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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老桂树

2009-07-24林承杰

文学与人生 2009年5期
关键词:当兵邻居家公安

老桂树很老了吧?

我曾经问父亲。

父亲说,论算应该有近百年了。

看它。背都有些驼了。枝节十分的简约。远远的,像做了造型的盆景。

它挨着我们家菜地的一角。兀自站在坎沿。坎很陡,很高,坎下是村庄通往外面唯一的马路。

有好几年了,母亲跟父亲说,不如把它给卖了。

母亲是担忧。

老桂树老,看上去沧桑疲惫。它身子的一面像害了虫子,病态的皴裂,不怎么旺盛的叶子像只伞。一样斜撑在它的后脑勺和背上。

每年八月,它却开花,香满枝头,是那种淡黄的米粒。

村庄的孩子,不,有时候是大人,他们闻风而往,或者在不经意间经过树下。忍不住,他们要爬上树去摘花。

万一树枝断了,摔出了事,可不好。

去年的一天,有买主找上门来了。听说老树卖到城里非常值钱。珍贵些的一株几万几十万上百万的都有。

买主看了看老桂树,开了价。

很便宜,三五千块。

父亲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你们担忧的是安全,不是为了卖多少钱,想卖就卖吧。

父亲说,前些年村子里有另一株老桂树,说好了卖没卖,结果第二年死了,一分钱也没得。

在老桂树底下,盖着一间茅厕,是我们家后门邻居的。树挖了,茅厕可能就会倒掉。买主找邻居谈,邻居的儿子很爽快,要求赔一千块钱。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买主预付了定金,说过些日子请人来挖树。

晚上,邻居家的父亲回家了,给了他儿子一脸难看的颜色,骂道,要人家那一千块钱做什么,我们穷也不穷那一千块钱,那树怎么能卖呢?

他故意骂得很重,生怕我家听不到。

其实。往常他们家也没少得我父亲的帮忙,娶亲、分家、闹纠纷什么的,多少年了,也看不出来两家有什么过节。

买主带着人来了。

却没想到,有人不让挖了,是一个当兵的。

和老桂树隔了一条沟、一条路,还缓缓地隔了一片板栗林,当兵的家住那儿。

买主开始没把当兵的话当回事。他让他的人挖。锄头,铲子,叮叮当当。

当兵的火了,他掏出电话,厉声说,敢再挖我举报你们,你们买树有证吗?

僵持。

父亲问当兵的,我们家卖树,没碍你们家什么事吧?

当兵的不理会。

父亲再问。

当兵的把头一昂,反过来问我父亲,你怎么肯定树就是你家的呢,有证吗?

证?

哪株树有证呢?

路过的住在下林的几个人,很看不惯当兵的做派。他们纷纷说,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树是他们家(指我家)的,难道还会是你家的?

当兵的似乎很得意,他说,我没说是我家的啊,就算是他家的树,非法买卖我也得管。

什么算是我家的树,就是我家的树。

父亲跟他急。

当兵的真的给林业公安打了电话。

很快,电话就一层一层下来了。先是乡长把电话打到我家,跟我父亲说,你问问他们有证吗,没证就先放放吧。

接着是市林业公安局的电话,劈头就冲我父亲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把树栽好,我们马上来看。

父亲很生气,心想我自家的树,轮得到你们管吗?我想卖了。想砍了当柴火烧你们管得着吗?

但没等父亲理论,那头就挂了。

买主开了车子赶紧跑,他还真是没办手续。他怕给林业公安逮住了,会罚个半死。

没过一会儿,林业公安的电话又打来了。凶巴巴地对我父亲说,那树要万一死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父亲在电话里顶他,你还能拉我去坐牢?!

父亲打我的电话。

我说名树政府是要管的,是出于保护。老桂树也是名树,等买主把手续办来了,你再卖吧。

父亲说,主要是面子上过不去,倒不是钱,臭当兵的故意跟我们过不去,找我们的茬,他以为他们家有个公安的。就什么事都管得到啊。

也是,同一天,同一片坎上与我们家老桂树相距不足百米,还有一株桂树也在卖,当兵的却不阻拦。

当兵的有个哥哥,从部队转业在县里哪个派出所了。

当兵的是回来探亲。

当兵的父亲事后跟我们家解释,都是那些人(买主他们)有话不好好说,有点瞧不起当兵的,烟都不敬一根,我家小的(当兵的)年轻,气高,就报了官。

他说,不是跟你们家过不去,老桂树是你们家的,我们从小都知道。

他又说,他们以为我小的管不到他们。当兵的也是国家的人,头上都是国徽,国家的人还有什么管不到啊。

然而,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不过是面上之词。

母亲已经听说了,是后门邻居家的父亲先捣的鬼。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要看热闹。

二十多年前,修村庄马路时,我父亲是拉尺子撒石灰线的。据说,当时为了马路取直,曾经挖断了当兵家门口坎的一点点路,害得他们家下坎的路成了“断头路”(斜坡改成两步台阶,有点陡)。

