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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城记

2009-07-24黄孝阳

文学与人生 2009年5期
关键词:旅人

黄孝阳

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哞

唵城

唵城人的数目并不多,可能有二百,也可能是二百零一个。他们生活在森林与沼泽的交界处,额头很低,皮肤惨绿,眼珠子是蓝色的,大海深处的那种蓝。

唵城人从不把死去的人付之一炬、扔入水中,或者埋入土里。他们认为死者并未真正离去,而是以其他各种形式继续存在于白昼与黑暗,可能是一丛玫瑰、一只有着玫瑰花纹的豹子,以及豹子打出的一声喷嚏。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确信人体即艺术本身,是最伟大的艺术,是上帝最初与最终的形象。所以,他们按照某种神秘的方法把尸体制成雕塑,再安放于一块土坡上(这块土坡被他们称为“风”。而这个古怪的音节又可以称呼上帝、男女的交媾、进食等数以百计的事物与行为)。所有的尸体均保存了临终前的模样,有着灰白或青紫色的口唇指甲与出现淤血斑点的皮肤。若把耳朵贴近雕塑的嘴唇。在只有渡渡鸟叫的清晨,还可能听到它们的濒死喉声。它们似乎与烈日、尘埃、咆哮的风、鸟粪、枯叶与倾盆大雨无关。时间被这种匪夷所思的工艺所固定,就像是被赋予了货币价值功能的黄金,又有着比钻石还硬的硬度。任何工具都无法在其脸庞上留下一点伤痕。

初次来到唵城的旅人久久地俳佃于雕塑群中,想象着自己临终时的容颜,也为这种技术只能运用于死者身上略感遗憾(如果能把一个活的鲜嫩少女制成这种雕塑,那会有多美!这种念头若猫的爪子抓挠心脏)。他们拍照、倾听、记录、思索,追溯着有关于雕塑的种种文字与影像,但没有谁敢直接说出心底的这点遗憾。这是只能埋于心底的恶。

精通这门技术的唵城人只有巫师,这个模样丑陋的老人只有一条胳膊一只眼睛。来自异乡的女人,用了三年时间绘下所有雕塑的容貌,又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打听到巫师的名字,又再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把自己从里至外洗涤干净,来到巫师身边,提出请求,“请保留我这最美的一刻。”巫师没有理会,用石块缓慢地敲打地面。这样过了三天,巫师沙哑着声音问道,“是这一刻吗?”

这一刻还会是刚才那一刻么?女人用衣襟擦拭着被尘埃与汗水弄脏了的脸庞,沮丧地离开。在她曾站立的地面出现了一圈极其复杂的花纹。有略懂得喳城文字的旅人把它翻译出来,是一句类似日本俳句的短语:生命若樱花飘落,被猪蹄踏过。当然,也可能是:肉体是灵魂的衣服,穿坏了就把它扔进泥巴里(这种译法有点拗口,且缺乏了一点诗意)。

更多的旅人相继来到唵城,不乏艺术家、哲学家、医生、教徒、麻风病患者、商八、政客。他们马上在雕塑群中看到了灵感、死亡的意义、完美的解剖标本、将在未来复活的肉身、神迹、庞大的财富、可怖的权势。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于巫师往死者身上涂抹的药膏。几日后,巫师被逮入石牢,被拷打,并逐一失去了他的左眼、右手、两条腿与生殖器。第七天,奄奄一息的巫师用仅剩的舌头交待了药膏的藏匿处,就咽了气。他残缺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下慢慢地变成了一座不可再被损坏的雕塑。

药膏即藏匿于他的体内,即是他的血肉。

嘛城

嘛往北边走,走到北的尽头,即可见嘛城。

嘛城在一块占地十余平方公里的岩石上,高耸入云,仿佛是巨大的城堡、摩天大厦、远古神祗遗弃的长戈。这值得拥有一个短暂而热烈的赞美,但在绚丽多姿的人类史上,此种程度的建筑文明比比皆是(它们早已被遗忘)。

嘛城人聚集于城中,繁衍后代,有欢乐幸福,也有痛苦悲伤;有现世安稳,也有命运传奇。他们有一双不可思议的巧手。能造出世所罕见的珍奇。比如青玉杯,若酌满酒,在月光下便能看见霓裳女子于杯中翩翩而舞。他们造的自鸣钟能唱歌,歌声根据主人的心情改变,能薄如蝉翼,能幽奇,能险峻,能雄浑浩荡。

