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鄞散文小辑
2009-05-22谢友鄞
谢友鄞
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
我骑着一匹劣马,走到辽西与内蒙的界河畔。河边窝棚前,有一位老人,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刮鱼鳞。篓子里的鱼活蹦乱跳。老人手里的鱼,痛苦地扭动。血糊满老人爬满青筋的手,黏叽叽地作响。起风起雨了,热辣辣的风卷着白汤汤的雨,河水呜呜咽咽,一条渡船驶过来,模模糊糊仿佛灵柩漂下去。老人无动于衷。鱼被刮得体无完肤,“腾”地从他手里蹿出去,跌落在地上,尾巴啪哒啪哒叩地有声。
我俯视老人,没有下马。我轻易不下马,为能随时抖缰狂奔,这是在边地行走必要的警惕。我没有看见老人的脸,没法跟他搭讪。老人的身后好像有什么。我的马踱到河边饮水。安静的水面下,白沙如雪,卵石纹络清晰。我的劣马饮足水后,扬起头,凝视前方。河心,一块巨大的石头露出水面,像头水牛耐不住酷暑,卧在河水里,脊背黝黑乌亮。能看见石头的地方水浅,我正要驱马过河,一个年轻的声音唤道:“喂,走卧石的阳面。”
从老人身后的窝棚里,钻出个女孩。她像才睡醒,伸了个懒腰,头发上沾着草屑,黑玉似的眼睛含笑,脖子细长,皮肤阴白。一看便知道。女孩血统不纯,兴许掺杂了汉族、蒙族、满族,甚至斯拉夫血缘,边地人太复杂了。我骑在瘦骨嶙峋的马背上,眼放贼光,女孩的野味美得惊人。我感觉胯间燥热,问:“为啥?”
“阴面有蛇。”女孩说。
“你吓唬人!”
“要死了!水蛇怕热,一团一团,都聚在大石头的阴面呢,惊动它们,缠死你。”
我恍然大悟,感激地笑道:“姑娘,你准能寻到个好婆家。”这一带风俗野,女孩子喜欢跟她调笑的小伙子。
女孩晃了晃头。笑道:“你上哪儿去?”
“北边。”
“内蒙、外蒙还是俄罗斯?”
“流浪到哪儿都是天意。”我说。
“你是诗人?”女孩惊讶地一挑眉毛。
在边地,自古以来,诗人都是流浪汉。一路上,我只有诗。俄罗斯诗人,死于爱情决斗:蒙古族诗人。死于酒精中毒:汉族诗人,死于穷困潦倒……我一无所有,只能往前走。
“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女孩眼睛烁亮,盯住我。
我抓紧缰绳,越有诱惑越不能下马。老人仍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刮鱼鳞。我调侃道:“你这窝棚太瘦了。蒙古那边的女人像毡包一样肥。”就在这时,女孩的身边钻出一条大黑狗,凶神恶煞般地瞪住我。
我做了个鬼脸,不敢再油嘴滑舌,双腿一夹马肚,驱马过河。我小心翼翼地从南面绕过卧石,上岸后,松了口气,得得得的蹄声溅洒在草原上。草海起伏,草香浓烈,浮云洒下亮闪闪的雨丝,是行雨,飘过去了。我看见草垛、毡包、勒勒车,国际列车穿行在童话般的草原上。一阵风从高处压下来,前方青草哗哗哗倒伏下去,露出一根戳立的马杆,杆顶吊支精致的马鞭和一把弯弯的草镰。我心里一喜,纵马朝那儿奔去。
忽然,我觉得身后一紧,大黑狗嗖地蹿过来,拦住我,凶恶地龇牙咧嘴。劣马吓得左蹿右闪,大黑狗四肢叉开,呜噜嘻低吠。女孩跌跌撞撞地跑过河。出了什么事?我一怔,拨马迎过去。大黑狗没有狂叫,像押解逃犯,把我送到女孩面前。我一吐舌头,笑道:“姑娘,让我回去睡觉吗?”
女孩喘着,涨红脸,一跺脚,道:“你往前瞎闯啥?”朝马杆处一指,“人家在野合呢。”
我一怔。
女孩道:“你没看见马鞭和弯镰绑在一起吗,土地爷都绕着走。任嘛不懂。那边人血性大,搅了人家好事,能活活打死你。”女孩轻蔑地望着我的劣马,又说一句:“还阐世界呢,你跑得了吗!”