也由此。他们家怀恨在心。

后门邻居家的父亲,很聪明地把水搅浑了。

但我父亲应该是冤枉的。换了谁。也不会让马路在那儿毫无来由地弯一个弯。何况马路的另一侧是河,要从河里砌起路基,成本不知道会高出多少。那在当时,是不太现实的。

我父亲自己或许都忘记那码事了。

可人家没忘。

说我父亲冤枉吧,至少不全是,起码当年你也是参与者吧。这是当兵家的逻辑。

过了些天,当兵的父亲挑了担红薯到我们家碾红薯粉。

父亲一看见他,不由得怒火中烧。

两个人就争了起来,越争越激烈。

幸亏一旁有人拦住,母亲也闻讯赶了出来,不然一定会出事。

母亲跟我说,人家(当兵的父亲)的脸都青了,手里紧紧拽着一根扁担,要是打起来,你父亲哪里是他的对手,打坏了打残了就可怜了。

母亲说,你父亲那火脾气,怎么就忍不住呢。

几户邻居后来也跟我形容,那天大清早的,当兵的父亲跺着脚,声音大得吓人。他狠狠地说,在山后,也只有你(指我父亲)敢跟我顶嘴,换成别人,不把他打死才怪!

他确实打过人,不止一次。

自从有个儿子当了公安,可牛得不得了。他多次在村庄上叫嚣,打人怎么的,不就出点治疗费,我出得起!他趾高气扬的神色,让许多人家心里不舒服。

好在那天他只是铁青着脸,跺脚,拽着扁担的手没准还节节地抖动。

他说,你们家不就是有几台机器吗,不就是碾个米、碾个红薯吗,我从今天起,就是把谷子一粒一粒地剥开来吃,也不会再上你们家门求你们。

他最后说,你们的竹林山底下可是我的菜地,到时砍竹子,要是竹子溜下山,敢碰我的菜地,我跟你们没完。

威胁,恨恨的威胁。

说完,他愤然离去。

母亲说,第二天当兵的父亲竟然上县城拖了一台碾米机回家。

我听出来了,所谓冤家越结越深了。

我内心也有一丝不安。

母亲让我劝父亲,叫他晚上少出门,少一个人走这走那。母亲说,土城谁谁,深夜黑灯瞎火一个人上茅厕,让人给害了。

我说,不至于吧。

当兵的父亲的形象,不由得浮现了出来。他个儿不高,宽脸,身板结实。要说年龄,也很大了吧。以前,我每次回家,他看到我总是露着笑,跟我貌似谦恭地点头,说上两句话。

以后呢?

那期间,老桂树的买主打了几次电话到我家,问当兵的走了吗?他们想当兵的一走,他们又来挖,把树弄走。老桂树就是他们眼中白花花的钱啊。

村里的干部说,买树的人太胆小了,连一个当兵的都吓不住,挖了不就挖了,还以为公安真会来查啊,我们见得多了。

又说,当兵的是狗咬耗子呢。

村庄上更多的人也在私下议论纷纷,他们希望我家能赢,仿佛是为他们出口什么气。

有点莫名其妙,真是。

妻子跟我说,老家那树还是不要卖算了。妻子爱树,她是个环保主义者。

我心里也觉得,是啊,不卖算了。

但我仍然没有松口。我说,只要买主把手续办来了,家里愿意卖还是卖吧。

或许,我想的也是面子。

当兵的早已经走了,他父亲说,他的身边可都是将军。开玩笑,是将军。

买主却迟迟没有来。

那株老桂树,依旧沉默地站着。

它很老了,一定会淡定地看着村庄,看着它身边的一切。不像我们,有那么多纷扰。

林承杰:1974年生。散文散见于《江西日报》、《散文百家》、《地火》、《当代人》、《青年作家》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弹指之间》(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咫尺之遥》(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去年的海棠》(中国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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