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的目光
2009-05-22尹守国
尹守国
打百川媳妇有反应那天起,刘玉莲就当上播音员了。她逢人便说,你看人家百川,那真叫有尿,都快赶上杨家将里的杨六郎了。临结扎前,人家最后一箭,嘿,那个准啊,百步穿杨,一下子就射中了。怪不得他爹在三十年前就给他起名叫杨百川呢,敢情是早知道他儿子有这个能耐。
刘玉莲说这话时,嘴和手配合得很自如。她夸奖百川有尿,是挑着右手大姆指的。说到射箭那会儿,她左手向上平放在胸前,手掌弯曲着,中间形成一个凹处,伸出右手食指不停地戳点着左手的掌心。等说到百川爹,又蜷回食指,还留下那个伸着的大姆指。大伙不知道她的这个动作是自发的,还是特意设计的。反正听的人,都从这个手势上,感觉到一些具体的内容。这些人再向别人转述此事时,也有意或无意地模仿过这个动作,只是做得不随和,不引人入胜罢了。
刘玉莲住在百川家的对门,两家子虽然不沾亲带故。这些年却一直处得跟亲戚似的。她们做了十来年邻居了,两个人竟然一次也没红过脸。刘玉莲比百川媳妇大五岁。百川媳妇刚过门时,刘玉莲的第二孩子都出生了。刘玉莲整天一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架式,啥话搁在她嘴里都敢说,尤其是男女间那点事。说起来还津津有味的。百川媳妇不太适应刘玉莲的这张嘴,吓得她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到当街来。百川媳妇不出屋,刘玉莲找不到说话的人时,就追百川家里去。时间长了,特别是百川媳妇生了她家的大丫头之后,便也不太在乎了。
刘玉莲家的院子是祖上留下来的,有差不多一亩地。后边的五间房子加上东边的猪圈鸡窝,只占院子的三分之一。余下的地方,全让她种上蔬菜了。刘玉莲家里有一台农用的大三轮车,所以门口开得特别大,门洞子也宽绰敞亮。刘玉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好拿着活计到门洞子里去做。这样她一抬头,就能看见百川家的窗户。百川媳妇坐在炕上,也能看见门洞子里的刘玉莲。只要是她们其中的一个人招招手。就集到一起了。
刘玉莲也曾在跟前没人时,悄悄地问过百川媳妇,说,你们两口子算术学得不错啊!你们咋确定就怀上了?那个月,你们俩是不是黑天白天地鼓捣那个事啊?她这么问,弄得百川媳妇脸红脖子粗的。百川媳妇不好意思地辩解着,说哪有你说得那么玄乎,我们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谁也没承想摊上这样的好事,我们可不是知道怀上了,才去做的结扎;是做完结扎之后,才发现怀上了。
刘玉莲对百川媳妇的这个说法显然不满意。她撇撇嘴,说,这有啥不好意思说的?这事要是放到我身上,也得这么做。家里两个丫头了,谁不着急啊?可计划生育的那帮人,天天跟要账鬼似的,搁谁也得起早贪黑地整啊。不过你们俩总算没白费劲,这回妥了,管他是丫头小子呢,多得一个算一个。
看到百川媳妇显怀后,刘玉莲就嘱咐她,说前阵子吃不下去也就罢了,打这往后,正是孩子贪长的时候,你要多吃东西,大鱼大肉咱们庄稼人吃不起,你就多吃瓜果梨桃的,这样孩子生出来才水灵。
百川媳妇听完皱皱眉头,她说我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除了那几亩地,再也没有别的进项了。当院就腚那么大一块地方,除了栽两垅小葱,也种不上啥玩意。别说是水果,就连青菜都供不上溜啊。五天一个集,买少了,不够吃;买多了,不等到下集,就都坏了。这五天里,头一天吃新鲜菜;第二天吃蔫巴菜;第三天就吃烂菜帮子了;剩下那两天,就靠咸菜条和葱蘸酱对付着。就冲天天吃这些东西,孩子下生也不带水灵的。
刘玉莲抬头瞅百川家院子一眼,把目光收回来,落在百川媳妇的肚子上。她盯了一会儿,说,从现在开始,我供着你吃菜吧。你想吃啥,我给你拿。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到前头,等孩子生下来,得有我一份。
百川媳妇呵呵地笑起来,她说要是生个双胞胎,让你抱走一个。刘玉莲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瞟了百川媳妇一眼,说看把你美的,鼻孔都朝天了。能落下这个剩瓜蛋,就是老天爷垂怜你了。你还想得一望二,要双胞胎?你也不看看你多大个肚子,你以为你是老母猪呢?
