响的机制,分析它所具有的情感认同以及潜意识的心理作用。这些微观层面上的集体记忆研究就是要进一步将个体与集体相互作用、相互建构的过程与机制具体明晰化,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再次是方法论问题,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对于集体记忆的研究,如果遵循客观的、可测量的、可预测的指导思想就会令研究者望而生畏。随着后现代心理学思想的流行,使用叙事方法来分析个体记忆、集体记忆以及认同过程之间复杂关系的做法开始被接受。但是,叙事作为心理学的一种研究方法目前尚未成熟和完善。可以说,集体记忆的叙事研究还处于初期探索阶段,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责任编辑:蒋永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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