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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魂眼

2009-05-21

作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矿长

英 子

刚开春,前进煤矿的副矿长马天军带着干事小郭去大店公社的梨树下村驻队前,先见了公社书记老胡,老胡见了马天军就叫“老哥”:“我说老哥,梨树下村可远哩,翻两座山哩,要不我让拖拉机站去一辆小手扶,送你过去?”

马天军伸手把老胡桌子上的白包烟拿起来看看,又“啪”地一声丢回去:“还吸白包,也弄个带锡纸的吸吸嘛!”说着就从蓝干部服的口袋里摸出一盒“芒果”,挤眉弄眼地说:“昨天县里教育局来咱矿上招工农兵学员,招待他们吸剩下的,就让我揣起来了!”“肥得你!”老胡一把夺了过来,手上夹一支,耳朵上再夹一支,又接着说:“就去个手扶吧,那山里的路太孬了,大拖拉机也走不过去啊!”

“我可不坐手扶,墩得屁股好几瓣不说,梨树下村我去过,路窄巴的连小车都推不过去,小手扶再歪到酸枣沟里,还不更麻烦!”说着就指着窗户外自己的那辆加重红旗牌自行车说:“我就骑它去,路好了我骑它,路孬了它骑我!”

梨树下村是大店公社最远的村子,窝在两座山后面的缝缝里,三十多户人家,老少二百来口子,穷得一塌糊涂,小草房烂院墙酸刺石乞针老碾盘,灰眉皂眼,难得看见一个齐整的人家。风景倒是好,山盘水绕,遍地青翠,一到了夏季,满山都是野酸枣野猕猴桃野山梨野山楂,随风送香,伸手可摘,就是离公社太远,没有路。马天军和小郭二人先是骑车走了一截沙石路,又走了一截车辙印老深的泥巴路,剩下的七八里路只能在田埂地边蹦来蹦去。这回下村驻队,上级要求三个月,深入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不能漏掉一村一队,马天军正想着借这个机会躲躲矿里那踢不开的杂事,也躲躲家里那整天抱着药罐子的碎嘴婆子,用他的话说,吃几天清静饭去,就选了最远最穷的梨树下村去驻队了。

此时,梨树下村的生产队长崔兴山正在村头的石头轱辘上蹲着等人,日头也有些歪了,却还没看见路上有人现身。等他再装上一锅烟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山下的柞树丛里钻出两个人来,前面的那个男人四拍拍的国字脸,手里推个自行车,明晃晃的钢圈一闪一闪。崔兴山忙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腰里别好,对着身后的娃们喊:“来了!马矿长他们来了,去喊红妮,烧锅,做饭!”娃们飞奔而去,两只破鞋片子扑叉扑叉拍出一溜黄尘。不一会儿,娃子的喊声已响成一片:“七叔,俺红姐擀长面条炒芝麻盐哩!”

马天军和小郭的住处安排在梨树下村仓库屋里,马天军和小郭跟着生长队长崔兴山走进仓库时,一个妮子正背转身在柳木面案上推着擀面杖擀面条。妮子十七了,姓崔,名叫崔红香,她爹崔老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娶的女人自然黄皮寡瘦小里小气不像样,可是生出的闺女却水灵。十七岁的崔红香个子不高,长得瓷实实的小身材,肉肉的腰,肉肉的小胸脯,脸蛋红粉粉像两片莲花瓣,小嘴花骨朵似的鲜红。特别是那一双眼睛,不大,细长,黑得水葡萄粒似的,向上斜挑着的眼角,低眉顺眼时藏在长睫毛下面,看人时猛地一挑一飞,晶晶莹莹的桃花水光从这个眼角扑拉拉流到那个眼角,又从那个眼角扑拉拉地流到这个眼角,似有一层柔柔的雾气从眼底里飘荡出来。再配上那红粉粉的莲花瓣脸,男人的心就随着扑拉一动,一股新鲜而激烈的热气在心底拱钻出来,心想,这小妮子,一双勾魂的桃花眼呢。