百川媳妇叹了口气,说,要是老母猪还好了,一窝就下好几个,也省得今年一个,明年一个遭这份洋罪。这一回生一个,咋分给你啊?
刘玉莲撇撇嘴,拍着百川媳妇的肩膀,说,这还不好办,孩子下生来,认我当干妈不就得了。等孩子长大了,给你买果子吃。也得有我一份,要不然我就让这小兔崽子把吃我的菜给我吐出来。
百川媳妇抬手摸摸自己的肚子,说,这个还早着呢!把那两个大的过继给你一个吧。我可让她们闹腾死了,想躺一会都不得消停。买回点东西来,还不够她俩抢的呢。
刘玉莲往前凑了凑,抬手摸了摸百川媳妇的肚皮。她说这还没等生儿子呢,就开始嫌乎丫头了。丫头咋的了?丫头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现在这世道可说不准哪块云彩有雨,丫头要是有能耐了,不比小子差啥。
两个人唠够了,刘玉莲在回家前,告诉百川媳妇,说,只要你看见我家的那个小白筐子,那就是给你拿好吃的了,你就出来取吧,也省得我给你送去。
百川媳妇并没当回事,说过了也就拉倒了。没想到从第二天起,她看到刘玉莲的身边真多了个小白筐子。百川媳妇从屋里看到了,但她还是不好意思出来拿。等到晌午,刘玉莲便送到屋里来了。她送菜的同时,也送来一筐子敲打百川媳妇的话。说你这个傻老娘们,你没看着我拿小白筐子吗?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以为我是看你的面子呢?我是看孩子的面子,要不是想给孩子当干妈,我才不操这份心呢。我这哪是给孩子当干妈,都快赶上给你当婆婆了。
百川媳妇知道刘玉莲并不是很喜欢孩子的人,她之所以张罗着给孩子当干妈,只是为送菜找一个名正亩顺且理直气壮的理由。她以前也给百川家送过菜,百川媳妇总觉得欠她很大人情似的。刘玉莲看出来后,每次在送菜之前,她总招呼百川媳妇帮她到园子里干点活。其实她所谓的那些活,根本就不叫个活计,无非是她浇园子时,让百川媳妇拿个铁锹在园子边上站着,看到这个畦子满了,把水拨到下个畦子去。这活两个人干,甚至不比一个人干快,刘玉莲只是找个人陪她说说话而已。但每次干完活后,刘玉莲都大惊小怪地说,今天依仗你帮忙,要不然得累死我。这时她再把菜拿给百川媳妇,让她接受起来心安些。
刘玉莲总共送过三次,也数落了百川媳妇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百川媳妇被她数落得哑口无言,她突然觉得刘玉莲这个不沾边的老嫂子,确实有点像她婆婆,甚至比她亲婆婆还好。
自打百川他们结婚后,百川娘一直跟着她大儿子过,在家里不当家,啥事也说得不算。百川娘有照顾百川的心情,却没那份气力。她给百川家拿一棵大白菜,也得看看大儿媳妇的脸子。百川媳妇从来没得到过婆婆的疼爱,因此。她对刘玉莲的这份关怀,便有着一份更深刻的感激。
到了第四次,百川媳妇看见刘玉莲又把那个小白筐子拿到门口,她就赶紧出去了。筐子里放着五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和六根通体鲜亮的胡萝卜,刘玉莲都给她洗好了,红绿相间地摆放着,看着就有食欲。百川媳妇到跟前,说两句闲话,没等刘玉莲说这些东
西是拿给她的,便蹲到筐子边上,抄起一根黄瓜吃起来。
从五个多月起,刘玉莲每见到百川媳妇,就问还有四个多月吧?百川媳妇点头,说差不多。过一段时间,她又问,还有两个月半吧?百川媳妇还是点头说差不多。几乎每个月,刘玉莲都问两次,有时候一个月问好几次。等到她计算着快到日子时,便老早地提醒百川媳妇,说我算着就这几天的事,你得让百川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全了,别到时候抓瞎。
百川媳妇说她还没啥感觉,也许还不到日子吧。刘玉莲说,你还想要啥感觉?你以为你是第一次生孩子,提前好几天就疼?像咱们这样生过孩子的女人,越往后越容易。生前就和吃东西吃岔气一样,肚子疼一小阵子,放个屁就完事了。
百川媳妇超过刘玉莲给她计算的预产期后,刘玉莲感觉有些不安。她在被窝里跟她男人李玉叨咕,你看着吧,百川媳妇这回生的,一准又是个丫头片子。李玉疑惑地看着她,问凭啥这么肯定?刘玉莲推了李玉一把。说你才啃腚呢?四十来岁的人了,这点事还不知道,只有丫头才懒月,小子很少有懒月的。李玉便郑重地警告她,说,这话你可不能出去乱说。人家现在盼小子盼得都跟红眼病似的,你这样说,生下来要真是个丫头,人家肯定怨恨你。
