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查无实据到亿元窝案

沈简轩

曾岚可能不曾想到，自己主政的福州市政工程管理处，多次被举报、多次被调查、最终都以查无实据而终的“老账”，竟然会被检察官挖出涉案金额超亿元的系列串案窝案。

2008年12月26日这一天，曾岚等8人站在被告席上接受庄严的审判。检察机关指控各被告人的罪责和事实，法庭全部采信，并分别判处曾岚等8名被告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至5年不等的刑期。

为侦破这起福州市迄今为止涉案金额最大的腐败窝串案，付出艰苦卓绝努力的检察官感慨万千。他们的果敢、忠诚和智慧让人肃然起敬。

一封无对象的举报信

“这是一封很棘手的举报信。举报反映福州市政工程管理处领导在南江滨大道工程中收受贿赂。”2D06年3月初的一天，福州市仓山区检察院副检察长仲幸生和反贪局副局长王立新刚上班，就被叫到检察长办公室接受一项初查任务。

福州市政工程管理处(下称市政处)承担着福州市道路、桥梁、路灯和排水管道的建设、维护和管理工作，年工程量达十几亿元，专项维护资金上亿元。市政处领导和中层负责人，同时兼任所属的劳服公司、宏建公司及多家公司重要岗位的职务。“举报内容十分简单，不仅没有受贿人的姓名，连行贿人的名字也用别名。”让检察官感到棘手的，不单是举报内容过于笼统，对市政处的举报，多个部门多次作过专门调查，都无果而终。这给重新调查无疑增加了难度。

果然不出所料，当检察院着手调取工程相关材料时，市政处领导积极配合。摆在侦查人员面前的市政工程建设招投标、预决算手续完备，没有留下工程管理中有违法违规的把柄。

显然，从审查建设工程材料上入手，难以取得进展。就在初查过程中，市政处财务科科长林连生进入了侦查人员的视线。“林连生，高中文化，是市政处干部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一个。此人记忆力差，为什么能长期在重要岗位上任职，掌管着公司繁杂的账务?”侦查人员据此判断，林连生会有记录的习惯，注意力也随之转移到寻找记录本上。

然而在搜查中，林连生的办公室并没有存放记录本。那么，记录本会藏在哪里?侦查人员发现，账务办公室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始终紧闭，当侦查人员与林连生走过该房门，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视线移开。侦查人员察觉到秘密或许就在这个房间里。“请把此门打开!”果然，侦查人员在房间里，找到林连生的六本记录本及相关财务资料。从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入手，侦查人员发现了私分的线索，最后查实了市政处主任曾岚、副主任郑刚、出纳陈周凤及林连生和工程科科长高晓健等五人，从市政处控股的下属企业宏建公司，以虚开临时工工资等手段，套取公款128万多元予以私分的事实。

这起涉案金额上亿元的腐败窝案，由此露出冰山一角。但接下来侦查中遇到的困难，超乎了检察官的预料。

办案人员被人盯梢

林连生的记录本及相关财务账册被扣押后，触动了市政处涉案人员的神经。有线报称，随着案件的进展，劳服公司、宏建公司和市政工程有限公司出现了异常情况，而曾岚身边的人也慌忙地带着账簿相继离开，准备销毁、转移会计凭证，试图将遗留在账上的犯罪痕迹抹去。

与此同时，曾岚借故出走逃避调查，与单位人员中断联系；林连生也称突发疾病外出求医，爱人和家属也不知其身在何处；部分涉案人员或外出视察工地或休假，一直联络不上。另一方面，侦查人员被盯梢，并以办案人员有无加班来判断案件的侦查是否在继续。一场侦查与反侦查的较量由此开始。