十岁时,崔红香跟着她十二岁的哥哥崔红高去八里地外的王村念过两年书,识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崔老杆就不让哥俩念书了,红高下地干活,红香在家里拾柴剜菜,喂猪养鸡。娘有一根枣木擀面杖,是那年回舅家带回来的。虽然一年里梨树下的人家吃不上几回捞面,但崔红香用这根细致的擀面杖学会了擀面条,她和的面硬铮铮的,擀出的面条筋道细长,挑到碗里一窝银丝似的。崔兴山是崔红香不出五服的堂叔,心疼崔老杆挣工分少,驻队干部来了,崔兴山就让崔红香来做饭,一天挣五个工分,又让他哥崔红高上山砍柴供干部们用,一天记十分。

马天军走进来时只看到一个背影,崔红香正用力地擀那刚刚醒好的一团面。因为有客来,崔红香穿了她两年前置下的红线格呢布衫,有点瘦,腰身就箍得肉肉地紧着。听见门响,崔红香侧过头往后看了一下,顺势把闪下来的头发往后抿抿,叫了声“七叔”,又叫了声“马矿长”,不知道该咋称呼,就冲着小郭笑笑,回过头去,小脖梗一白一闪,胸脯一耸一耸地推那枣木擀面杖。

那晚上的面条果然筋道得很有功力,又下了不少的熟芝麻叶子,捣了油香的芝麻盐。红香把两碗面堆得山一样高,递给马天军一碗,又盛起一碗给小郭,还要给崔兴山盛,崔兴山摆了摆手。马天军吃着这面,就着门前黄昏的阳光看清了这个小妮子,心想:“好一个勾魂眼!”

第一碗面条吃完,红香已把第二大碗递到了马天军手上,接碗的时候,她眼角挑着朝马天军扑闪扑闪,两个人的手指尖尖擦磨了一下,小妮子的指头尖尖真嫩,丝一样在马天军的手指头上滑了过去,无声无痕地一抹,马天军只觉得心里一缩一烫,有什么很深的东西在心底鼓了一鼓。门前的夕阳看透了似的不怀好意地一笑,把金黄的光芒一收,一抬脚就往远处走了。红香点着了菜油灯,软绵绵的一团光亮,闪闪地跳在小妮子红香的眼角,闪在小妮子肉肉的胸前,也在整年干渴着的马天军眼里点着了两颗小小的火苗。

驻队干部日子过得很清气,白天到地里转转看看,扶两下铁锨把就算劳动,晚上召集社员们开会读读报纸文件,无非是“苏修的野心不死,仍在梦想改变世界,想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中国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或是“有人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却在搞着封资修的老一套”。小郭就着油灯念,马天军有一搭无一搭地解说上几句,来开会的人听个糊糊涂涂,只记住了“外衣不外衣”、“孔老二”什么的。有了这宝贵的灯光,妇女们正好在灯下纳纳鞋底子,省了自家的不少灯油,男人们累了一天,就钻在破袄里打起呼噜。晚上回来,就吃红香擀的面条,或是玉米糁汤烙油馍,再和红香逗几句家长里短。小妮子没有见过世面,眼睛顺在长睫毛下面,一说话脸一飞红,桃花瓣似的粉润着。屋里饭香飘逸,三间堆满杂物的仓库似有些家的缠绵,自己家里要有个这样的鲜亮女人多好!怎么就是那个药罐子老婆呢!一点也不中用!胸脯像个干柴板!这个冒出来的念头让马天军的心“突”地一跳,夜里躺下睡觉时,又顺着这个念头生出来更多具体而生动的联想,就翻腾了大半夜。

队里积存的细粮不多,做好饭崔兴山都不吃,吧嗒着烟袋锅让马天军和小郭多吃多吃,吃饱不想家。灶坑里烧出的焦辣椒辣出了满头的热汗,小郭热气腾腾,马天军也喝得脱了蓝干部服,光穿着里面的紫红秋衣,四拍拍的国字脸上红光闪闪。“妮子人不大,能耐不小,饭倒做得顺口!”马天军老是当着崔兴山的面夸红香。崔兴山咝拉着烟袋嘿嘿地笑着,黄板牙油亮油亮,“俺这妮子认字哩,人伶俐着哩!咋样马矿长,去你矿上给俺妮子说个工人吧!”马天军就举着碗偏头认真地看看红香的脸,辣辣地抓住那眼睛里的桃花波纹说:“愿不愿意红妮?你说愿不愿?”看得红香满脸燥红,身子一扭把脸藏了起来。马天军的心眼儿突然动了,转转眼珠子说:“找个人家也中,可我看这妮子识得字,咋不让她当个

妇女主任,也好抓抓咱村的妇女宣传工作?”“可不咋哩!真中!你马矿长说中就中!谁也不敢说啥!”