每个来到嘛城的旅人都堕入一个没有理由醒来的美梦中,为这些物品所诱惑。但要了解嘛城人是困难的。虽然他们有着同样的脸庞,同样需要为每日三餐发愁,同样有富人与穷人,同样有为了更多赚一分钱而呕心沥血的商人、学者、治安官、农夫。

每年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嘛城有一个奇异的节日,叫“阿波罗”。所有的嘛城人穿起艳丽的盛装,依次来到嘛城的最顶端。这是神庙所在地。神庙前面为方形广场。广场上搭有一座三丈高的松木圆台,东西南北各有扎有青柏的楼梯——任何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嘛城人都有权来到台上。

当祭师吹起苍凉的犀牛号角,通常是嘛城中当年被公认为最富裕的人第一个走上木台。他朝四面八方鞠躬,吩咐仆人抬上早已准备好的竹筐,把里面满满的黄金一一抛向台下。台下的嘛城人并没有争抢拥挤,他们站着,随着巫师的手势,齐声念出语词幽奥的咒语,任耀眼的财富滚落眼前,就仿佛这些黄金不过是石砾与土。

这种惊人的慷慨要以全部身家为代价,所有的动产与不动产,以及他曾拥有的从世界各地购买来的众美姬都将被出售,换成黄金这种唯一的形式。但,抛洒财富的人是有福的,当他抛出最后一颗金锭,他即拥有了无上的荣耀与“难以形容的狂喜”。然后,当他走下台,他将成为贫民,最彻底的、一无所有的贫民。地上的财富也与他没有了关系,他与其他嘛城人一起弯腰拾起它们,放至木台前一个青铜大鼎内。鼎盖合上,它们将被熔化,铸成脸部扁平的太阳神的形象,被祭拜。

号角声继续响起。整个嘛城被一种节奏所激动。又有几个装满金银、玉器、丝锦、珠宝等的竹筐被抬上木台。竹筐的主人跪在绘有鸟兽图案的木台中央向上苍祷告完,起身开始骄傲地呼喊着自己当年所最怨恨的人的名字。被喊到名字的人有过瞬间惊愕,不得不满脸屈辱地走上木台,他要当着所有在场人的面对财富的原主人说,“谢谢您的慷慨。”他将面临数个选择,一是马上拿出更多的财富,连同竹筐内的所有,回赠过去,如果不能更多,哪怕只多出一块指甲大小的黄金,他就必须接受这份要让他一辈子也要感到羞愧的馈赠:二是接受这笔财富,并努力经营成为嘛城未来的公认最富有的人;三是当场自杀,洗刷耻辱。

财富与占用无关,与积累无关,与吝啬无关。这是为什么?或许应该这样说,崇拜太阳神的嘛城人认为“太阳是财富的起源,它照耀大地,使万物成长,不求任何回报”,所以他们通过对这两种不同性质的财富赠予,赞美神,又或体验到内心的神圣?旅人们交头接耳。他们的疑惑没有得到身影逐渐消融在阳光中的嘛城人的回答。

呢城

呢往左走,走到左的尽头,即是呢城。呢城人的容貌出乎旅人的想象,男的极丑陋,女的极美丽。呢城没有普通的街道,马路上嵌满汉字。呢城人深信,构成这种艺术的五种笔画,是世界应有的秩序,是衡量一切事物的依据。

我在梦中来到呢城(当我明白了每个汉字其实对应着人体的某部分),这个过程耗费了我三年时间,但我还是不能穷尽所有汉字的排列组合,以求得先于世界诞生之前的我的脸庞。我不得不终日埋首于保存有一切汉字典籍的呢城图书馆。

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说是我的妻。她光滑的

胴体上写满古老的甲骨文,文末还有呢城一位最著名的书法家之落款。也许是因为“过量阅读对大脑神经造成不可逆的损害”,我只看了一眼,即马上毫不留情地指出甲骨文中的“女”应该是一个侧面跪着的两腿屈膝、上身直立、上部两臂交叉下垂、胸部有乳房形状的女子形象。我拿修改液抹掉这女人身上的错误,又找出狼毫毛笔,在她身体上书写了一篇足有三千字的关于女字之嬗变的论文,并依次用了甲骨文、金文、籀文、小篆、隶书、草书、楷书、行书、宋体(光宋体就分肥瘦两种,肥的仿颜、柳,瘦的仿欧、虞),篆书高古逸趣,隶书典雅道劲,草书放纵奇诡、楷书腴润洒脱。这是一条壮丽的河,河边开满姹紫嫣红的的花,河面更有鹄、群鸿与翠鸟的鸣声,以及鹤唳、猿啼、马嘶、虎啸、狮吼、狼嚎

