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欲开裂就会失去节制

采访人:石志坚采访地点:上海市提篮桥监狱某监区

采访对象:金成良(化名)入监缘由:侵占罪、商业受贿罪刑期:有期徒刑5年6个月

近年来,不少政府部门和企事业单位,把反腐倡廉教育活动延伸到了监狱内,有的还指名道姓地要求某某人现身说法。监狱是教育改造的刑罚执行机关,在当前新形势下,监狱的功能也在不断扩大。可是往往一些原掌握领导职权的罪犯心存顾虑,羞以在大庭广众面前亮相,不愿再挖自己痛苦的伤痕,为此常常让监狱在开展法制宣传教育与尊重罪犯权益之间为难。事先我得到这个消息,赶往金成良改造的监区,想听听他对现身说法的看法和态度……

怎么说呢,如果按自己的内心来讲,我是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讲自己过去违法乱纪的事。过去是一个企业部门的负责人,在台上讲话,无论是布置工作任务,还是传达上级精神,都是一种身份,一种权力。可深陷囹圄,要我在监狱里以一个囚犯的身份,走上讲台就不一样了。不要说脸面往哪儿搁,就是心态也调整不过来,似乎看起来总比别人矮一截,比别人阴暗一些。现身说法教育不就是自己挖自己的犯罪根源,自己公开自己的犯罪过程,说穿了就是要捏准别人不知道、自己知道的要害。挖别人受警示自己感到十分疼痛的伤疤。你说谁愿意做这种折磨心情和精神的蠢事?

可是想想,既然自己身败名裂,还不如做个反面教员,让别人在我身上吸取教训,也可以为社会做点事。然而,话可以这么说,脑子也可以这么想。但要我真正走上这个讲台是要有足够勇气的。

当然心态归心态,我也必须面对现实,既然自己在改革的浪潮中,不慎摔倒了,自然也不能白白地摔倒,也应该在摔倒的危险地带立下一个坐标,让今后走过这里的人绕道而行,或对这个危险的境地进行平整改造。

“我觉得你是一个比较实在的人,敢说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我们在邀请你们参与现身说法之前也会征求你们的意见。犯人也是人,尊重罪犯是我们改造工作的前提。”

坐在我面前的金成良,头发已花白,几道皱纹明显地刻在额上。

他说:出了事后,我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我知道参与现身说法,完全是自愿的行为,狱方也没有做强行规定。即使有单位选中我,监狱也会与我们商量,征求我们的意见,甚至帮助我们分析利弊关系。我觉得监狱的功能不断在扩大,队长也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就拿我小组里有一个同犯来说,我们在聊天时,他也反映出和我一样的感受过程。我过去常在报纸电视上看到听到他的名字,那时他是一个优秀企业家。我曾暗暗地佩服过他,也曾把他当做自己努力的方向。可现在我们在监狱里碰到,又一起穿着囚衣,同是一个身份。所以坐在一起的心情,有时难以言表。

一天他对我说:改造需要有一种姿态,虽然心里的滋味是很酸很苦的,但你想到自己拥有的成功还是失败,应该作为改造的财富传授给别人,让更多的人可以在我们身上吸取教训,便于走好今后的路。半晌,我抬起头来说: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也决定去试试吧,也许对别人是种借鉴,对自己是次反省。

他讲话的语气慢慢地加重,心情也随之凝重起来。“是啊!世上讲别人的错误最方便,而讲自己的缺点很不容易。”他苦笑着点点头。

那年仲夏的一个夜晚,一位浙江客户来我家串门,谈笑过后,他将一个信封丢在我家台面上。我打开一看,内装一叠百元大钞。我说:“这样不好吧!”他说:“没有其他什么意思,只是希望今后交个朋友。”“那么这钱不能要!”我边说边把钱塞进他的口袋,把他往门外推。在关门的瞬间,他把钱往门缝里一塞迅速离去。我拿了钱忙追出去,直至弄堂口,只见他骑上摩托车,挥手而去。回到家我把这1万元搁置在五斗柜上,整整放了三天。这三天是我心灵激烈斗争的三天,可以说当我拿了钱退还给他,追出门去的时候,我的脑子里还是清楚的,这钱我不能收。可是三天之后,我收下了这笔钱,贪婪的邪念战胜了清廉的美德。这时,我心灵的天平慢慢地倾斜了,只想到要得到这笔钱,并为得到这笔钱而找了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反正找不到他,反正别人不知道,交个朋友就交个朋友吧。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不足为奇了。在1万元收下后没多久,大概是秋天里的一天,仍是这位浙江客户,又特意找上门来,说是刚从老家出来,拿了几块不同形状的玉料来,说他想在上海寻找这门生意,进行玉料加工。我说:“可以在我商场下属的工艺美术门店帮他找个朋友。”他忙握着我的手,连连道谢。起身时,把一对玉镯送给我,说这是他们乡下自己找人打的,不值什么钱,但可以玩玩。这时的我,不再有上次那样的推托,而是很快地接受下来。