为了不让涉案人员察觉出侦查意图和办案动向，一系列侦查措施迅速出台：办案人员按时上下班，晚上加班车子不停在检察院，窗户挂上遮光窗帘。同时，侦查人员尽量减少到市政处取证，对市政处领导担心的敏感问题不闻不问；原先扣押的账本悉数退回。这些措施给涉案人员造成错觉：检察院没掌握到充分确凿的证据。没几天，回避侦查的人员陆续回来了，曾岚、林连生也偶尔回单位露露脸。而截止4月底，办案小组已掌握了市政处领导贪污、挪用公款30多个疑点。

忽明忽暗的初查进行着，涉案人员没感觉到检察院在采取进一步行动。在此期间，曾岚让有关人员陪林连生到检察院接受调查，对于林连生这个关键人物，侦查人员有意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问话结束即让他回去了。

“这是我们的策略。”王立新说，曾岚让林连生这个掌握公司财务核心的人到检察院来，是他一个“丢卒保车”的计谋：如果把林连生扣押，曾岚就会闻风而逃。而检察院领导的策略是，外松内紧，待时机成熟，将市政处所有涉案人员一起收网。

检察官赴宴“钓大鱼”

检察院让林连生回去以及停止调查的风声，确实给涉案人员吃了个定心丸。他们也想借机把办案人员“摆平”，以了结此案。

5月18日，王立新接到市政处副主任郑刚打来电话，说曾岚晚上想约请他出来吃个便饭，一些情况要当面沟通。

“要不要去?”检察长交代：“为了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由仲幸生副检察长和王立新赴宴，见机行事。”

两名检察官当晚准时赴宴，而曾岚、郑刚等人早已在酒店等候，热情有加。席问，曾岚等抱怨举报不实，认为多次调查对单位影响不好，希望尽快结案，并表示让涉案人员都回单位。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不容错过，明日上午部署抓捕行动。”得到赴宴情况反馈后，检察长做出决定。

5月19日上午，检察长宣布了抓捕行动方案。随后，王立新等行动小组成员迅速赶到市政处，曾岚已在办公室泡茶，等待检察官的到来，而郑刚则因昨晚喝醉酒，刚从家中出发。为了把已到的林连生、陈周凤及会计严翔宇稳住，王立新安排其他侦查人员先给他们做笔录，自己和曾岚继续闲聊，等待郑刚的出现。

约过了半个小时，当郑刚来到曾岚办公室时，王立新向仲副检察长发出人已到齐的信号。埋伏在市政处门外的侦查人员立即进入指定位置。

“你们被带走了。”王立新站起来说。这戏剧性的一幕，让郑刚惊得目瞪口呆，两腿直打哆嗦；兴致正高的曾岚对突如其来变化一脸惊诧，抬头看了看：“不会搞错吧，今天不是要结案了吗。”

“不会错，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其他正在做笔录的三人也束手就擒。另外的行动小组，同时将市政工程公司原法人代表高晓健传讯到案。

“5·19”行动这一天，共归案7人。由于市政处涉案的主要人员都已到案，为下一步的侦查工作迈出了关键一步。

5月25日，福建省检察院领导听取此案初查情况汇报，要求对福州市政工程管理处涉案人员一查到底。并成立“5·19”专案组，由仓山区院领导负责指挥侦查，省院反贪局一名副局长负责联络协调，省院技术处和市院反贪局、公诉处、技术处、法警支队派出骨干协同办案。

罪证材料装了半车

曾岚等人到案后，预审工作全面展开。侦查人员根据涉案人员的特点，采取

不同的策略，挖出了窝案串案——

他们供述：市政处副主任林承桐、工程科副科长吴光亮、市政工程有限公司总经理赵山林涉嫌共同贪污。曾岚不仅贪污，还挪用公款，并利用发包工程给付工程款之便，收受贿赂。随着侦查的进一步深入，到6月底由“5·19”专案牵出的涉案人员，仓山区检察院就立案侦查21人，查扣账外资金3000多万元。