当天夜里,马矿长就在全村大会上宣布了崔红香是梨树下村的妇女主任的事。工作组长定下的事,谁也没敢说啥。妇女们都在心底飞快地算了算,想想每年补助红香二百多个工分,折成现金十四块多钱时,嘴偷偷地撇得裤腰一样,纳鞋底子线故意拽得咝咝直响。

晚上生产队干部开会,红香也算是一个,这才知道队里开会为啥都是半夜,还把门关得铁严,敢情回回都偷着炒芝麻花生黄豆吃哩!这回炒的是二斤黑芝麻,每人分到一把,捧在手心里蘸着往嘴里送。一片咔咔吧吧的香气中,红香感到自己和村里的闺女不一样了,吃上了偏食,活出个人样了,眼睛就闪闪地看着马天军了。“马矿长,俺这一把也给你吃!”说着,身子挤过来,挤在马天军身上,就把分给自己的那一把炒芝麻拍到马矿长的手心里。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郭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去山坡上放野兔夹子,崔兴山去给生病的老牛灌药汤,做晚饭时屋里就剩下红香和马天军。红香在案板上擀面条,马天军一把一把往锅膛里送柴火,一抬头看见红香的衣服上沾了一块面絮,“红妮,面都沾到你身上了,还让俺吃啥哩?”说着就动手给红香去拍。红香没有躲闪,马天军的手就拍得故意高些,指头碰到了红香的胸,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服,马天军的手触到那团坚挺而诱人的柔软。本想再多拍几下,小郭回来了,手里拎着野兔夹子。

马天军的手麻酥酥的,一直麻到晚上。

梨树下妇女主任崔红香一共去公社开过三次会。

清早,崔老杆听到破院门“咣当”一声响,抬头看时,一只踩在车蹬上的脚正蹬在门槛上,明晃晃的车圈还在转着,小郭伸着脖子喊:“红妮,去公社开会!”

红香正在屋里慌慌地抿头发,崔老杆见马矿长到了家门口,一时慌得不知道说啥好,丢下手里正在搓的麻绳,两手摸着身上的烟袋说:“马矿长,屋里坐坐吧,老脏啊俺家……”

马矿长用手指弹去烟灰,手拨拉了一下车铃铛,弄出了“叮”的一声脆响,高声大气地说:“不坐不坐,去公社开会哩,赶早走赶早回来!红妮!”

“来了来了!”红香又穿上了她那件红格子布衫,紧紧肉肉地裹着小胸脯,一边拢着头发走一边对爹娘说:“去公社开会,兴许回来晚些!”说着,屁股一翘坐在小郭的后车座上,车铃一响,人就远去。

崔老杆倒着一长一短的腿看出老远,闺女和矿长一块儿去公社开会,脸上老有光哩。

走到平坦的地方,马天军就说:“小郭,你歇歇,我驮她一段,这段路好走些!”

红妮跳下来坐到马天军的车座子上,马天军感到身后那热烘烘的一团柔软,一挤一撞地挨着他的后背,他的后背上冒出了细汗,热气翻滚,一股股四下滚动。

两辆车子到了公社大院子,马天军照例去找老胡书记喝酒,红香就挤到一院子蹲着的那些队长们堆里听完公社的大广播,啃完带来的红薯面干粮,和几个邻村的小闺女一起去了公社供销社。供销社设在街头的三间红砖瓦房里,紫红的木条柜台,摆着香胰子、尼龙袜、印着李铁梅高举红灯的手巾和绣着狗牙边的手帕,还有一小盒一小盒的友谊香脂和硬得石头似的点心。乡下的小妮们手里都没有一分钱,进门时心里怯怯的,你推我拥地侧着身进去,看着供销社的营业员那一张涂满“面友”的脸,心发虚。

“这尼龙袜子多少钱?”红香实在喜欢那一双红色的尼龙袜子,小心地问营业员。营业员那一张白脸更寒起几分,故意一扭脸,嘴里不耐烦地说:“五毛八,你买不买?”

红香吓得脖子一缩,天爷,恁贵!一双袜子得十几个鸡蛋哩!

