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什上的时光
2009-07-24张国太
张国太
朽蚀的门
老屋的大门不知比我早出生多少个年头。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大门就站在那里,已经显出老相,色泽暗淡,皱纹纵横。
人是带着问题来到这个世界的,一张嘴说话,就要问好多问题。我问,这大门怎么来的。我问,大门怎么这么难看。我又问。大门什么时候会死。我还问,大门有什么用,你看我一脚就能把它踹出一个窝。说着,我就抬起右脚踢过去,门扉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门板上就多了条裂纹。奶奶烦透了,一顿训斥。我赶紧闭嘴,从此不再问问题。我学着观察,学着思考,冷峻得跟木门板的脸一样。我想通了一些道理,也轻易不跟别人说。
在人们的手脚够得着的地方,门的棱角早已被磨得圆溜溜的,是天长地久日积月累的抚摸和撞击让它变成这样,就算亲昵的抚摸也会留下痕迹。这跟河里的鹅卵石一样,河水用轻柔的谎言把石头的棱角都磨去了。可是,在入的手和脚到达不了的顶端,门的棱角同样不分明了。我便怀疑,时间也有手,空气也有手,把门框摩挲成它们希望的模样,以后再次经过时才会不留痕迹。
我被门槛绊倒了,我气得扬起脚就踢了它一脚。我觉得疼,但我得意地想,门你也疼吧。只是在我面前,它是长者,不好意思喊罢了。我端着磕豁了口子的大海碗蹲在门槛上。稀里哗啦地喝着稀粥,眼睛却看着试图爬上门槛的蚂蚁。笑话它们真没用,伸出夹着筷子的手帮了蚂蚁的忙,可蚂蚁在门槛上愤怒地转来转去,直往那光溜溜的边缘爬,然后一头栽了下去。我跟鸡鸭们抢夺门槛上的地盘,它们用鸡屎鸭粪占地为营,我用扫帚扫掉。拿作业本霸占了,凭自己的个头吓唬他们,然后。大大咧咧地趴在门槛上写起作业来。
有时,父亲和老叔公一人坐在门槛的一边,水烟壶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这边你说一句。那边他很久都没有回答。让人怀疑他是在自言自语。小石子扔进水里都有回音的,他怎么可以不回答?我急了,就喊老叔公,你怎么不说话。他笑了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哦”地又开始说话了。但他们说话也深奥难懂,我没有兴致受这种煎熬,情愿把门槛暂时让给他们。
可父亲常常搬几条小凳子,把茶壶茶杯摆在门槛上招呼客人,很快门里门外就躺了许多烟头,甚至门槛上还顽固地散落了雪花般灰白的烟灰,一阵风吹过来,烟灰直扑我的双眼,我气得哇哇大叫。
起初,我躺在门槛上,把身体抻得直直的,脚碰着那边门框,脑门却够不着这边门框。我发誓一定要赶上门槛的长度。渐渐地竟然可以了。竟然超过了,我躺不下了。我躺不下的时候,我却早已不愿躺到门槛上。我才发现,我住的这房子也老了,墙壁上的白灰剥落,地板也深了。我看看门,看看房子,搞不懂是房子先老了,还是门先老了。大概。从一开始,它们就悄悄地进行善无声的较量,比着谁先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没有发觉,居然在它们的圈套里,每个晚上做着甜美的梦。
门的苍老已经显而易见了,门扇的下端有了些破洞和更多的裂痕,连门轴的那块木头也开始松动了。父亲把门板卸下来,垒块新木头给门换了个新脚,又找了块铁皮,在门板上一番敲打。再立起来,门坚固了,门板跟门槛合到一块时也没有漏洞了,只是,看起来很别扭,像老太太擦胭脂,红是红了,却红得怪异。
当那块新换的木头急急忙忙地去追赶门板朽蚀的速度,想尽早把颜色的差距拉近时,我们失望了,我们怀疑门能不能帮我们守着屋里的灶台、床铺和锅灶,所以我们想出一个根本的办法,把家也搬了。把老去的门留下来和老去的房子做伴。
失去了人们关注的木门,老得更快了。我顺着一条快荒废的小路去叩访木门。我看不出这条路的颜色,满眼都是绿得虚假的杂草。杂草的茂盛和院落的荒废,正在说着可笑的对比。有时,繁华的背面一定是悲凉,就像繁荣的杂草丛后面。一定隐藏着荒废了的院子。
我在熟悉而又陌生的门上,发现了一对通红的对联,才记起来,堂叔前几天结婚了,把喜联也贴在这里,给门披上新衣。只是,通红的对联,跟那些杂草一副德性,巴不得把失宠的大门都比下去。
想起来,这个大门跟这个乡村一样,做了一笔亏损的生意,它们把最美好的献给了我,我却拍拍屁股走了,走得远远的,连想起来的机会都没留给它们。我这么一想,不由得有些愧疚,伸出双手穿越时空,去触摸大门,去触摸童年。
门上,还挂着一把钢锁,有些灰尘。我轻轻吹了一下。用钥匙打开了,双手推开紧闭的门扉。仿佛推开了通往过去的大门,久远的回忆随着老屋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突然觉得,这一连串动作是如此熟稔,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只是不敢想起。我扫视着屋内的物什,那些没有跟随我们搬迁的物什,还安静地躺着,在木门的庇护下得以保存下来。我看到父亲那时钉上的铁皮,透过翘起来的一角,我发现那后面的木头,已经被时间和空气啃噬得如棉絮一般。
有种酸酸的感觉袭来,木门都已经朽蚀了,却依然在尽着自己的职责。我为什么却连经常回来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一把用旧了的锄头
老人坐在那堵破墙的阴影里,躲避恶毒的阳光。在她面前的埕地上,晒着金黄的谷子,几只麻雀正在肆无忌惮地啄食,大胆得就像在自己的窝里。连一点警惕的动作都没有。老人半睁半闭着双眼,头上灰白相间的头发偶尔晃动一下,惊起一阵微风。在她的手里,一把末端系着一条破布的竹竿,是被风吹动了,还是被她的手摇动了?