女人如婴儿一样哭泣出声,心满意足地离开。翌日,又有几个美貌女人,也声称都是我的妻,笑容犹如盛夏骄阳下的向日葵。她们在朦胧的夜色里互相瞥了一眼,便毫不羞涩地裸露出雪白的身体。我欣然从命,写了一部《道德经》,又写了一部《南华经》,接着是《论语》、《大学》、《孟子》、《中庸》……汉字于我笔下如骏马奔驰,倏忽千里。如云烟缭绕,纵逸不羁。我很高兴。越来越多的呢城女人在我屋外排起长队,她们带来了食物、性、宣纸与热带水果一般香甜的话语。

但很快,我发现自己的阅读速度已经跟不上书写速度。相对于接近无限的女体而言,这些书籍所能提供的太有限。书写过程被重复,汉字在笔下渐渐熟透,像果实,果肉一天比一天多汁,终于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息。更糟糕的是,书写比阅读更具有成瘾性,当我试图停止,整个人马上出现严重的戒断症状。

我忧心忡忡,为此,数次用黑布蒙上眼睛,离开呢城潜回现实,尝试阅读一些传说中的西方经典著作。很显然,这是两个语境,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我还没有把一本《堂吉诃德》翻完,已觉得身体的一半不知去了何处。这种分裂常让我误以为自己是被堂吉诃德打败了的大风车,眼球因为剧烈的疼痛四处翻滚,喉咙里嘎嘎乱响。突然,某日,一口痰涌上喉咙,我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的唾沫其实比汉字更多,也能创造出更多的句子与书籍。我开始肆意增删,加上所能想象出来的奇闻逸事,杜撰出许多贤人大哲的生平,比如“庄周梦蝶”等。最早,我还不无谨慎,很快,我发现呢城人对被增补纂改过的文章更感兴趣。他们为各种版本的不同争吵、谩骂,甚至大打出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可怕的权力,可以把历史变成玩笑,把谎言变成真理,把一只天鹅变成长颈鹿,也可以把呢城变成一座没有任何意义的废墟。而这又意味着什么?我搁下笔,凝视着镜中那张日益丑陋的脸庞:

主啊,我舌头上的话,没有一句是你不知道的。

叭城

叭城人认为月球上的黑影是由大群大群的、随着季节迁徙的鸟类形成的。

我没有反驳这种说法,凝视着眼前古老且神秘的图案,有点透不过气来。如果我没有看错,图案的中央是一个裸体女子。我认得她,她叫嫟。那是一个阴森森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寒意已抹平了所有的河流。因为寒冷与饥饿,我晕倒在叭城一条河边,是嫟吩咐仆人把我扛上驼背。嫟的家族为城内巨富。在她为我这个异乡客准备的卧室里,我看到了用白银造的神像、金镂丝线编织而成的壁画、沉香、金如意、来自雨林深处的紫檀木。

嫟的脖子比象牙还白。她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愿意被藤蔓捆住四肢,嘴角却有欢愉。嫟,你可知道,当鸟影彻底覆盖月球,此时站在祭台中央腰间仅系了一块鹿皮的中年男子,将用利刃割断你喉。剔出你骨与血肉,以供众人分享?嫟,你知道的,尽管我再三向你陈述,这样的死毫无意义,阴影不过是圆形废墟与岩石灰烬,你还是微笑着拒绝了我,拒绝了让侍女替代你的建议(这是我的愚蠢)。

你说,“这是荣誉。”

你说:“只有最纯洁的处女才有资格走上祭台。”

你说,“她们,也包括即将死去的我,会成为那些鸟中的一只,飞到月亮上。”

你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地里的庄稼,被光阴之刃一茬茬收割了去。并不会因为某根麦穗特别粗大,它就不再是麦穗。我们都是鸟的食物。要懂得这点,我们才能理解真正的谦卑,理解那羊的门。所谓碧血照丹青,不过是癔者的呓语。”

