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阿德哥迎面走来
2009-07-24黄亚洲
黄亚洲
假如阿德哥迎面走来,就走在4月的阳光下,就是此刻,沿着慈溪新修的林荫道,满面笑容地向我们走来,甚至还抱起双拳,朝我们作揖,那么,他将遇到什么样的表情?
阿德哥当然是指虞洽卿。虞洽卿名和德,大家叫他阿德哥,哪怕他在上海滩发迹了,成为“海上十大闻人”,执了上海总商会牛耳,许多人还是阿德哥长阿德哥短,没大没小。奇的是叫他阿德哥他也从来不动气,反觉受用,所以现在我也叫他阿德哥。
今天是4月26日,太阳很好。我肩着有香味的碎屑般的阳光,慢步走在位于慈溪龙山的“虞家老宅”内,一路想着63年前的今天,那一天,也就是1945年4月26日,我一直想象着那一天。我相信那是一个没有太阳只有大雾的日子,有些雾落在一些人的脸颊上凝成了大颓的泪珠。那是一个有些寒冷的日子,阿德哥就是在这一天撒手人寰的,地点是在重庆,那是陪都,陪都的一把手蒋委员长专门给他题了“乡国仪型”四字,这块匾现在还挂在虞氏老宅的花厅门口,我现在正瞪眼望着它,它在太阳的余辉里和我的默想间,一直闪烁着光泽。
今天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在这个不寻常的日子里,我不能不思索某个问题:如果这个肩着“乡国仪型”牌匾的人物,现在笑眯眯向我们走来,情况将会怎么样?
我指的当然是思想领域里的情形,以及,意识形态方面的表情。
1
首先是阿德哥将遇到笑脸,这是肯定的。
而且不是一张两张笑脸,是众多的笑脸。不光是他家乡人的笑脸,还有他家乡之外的几乎所有地方的笑脸。这些笑脸不光出现在知识界,也包括较大面积的党政要员。
这些笑脸都不是礼节性的,而是真诚的;都不仅仅是只对一个去世了63年的老人的,而是针对一个风华正茂地在中国第一大城市拳打脚踢的中年阿德哥和壮年阿德哥的。
阿德哥面对的是始于1949年的新中国史籍,这部史籍正在删去一些段落,这些段落曾经对阿德哥横眉竖眼,阿德哥是心里有数的:而现在这些句子正在被岁月的鼠标一行一行快速删除,对于留出的空白,正在组织新的句子,这些句子还没有成熟,犹如吊在枝头的初夏的香梨,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句子都带着正常的体温。
据我所知,已经有好几个有关阿德哥的研讨会开过了,这些研讨会层次都不低,一些原本最严肃的专家现在都对阿德哥绽放出了程度不一的笑脸。
面对这些笑脸,阿德哥如沐春风。
阿德哥很有些丰功伟绩,他的许多辉煌是绝大多数人都承认的,譬如大胆创办中国第一家民营金融业——四明银行:创办民族航运业——宁绍轮船公司和三北轮埠公司:创办中国第一家以股票为龙头的综合交易所——上海证券交易所:举办中国近代第一次全国规模的博览会——南洋劝业会……
现在有人提出了更见温度的评价,说阿德哥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之一,说阿德哥可能是当时中国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说阿德哥的一生简直就是我们国家民族精神的生动体现。好话很多啊,很有些前瞻意味啊,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这些评价还没有真正成熟,不能直接从枝头采摘下来列到史籍里去,虽然已经有人在这样采摘了,而且有更多的人卷起了袖子,阿德哥无疑是看到了某些当代国人的这种劳动的,他一定是看见了,假如他现在正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
所以阿德哥很高兴。
他没有理由不笑,没有理由不向我们抱拳拱手。
他的“仪型”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他的经商思想,他的实业报国理念的践行,正在被越来越多地纳入当代新一轮“解放思想”的意识形态之中,人们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已经逝去的阶级的生机,并且悟出这一生机所蕴含的内在生命力。
2
现在需要提出的是,阿德哥的笑容不仅仅是由于我们对他的评价的持续升温,还出自他内心真正的喜悦。他的喜悦我完全触摸得到。
家乡的变化这么大,他肯定是不曾想见的。
他魂牵梦萦家乡,他兜里一有钱就想着怎么来为他贫穷的家乡造福。这是他一以贯之的做法。因为他十四岁那年就离开了慈溪,在离开慈溪之前他一直是一边念私塾一边赤着脚在海滩上捡拾蛤子和泥螺,他始终知道他的家很穷,他的家乡也穷。
但是现在,他除了还认识这幢他当年赶回家乡亲自督造的天叙堂大宅之外,几乎不认识他家乡的任何一方土地了。他现在仰脸,即使把目光举得很高,视线也难以碰上云朵,只能撞在巍峨大厦的幕墙玻璃上。白天的车水马龙和夜晚的火树银花,已经使慈溪成为杭州湾跨海大桥南端的一个经济名城。
如果他再接触一些标志性的数字和景观,比如鼻子前面的杭州湾跨海大桥,他会更加感到,他的这块粘连大海的土地有着怎样一种企图伸展翅膀升腾的冲动。
阿德哥总是记得十四岁那年他赶往上海的那种不容易,哪怕在上海发迹了想回老家一趟看看也是那么的不容易,光是从上海到宁波小火轮突突突也要开一天,上了岸还要从宁波往慈溪赶,弯曲的土路叫人灰头灰脑,况且有时候船票还这么难买呢。所以阿德哥咬牙贷款也要办宁绍轮船公司和三北轮埠公司,为此他还跟英轮公司打了一场大仗,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轮船凑着缝隙挤在洋码头之间立了足;更不消说有一回阿德哥的老母亲动身去上海看儿子,挤了一趟英轮还在船上受了洋人一顿欺侮,大哭一场。
现在他眼望着家乡腾空而起的世界第一跨海长桥,这座英姿勃勃的大桥即将全线通车,大小汽车将会风驰电掣直奔上海,他怎么会不从心底生出喜悦来呢。尤其是当他知道这座全长36公里的“世界第一跨”是百分之百的国人设计,国人投资,国人建造,国人管理,他更是会眉毛眼睛笑成一个疙瘩了。所以他沿着慈溪的林荫道迎面向我们走来的时候,顾不得掸去满头的花粉,一路都在笑,都在抱拳,并且把他骨结粗大的双拳抱得很高。
3
阿德哥迎面走来的时候,或许正好路过街口那个漂亮的报亭。报亭的报纸正在热卖,头版头条在报道国民党荣誉主席连战又一次热访大陆。不消说,这样热气腾腾的新闻是非常吸引眼球的。
所以阿德哥的眼球也转动了一下,并且还在这种难以言喻的转动之后,轻声地发出了一番感慨。他的感慨是关于当年的国民党领袖蒋中正先生的,我们一时听不清楚他究竟叽咕了一些什么,但我可以确切地判断,他相当在意我们对他俩关系的评价。
时光如流水,流水在穿过台湾海峡的时候,是不是还弹拨着当年的水调歌头,抑或蝶恋花?