过不了多久,在我商场做生意的另一浙江客户,兄弟俩一起到我家来玩,临走时,他们拿出一根金项链,说是上海某眼镜公司的生意,他们也想去做,希望能帮助介绍成功。这时的我,已不再有拒收的感觉,相反认为这二人前来,肯定是因为前一客户的原因,看到他们的生意在上海有所发展,因此也来找我了。原来我没有把商业之间的客户往来看得很重,没想到通过我的关系,竟能找到商机,而且能使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户,一夜之间有利可图,使我感到自己的价值所在。于是我认为收受别人的一些钱物,也是我该得的。然而自己利用权职拉关系找门路后所得到的好处,还不以为是在受贿,是在犯罪。

先哲曾告诫我们:贪欲对节制而言是牢狱,正如牢狱夺取肉体的自由一样,贪欲会夺取灵魂。我说:“你应该早点读到这一段箴言,可能你人生的这一段歧路就会避免。”

的确像你说的那样,人啊,贪欲的裂缝一开口,就会失去节制……

贪欲占据了心灵之后,就会使人丧失理智,失去清醒。就会变着法子拉长鼻子,去寻觅铜臭。那年年底,商场的财务小蔡,将其通过我签字的加班费8.4万元现金交给了我。我就把它拿回了家,通过别人介绍,借给了做羊毛衫生意的朋友。事后朋友做成了这笔生意,连本带利的还给了我,还说今后有什么机会,我们经常联合,这叫双赢。我说:“朋友嘛!关系是个宝。”

不久,在公司的经理会上宣布我不再任某商场总经理,新任某超市公司经理,但年终商场的奖金仍由我去分配发放。这次会议后,我回到商场,立即将销售部的经理叫来,让他把现金进货的利润升溢款20万元由解款单换成现金而交给我,我还怕他一时解决不了这银行解款单兑换现金,就让专管集团购物的负责人把现金留下来。那位负责人说:用什么办法截流现金?我像老法师似的指点迷津,从供货商那里去转一转,一进一出这钱不就有了吗?我口头上说拿出这笔钱是为了最后给大家发点红包,算是感谢这几年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事实上,我是找了一个借口,除了发放一小部分钱以外,其他都通过各种借口,给我私下侵吞了。

就这样我寻找着机会,一路闻着铜臭,一年一年侵吞公款,数额笔数也随着增大。这时我头脑里只考虑如何去得到钱,什么财务纪律、财会制度全抛在脑后。在商场我还以老大自称,叫手下部属去银行将解款单兑换成现金。这时的我贪得的欲望成倍膨胀,完全忘却了公款拿回家还有法律等待着的可悲下场。

“你的犯罪很有普遍性,不少贪心不足的人,大抵都走上这条由小到大、从无心到有意的慢慢蜕变的贪欲之路。”

今天铁窗里的我,有了一段人生静静回想的机遇,回首自己的犯罪过程,哪一次贪欲不是由小到大,哪一笔款子不是侥幸在作祟。自从学会了第一次寻找理由原谅自己开始,其实不知不觉的已经走向了犯罪的泥潭。这前后联系起来,金钱的占有欲是一条又粗又长的绳索,会不断地放纵你的行为,最后把你束缚起来,成为金钱的奴隶。

之所以自己会蜕变,走上一条犯罪的道路,是由于自己在长期的经营活动中,缺乏学习,缺乏抗腐能力,而在经营活动中交际广了,眼界开了,见识多了,接受花花世界的东西多了,就想到要和自己的身份处境成正比,想吃好的、住好的,想大把大把地花钱,那么也必然想大把大把地进钱。古语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正应了这句古话,贪得无厌,走上了人生的歧路。

说到这里,他用双手猛捂住自己的脸,像似在警醒自己,又像是在挣脱羞辱,然后松开手后说:原本我想把自己这一段不光彩的人生经历,烂在肚子里,再不愿与人提起,可是想到改造也应该有种姿态这句话,让我重新认识自己做人的意义。说完,他向我提出一个请求,他把现身说法的稿子写好后,是不是可以帮他改一改,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走上这个讲台,一定要做好足够的思想准备……

他知道我接下去要想说什么,忙插嘴说:就让我试试吧!■

编辑:卢劲杉lusiping1@gmail.com

采访手记

我一直以为,有种话很好说,行动起来却很难。比如指出别人的错误非常方便,承认自己的缺点却不容易,更不要说把自己的缺点放大,甚至在大庭广众面前以讥讽的口吻来挖苦嘲笑自己。

现身说法就让不少误入歧途曾是领导干部的人诚惶诚恐,进退两难。谈教训吧,怕挖自己不愿忍受的伤痛;矢口否认吧,怕别人指责不敢面对现实。其中的心态,真有点像一句谚语:为名利而刻骨铭心,终身受苦。

在前面我与金成良说过,人的贪心往往是由小变大,从无心到有意,直至大到贪得无厌的决堤。但你一旦认识人心的这一弱点,你就会去克服,去警觉,去防范,包括人性的另一个弱点,碍于名利。

其实一个人学会正视自己、打碎自己,就是重新黏合的开始,就会打造一个崭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