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举人”(下)
2009-06-20徐梓
徐 梓
新科举人的荣耀光宠,是从放榜那一刻开始的。放榜这天,在全社会的期待中,有鼓乐、仪仗、兵丁护送榜文,顺天府到府尹衙门、各省到布政使司衙门或巡抚衙门前张挂。一时间,万人空巷,即便与这次考试完全没关系的人,往往也会前往观看,分享他人“金榜题名”的喜悦。
从唐朝开始,各州县经过解试选拔后向中央举送人才,地方官员会仿效古代乡饮酒的礼仪,请中试者赴宴,一者对其中选表示庆贺,再者为其赴京城参加省试送行。因为宴会上要唱《诗经叫·小雅》中的《鹿鸣》,所以宴会也称“鹿鸣宴”。明清时,在乡试放榜后的第二天,也循例举行鹿鸣宴。这是为新科举人举行的庆祝宴会,一般由巡抚主持,在各省布政使司衙门或巡抚衙门举行,诸考官及中式的举人参加。宴会上除了歌唱《鹿鸣》外,还要跳“魁星舞”,以期神助文运,能在行将来临的会试中及第。
由于参加乡试的人比较多,试官一时难以校阅评定,评阅试卷的工作,往往要迁延半个月之久。这期间,一些贫寒的士子,因为负担不起在省城的资费,早已回到家乡,并不能参加鹿鸣宴。比如《儒林外史》中的范进,本来参加乡试就没有盘费,所以“出了场即便回家”。放榜的那一天,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已经是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没有办法,范进只好抱着家里一只生蛋的母鸡,到集市上去叫卖。他走后不到两个时辰,报喜的人就一批接一批地来了,原来他高中了广东乡试的第七名。他母亲“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那邻居飞跑到集上,看见范进抱着那只鸡,手里插着一个表示要出售的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得知自己中举的消息,他开始死活不相信。由于邻居的执着,他才中断了卖鸡的营生回家。
有的人因为贫穷不能参加鹿鸣宴,有的人则因为各种原因,得以重宴鹿鸣,也就是两次参加鹿鸣宴。一个人如果及第足够早,年寿足够长,60年之后,遇到与自己当年同一个甲子纪年的乡试,他可以以同年的身份,再次参加鹿鸣宴。虽然大家都是同年,但因为他年纪大,资格老,这种现象也少有,所以无论是与宴官员,还是新科举人,都对他特别尊重。“而且遇到这种情形,则皇上一定加恩,官员则一定高升一步;在乡间的举人,也要赏一教官的头衔,从此也算是国家的命官了。所以遇到此事,都要大大的庆贺一次,比原中举之时,还要热闹得多,本来也是百年不遇的事情”(齐如山:《中国的科名》第83页)。
一旦乡试及第,一夜之间,就能迅速获得众多经济利益和较高的社会地位。清朝规定,新科举人,顺天府由礼部、各省由布政司发给牌坊银20两。20两银子,这已经是当时普通百姓两年的劳动所得了,此外,官府还要发给新科举人顶戴、衣帽和匾额。不一定个个举人都会修建牌坊,但制作牌匾或他人致送牌匾,在当时则是很普遍的事情。“第一名解元,第二名亚元,第三、四、五名经魁,第六名亚魁,余日文魁”(《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及有关著作》第109页)。我们在科举博物馆见到的那么多“文魁”的牌匾,就是因此而来。
有这样一个民间故事:一个书生家中贫困,向亲友借贷,但均遭拒绝。中举后,亲友纷纷前来巴结,送钱送物,趋之若鹜。书生经历了这番人情冷暖,感慨万千,在门口贴了一副对联:“回忆去岁,饥荒五、六、七月间,柴米尽焦枯,贫无一寸铁,赊不得,欠不得,虽有近亲远戚,谁肯雪中送炭;侥幸今年,科举头、二、三场内,文章皆合适,中了五经魁,名也香,姓也香,不拘张三李四,都来锦上添花。”范进的事例,也是这一人情世事的生动写照。范进在童生试考试中,本来得的是第一名,考官周学道也称他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发达”。可当范进参加乡试没有盘费,去向他的丈人胡屠户商借时,却被胡屠户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数落他中秀才并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好,而是试官见他年纪大、不好意思不录取而取中的:嘲笑他想考举人、想中老爷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要求他趁早收心、老老实实做一个塾师,每年挣几两银子养家糊口;挖苦说如果借盘缠给他,结果只是把辛苦杀猪赚得的银子“丢在水里”。范进不甘心不试而败,瞒着丈人参加了乡试,并一举高中。