阿德哥很在意我们今天的评价,因为我们毕竟一直生活在大陆这一边,我们有我们的说话方式和习惯。
我们不隐瞒我们的观点,同样不隐瞒的是,我们的观点在半个世纪以来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而且至今还在继续发展变化之中。更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说话的声音还体现着大陆的各地方言,这些方言互相打架,打架的激烈程度与海峡对岸的绿色蓝色红色堪有一比。
阿德哥,你现在不必为这些历史陈迹背上
沉重的包袱,没有必要,因为在那样的历史年代和历史时刻,你选择的余地不多,你在“五卅”事件中的某些言论和在蒋介石发动“清共”政变前夕带给他的那些叮当作响的钱币,仅是你的一种本能反应。即使那些响动连带着后来的枪声听上去相当刺耳,但也毕竟成为了历史绝响,再拿到今天的桌面上来一五一十已稍稍缺乏现实意义。你参与的是市场经济,你的眼界和市场经济本身的法则注定你对工人运动和所谓的“痞子运动”有着自己的看法,并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付诸你的行动。
你说得都对,这都是事实。当然,我们也知道,这是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的问题。
我们今天不再多说九个指头的问题,我们的注意力也不在你患淋巴腺炎辞世之后,悲伤的蒋介石是如何送来大花圈,并且在绢条上亲自手书“乡国仪型”那四个字的,你俩确实是好朋友,在绵长的中国历史中你们惺惺相惜朋友一场是必然的,我们不会苛责于此。
阿德哥,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海峡对岸的国民党要员而今纷纷热访大陆,这也说明了一种历史必然。中国历史的轨迹正以一个个类似圆弧的圆形在行进。对许多问题我们都将以“圆融”来看待,所以你大可不必心存芥蒂。在路过报亭的时候,不必转过眼球去。
4
或许我们还会与阿德哥论及“孝”的问题,假如阿德哥现在迎面走来。
因为我们刚从他的“天叙堂”走出来,他看见了我们在认认真真参观。
他会问我们这天叙堂造得好不好,这是他花了整整七年时间建造的,造在乡村,造在油菜花和豌豆花的气息里,造给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家人。他会从房子说到人,说到他的母亲,他建房就是为了他母亲。说到他母亲的时候他会双眼含泪。
他由于母亲而懂事,因为他七岁时便失去了父亲,全凭母亲拉扯。八岁时他便奔走在广阔的海滩上捡拾贝壳、蛤蜊和泥螺。哪怕是去私塾读书。也至多只在雨天上学,这就是使他母亲感慨万分的“读雨书”。
在上海发迹之后,阿德哥便筹划着要给乡下的母亲盖一幢好房子。他这房子盖得过分好了,过分大了,他为此一共花了30万块光洋,这简直使他的一生过着苦日子的老母亲消受不起,但是从光宗耀祖的角度看,从孝的角度看,我们还是要说阿德哥花钱盖房的思路是合理的。
阿德哥是孝子,选在乡下的这座天叙堂也可以说是一座叙说孝道的陈列馆,当今那些对“常回家看看”不屑一顾的时髦年轻人若能来此走一走,必有益处。
应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社会对这座房子是不够尊重的。它沉寂和颓败了一阵子,上世纪的五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又成为了龙山中学所在地。
在学校的教科书中,“天叙堂”应当是一页什么样的教材呢?假如“天叙堂”能有幸进入慈溪的乡土教材之中。
在我们这一代以及我们下一代的教育中,“孝”的功课是做得远远不够的。冲锋陷阵的英雄主义我们并不缺乏,安安静静的请安与孝敬则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相当距离,我们的教育工作者应当看到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阿德哥不好意思多说。因为他本身是孝子。他只会高高地抱拳招呼:诸位。请进鄙舍,请多指教!
他会这样说的,如果他此刻正迎面走来。
阿德哥,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