而此时的马天军,正和公社书记老胡在一起喝地瓜烧,吃一盘梅豆角炒鸡蛋,说着乡下男人们的酸话,笑声骂声响朗朗地传满了公社大院。在红香他们眼里,公社书记老胡威风得很哩,下乡时屁股后面跟着一串大队干部,都争着往他嘴里塞烟!就说那公社的拖拉机站站长,管着三台拖拉机,下到村里就成了活神仙,没有鸡蛋烙油馍就不犁地,没有茶叶的水不喝,走时还得带上一兜子绿豆!可在老胡面前拖拉机站长笑成了一朵花,腰弓着跟在老胡屁股后面叽叽咕咕地笑:“胡书记,你说哩,看你说哩……”可人家马天军马矿长,就能降住威风风的老胡,和老胡挤坐在一条长凳上,吃炒鸡蛋喝地瓜烧,还一句递一句地骂着玩!这不就是一物降一物吗!

吃完饭,和老胡说着骂着往院子外面走时,马天军浑身燥热,心里涌着地瓜烧和被那些酸笑话撩起的欲望。这时的红香已看完供销社的东西,怀着对马天军的敬畏和对那些花花绿绿商品的向往,正站在院门口等着。

“吃吧!红妮!”递过来软软的一包,公社伙房里的肉包子,一咬一兜油。

红香没舍得把那些肉包子都吃完,她只吃了一个,留下三个捎给爹娘和小侄子们。回家的这段黑路上,马天军让地瓜烧弄得像烧着一莲蓬火,后背上挨着红香的那一块肉火烫烫的,一股子一股子的热气鼓鼓涌涌地直顺着肚子走到下面,硬硬坠坠,总想尿。

“咱啥时候还来公社开会?俺还想去供销社看东西,那儿的东西真好看!真多!”红香吃完肉包子,浑然不知前面这个男人心里的感受,脖子伸着问,身子更紧地挤着马天军。红香想,俺哪怕有一双尼龙袜子也好啊,俺就想要那一双红袜子!

可那袜子得十几个鸡蛋才能换来!娘会给她十几个鸡蛋吗?娘的鸡蛋多金贵啊,一个一个数着看得紧哩!红香轻轻地叹了口气。

三个肉包子捎到家里,娘和爹分吃了一个,剩下两个娘焐在肚子上给崔红高的两个娃送去,高声大气地对嫂子说是红香去公社开会捎回来的,是胡书记吃的包子!两个娃子吃得一嘴油,一见了红香就问:“姑,你啥时还去公社开会?还给俺捎回来肉包子不?”

第二次去公社开会,没有肉包子捎回来,捎回来的是十几个红螺丝糖,马天军从妇联主任那儿要来的,妇联主任刚嫁了个部队转业干部,在县里的机械厂上班,给大家捎回的喜糖就是县城里才有的红螺丝糖。

“红妮,给你,螺丝糖!”一个黄草纸包里包着几块红红的小螺丝。

红香喜滋滋地噙到嘴里一块,又塞一块到马天军的嘴里,两人甜了一路。

“往前坐坐妮,骑着才省力!”红香就听话地往前靠,小胸脯鼓着,一直摩擦着马天军的后背,摩擦了一路。

第三次去公社开会出了点小岔头,小郭一去就被一个老同学拉住了,说明天老鸦陈村的一个老同学结婚,正想多找几个人去闹闹,没想到在这里逮住了小郭!说着说着不等马天军答应,就把小郭连人带车子拉走了。

马天军那天又在老胡那里喝地瓜烧吃一盘茄子炒肉。老胡要托马天军把侄子招到矿上当工人,酒就倒得更勤,喝得更持久而缠绵。喝完地瓜烧马天军又去拖拉机站给梨树下村要柴油点灯,又去卫生院给五保户要治头疼的止疼片,刚刚骑着车子到公社院门口,又对等在院子外面的红香说有点事忘了办,急匆匆地骑车子消失了好一会儿,再见到他时,已是后半晌了。

马天军急急地把一块香胰子塞到红香手里,只说了一个字:“走!”两人坐上车子往回走了不一会儿,路

面已是灰麻麻的了。

那半瓶子地瓜烧,正在马天军心底涌来涌去,他的两眼快喷出火苗来了。而车子的每一次颠簸,都让后座上坐着的那个青春的身体贴在马天军的后背上,让马天军内心的火苗燃烧得更激烈。红香正在陶醉地闻那香胰子的芬芳,马天军的手几次想伸到后面去,几次又硬是忍住了。

天怎么还不黑呢?天快黑了吧!