范进中举之后,他的丈人胡屠户闻讯后提着七八斤肉、五千钱前来贺喜,这些钱成为打发三批报喜人的赏钱。当范进为此向丈人拜谢时,“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随后,同是举人出身、做过一任知县、别号静斋的张乡绅,尽管与范家一向有失亲近,这时也以“年谊世好,就如至亲骨肉一般”的身份前来贺喜。见范进实在清贫,他先是出手阔绰地给了50两银子的贺仪,接着又将自己在东门大街上一套三进三间的房子送给了范进。胡屠户一天杀一头猪,所得不过一钱的银子。所以当他拿着五千钱前来贺喜时,他的几个儿子便不肯。胡屠户想到“姑老爷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来给他用,只怕姑老爷还不希罕”,这才不顾儿子的阻止,毅然决然拿了来。“自此以后,果然有许多人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人送店房的,还有那些破落户,两口子来投身为仆,图荫庇的。到两三个月,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张乡绅家又来催着搬家。搬到新房子里,唱戏、摆酒、请客,一连三日”(《儒林外史》第三回)。
乡试中式之后,举人的前程似锦,出路有多种选择,都能左右逢源。首先,中举人之后,也就获得了参加会试的资格,可以继续在科举的道路上高歌猛进。一个人参加乡试,可以有多种途径,而参加考进士的会试,则是举人的特权。即便至高无上的皇帝,想让一个人参加会试,也要先赏他一个举人,使得他具有参加考试的资格,否则便不能参加会试。从乾隆年间开始,即便考不上进士,在参加三次会试之后,可以参加由皇帝钦派王公大臣进行的拣选,称为“大挑”。大挑仪式简单,不作文,不考试,只要在试官那里面见一下,就能决定去取,而且往往是十人一起谒见。大挑录取相对容易,一般是每六年举行一次,十取其五。被选取者分为二等,一等取两人,以知县用,称大挑知县;二等取三人,用作学官,或者是州的学正,或者是县的教谕。
其次,乡试中第之后,即便会试不中,也不参加大挑,“即按班次,亦可选授知县,补用教职。或身膺民社,或职司秉铎,并有从此渐跻膴仕者。其出身之途,甚关紧要,非诸生之不得中式、仅以顶戴荣身者可比”(《大清会典事例》卷三五一)。清朝初年,会试下第的举人,可以考授推官、知州、知县、通判等官。后来由于进士选官的挤迫,举人入仕之途逐渐壅塞,要选任知县,往往需要等待30多年。人生苦短,时日无多,长期等待不是办法,从朝廷到举人自己,都只好别开新途,另找门路。举人
的出路,也因此每况愈下,主要是担任各级各类的学官和教职。一是担任州学正、县教谕;二是担任八旗宗学和地方官学的教习;三是担任书院的山长。由于进士大都选择做官,秀才主要担任启蒙教育的塾师,“如此一来,山长一缺,便也成了举人的专利品了。所以中了举人之后一生靠当山长生活者,占了大多数”(《中国的科名》第93页)。除了担任知县之外,举人无论担任怎样的教职,都可以参加会试。这也意味着,学校和书院不过是他们在科举之路上暂时歇脚的驿站。他们处在亦教学亦备考的过程中,具有学官或教师和考生的双重身份,这被看做是举人最便宜的一件事。
举人被现代研究者列入上层绅士之列,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地位和声望。一旦中举,也就获得了“一命之荣”。这时刻印章,可以加一个“臣”字。一般人只能用“某某印”或“某某之印”,而举人则可以刻“臣某人印”,自觉地把自己纳入到了国家官僚队伍的序列中。百姓见知县,需要跪拜;秀才见知县,名为禀见。而举人与知县交际往来,则完全平起平坐,属于拜客的性质,可以称兄道弟。如举人可以随时给知县写信,下款称“治愚弟某某”,也就是所管辖下的兄弟的意思。在等级严明的社会中,一些官员居官自傲,对比自己职分低的人,往往“端茶送客”:“谈完话后,主人便把盖碗茶一举,表面的意思,是我们话已说完,请随便喝茶吧,可是规定的习惯,这就是送客。所以每到一举茶杯,则帘外下人便高声呼日送客,客人也就得告辞了。这种规矩,是来客或辞或坐,必须听主人的意思,客人不得任意辞或止也。”(《中国的科名》第95页)“端茶送客”实质上体现的是主客不平等的关系,知县对秀才,可以如此,但对与自己平等的举人则不能。
中了秀才称为相公,也称先生;而中了举人,则称为老爷。不仅百姓这样称呼,而且朋友间书信往还,也用“老爷”的称呼,以表示礼敬。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指出“老爷”或“大老爷”称呼的出现和流行,体现了上骄下谄的世风。“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夏雪》)。可见康熙前期,举人还只是称“爷”,后来就和进士一并称“老爷”了。不同的是,进士的儿子,也称少爷,而举人之子,则没有这样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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