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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桑塔格热忱的社会评论家

2009-06-24陈安

凤凰周刊 2009年17期
关键词:桑塔格

陈安

笔者保留的《纽约时报》剪报中有一份是2004年12月29日关于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讣告,从头版左下角移至第18版整版,大标题是《热忱的社会评论家苏珊-桑塔格逝世,享年71岁》。文中插有她不同时期的几幅照片,其中有一幅摄于1989年她作为国际笔会美国中心主席朗读讲稿之际。

讣告这样形容她的容貌:“脸型端正,宽嘴,眼神专注,黑发长而厚密,中年之后头顶上添了一片白发。”这样描绘她的性格和神态:“她可能是严厉而尖刻的……但也可以是热情的和少女似的,嗓音低沉、随声附和地说几句话,偶然会把脚搁在离之最近的咖啡桌上。她很容易笑,而当谈到一些触动她感情的事儿(这种事儿有很多),她的黑眼睛里往往充满了泪水。”

讣告罗列20对褒,贬义形容词,以此说明人们对她个性的不同了解,也说明她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不同的人对她有绝然相反的看法,如“真诚的”、“故作姿态的”,“老练的”、“幼稚的”,“随和的”、“清高的”,“热情的”、“冷酷的”,“左翼的”,“右翼的”,“深刻的”、“浅薄的”,“幽默的”、“缺乏幽默感的”,等等,但是,没有一个人说她是“缺乏生气的”。

是的,苏珊·桑塔格这一辈子过得生气勃勃,充满活力。

对一切都感兴趣的人

桑塔格从小爱读书,是书使她爱上了文学,也使她热爱生活,因而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她在八九岁时躺在床上眼望墙壁前的书架,“就像看着我的50个朋友”,觉得“每本书都是一扇通向一个完整王国的门”。14岁时,她读德国小说家托马斯·曼的《魔山》,读得爱不释手。读了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她决心要当作家,要像杰克·伦敦和马丁·伊登一样,靠自己艰苦奋斗,写出脍炙人口的小说。她晚年居住的纽约曼哈顿寓所里只有图书,没有电视机,她说:“我就像人们爱看电视那样爱读书。”由书籍体现的文化,对她而言,是瑞典人所说的“斯莫伽思波德”——有鱼、肉、色拉和冷菜等大量精美食物的斯堪的纳维亚式自助餐,是“可移动的盛宴”。

桑塔格年轻时先后上过伯克莱、芝加哥、哈佛和牛津等名牌大学,修读了哲学、文学和神学。她不在乎学位,无意拿到博士,而更在乎学习过程中的愉悦。她一生兴趣广泛,爱好甚多,而且一旦对某事物有了兴味。便很投入,很专注,所以她自称为“沉溺的审美家”、“着迷的道德家”和“严肃的狂热者”。她说:“作家应该成为对一切都感兴趣的人”,“我们应该看得更多,听得更多感觉得更多”。从摄影到政治,从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到芭蕾舞,从欧洲作家到好莱坞电影,从俄罗斯文学到摇滚乐,从美学到艾滋病,从伦理道德到同性恋。她都兴趣盎然,有心去探讨研究,并有累累写作成果。她所写的大量社会,文艺评论,往往都有独特的视角、独到的见解、哲学的深度和美学的趣味,故能给人以启迪,甚或刺激。《新共和》杂志一名编辑说:“桑塔格的写作生动非凡,具有非凡的刺激作用,让你见到先前未曾见过的东西,所以你即使不同意她的观点也会乐意阅读。”桑塔格自己更看重小说,将自己定位为“小说家”,其实她的评论文章具有更大的社会影响,更多美国读者是首先通过阅读她的散文随笔才知道和赞赏她。

桑塔格既是小说家,也是散文家、评论家,还编、导、演过电影,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式的大才女。美国三个主要文学大奖——全国图书评论圈奖、全国图书奖和麦克阿瑟基金会天才奖,她都得过。一名采访过她的墨西哥作家曾将她与文艺复兴运动重要人物、荷兰人文主义学者伊拉斯谟相比较,说伊拉斯谟旅行时要带上包括所有有用知识的32卷书,可桑塔格只带她的脑子。他写道:“我不知道有别的知识分子会像她那样头脑清晰,具有如此强的承前启后、连接贯通能力。”