口供需要印证，同案人、行贿人及重要证人的到案是定案的关键。而此时，大多数同案人已闻风而逃，证人避而不见。在这种情况下，仓山区检察院在省、市检察院的统一指挥下，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舆论宣传心理战术：将依法印制的5000份协查通报，贴到车站、码头、市场及嫌疑人的居住地和单位，同时还搜查在逃嫌疑人住所、办公室，查封店铺，通过中间人向其本人或家属宣传法律政策等。这些措施，成功敦促9名在逃嫌疑人投案，督促10余名关键证人到案接受调查。特别是曾岚妻子丁某躲到外地后，经中间人劝说返回福州投案，为证据的固定和赃款的查扣等工作提供了便利。

口供的突破，相关涉案人员的归案和证人的作证，只是侦查成功的一步。大量的取证工作还在后头，重要证据的收集更是一波三折，历尽千辛万苦。

陈周凤供述，市政处小金库的账本藏在家里。当王立新和侦查人员严竣前往调取时，账本已被其母亲转移到其妹妹家中。但搜出的账本，与办案人员掌握和陈周凤供述的内容及特征并不吻合。追问之下陈母承认，还有账本被转移到长乐的亲戚处。事不迟疑，马上追查。办案人员赶往长乐，陈周凤和陈母也随同前往。账本被分藏在房屋的不同地点，就在侦查人员在楼上房间搜查时，陈周凤的亲戚在楼下偷偷把一些账册藏进卫生间和杂物间；当账本从房间搬出来时，陈周凤乘机将部分重证凭证扔进垃圾堆。这些都没逃出办案人员的视线。搜查结束，搜到的账本占了大半个面包车空间。

解开1351万元股权之谜

2002年4月，市政处成立福州市政工程有限公司(下称市政工程公司)，注册资金2000万元。公司成立仅两个多月，曾岚等人即对市政工程公司进行改制，将股权转至曾岚、高晓健、赵山林、吴光亮、林连生和彭朝晖、余春荣、张魁等8人的名下(彭、余、张另案处理)。

曾岚到案后交代，改制过程中动用了公款，入股资金的来源由赵山林负责，自己并不知晓。“查清曾岚等8人出资入股钱的来源，事关案件定性。”这一侦查任务落到了区院反贪局副局长翁文潮和福州市院法警支队副支队长刘建新的办案小组身上。

侦查人员随即对市政工程公司改制情况进行调查，但从账面上看不出有什么违规之处。“线索从工头陈建球那里打开缺口。”翁文潮回忆说，当时，福州市为投资兴建洋里污水处理厂，成立洋里污水建设有限公司作为业主单位，由曾岚任总经理。因曾岚身任市政处主任，市政处不能参与承建污水处理厂工程，曾岚则让上海某建设公司中标污水处理厂的一些标段工程，然后再转包给市政处，具体施工交由工头负责，市政处则从上海某建设公司和工头两边收取管理费。

市政处收取的管理费，上海某建设公司应赵山林的要求将管理费打入福州某建材供应商的户头。赵山林套取现金后，以陈建球等两个工头的名义开设账户，委托福建联华信托有限公司按持股比例，指定贷款给赵、高、吴、彭、林、余、张等七人，并汇至市政工程公司作为个人投资款。而曾岚，则由赵山林保管的“小金库”分给其451.3万元，作为曾岚投资股份。

至此，曾岚等人入股市政工程公司资金来源已彻底查清，入股资金的10％由个人承担外，其余90％的资金，全部从市政处1351万多元账外款中解决。

翁文潮说，曾岚等人以变更股权的方式侵吞国有资产，采取了防侦查的手段进行作案。收取的管理费没有从市政处账上走，一旦案发，侦查人员就难以发现资金出入，涉案人员也能置身度外。当侦查人员理清八股资金来龙去脉时，曾岚叹息道：“这个案件晚一年发案，我们的钱就已经‘洗干净了。”