五内俱焚之中,天总算黑下来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黑压压的坟地了。

马天军在坟地边上吱的一声停下车子,说:“红妮,我去尿泡尿,你就在这里站着别动啊!”

“我站在这里?坟地里?”红妮四面看看黑暗里的那阴森森的坟头,心里寒寒的。

“不怕,一会儿我就出来了!”马天军支好车子,就往坟地里走,不见了。

红香手扶着车把一个人站在黑黑的夜色里,四面都是半人高的麦子,月亮还没有出来,只有初夏的小风带着断断续续的虫子叫声在她脚边游动着,似远似近。这里四下没有人家,黑洞洞的坟头似乎高大了许多,枯草摇动,酸枣枝擦出一片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野地里跑过。刷刷刷刷,看不见东西,只有一阵阵碎响飘过,再看,再看,又好像坟头会动,一串串地往前面涌呢。

红香害怕了,她朝着马天军走去的方向喊:“马矿长,在哪呢你,你咋还不出来呢?”

“再等一会儿,你要是害怕,就往里面走走吧!”马矿长在哪个地方回应着。

风更阴冷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往红香的腿上爬,她哆嗦了一下。

“俺真怕了!”红香丢开车子,顺着那个虚无的喊声往坟地里急走着。她听到身后的枯草窸窸窣窣的响声,刚想揉揉眼看个明白,身后一阵风急过,“刷”的一下,一条黑影猛蹿上来,准确地把她从后面箍住了。

铁箍一般的两只胳膊,一下子就把红香箍得动弹不得。

最初的几秒钟里,红香吓得身子软成稀泥,浑身毛发直立,舌头根硬得发不出声音,她不知道扑上来的是人是鬼。会不会是一个冤死的女鬼扑上来找替身呢?坟地里一准儿有冤死鬼!老人们都说有鬼!魂飞魄散之中,红香听到了热热的喷着酒气的声音,那声音抖抖颤颤真带着几分鬼气:“妮,想想我给你带来的好处!想想那些好处!”

不是鬼,是人!是一个一直在密谋着这个时刻的人!

“想想那些好处吧!”

红香的心还在强烈的惊吓之中蹦跳着,混乱中一声尖叫憋在嗓子眼儿里。那带着酒气的呼吸热辣辣地吹在她的后脖梗子上,麻酥酥的舌头在她脸上乱滚,急切的两手十分熟练地翻开了红香的红格子衣襟,衣襟兜住了红香的脸,那手就麻利地捂在两团绵软上。

那双手掐住从未被人触摸过的奶头时,红香身体一耸,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娘哎!这是咋了?”嗓子里挤出颤颤的一声。

十七岁的成熟的身体随着那双男人手的揉搓奇妙地哆嗦起来,纷乱起来,一波一波的电光呼啸着狂喊着,噼叭作响地放射到她全身,她的骨头就在这电光里一节一节地酥麻脱散了,连头发根都鼓胀起来,咝咝作响:“哎哟!娘啊!俺不行啊……”

那双手不肯停息,又三把两把扯下红香的裤带,下移到更隐秘的处女地去探寻抚摸。当那双手按在某个湿滑地方时,神奇的天门刹那开启,红香的隐秘之处竟然藏着如此强烈的电光,四射着从她的下体飞溅出来,地动山摇,震天撼地,耳边呼呼风响,星星刹那飞过,人就云一般的一软一飘,开始还能听到带着地瓜烧的热气的声音:“妮,想想我给你的好处吧,往后好处多哩!妮,你还想要啥哩!这么好的东西,不给我想给谁!”

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那手顺势一用劲,酥软的红香被轻易地放倒在地上。

“俺还是个小闺女啊!俺不能啊!”红香的声音被一个粗大的舌头压了回去。

还好,地下没有酸枣刺,只有一团绵绵的青草。

还有一种陌生的钝疼排山倒海而来。

天地更黑暗了,那天晚上,月亮好像没有出来,大地一整片地沉静裸露着,就像这个初次袒露自己于天地间的处女一样,静寂沉重而哀怨。花儿垂着头,风儿从别的地方绕走了,遥远的星光,颗颗凝固,闪烁着一股悲天悯人的婉约。