到了九月廿六那天早上,刘玉莲正在扫当院。她看见百川把他娘和他嫂子叫去了,就估计到百川媳妇要生了。扫完院子,她到屋里套上件厚衣服,拿出个小垫子来,就一直在当街门口的石台上坐着,眼睛盯着百川家紧拉着的窗帘。
刘玉莲想进屋看看,帮个忙,打个支应。可百川刚才从她家门口路过,明明是看着她了,竟然没招呼她。如果要是别的事情,她是不等百川招呼,自己就去了。但生孩子这种事情。是有很多说道的,她不敢冒然行动。有人说不是全命人不让到跟前;还有人说,孩子下生第一眼看着谁,长大以后就随谁。刘玉莲仔细衡量过自己,要说她能算个全命人,有儿有女有丈夫的。只是她父亲走得早,在她没出门子前就没了。这让她的冲动在心里多少打点折扣。关于孩子看谁像谁,刘玉莲倒是不担心,或者说她更愿意那孩子像她这个未来的干妈。
刘玉莲觉着自己长相并不难看,最起码比百川媳妇好看多了。她是那种瓜子脸,百川媳妇是那种大圆盘脸。她认为圆脸形适合男孩子,但问题是她早就断定这个孩子是个女孩了。她听那些说书唱戏的在夸女孩长得俊时,都用瓜子脸,尖下颌,柳叶眉,樱桃嘴去形容,她把这四点美女特征逐一跟自己进行比对,发现自己竟占据了三样,只有眉毛不太像柳叶。她的眉毛宽而短,但她并不太在意这事。她知道现在不少女人,那眉毛是修剪出来的。她的眉毛,如果上下各修去一条,尾部再用眉笔向后拉长一些,肯定是符合柳叶眉的标准了。
百川第二次出来,又把他兄弟媳妇叫去了。这让刘玉莲觉得她更有去的必要了。因为叫去的这三个人,在刘玉莲的眼中,比百川媳妇长得还珂碜。老太太就不用说了,六十多岁了,满脸全是褶子。她年轻时啥样,刘玉莲也没见过。她嫁到合庄时,老太太都四十多了。能比现在强点,也强不了多少。百川嫂子倒是个长瓜脸,但太瘦了,变成刀条子脸了。而且两边的颧骨特别高,她听人说过,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那是克夫的命。而百川的兄弟媳妇,不用说脸了,就那身材,和个地缸似的,刘玉莲就没相中。她心里甚至有些着急,怕百川一个大老爷们,忽略这种事。在百川去叫他兄弟媳妇回来时,她真想叫住他,提醒一句,让他找个好看点的人在跟前。只是百川和他兄弟媳妇走在一起,刘玉莲便没好意思吱声。
百川第三次出来,刘玉莲问他,还干啥去?百川说叫东头老曹家的小丽去。刘玉莲从石台上站起来,她说你叫她干啥呀?别看她在医院实习,她还是个小孩伢子,知道个屁呀?百川说小丽学的就是妇产科,前几天跟人家打过招呼了,有个医院的人在跟前,觉着放心点。百川说着,还是从刘玉莲面前匆匆地往东去了。
刘玉莲又坐回到石台上,她望着百川微微佝偻的背影,便与李玉比较起来。她心里说,结扎过的男人就是不行,百川比李玉还小六岁呢,看起来比李玉老相多了。她也为当初自己的坚决和果断而暗自庆幸。那时候,她小儿子刚六个多月,计划生育的找上门来,李玉怕她结扎后,影响孩子吃奶,主动张罗着要去。她当时死活没同意,她说男人没了那个能耐,那不成太监了?她是抱着吃奶的孩子去做的手术。
不过刘玉莲对百川去找小丽,倒是很欣慰。小丽能不能帮上忙暂且不说,小丽长得小鼻子小眼小嘴巴的,看着秀气。刘玉莲心想,是该找个好看点的,最好能让孩子第一眼看到小丽。真要是看了其他那几个人,长成个丑八怪,这姑娘大了谁要啊?她还说认人家当干闺女呢,真长成个丑闺女,尽管她当的是干妈,脸上也没有光彩。
百川还没等回来,百川娘就忙颠颠地跑出来了,她边跑边不住地向刘玉莲招手。刘玉莲赶紧站起来,迎上去。刘玉莲问还没生呢?百川娘说生了,孩子刚落地,她们正忙着收拾呢。刘玉莲立即激动起来,她忙问生个啥?百川娘跑到刘玉莲的身边,拍拍她的肩膀说,这回可好了,是个小子,挺胖的一个大胖小子。百川娘说完便跟头流星地走了,边走边回头说。他们家炕不好烧,我怕冒烟熏着我大孙子,我回去熬点粥来,百川媳妇打早上还没吃东西呢。
结果出乎刘玉莲的预料,她有点不信。她怀疑老太太眼花耳背的,没看清楚或是没听真亮。她抬脚迈进院子里,可刚走到院子当中,又扭头返回来了。她觉得刚才百川娘向她招手,无非是告诉她生了,或者告诉她生了个小子,并没有叫她上屋的意思。她现在开门进屋,折折腾腾的,怕给人家带进风去。坐月子的人,最怕受风的。据说这时候要是做下病,就得下回生孩子时才能养好。可下回,百川都结扎了,他媳妇哪还有下回啊!