嫟,你的智慧与勇气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只能抄录下你的话,在纸、镜子与一切可书写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拼写,试图找出你的灵魂以及你是谁。这些句子有的是宋体,有的是楷体,有的是隶书,有的是魏碑。还有狂草与王羲之的那种行书。我相信这样的书写能把另一个世界的物质悄悄转移到纸张上来。但当我抄完最后一个句子,我手上出现一副扑克牌,并不是完整的,不清楚具体遗失了哪张牌,或许是红桃Q,或许是梅花四。我摊开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我又摊开一张,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我不清楚她们与你有什么样的联系,不得不把这些牌全部摊在桌面。我还是无法穷尽其中可能,更没有找到你的容颜(你的脸庞是对世界无限奇妙性的诗意概括)。

耳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像是海螺中的海浪声一样。水从祭台下方涌出,被月亮照着,是那样惊心动魄。一些血,不知从哪里滴下的,在水里,宛若活物,有鳞甲与腮,慢慢游动。嫟,离开叭城的三日(相当于人间三年),我已经明白“世界需要暴力实现它的意图,那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对熵的最终渴望”,明白了“人,作为彰显宇宙那一小部分真相的凝结。必杀戳,必掠夺,必以仇人之血濯洗刀锋”,但我还是怨恨——并非怨恨你,而是怨恨自己的无能。我若是那伟大的王,是让整个欧洲战栗的成吉思汗,我会灭绝叭城。灭绝其语言、文字、建筑、绘画、宗教、习俗以及所有的男女老少。若你求我赦免,我会赦免,但将用长鞭抽打你的胸部、小腹、臀。若你不开口哀求,我将不赦一人,不取一物。

嫟,你要知道我的恨。

嫟,你要知道你的美丽正是你的罪。

嫟,今夜,我并未带来弯刀、弓箭、咆哮的战马、云梯、抛石车,以及十万铁甲。

嫟,我只带来了我自己。

当那中年男子举起利刃,我将摒出眼球。俯于你身。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自我的折磨,唯祈愿若有来世,你是猎人,我便是匍匐在你脚下的驯鹿;你是渔夫,我便是把腮帮穿透于渔钩上的鲑鱼。

咪城

咪城,由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牌构成。二十二张的图画牌描绘了万物的由来。五十六张的数字牌叙述着每天将要发生的事。据说,它是对“人的基本类型或境遇”的确认,并解开生命所提出的各种课题。

旅人来到城里,试图找到相关的预兆或警示,但无一例外被内心隐藏的恐惧攫住,而把命运旅程当成了一种试错的游戏。游戏的结果可想而知,除了更多的沮丧、焦虑,不会再有别的什么。

时间是残酷的,从天空里落下来,不停地落,最后紧贴地面,犹如冷血的蛇紧盯着猎物。旅人匆匆行走,一遍遍地行走在泥泞之中。他发现:自己的影子与身边以圆圈的方式摊开的建筑一样,同

时蕴藏着正、反两种意义。这让旅人忽而一喜,忽而一悲。他看见这一刻他砍落了一个武士的头颅:而在同一时刻,他也看见,自己的头颅正悬挂在一个武士的腰间。

黄昏发出短促尖厉的叫喊,一闪即逝,犹如死者被打扰的灵魂。干瘪枯瘦的老者坐在阴影里摇晃着手指,一言不发。这根手指是老者的全部,是世界。每次摇动都是改变、平衡及和谐——万物非增即减,非左即右,始终处于变化之中,但是一个恒定的值。

旅入望了一眼这个通往自身“最不愿承认的欲望和要求”的源头,加快了脚步。月亮、塔、悬吊者、恶鬼、魔术师、女祭司、国王、力量、命运之轮、正义、节欲、审判……被四种花色包围的影像,跟随着旅人的脚步生出种种变化。只有一小部分变化才能获得词语的命名,找到某种形式,被光与暗迅速砌成咪城里的某幢建筑。或者是向上蒸发,形成一团嵌在夜空里的模糊的光、一张坚韧异常的密网、一头在穹形屋顶上散步的豹子。大部分的变化被遍布街头的各种仪式与禁忌(这是一个不断“暗示、隐喻、阐释”的过程)所消耗,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没有真理,也没有谬误;没有厌倦,也没有激情;没有欢乐与痛苦、胜利与失败、希望与幻灭、冲突与和平;没有母亲、小丑、柔情似水的女子、国王、勇士、隐者——只是“没有”。