我听到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声音并没赶走那群偷食的麻雀,但把我的思绪惊飞了,跟着思绪飞走的是我的麦芽糖。我厌烦地踢了块石头,惊飞了麻雀,老人一激灵,冲我张开没牙齿的嘴巴,看不出她是笑还是吓了一跳。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对自己说,抡起黄色书包回家。
父亲正在把一根木棍刨得圆溜溜光滑滑的,一旁还有一把漆着黑漆、刃口有着漂亮弧线的锄头,那刃口在阳光下发着炫目的白光。父亲在给新买的锄头装把子。那旧的那把呢?
它倚在院门口,安静得跟刚才的老人一样。它修长的把子透着一种幽幽的光,被汗水浸润得厚实。可刃口是向外凸出的,两边早就磨得圆圆的,失去了锐气。我对它印象深刻,是因为它刚来我们家时,就把我的脚背砍出道口子来。那时,它就跟父亲现在手中的那把一样年轻,可现在,它身上沾着泥土,孤独地立着。母亲大概也忘记了它,那身泥土竟然没被洗掉。
它在我家里呆了几年呢?我想得脑袋生疼也没想出来。只记得,春天,它跟着母亲一起试探土地被阳光晒温暖了没有,好插秧、点豆;夏天,它骄傲地横在父亲的肩上,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光滑的把子有时还反射出微微的光晕:秋天,它奔跑向成熟的田地,跳跃舞蹈,比人们更高兴地收获果实;冬天,它也并不闲着,寒风凛冽中,它在房前屋后,寻找不安分的砖头、石块,把它们聚拢到一处去。一年四季,它显得忙忙碌碌,有时闲下来,也被别人家借去用。每逢这时,母亲总是不信任地把它交到别人手里,嘴里叮嘱着,小心点,这是把好锄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再来借它,我也就再也没有听到母亲的这句话了。其实,我常常忽略它的存在。更经常故意忘掉它的存在,因为只要它出现,就意味着脏活、累活相伴而来。我想尽一切办法偷懒,让汗水藏在身体内,让白衬衫不沾泥点。锄头没有躲。也没有藏。一如从前,磨亮了身躯,磨秃了刃口。在某个无风的夜里,我听到屋角的响动,在叹息在呻吟。我摇醒熟睡的奶奶,问她是不是锄头在叫。奶奶惺松着眼摸了摸我的脑门,说:“哪有声音,睡吧!”我说:“我明明听到了,您怎么说没有?”再细细听去。却真的悄无声息,只有老鼠在窸窸窣窣地闹着声响。我一直都怀疑那真是我的错觉。
我从父亲身旁绕过去,扶着用旧了的锄头的把,扭头问父亲:“这把呢?”父亲正拿起那砣铁冲着阳光在审视,没有回答我的话。我抚着锄头把上一个开裂的口子,想起来,是那次撬菜园子里的大石头时,把柄开裂了,后来,这把锄头就一直让不小心的人的手受些小伤,刺个血口子,拉条小小白痕。母亲一直唠叨:“早晚换了你。”奶奶则在一旁接着说:“这块铁挺好的,钢水好,换个把柄还可以用用。”只是不知为什么,把也没换,锄头也没换。今天终于连把都换了。
我看到父亲扛着新锄头去了田里。奶奶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个遍,甩甩手上的手渍,又拿起旧锄头,去菜园子里,左边翻翻右边锄锄。一会儿,拄着锄头把站着休息,捶捶后腰,然后又低头锄起杂草。我看到她和它像一对老朋友,配合得很默契。晚上,父亲回来,手上有个小血泡,说是新锄头有些不太趁手。我看了、听了,无来由地有些解气。
渐渐地,新锄头的锐角被越磨越往里缩,我知道总有一天它也会变得跟旧锄头一个样。那把旧锄头不是身上积了灰尘。就是陪奶奶去菜园,后来,旧锄头干脆就不见了。
又后来。我发现那锄头把到了看谷子的老人手里。成了她的拐杖。我看着它和她,觉得般配极了。又听说,那锄头的身子当废铁卖了。也许它又回到炼炉里。不久它将一身新装出现在我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