草原人。四五岁就被父母抱上马背,七八岁便能单人独骑驰骋草场。他们要是恼羞成怒,能光赤溜跃上马背,疯狂地撵上你,马鞭狂雨般泼向你,弯镰寒光闪闪地砍向你……我一摸脖子,咽口唾沫,说:“姑娘,一会功夫,你两次救了我的小命。跟我走吧。”
女孩甜美地笑了,说:“这条河也留不住你吗?”
我不知说什么好,无法回答。河水总是要流走的。我看见老人抬起头,满脸皱纹,满脸失望。我心里说不出地难过,拨转马头,逃也似的离去了。
将军的手艺
我躬着身,脊背上爬满汗粒,像扶犁人,在耕耘肥美的土地。太太仰躺着,闭目合眼,眼睫毛投下细密的阴影。我问她:“要手把儿。还是丝瓜?”
太太微喘着,说:“我不管。”
我微笑,她放任我干。别人搓澡,左手帮右手,还手忙脚乱,毛巾缠在手上,像团皱巴巴的抹布。你看,我手把几玩得神:五指叉开,将毛巾卷在手上,软着陆似的奔向玉体。我搓一气儿,头一仰,手一甩,毛巾翻转开闽,啪啪啪啪脆响。将毛巾去掉皱褶,重新裹在手上后,柔软熨贴,又做成一个漂亮的扇面。我虚虚一托,使太太仰卧在躺椅上。搓脖颈,从下颏蜿蜒向下,颈问血管、筋络是直的,不能横搓,更得躲开喉部。搓胸脯时,用掌心护住乳头,旋转轻揉。进入肋巴,顺肋而下;胯骨突起,手把儿自然起伏。若在外面,不分青红皂白一个劲搓下去,碰上瘦子,会被搓红,破皮。到了腹部,遇上胖子,肉峰涌动。一把搓不到头,便得改变方向,小把小把横搓。在外人眼里,搓澡工前俯后仰,大起大落,其实,内中刚柔相济,变化无穷,人体处处是关节,步步历险区呀。
我对人体的气味格外敏感。我能嗅出生人味、熟人味。我认识的厨子,汗泥油汪汪的,起腻;茶炉工汗泥粗糙,窜一股烟味;装卸工的汗泥能变色,如果毛孔灰浆泛涌,腋窝、大腿根、脚丫间,一抠一块白,我便知道这天风很大,他们装卸的是散石灰。榨油坊的工人,钻进澡堂就破开嗓子嘎嘎笑,说话粗俗没遮没挡,好像他们浑身都是宝。可是,让水一泡,身体溜滑,像一条条无鳞鱼。再经我搓搓,榨油工的身体油光闪闪,仿佛抹了油的宗教圣徒。而太太喜欢清凉甜丝味。别看她说“我不管”,打完手把儿,如果不用丝瓜搓一遍,太太准会冲我瞪起媚眼:“忙啥!赶着去投胎呀!”
晚夏老秋,我琢磨了几十个品种后,选中形体富态的丝瓜,掏空瓜瓤,将丝瓜浸入盆里用香精、肥皂和山草药配制的汁液,绿汤荡漾,瓜身翡翠般透明,将手伸进丝瓜,套至腕部,隐约可见手形。丝瓜性凉,对药物吸食力奇好,也最易挥发,一触皮肤,药性便像水墨扑上宣纸一样洇开来,肌肤顿觉凉风习习。更妙的是,它能先扩张毛孔,清除脏污,毛孔吸摄营养后,含羞闭目似的自动收紧,皮肤变得光滑,细腻,凝脂般性感。
我给太太用丝瓜搓完澡,拎起身边的水桶,举过头顶,朝自己哗哗泼洒。然后拎起另一只水桶,举过太太的头顶,倾斜着,浇灌似的泼洒。太太咯咯笑,雪白的脚丫乱颤,头发精湿,脖颈细长,像一只凤凰。太太被我托起来,抱出洗浴间。每次搓澡,就像经历了一场战争,太太像俘虏兵被抬下战场。我是胜利者,我是将军。
马镫、马靴与旗袍
我跟随房东,逛边区老街,一家家店铺摩肩接踵。家家店铺前,都挂着一副黄铜马镫。房东说,这是祖上留下的。
房东的祖上是旅蒙商。房东从社科院退休后,回到边区老家。房东告诉我,可别小瞧马镫。马镫起源于汉朝末年,距今两千年了。李约瑟说,中国马镫在
中世纪传入欧洲,武装了欧洲骑士。帮助了欧洲封建制度的建立。
我感叹:小小马镫,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
