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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棵树哭了

2009-07-24魏泽先

文学与人生 2009年5期
关键词:榆钱榆树酒杯

一棵树哭了,泪,洒在一个落尽了叶子的晚秋。

树哭没有声音,但是它有泪水,我以为,这泪水不成,皆因它不是入的,要是尝尝的话,必是很苦。还应该咂出一股涩的味道。

这棵哭了的树,生长在我曾经寄居过的一个村庄里。虽然我是寄居,但我一直这样承认:我必是一个与这村庄有缘的人,一个缘字,那可难得啊。这个村庄它不俗,它与慕容氏家族的大燕国都城就隔着一条大河。据史书记载,这条河在北魏的时候叫白狼水,汉时三国鼎立的时候,曹操讨伐乌桓来过这里,北齐文宣帝征讨契丹、大唐盛世时的唐王李世民也来过这里。不食周粟、燕将秦开却胡的典故,和“老马识途”这个成语都跟这条大的水脉有关。不知为啥,后来在大明朝的时候改了名,叫大凌河。

老家的农谚说:隔河不下雨,隔山不刮风。我以此为联想:古时候,有了这样的一条大河相隔,城市与村庄应该不会相互影响的,河那边跟河这边应该是两个世界。河的那面是一个世界,因为不事农耕,同时也缺少蓊郁成林的树木,所以它不能叫做村庄。城里面住着商人,忙忙碌碌地拨打着算盘,经营着商品,还有各样的作坊,成天叮叮当当地响,烟与火彻夜不息,要是在冬天,还可以看见腾腾的热气在城的上空徘徊。

城市里房屋高大宽敞,青砖碧瓦,檐飞脊峙。画栋雕梁。每一座高大的房屋里都生长着劲儿劲儿的一根藤,它让一种叫做欲望的肥料养着,看不见。却感觉得到。这根藤它有很严重的好奇心,让叫卖的吆喝声逗引着,打每一个房屋里爬出来,拧成绳儿似的顺街筒子疯长,推销与招揽都是它张扬的叶子,结出来的那个瓜,就是一个叫做利的东西。在这样的地方,应该还有一队兵,他们护一个驾。在大街上跑起一股威风。有一个卖烧饼的老人,躲闪不及,让这样的威风刮倒。风过去了,尘土消散,他还没有爬起来,往上拱几拱,复又倒下。身边的行人蚂蚁搬家似的密密麻麻,匆匆而过,可是,竟没人扶上一把。不远处,在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摊前,两个人因为一根针的价钱从计较开始,接着就大声吵吵。就近的来了帮手,远处的吃了亏。抹眼泪离去。

而在河的这一边,那可就不同了。除了屋舍就是田园,一天三次家家的屋顶上升起来的那一棵,是燃烧柴草的青烟,它的根在灶里。火苗苗会舔熟一个叫“天”的瓜儿,让那些叫“民”的人们来食。这样,便有了“日子”这个说法。这样的青烟它袅袅地往天上爬,想来,它必是多少年多少年来错把白云当成棉花了,努力要爬上天去,摘一朵下来给农人。只是风不让,总是一回一回地把它刮倒。风是云彩的一匹快马,这样的风马它腿脚勤快,当然它应该有脾气,所以它总是来了又走,走了再来;有时匆匆,有时缓缓。

在有时匆匆、有时缓缓的白云下,这样的村庄里,有小人儿出生了,这是喜事,家家都拿了或多或少的东西来下奶:几个鸡蛋也行,一瓢小米也行。要是啥也没有的话,下河摸两根鱼也都乐呵;要是有一个人病了。全村庄的人都搁在心里记挂着,你来拿眼睛看看,他来身边坐一会儿,说些个安慰的知心话儿,病就好了一半:要是谁家娶媳妇了,这叫红事儿,谁都不能不来,或多或少,凭薄厚的日子,上一个礼儿。实在没有的话,来了站站脚儿也行,主人十二分地真诚敬烟满茶,不分厚薄。然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叫有钱捧场,没钱也是捧场——有钱捧个礼尚往来,没钱捧个站脚助威,一个村庄里住着,几百辈子的情分,不在这一朝一夕上;要是有人去世了,这可是件大事,不用吱声儿,人们听到哭声,陆续到来,能干什么的干什么,不用吩咐,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活计。然后,必须大家一起使手把灵柩捧出院子,抬到墓地,再捧进墓穴,直到入土为安,才各自散去。村庄里花插地赶上两家吵吵起来。全村人都来劝架,看在邻里的面子上,一团火气渐渐冷静、平息,然后借一脉村庄里流淌的清风,顺街筒子化了。

我来寄居不久,这样的村庄就开始起了变化。是不是因为我来的缘故?它要动迁了。动迁这个词的含义可不简单,有点改天换地的意思。动迁之后的村庄就再也不叫村庄了,应该把它叫做城市。