每份证据都来之不易

从举报线索初查开始，侦查人员与涉案人员的较量无时不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迅速做出反应，使侦查中发现的疑点一个个得到证实，才赢得了全案告破的胜利。”王立新对个中过程记忆犹新。

初查市政处案件时，市政处副主任高晓健、科长赵山林的突然辞职引起了侦查人员的注意。“不做亏心事，何惧鬼敲门!”赵、高有重大涉案嫌疑!此后查实，赵、高伙同曾岚、林连生等人，利用2002年6月市政工程公司改制之机，侵吞国有资产的犯罪事实。

“曾岚在银行没有任何存款，这一不正常现象，也引起我们的警觉。”侦查人员据此判断，曾岚已将赃款藏在别处。问其妻子丁某，丁承认案发前确有300万元寄存在林某处，并表示愿配合将此款取出。当丁和林某在银行坐等取款时，丁在林的腿上用手指写了“300”和“出国”的字样，这一举动没能逃出侦查人员的眼睛。侦查人员认为，丁知道曾岚赃款去向远不止这些。经追问，丁不得不交代赃款去向，并交出人民币650万元、美元2万元、港币5.5万元以及香港户头的存款和在某上市公司的股份。

“不到最后时刻，办案人员决不放弃，这让一些涉案人员不得不放弃了抵抗的念头。”福州路桥工程设计所负责人魏某向曾岚行贿，但到案后百般抵赖，守口如瓶。那天夜里天下大雨，就在传讯时间即将到点时，仲幸生副检察长和王立新赶到了讯问室，看到被雨水打湿的两名侦查人员从外归来，魏预感侦查人员证据在握，只好如实交代了行贿事实。

“林连生掌握着市政处及下属公司的财务运作，既是嫌疑人也是重要证人。到案后林一度装疯卖傻，企图蒙混过关。而一旦让他诡计得逞，案件证据的证明力将受到严重影响。”为了揭穿他的伪装，林被羁押期间，检察院安排有关人员密切注视林的言谈举止，咨询了医生，并请专家进行鉴定。结果表明：林是装出来的，意在逃避罪责。

“证据也要讲求科学性。在初查阶段，曾岚组织管理处及下属公司十余名工作人员集体大规模销毁账本、涂改账目。为此，省院，市院抽派专门技术人员组成鉴定小组，对上千本账簿抽丝剥茧、去伪存真后，做出司法会计鉴定，为犯罪数额的准确认定奠定了基础。”

“可以说，每一份证据的取得都来之不易，甚至经历了不可预测的风险。”有一嫌疑人交代赃款藏在长乐某地，反贪局副局长翁文潮和侦查人员张家兴等连夜前往，到次日凌晨6点才返回福州。途中车辆经过拐弯处时，撞上前面一辆卡车上掉下的水泥墩，左侧前后轮胎全部爆裂，情况十分危机。好在驾驶员沉着果断，避免了意外事故的发生。

“5·19”专案从初查到侦结历时一年多，共调查对象1D0多人次，审查账簿上千册，证据材料多达60多卷，将21名被告人的罪责一一锁定，并陆续起诉。

2007年10月，福州市检察院对曾岚等8人提起公诉。其中，指控曾岚合伙和单独贪污总金额2362万多元，个人从中得款1248万多元；利用市政工程对外发包、工程款支付等职便，收受13笔贿赂196.9万元、美元2万元；20次挪用公款8775万元给其他单位和个人使用，并提供质押担保。对林连生、赵山林、高晓健、吴光亮、陈周凤以贪污罪，对林承桐以贪污、挪用公款罪，对郑刚以贪污、受贿罪，一并提起公诉。

2008年12月26日，福州市中级法院做出一审判决：以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和私分国有资产罪，数罪并罚，判处曾岚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对林连生等7人以检察院指控的各自罪名和相应的犯罪数额，分别判处无期徒刑至5年不等的有期徒刑。

编辑韩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