常年饥渴的马天军动作进行得很畅快,连续作战,一泻千里,两脚在地上刨出个深坑。而压在他身下的红香的手里,一直握着那块有着奇特花香的香胰子。

于是在红香今后沉重的回忆里,就有一股不和谐的芳香一直飘散着。

当晚回到村子里时,夜已深了,红香的娘还在门槛上坐着等红香。听到村边一阵车子响,她娘举着麻秆火往院子外走。红香急忙拉了拉揉皱的衣服,手在黑暗里摸了两把,摸摸自己的头发上沾没沾树叶子。等她娘喊“红妮,咋这晚哩?路上出岔了?”的时候,红香已把脸上的泪抹干净了,她扬声对娘说:“可不,多去了几个地方,要这要那的,俺三奶的头疼药也抓回来了!”

红香的声音是平静的,她娘没听出一点儿诧异,就去灶火里端出一碗玉米糁汤来。不知道为什么,红香不想让她娘知道这件事,她耳朵边上一直响着一句话:“想想我给你带来的好处!想想这些好处!”

是的,只有马矿长来了,红香才有了这些好处。

红香最切实地感受着这些由马矿长带来的好处。

没有文化的红香,没有太复杂的思想和颠来倒去的对事件的深刻分析与联想,她只是躺在床上咬着被角无声地哭了半夜,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在她喑哑的哭声里落下去了,塞着烂草的窗格子里飘进来一缕缕青白的袅袅雾色。后坡的山林里,几只鹪鹩尖尖亮亮地啼叫了,引来更深的山林里鸟儿们的应和,队长崔兴山已在当当地敲村头树上的破犁片催人上工去,又一个清晨不可抗拒地到来,日子还得过下去。哭过了,疼过了,红香撩撩泪,拢拢头发,闪躲过她娘的眼睛,就又起来去给马矿长他们做饭去了。

随后的日子里,饥渴的马天军还抓住了三次机会,一次是在去公社的路上,两次是在后坡的红薯地里。红香从不主动去找马天军,都是马天军事先精心安排每一个细节,找足理由让红香必须跟他去,也知道去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红香没有办法不去,还是去了。几次经验后,小妮子似品到了一些甜意,身体里已有了些不由自主的小小迎合,这让马天军更是心醉神迷,如鱼得水,游动得畅快极了。

三个月的驻队日子过完了,马天军和小郭要离开梨树下村。临走,马天军偷偷地把一个小纸包塞到红香手里,红香打开看时,纸包里包着一个蓝白格格的方头巾。

还留下了一句话:千万别去矿上找他,那里人多嘴杂,会出事的。

很多年后,常常会出现在县教育局副局长崔红湘记忆里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她拿了那块蓝白格的头巾,偷偷地在娘的椭圆形的镜子前照来照去。娘去地里剜猪莱了,爹去后坡割荆条,院子里只有几只鸡静静地走来走去找寻着什么。红香这才敢打开纸包。

红香把那块梨树下村的闺女们从没有谁戴过的蓝白格头巾在头上脖子上围来围去地比划着,对着镜子左照右照。也就是在这一连串映在镜子里的影像中,十七岁的红香似乎开了窍,她突然感到,她应该用自己换来些什么。

换什么呢?

反正可以换来东西!换好东西!这头巾不就是她

换来的吗?

第一次,红香是踩着一个女人的脚印去找马天军的。

时间已到盛夏,山里的野山楂熟过了,娘和红香上山采了不少,用线串成大大小小的串串,让红香拿到二十多里地的矿区去卖钱。娘还拿了五十多个鸡蛋装在篮里,仔细数过,又一遍遍告诉红香鸡蛋卖五分钱一个,一毛钱仨可不能卖,野山楂串大串五分,小串三分,钱要装好了,那是给她爹换袄里子的钱,弄丢了爹今年冬天可就没有袄穿了。

红香来到矿区卖鸡蛋时,倒也不太费事,红香家的鸡都是吃的活食,下的蛋个头大,鲜亮,一会儿就被几个矿工家的女人买走了。挂在篮子边上的十几串野山楂串,也被手里扯着小娃子的女人买了去。剩下最后一串野山楂串的时候,一个薄嘴皮的女人和红香争了起来。女人非说那串小,是别人挑剩下的,不能给五分钱,非要给三分钱不可。说话时女人的薄嘴皮子动得飞快,两排白牙一闪一闪。红香说不过她,眼看着那女人摘了野山楂串串,把三个钢鏰丢在篮子里,屁股一扭一扭地走了。

