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暇居随笔(二则)
2009-05-22聂鑫森
聂鑫森
兰亭盛会与曲水流觞
晋人王羲之的《兰亭序》一文,堪称千古绝唱,在我国可以说是老少成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成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急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筋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何谓“修禊”?何谓“曲水流觞”?
在周代。巫术迷信颇为流行,每年春天,三月的“上巳”(上旬的“巳”日),女巫在河边举行为人们除灾祛病的仪式,叫“祓除”,也称“修禊”。“祓除”指巫术仪式;“禊”有清洁的含义,选址河边,取洗去积秽、祛除不祥的意思。后来。古人把修禊与踏春、游春融为一道;园在河边,便有了临水宴饮之风俗。临水宴饮中,为增加乐趣,就让酒杯盛酒顺着曲折的溪流漂浮,漂到谁的面前,谁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故名“曲水流觞”。
魏晋时,人们已不拘泥于“上巳”这个日子,一般定在阴历的三月三日。“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问,为流杯曲水之饮”(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唐·杜甫《丽人行》);“流觞曲水无多日,更作新诗继永和”(宋·苏轼《和王胜之》)……可知历代文人对这个节日的高度重视。
兰亭的“曲水流觞”中,王羲之和当时的名士谢安、孙绰等四十二人,一边饮酒,一边吟诗,共得三十七首。多则两首,还有交白卷的一一罚酒三大杯。《兰亭序》是王羲之为这些诗所写的序言。
“曲水流觞”必须在野外水边进行,后来这种形式被移借到室内,让酒杯在宴桌上按顺序流传,传到谁面前谁就要饮酒吟诗。这诗如规定必须带“月”字的。便称之为“‘月字流觞”。
《红楼梦》第一一七回,“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
令官是贾蔷,他先喝了一杯令酒,说:“飞羽觞而醉月。”这句话出自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有“月”字。而且“飞羽觞”与“流觞”相切合。此句为六字,“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答:“冷露无声湿桂花。”然后贾环反问:“酒底呢?”贾蔷说出一个“香”字,贾环便答:“天香云外飘。”这一个回合中,我们看到贾蔷的起句含有“月”字,他出的“酒面”、“酒底”,都由贾环作出了正确的回答,故不须罚酒。接下来,应由贾环说出带“月”字的诗句,然后按顺序数到其中一个人,再出“酒面”、“酒底”,让其回答,于是这“‘月字流觞”就热热闹闹地玩起来了。但胸无点墨的邢大舅,怎能消受这个高雅的酒令?连喊:“没趣,没趣。”致使“‘月字流觞”中止,改成了划拳,输了的喝酒、唱曲、说笑话。
2004年初夏,浙江第二届作家节拉开序幕,我应邀前往,盘桓一周。在绍兴兰亭,东道主也举办了曲水流觞的游艺活动。作家和诗人们傍溪而坐,轻巧的荷叶杯盛上了酒,自溪头缓缓漂流而下,并同时响起了鼓声。当鼓声一停,着古装的姑娘便用长勺捞起酒杯,递给与酒杯位置最近的人。这个人便喝干这杯酒,然后于早发下的诗笺纸上,在五分钟之内,写一首诗。再吟诵出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这种游艺,宛若进入了一个古典的氛围。记得我喝过酒后,写了一首七绝:“曲水流觞入梦魂,兰亭犹绕旧时云。浙江两度作家节,一样青衫有酒痕。”所有的人都喝过酒、作过诗后,又有评审委员会评出名次,奖品是一轴绢织的《兰亭序》手迹,十分珍贵。
聊天的聊天
在我们这块土地上,会聊天的人似乎特别多。
北京人称之为“吹牛”,湖南人名之为“扯谈”,四川人谓之为“摆龙门阵”,贵州人命之为“冲壳子”……到了今天,又有了一个新名词。叫做“侃”,当然是“侃侃而谈”的缩写,但味道就要足得多,它不仅是一个形容词。还转化成了一个动词!
不过,我推测这些词语都不及“聊天”来得正宗。
试想在人类之始,那些原始部落的子民们,对于“天”是何等的崇敬和恭谦,天气的好坏对于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活动都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于是谈论“天”也就成了经久不衰的主题。日食、月食、刮风、下雨、打雷……晴天的采集和狩猎,雷电过后从燃烧的树丛里收存火种……许多的欢乐与忧愁,许多的期望与失望,都在谈“天”中倾泻出来,只可惜那时候还没有完美的书写工具,因而无法让我们细细体会这种口头文字的妙处!