刘玉莲刚出百川家门口,就看见百川跟小丽走到庄子当中了。两个人都慢条斯理的样子,边走边说话。小丽还穿个白大褂子,手里拎着一个听诊器。刘玉莲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快点走。百川先看到的,他明显地加快了脚步。小丽没有百川步大,便小跑起来。她的白大褂子只系了胸前的一个钮扣,随着风飘荡起来,长头发也跟着来回地甩动着,从远处看挺好看的。刘玉莲心想,百川媳妇真是的,再憋一会儿多好,等小丽来了再生。真要是长的随小丽。多好看。她想等小丽走到跟前,跟她说一声,让她在百川媳妇跟前候着,等孩子下生了,赶紧往前上,让孩子第一眼瞅她。
刘玉莲刚想到这,便抬手往自己的脑门子上拍了一巴掌,噗嗤笑了。她在心里骂自己真是急糊涂了,人家已经生了,生的是个小子,咋还盼着随小丽呢?要随小丽,反倒不好看了。
百川他们来到跟前,刘玉莲便对百川说,你真能磨蹭,等你找着口袋,早就散集了。百川听这话,便知道是生了。他匆忙地往院里跑,小丽也跟着往院里跑。小丽越过刘玉莲身边时,竟连个招呼也没打,等跨进大门槛后,还回头瞅了刘玉莲一眼。这个平常笑呵呵的孩子,今天竟然一副冷脸子。
刘玉莲站在门口想想,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小丽一定是对找口袋这话敏感了。她有些沮
丧,自己确实是因为着急才冒出那句话的,竟然不小心伤着人家孩子了。可她转念一想,却突然对小丽有些来气了。这是一句老话呀,大伙都说多少辈子了。你小丽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你能不懂老话吗?你个小毛孩子,咋这么多事呢?她刚才还打算在这儿等小丽出来,跟她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现在觉着太没必要了。刘玉莲又回头往院里瞅了一眼,竟理直气壮地回家了。
刘玉莲一个人坐在炕头上,脑子里想的还是百川媳妇的事。她还在琢磨百川媳妇生小子的可能性,刚才看百川娘高兴的样子,语气那么肯定,应该是不会错的。那么大岁数的人了,光自己就生了三男一女四个孩子,丫头小子咋也分明白了。此刻刘玉莲不得不在心里承认,是她判断失误。她在心里暗自庆幸,这事多亏李玉及时提醒,她才没出去乱说。这要是说了,百川一家不定咋想呢,好像她盼着人家生丫头似的。但她心里很不服气,她自言自语地说,我听过懒月的孩子,但没听说过懒这么长时间的,谁家小子懒这么长时间?她一边叨咕着,一边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计起来。
刘玉莲是从今天算起,按月份往前推的。八月廿六,七月廿六、她每念叨一句,就用左手压弯右手的一个指头。算到四月廿六时,右手的五个指头用完了。她再把指头一根根地扶起来,每扶起一根,又代表一个月。当她扶到食指的时候,她算明白了,这孩子应该是去年十一月中旬怀的胎。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竟然被吓了一跳。她清楚地记得,百川是十月初做的结扎,这不会错。她儿子小宝是十月初八的生日,那天她蒸的粘豆包,给百川家送去时,百川正在炕上躺着,那时才结扎三四天,还不能下地呢。
刘玉莲愣愣地在炕上坐了几分钟,她一直盯着她右手的指头,那个被压倒后一直没扶起的大姆指,还在蜷着。这时她想的,已经不是懒月的事了。她匆忙下炕,到墙上把她家的挂历摘下来。她知道有大小月赶着,怕是算不准确。她把挂历平铺到炕上,找到今天,从今天往前一天一天地查起来。她每查完一个月,便在这个月的挂历角上记个数字,等翻到下个月时。她再从这个数字开始接着查。等查到这本挂历没有的时候,她又到柜与墙的空隙间,扯出一本旧挂历来。那是去年的,前边的几页已经撕掉,给孩子包书皮了。她看看现在的第一页,还好,是去年九月份的。