红香低头从篮子里拾三个钢鏰时,就看到了女人脚上的那一双红尼龙袜子。

女人脚上穿了双黑条绒带襻布鞋,沿着亮亮的黑皮边,那双鲜艳的红尼龙袜子就在她的细脚脖上一闪一闪地往前走。那尼龙袜子的颜色真鲜亮啊,比红香在公社供销社看到的那双价值五毛八的尼龙袜子还鲜亮呢!鲜得晃眼!可红香自己呢,天冷时,穿的是粗线袜子,因为没有弹性,一走就堆了一脚脖子。天热时,她赤脚穿着双旧布鞋,那鞋还是她自己做的,布也褪色了,四边都磨秃了,灰不突的,两只脚脖因为走了许多山路而脏兮兮的,还印着深深浅浅的水渍。在这双穿着黑条绒带襻布鞋和红袜子的脚的比对下,红妮第一次为自己的脚感到羞怯,她把脚往篮子后面缩了一下,想藏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

红香不知不觉地收起了篮子,跟在这个女人身后往矿区里走,她似乎还听到那女人说了一句:“你跟着我干啥,我去上班哩!”可是红香还是跟着她走到了一座两层的灰砖小楼前面。

白木牌上写着红字:前进煤矿革命委员会。

红香一下子知道自己想找谁了。

推开马天军办公室的门时,马天军正拿着通红的公章往一张纸上盖,桌子旁边站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脸上堆着幸福而讨好的笑容。一看进来的是红香,马天军怔了,脸一木,心一慌,手就哆嗦了一下,盖下去的大红章就有点歪,招呼都忘了打。

那旁边的小伙子帮着扶住那张纸,并不嫌弃那公章盖得歪不歪,脸上笑得一朵花似的说:“马矿长,多亏了你帮忙提拔,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学习,掌握更多的知识,成为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好好,毕业了争取还回咱们矿上工作,矿上能做的工作很多,需要你们这些有知识的人啊!”马天军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膀,很镇静地把他送了出去。

一关上门,马天军的声音就变了,手指头一点一点地戳着红香:“你来这里干啥?我不是给你说过,这里人多眼杂的,你也敢来?”

红香怔了一会儿,准备好的笑容僵在脸上。

眼前的这个马天军和在梨树下村的马天军是多么的不同啊,在村子里,马天军总是温和地笑着,主动地和红香说话,和红香逗嘴,喜欢吃红香擀的长面条,他笑着说:“妮子,去矿上找个婆家吧!矿上可好哩!啥都有!”他还会扭动着身子,抽冷子就把嘴堵在红香的嘴上,手上忙活着,嘴里还甜腻腻地说:“以后好处多哩……”

可红妮真的来到矿上了,马天军却笑不出来了,他坐在藤椅里,脸木着,手里的茶杯端起又放下,平着声说:“你咋来了,这里人多眼杂的……”

红香两只脚在下面搓来搓去,小胸脯起起落落,手里的篮子放下也不是拿上也不是,但是她从马天军的话里,听出了一种意外的惊慌。

不知道为什么,马天军的惊慌却让红香感到踏实。几秒钟后,她的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出气也匀和多了,两脚也不在下面搓来搓去了,而且在今后她再来找这个人的时候,马天军的惊慌每次都给了她更大的勇气和更大的欲望。他慌了,他怕别人看到红香来找他,说明他怕人知道他和红香的那件事,说明他不想为这件事而毁坏了他矿长的前程!说明他的短处在小妮子手心里死捏着!别人来找马矿长办事,都是仰脸看着马矿长,说话软和得很哩!她一个乡下的小妮子,凭什么能让一个堂堂的副矿长惊慌呢?可是他马矿长见了红香就是慌了!这正是红香的依仗!红香的心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快意。

当然,此时只有十七岁的红香并不知道什么“男女关系”这个字眼儿,也不明白在这种“男女关系”后面连带着的一大串可怕的结局,她只是为一双红尼龙袜子来的,她的想法简单而明澈,这是她可以要到红尼龙袜子的唯一的希望,她想争取一下。

副矿长马天军在办公室里踱了几圈,才想起自己有些失态,忙让红香坐在椅子上,篮子放在地上,又把刚给自己沏上的香片递到红香手里,才勉强地笑了笑说:“红妮,有事?家有事?”