黑暗的光芒笼罩在咪城上空。极少数幸运的旅入凭借一份偶然得到的咪城地图,绕过建筑的死角,未被那团光所诱惑,也突破网的封锁,避过豹子的捕杀,用了数十个昼夜,走出这块众神遗弃之地。但糟糕的是,不知是何缘故,他们的性格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勇敢的变得懦弱,善良的变得凶恶,风趣幽默的变得木讷笨拙,吃斋的也开始无肉不欢……这让曾经熟悉他们的入(父母妻儿、亲朋好友)深感诧异与不安。经过一段时间小心翼翼的相处后,这些人听到一个极可怕的流言:咪城有一种可怖兽。它们跟人的眼泪差不多大小,是黏液状的,会随着风声钻入所有来到咪城的旅人的眼眶、鼻孔、口腔、耳朵,然后在人的体内生活下来。一点点地吃掉人的肌肉、骨骼、内脏等。并最终披上人的皮,来到人类的世界。

恐慌拥有各种动物的面貌,旅人不得不赌咒发誓。“我还是我呀!”他们嚷道。可这是没有用的。除非他拿刀子把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剜出来——如果马上死去,说明他的确还是人类。但就算他这样做了,也不能为其他到过咪城的旅人作出证明。

哞城

没有谁见过哞城。它如同烟雾笼罩在苍茫大地上。又有人把它比喻成露珠凝结的那一刻。这显然是一个把时间与空间弄混淆了的蹩脚比喻。但一些被失眠折磨着的人,偶尔还是能在优昙花开的暗夜,睹见从月光中跳出来的哞城人。他们三五成群,头戴竹笠,黑巾蒙面,身子薄得如同刀锋,贴着墙壁与树的枝丫一闪而逝,就像刀光掠过。他们没有性别与年龄,可有一双非常奇怪的眸子,不是很亮,却是那样悲伤,仿佛盛满了人世间所有的苦难,让人见了,哪怕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哪怕是自许为特殊材料制作的人都会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然后泪流满脸——一个经历过历史上多次著名的生离死别的多情老者还撰写过一本薄薄的小册,说自己在见到哞城人这双眸子后,才真正懂得了“心碎”这个词。

哞城人都是杀手,精通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武术,所谓“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他们不杀贪官、强盗、小偷、骗子、逆子、奸夫淫妇、投毒者、凶手、流氓,他们只杀一种人:不幸的人。被杀掉的人,身上并无伤痕,唯有心肌大块梗死。死者面容沉静安详,好像是水回到水里,回到了出生前的那个样子,不再扭曲、害怕、焦虑、恐惧等等,所有活着时才有的感受都离他们远去了。据说他们生前无一例外都会听到一个“没有声音的声音”,问他们是否愿意结束目前这种悲惨的缓慢的且没有尽头的生活。若他们点头,他们手上马上会出现一本由火红色枫叶所组成的书,书里的文字只有他们才能看得到。当他们逐页看完这本书并合上最后一页,枫叶转为乌黑,继而发白,轻轻飘落,死亡就不可避免了。他们与亲友告别(人们最早因为死者所透露的片言只语才知晓了哞城的存在),或者不告别,独自行到偏僻处,平静地坐下,等待夜色涌来。

是什么让追形逐影的哞城人拥有这些神奇的本领,并赋予他们这种奇怪的使命?又是什么让那些曾经麻木的、歇斯底里的、被侮辱的、被侵害的、仅仅只是活着的人,在读完枫叶书后就坦然地接受了死亡,难道它是通往幸福的彼岸(或者说天堂、另一个世界里富裕而显赫的生活)的门?这是不可能的。根据旅人的研究,作为“最大的真实,最坚固的实在”,“作为一切苦难的最终根源”,这个为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所证的真实世界,既然曾经确认过他们的存在,就必然要把自身的诸多影像皆烙印于其灵魂深处,以为隐秘的基因。如果真有彼岸,对于那土地上幸福的原住民来说,他们即是瘟疫。人。是不平等的;人,所争夺的,所消费的,一直就是与他人的不同(人所追求的即是:不平等)。

旅人把放大镜从几块枫叶形状的灰烬上挪开,疑惑地望向抱膝静坐的我。我默默地看着窗外。一个哞城入正纵身跳上一颗还未坠落到地面的雨点,风把她的面纱挑开一角。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女。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实说,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那些不幸之人的死变得更好一点,当然。也没有更坏。饱含着无尽痛苦与耻辱的罪恶,依然如河流,以种种方式,漫灌着没有边际的土壤以及土壤上栽种的每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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