后来,聊天的题材范围当然是大大地扩展开来,不仅仅是聊“天”了。
到了春秋战国时代,聊天颇为盛行起来。孔子门下“弟子三千,贤人七十”,除了听孔夫子授课外。便是彼此切磋学问,所以也就有了一部《论语》。孟尝君家中养有三千食客,无事时当然就是“侃”国家大事,评点天下形势,那聊天的场面可以说是分外壮观了。更有一些纵横家们,其实是一些专业的聊天家,游说列国,鼓动如簧之舌,造就许多风云聚合,在史书上也就留下了历历印痕。
聊天真正具有了审美的意义,成为“人”自身的一种本体文化,则是到了魏晋时代。这个时候政治滞闷,知识分子非常忧郁,便纷纷远离政治的漩涡,在书斋中寻求乐趣,朋友相聚以论玄学,所以“清谈”之风大盛。何晏、王弼及“竹林七贤”。都是著名的清谈人物。
这些人讲究留“美髯”,穿着裁制得很特别的长袍,能不露痕迹地缩手到衣服里去搔身体上任何部位的痒处,在聊天中使自己和别人都不尴尬。同时,每人手中还持有一柄“麈”(印拂尘),一是增加风度,二是驱赶蚊蚋,三是讲到要紧处便甩动几下。以引起听众注意,和说书用的醒木的作用完全相同。所以。这种形式的聊天又称之为“麈谈”。
古人聊天多在夜问进行,故古语中有“一夕长谈”、“彻夜长谈”的说法。因为古人认为夜晚聊天比白天聊天更具有魅力,夜是日之余,紧张的工作结束了,一身轻松,聊天也就兴致盎然;借助月光、灯光、烛光。一切都闪闪烁烁,朦朦胧胧。彼此之间有了亲近感,话题则有了神秘的意味;此时万籁俱静,思维也就活跃,彼此能顺畅地切入话题。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一诗中,就生动地写了夜谈的情景:“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王安石也说:“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都是写夜谈的妙句。
聊天有什么好处呢?
首先它可以稀释人的孤独感,让人意识到自己总在一个“群体”之中,好友问坦诚相见。互诉衷曲,体现一种真正的人格力量。聊天可以增长学识,每人的知识结构,人生体验都是不同的,彼此可以切磋学问、排解疑难,于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信息爆炸的今天,通过聊天可以得到许多自己需要的信息,既节约时间又亲切便利。
《水浒传》的序文中,有一段形容朋友聊天之乐的文字:
“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则止,各随
其心,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吾友谈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遥传闻为多,传闻之盲无实,无实则唐丧睡津矣。……”
这段文字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随意性,“亦以路遥传闻为多”,自然是“野史”性质;其二“以谈为乐”,并不注重吃喝,得“清谈”之妙旨;其三“大率以六七人来为常”,这就是说聊天的人数多是六七个,所以成语中有“七嘴八舌”的说法。
古人说到聊天,对于参与者的位置。也是有所讲究的。如果是两人,多是隔一米左右相对而坐;三个人聊天,则坐成一个三角形,彼此顾盼自如;四个人,会坐在一个四边形的四个角上;五人、六人,则多坐成一个圆圈。
不知道读者是否注意,在聊天中常出现“静场”,一刹时,人语顿收,化作一片静穆。在戏剧中常有这样的场面出现,当剧情发展到“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留下一个空白让观众去思考。这自然是极艺术的处理手法。
聊天之所以出现“静场”。一是话语已到一个极限。淋漓尽致了,再无话可说,于是陷入沉思,等待新的聊天高潮的到来;二是谁提出了一个深刻的命题。一时无法回答,似乎有些尴尬,于是竭尽全力去探究;三是某人的高论震动了在座者的心弦,产生了“顿悟”,此时真正是“大道无言”,妙得无须以言语表达。
不管怎么样,在聊天中出现“静场”是一件绝好的事。
在聊天的环境中,我们还不可不注意静物的设置,墙上的一轴书画,案几上的一盆幽兰、一尊山石,桌上的几本邮册和书籍……都可以使聊天者的心境产生细微的变化,使主客达到一种和谐和默契,形成一个十分典雅高洁的氛围。
1925年闻一多居北京,他住的那间房子装饰得很特别,诗人徐志摩有一段很生动的描写:“我在早三两天才知道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寓,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问。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间画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窄窄地给镶上金边,像一个裸体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圈的情调。有一间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不消说,当然是米鲁维纳丝一类雕像。他的那个边够尺外高,颜色黄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衬着一体黑的背影,别有一番淡远的梦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阳中的荒芜的草原,有几条牛尾巴几个羊头在草丛中转动。这是他的客室。那边一间是他做工的屋子,椅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油色不曾干的画。……有意识的安排,不论是一间屋或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种激发想象的暗示,就有一种特具的引力。难怪一多家里天天有那些诗人去团聚,我羡慕他!”
聊天,真是一种美好的人生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