房东很兴奋,说,旅蒙商有了马镫后,能把马骑得更快更稳,远行至内蒙、外蒙、俄罗斯、新疆、哈萨克斯坦、土耳其、伊朗。旅蒙商队后面,跟着一伙人,热闹得像个小社会,他们中有郎中、兽医、铁匠、妓女、占卦先生,还有走尸人——旅蒙商里有人死了,不能扔在异域他乡,要有人把他扛在肩上,背回老家。当然,更多的是搬运工。有一群土著人替旅蒙商搬行李,路途中突然停下来,无论雇主怎么催促,都不动弹。个把小时后,土著人的头领一声令下,他们才重新起程。后来头领向雇主解释,他们走得太快,把魂儿走丢了,所以必须停下,等灵魂赶上来。
对于创作,我向往神来的启示。我说,我也当过搬运工。最难干的活儿,是在火车站装运兽骨,兽骨多是屠宰场发往日化工厂的货,那里需要活性碳。麻袋里装满猪骨、羊骨、牛骨、兔骨,骨凹残留肉丝、板筋哈拉皮。三伏天,腐臭散发出来,麻袋上涌动着密麻麻的活蛆,用手一抹,一层白浆,抬死尸也比干这个强!我和伙计们一起,狞笑着,抓住麻袋角,一个蹲裆,将货扛上肩。天空暗了,无数绿头苍蝇嗡嗡踅绕,压满麻袋。骨头硌肉,麻袋里咯叽叽呻吟,奇臭熏得我泪水哗哗淌。我们扛着麻袋,一个跟一个,踩着颤悠悠的跳板,钻进墓穴似的货车里。
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值。俄罗斯的伟大作家托尔斯泰,有一次路过码头,被一位贵妇人当作搬运工。叫他过去扛箱子。托尔斯泰为贵妇人搬运完箱子,得到五戈比的奖赏。这时码头上有人认出托尔斯泰,许多人围过来,向他问好。那位贵妇人难堪极了,想要回小小的五戈比,却被托尔斯泰拒绝了:“这是我的劳动所得,我很看重这个钱,不在乎有多少。”
房东听我讲完这个小故事,笑了,说,其实,岂止马镫,凡与骑马有关的,在边区都被尊崇,具有图腾的意义。街市上有条靴子胡同,鞋铺一家挨一家。鞋铺前挂满实物幌子:毡靴、布鞋、胶鞋、皮鞋,凉鞋、拖鞋。逛街的人不用进店,随手摘下幌子上的鞋,穿上,走几步,不满意,回身挂上,若感觉还行,就进屋,跟店主掰扯价钱。这里摆放的马靴,没有上架、下架和换季的概念。大冬天,冰雪压得房顶咔吧咔吧叫,马靴摆在柜架上;大夏天,满街膀爷,这里的人吃肉狠,身上汗珠油汪汪的。可羊毛毡靴、仿军用棉皮靴,照样沉甸甸地压满柜台。靴子街上,也卖袜子、裹脚布,跟脚有关的物品都卖。你穿上马靴,把脚伸进马镫,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嗨,所有的人都矮了,所有的人都在仰视你,那感觉,酷毕了!
我和房东边说边看,走出靴子胡同。两位穿旗袍的年轻女人,挽着胳膊,娉娉婷婷走来。我眼睛一亮。马镫、马靴和旗袍,都是马背上的民族创造的。旗袍原是女真人的衣袍,专为未婚女子定做的。最早的旗袍,宽袍大袖,两侧开襟极低,位于膝下,那是为了限制野性未脱的女真少女的步伐,让她们展示出文静美。眼前两位年轻女人的旗袍下。露出一双精美的马靴,好像从很远的地方走来,迎接我们,一起逛边区老街。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早年去世的亲人们回来了。他们跳下蒙古马,足蹬马靴,穿堂入室,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吃饭,但还有一张椅子空着。我母亲坐在空椅子旁边,穿着美丽的旗袍,擦拭着椅子上的灰尘,催我去坐。我知道,那是留给我的椅子。坐下来,就大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