于是,这个村庄的程序就开始错乱,开始不按套路出牌了,这主要是表现在树们的身上。这里成了树们的乐园,各样的树木开始成倍的增加和疯长。仅仅一个夏天,树木的绿色就淹没了村庄。刚出生的小树。还有刚移居来的各样树木挤挤挨挨,你推我搡,潮水般呜嗷嗷地快乐生长,它们笑着,笑出满世界的一片碧绿。村庄里的农人们恨不得在自家的屋顶上也犁开几条垄,再给树们增加一席之地,让它们扎根。只是屋顶的泥土太薄,也太硬,容不得树们扎根。脑瓜顶上插犁杖,屋舍它知道疼啊!在这样的村庄里,只有一棵老榆树它一直摇头。我咋看到了呢?皆因那棵老榆树就长在我所寄居的院子里,它的每一片叶子跟风碰撞的声音我都能听得到,就连一只鸟在树上睡着了,打呼噜和说梦话我都听得到。

这是一棵很老并且也是很丑的榆树。这棵榆树,有人说它有八十岁,也有人说它有一百岁,但都是大估景儿。其实,它多少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棵老榆树在村庄里的所有树中,是年龄最大的,这谁都知道。

它个子不高,粗短。身高不过丈余,粗得却需要三人合抱。可能是空了吧,树根下常有红褐色的虫屎从一个拳头大的洞里淌出来。它短,头发样的树枝一律努力向上,显得有些乱,电线可以从它的头顶上经过,碰不着,那是因它还是个驼背,根扎在院子里的泥土里,头却枕在了院墙上。这不能不说它是一棵很老很丑的榆树。但是,我觉得它美,也觉得它有灵性。

那是一个夏天的深夜,天热,睡不着,我想喝酒,就把桌子放到它的脚下。那天晚上,月亮的金光把一个院子灌得满满当当。风是微风,不细品,感觉不到,显见是一个风清月朗的好夜晚。一碟盐豆,几瓶啤酒,我倒上一杯啤酒,才想起忘了拿筷子。回到屋里拿筷子的工夫,返回来,啤酒却洒了,闪着微光的酒杯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月光里弥漫着啤酒花的清香。我经常喝啤酒,却从来没有感觉过这样的清香。我一时愣住了。这时候,我让老榆树的枝条给扫了一下。在我的额头上,很舒服,那种让树枝这样轻扫额头的滋味,还从来没有过,这让我联想。难道是这棵老榆树它在要跟我对饮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就应该给它预备一个酒杯了。

于是,我回屋,拿来一个酒杯,满满地斟上。我在心里说:月下一杯酒,对树成三人,那必是月亮、我和你。有清风徐来,老榆树叶儿微动,且簌簌轻响,我认为它有了灵性。所以,我想再给月亮加一个酒杯,看看,月亮已经落在我们的酒杯里了。那晚,我用心和老榆树说了很多,到底都说了些个什么,已经记不清了。老榆树和月亮都是一杯酒,它们只是享受了其中的滋味,其他的都让我喝了。我喝醉了。

那夜,我喝了多久,我是怎么回屋的,我不记得了。但是,清晨,房东家的公鸡把我唤醒的时候,我是平稳地睡在了炕上。仔细回忆,好像我有这样的一个梦境:一位很丑的驼背老人,抱着我,他哭得很伤心,他对我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伤心的事情啊!树们让高楼给挤走了,高楼再高,它是树吗?我好像问他,那它是什么?他垂泪无言。我后来一直这样以为。那应该是老榆树送我回屋的。自此,我就把老榆树当做了朋友。

秋天,老榆树落尽了叶子,就在即将上冻,燕子已经走光的时候,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它竟在很凉的秋风中突然发芽,又结出了很厚的一树榆钱。当地的老人说,不知道这是吉兆还是凶兆,这样的反常事情,还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它在这样的深秋,结了这么厚的榆钱,我敢肯定,在这反常的身后,一定藏有玄机,尽管我还说不清楚这玄机属于哪一种。

就在人们观望这秋天的榆钱时,它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突然成熟。那天,晌午的秋风不紧也不慢,它徐徐吹来,略带凉意,恰好能把一树的榆钱吹落,并且高高地扬满村庄的天空,飘飘洒洒。就在榆钱纷纷飘落的时候,老榆树的身上,一处破洞里浸出了一股淡淡的水痕,这水痕略微显红。

村庄里的人都来看新鲜。人们不明白,都说怪异。突然,其中一个老人怀里抱着的小小子奶声奶气地指划着说:树哭了。要这样说的话,老榆树,它不是一般的老榆树,它必是在心里藏着一种难言的悲苦,流着泪水,漫天里为谁挥撒纸钱。

我知道,一棵树哭了,哭的一定不全是因它自己。

转过年的春天,别的树木都发芽了,老榆树却没有发芽:别的树木都甩开了叶子,老榆树还是无声无息。不久,还没到夏天。这里动迁了。我曾回去看这棵会哭的老榆树,可除了正在噌噌拔地而起的水泥高楼外,已经不见了树们的身影儿,唯一的绿色,是几个穿迷彩服的建筑工人。

魏泽先:1963年生,蒙古族,辽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散文》、《鸭绿江》、《海燕》、《满族文学》、《辽宁法制报》等报刊发表散文数十篇。曾两次在《辽宁日报》“北方”副刊开设散文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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