桑塔格对德国和法国文化甚有好感,下功夫写了德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利亚斯·卡内蒂,法国剧作家、诗人安托宁·阿陶德,德国文学评论家沃尔特·本杰明,法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罗兰·巴特等。对俄国文学,她也赞赏备至,曾说若要她在俄罗斯文学与摇滚乐之间作一选择,她会选择前者,尽管两者都有价值。不过,其实她也是美国通俗文化的赞赏者,甚至是鼓吹者。她说,她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等于不喜爱摇滚乐歌手布鲁斯·斯普林斯汀。

另有一个国家,她并不十分了解其文化,却与之有着一种特殊的情结,那就是中国。当1933年她出生在纽约一个犹太家庭时,她父亲就已在中国经营皮毛生意。父亲因染肺病死于中国时,她只有5岁。中国“文革”期间,她访问过这个正处于动乱中的国家,留下了奥威尔在《1984年》中所描述的印象。但在晚年,她仍有一个“中国之旅计划”,她决心在死前做三件事,其中包括“学习中文”。可惜在其癌症已治愈多年之后,竟因白血病而过早离世,其访华计划也就未能实现。她关心中国的改革开放。欣喜地知悉在中国发生的变化。她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看来,中国的发展势头锐不可当,作为一个国家,其不断的重建再造使其人民和文化处于不停的赶超状态,不停地往前行进。”

可以告慰桑塔格亡灵的是,近几年来,她的很多作品都已在中国翻译出版,其中包括长篇小说《恩主》和《火山情人》,剧本《床上的爱丽斯》,文集《论摄影》、《反对阐释》、《疾病的隐喻》、《激进意志的样式》、《关于他人的痛苦》、《在土星的标志下》和《同时》等。在世界各国,她一生留下的17种著作已被译为32种语言。

2003年10月24日,西班牙奥维多、苏珊·桑塔格(右一)获得阿斯图里亚斯王子艺术奖。

反战的“知识女英雄”

对世界上发生的战争一般知识分子都比较敏感,往往是非正义战争的天然反对者。桑塔格也不例外,甚至比他人更为敏锐。不论对越南战争、中东战争,还是对波斯尼亚战争、伊拉克战争她都以自己的言行及时表明其立场,因而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知”、“知识女英雄”。

桑塔格是最早参加反对越战运动的美国文人之一。越战一开始,她就和一批前“绿色贝雷帽”(即美国陆军特种部队)士兵在加利福尼亚作巡回反战演讲,在街头挨过有人扔来的石头。她还在《党派评论》发表文章,将越战与美国历史联系起来。她写道:“美国建于一场种族灭绝的大屠杀,建于欧洲白种人的被认可的篡权,为接管北美大陆而要消灭一个科技上落后的有色土著种族。”出于激愤和失望,她写道:“事实是:莫扎特、帕斯卡、布尔代数、莎士比亚、议会政体、巴洛克风格教堂、牛顿、妇女解放、康德、马克思、巴兰钦、芭蕾舞,等等,都不能拯救这个对世界产生影响的特殊‘文明。白种人是人类历史上的癌症;正是白种人,只有白种人,及其意识形态和创造发明,一扩张到一个地方,就要消灭独立自主的文明;打乱地球上的生态平衡,如今正在威胁着人类本身的生存。”

虑及自己既非记者,又非行动主义分子桑塔格认为,作为“美利坚帝国公民”,自己有权利在1968年5月美国对北越狂轰滥炸之际接受访问河内的邀请。她说,她是怀着“道德上的严肃性”出访的。两周访问的结果是一篇义正辞严的文章,表达她对越南人民抵抗美国入侵的理解。

她自然因此而遭到美国舆论界右翼的严厉抨击。有人说她的访越是对越南共产主义的十分幼稚的同情,还有人说她是个“政治朝圣者”,一心诋毁西方自由的多元文化,而对外国革命崇拜有加。对此,她反驳说,她不是像有人所说的那样“为共产主义所诱惑”,而是“为反对美帝国主义而战”。

同一年,她还访问了古巴事后撰文呼吁人们理解并同情古巴革命。不过,两年后,她与其他一些作家一起抗议古巴政府对诗人帕蒂拉的迫害。她还曾批评卡斯特罗对同性恋者的惩治政策。

1982年,桑塔格在纽约市政厅抗议波兰当局镇压团结工会,指称苏联和东欧国家的政体是“蒙上人脸的法西斯主义”。对斯大林整肃时期迫害、屠杀持不同政见者的历史,当时美国的左派一般都有回避之意,而桑塔格公开加以口诛笔伐,显然需要一定勇气。

10年之后,波斯尼亚战争爆发。在美国知识分子当中,几乎只有桑塔格一人发出呼吁,要求西方国家和美国军事干预巴尔干半岛事件,以解除对萨拉热窝的围困,阻止塞尔维亚入侵波斯尼亚和科索沃。