刘玉莲家的挂历,除了用来看日子,还有记事的功能,跟台历的性质差不多。她每年都这样,买回新挂历来,第一项工作就是用红笔把家里这些人的生日先圈上,他们四口人的,她娘家妈的,公公和婆婆的。这样等到谁过生日的那个月份,她就能天天看到,就不会忘记;平常时候,有亲戚家的儿子结婚,闺女出门子,提前给她信了,她就在挂历上的那天下边用红笔注上,省得到了那天想不起来;谁家的老人没了。她也在那上边用蓝笔做个标记,并且算好了,哪天烧纸节,在烧纸节的那天下边再做个标记;后来由此及彼地延伸到她家的母猪哪天交配的,她先算出母猪的生产日期,也做好标记,到了那段时间,她就特别留心。这么说吧,凡是她认为需要记住的事,她都记到那个挂历上。她的这个习惯,是她当姑娘时在砖厂跟老板学来的。她们老板就是这样,把未来的事记在未来的日子上。到了那个日子到来时,处理得非常及时从容。刘玉莲在砖厂时,给老板当过几天办公室主任。别的没学会,就学了这么点本事。
刘玉莲查到第280天时,她用红笔把那个日子圈起来。她又找到她儿子的生日,从生日前的第五天往后查,一直查到画圈的地方,也就是百川媳妇怀孕那天,期间差了二十九天。这时她已经从心里有个结论了,那就是这个孩子可能不是百川的。
得出这个结果后,刘玉莲的心都跳到嗓子眼里了。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特别是放在百川媳妇身上。看着那么老实的一个人,也敢偷野汉子?但不相信又没有其他的解释,按照懒月去说,她从来没听说过谁家的孩子懒这么长时间。这个理由和她不相信百川媳妇能做出那种事来一样,都不能让她信服。
刘玉莲在地上来回地转圈,她每经过去年那本挂历前,都要看上一眼。她在想百川结扎后的这一个月里,谁最有可能接触到百川媳妇。
刘玉莲首先把她丈夫刨出去了。那段时间李玉在河北打工,他回来时,应该是腊八那天。她特意看一眼挂历,腊八那天果然用一个红圈圈着,在日子的下边,还画着一个背着提包的小人儿。
刘玉莲从西头往东挨家挨户地排除着,那本挂历变成她回忆的拐杖了。她看挂历上标明十一月十五是曹老八死的日子,便想起曹老八是从初六七那天开始住院的,那期间他的两个儿子轮着班护理他,应该没有时间和可能去干那种事情。她又由此及彼地想起来,那段时间,葛连和他弟弟忙着给曹老八打棺材,晚上加班到十点多,也应该没这种可能。她又看到十八那天是老王家小军结婚,也就把小军的父亲和两个叔叔排除了。他们那几天忙着赶集,给亲戚朋友送信。跟他们一起排除的,还有李子壮,小军的媳妇是李子壮的闺女,他也应该没时间干那事。
刘玉莲把全庄子的男人排查到一半时,她无意间抬了下头,看见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十一点半了。她在心里骂一句,说爱他妈谁谁的吧,关我个屁事,一会孩子放学了。她赶紧把今年的挂历挂回到墙上,把去年的那本挂历胡乱地卷起来,塞进柜空里。她抬手从门后扯起那条黄围裙,边系边出屋门。
刘玉莲到院门口抱柴火,特意又看百川家一眼,见那个粉红色的窗帘拉着。她觉得有些茫然,虽然两家子离得这么近,抬眼就能瞅到对门的屋子里,但那窗帘背后,还有着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这些窗帘后的东西,就像米里掺了沙子似的,让她觉得吃起来嘴里硌硌棱棱的。她抱着柴火走到院子当中,突然停住了,扭过头往回走,来到她家的铁门前,用脚把那两扇铁门给关上了。她在心里暗暗地警告自己,这事可千万不能出去乱说,连李玉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不是啥光荣事,真要是传扬出去,她这个当邻居的脸上也没有光彩,全庄子都得闹得人心惶惶的。在快走到屋门口时,她又小声地叨咕一句:哼,想认我当干妈,我可不要这个小野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