她自己不畏艰险,10多次前往萨拉热窝,并连续两年半住在那里,与围城居民同舟共济。她曾在那里导演了贝克特的名剧《等待戈多》。有人因此讽刺说,她想以此来显示她作为一个“有良知的激进知识分子”所享有的特权,企图在巴尔干进行“政治干预”。对此,她嗤之以鼻。她说,事实上,她起初去萨拉热窝是由于她儿子里夫的建议,里夫当时正作为战地记者在南斯拉夫采访。她去了,并对萨拉热窝人说,她会再来,在围城里干事情。人们问她,她能干什么。她答道,她能打字,能在医院当勤杂工,能教英文,也会拍电影、导戏。当时萨拉热窝有许多演员闲着无事,于是大家欢迎她来导演《等待戈多》。

她说,她的萨拉热窝之旅,要说是“冲动”的话,那也是道德上的,而非政治上的。她还说:“我只是乐于去帮助病人们坐上轮椅。在当时极端艰苦和有致命危险的情况下,我作出了不惜冒生命危险的承诺。炸弹在爆炸,子弹在我头顶上飞过……没有食品,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邮件没有电话,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这并非‘象征性的,这是事实。人们以为我去就是为了排一出戏……我在那里两年半,排戏只用了两个月。”而当时有些著名的“战地记者”和“慰问歌手”,法国的也好美国的也好,只在萨拉热窝逗留了两小时或24小时,并有军用飞机和坦克护送,急匆匆地安然往返。

严肃而热忱的公共知识分子

2001年“9·11”事件之后,桑塔格遭到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次打击。这是因为她在《纽约客》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千字文,对恐怖主义袭击表示了她自己的看法。

当时媒体都在报道有些政治人物关于袭击者只是些“懦夫”而已的说法,桑塔格觉得不能苟同,因此写道“为什么大家都不承认,这并不是对‘文明或‘自由或‘人道或‘自由世界的‘怯懦攻击,而是对世界自命的超级大国的攻击,是特定的美国结盟诸国及其行为酿成的必然结果?有多少公民知晓美国炸弹正在轰炸伊拉克?假如要用‘怯懦此词,那么它或许更适用于那些超出报复范围、在高空中杀人的人,而不大适用于那些为杀死别人而愿意自己也死的人。就勇气(一个道德上的中性词)而论,不论如何去说周二屠杀的施行者,他们不是懦夫。”

为此,她遭到许多右翼人物谩骂。有的说她是“憎恨美国之徒”,有的说她是“道德白痴”,有的说她是“叛徒”、“第五纵队”,有的说应该将她赶往“荒野”而不再闻其声。一个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说:“我们应该不再允许苏珊·桑塔格在可尊敬的知识分子圈子内说三道四。”

媒体接着报道“‘叛徒在反击”。桑塔格当然要反驳那些申饬和咒骂。她对采访记者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亮明观点就等于持不同政见,而持不同政见就等于不爱国。她说,在“9·11”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早晨读《纽约时报》刊登的那些死于世界贸易中心的人的讣告,眼泪直往下掉。每篇讣告她都读,读了就哭。她说:“我像大家一样,真的深感悲痛,深切地哀悼。”——一个为死难者哭泣的人,怎么也不会去赞赏那些野蛮的亡命徒,她要提醒人们思考的是,究竟是为什么美国会遭到这样的袭击?

她自己所受到的种种攻击,并不影响她去反对布什以“反恐”名义发动的伊拉克战争。每一场战争,越南、朝鲜战争也好,这场伊拉克战争也好使她最难以忍受的是美国对这些国家的狂轰滥炸,使数百万无辜的人民丧生。她说,当伊拉克部队光着脚的士兵已在向北方撤退的时候,美国人却还向他们投扔凝固汽油弹和火焰炸弹,“这些事真使我感到绝望”。

桑塔格生前写的最后一篇文章谴责美国军人在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野蛮虐待战俘。

她去世4年后,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他一上任的第二天就宣布关闭关塔那摩战俘营,废除“严酷刑求”,不久又宣布了美国从伊拉克撤军的计划。

终其一生,桑塔格是一个具有深刻批判精神、严肃而热忱的公共知识分子其人文主义情怀超越了国家和种族的局限,因而受到国内外的普遍尊敬。戴维·里夫,桑塔格的儿子,不久前整理出版了她的日记和札记,对其母亲最为了解。他说:“我母亲认为,她的名声促使她承担一定的公共责任。我想,她的政治实践源于这一信念。”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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