红香的眼角飞了几飞,脸上涸出两团桃红,才说:“没事,俺来卖鸡蛋,那女人少给了俺两分钱!”

“哎呀,我当是啥事,就两分钱!我说红妮,就是这两分钱吗?两分钱就把你支到我这里来了?你没看见我有多忙?”马天军磕掉手里的烟灰,不耐烦地拉开抽屉,做出要掏出钱给红香的样子,又走到门边听听走廊里的动静。走廊里没有人走动,窗外是一片明亮的场地,下了班的青年工人们正在篮球场上跳着叫着投篮,喊出七长八短的怪声,一阵阵传到办公室里来。

“也不是光为那两分钱,那女人还穿了一双红袜子!红尼龙袜子!”因为是第一次开口向马天军要东西,红香说得颠三倒四。

“哦——”马天军的手顿住了,这一声回应得很长很曲折,带着世故的幽深和看穿了一切的意味,缭缭绕绕,在天上地下滚了好几个来回,最后那心又绕回来了,眼睛眯着,丢下手里的烟头狠狠在地上一碾一碾碾成碎烟丝,声音阴阴地说:“多少钱?…‘五毛八。”红香的声音很低,头埋在胸口,但马天军还是听清楚了。

五毛八,这小妮张嘴向他要五毛八。

这妮子送上门来,不用白不用,那我就给她五毛八。

“好,你先走吧,去西坡根儿那一片桑树林里等着我,我去买红袜子,你等着啊!”匆忙之中,马天军还没忘摸了几把红香的胸脯。这回马天军摸得很仗义,花了钱的仗义。

红香听话地走了,马天军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个笔记本,又抽出一张一元的票子。

红香来到桑树林里,用手扒来一堆干桑叶,铺成一个厚厚的草窝坐在里面。

因为想要东西,红香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马天军,便无师自通地开始配合着马天军的一节一拍,上下左右,来来去去。趴在干桑叶堆上的马天军满意无比,汗流浃背,痛快淋漓地陶醉着。

两人在桑树林里分手的时候,马天军拍着白汗衫上的草屑嘱咐红香,以后不要去办公室里找他,下个月三号,还在这树林子里见面,就在这里等他,他准来的。

到了那一天,红香又挎鸡蛋去矿区卖,卖完了鸡蛋看天色还早,就在矿区里瞎转悠,看到布告栏里新贴有大布告,挤上去听那些识字的人念着。一个青年矿工把

手里的饭盒摇得哗哗响,大声地念那些布告上打着红叉叉的人名,说是这人祸害了一个小闺女,那小闺女怀了身呢,不枪崩还中?

“就得枪崩!抓一个崩一个!看他们还敢不敢!”围着的女人们都说,指指点点。一个戴着红袖箍的女人还朝红香看了一眼,“这种坏人,不枪崩,还能留他吗?”红香的头上马上渗出一层汗珠。

那天,从桑树林里往回走的时候,红香手指头上勾着马天军给的半斤白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天爷,就这一回吧,俺可再不敢来找他了,眼看着事就闹大了啊!

红香回去把白糖交给她娘时,说是矿上遇到了马矿长,让她捎回来给爹娘的,娘喜得两眼放光,小心地把白糖收进一个小黑瓦罐里,掉在箱子盖上的两粒糖渣,也用手指点着沾进嘴里,“老甜啊,过年时给娃们蒸糖包吃吧,可别吃糟蹋了!”

红香却一头扎在床上,娘端来玉米糁汤也没有喝。

秋天的时候,红香他娘发现红香不对了。

吃饭时,红香跑出去呕了好几次,还老是去瓦缸里舀柿子醋喝。

她娘正在端着刷锅水往猪圈里倒,听红香哇哇地呕着,心里一惊,脚下一歪,踩碎一个喂鸡的破盆子。

爹像是啥也没有听见,吃完饭,倒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腿就去屋后挖柿树根去了。娘慌慌地关了院门,一把把红香挤到灶火角上,黑着脸,二话没说就去掀她的夹袄襟,“妮,你咋了?你到底咋了?”

红香吓得直往后退,手推着娘的手,肚子缩缩着挤在墙上,“娘,俺不咋呀,没害病,就是胃里老是翻,翻得想吐……”

娘甩开红香的捂在肚子上的手,揭开那夹袄襟,露出了红妮的半个肚子,“娘看看,你小妮子家咋会吐哩……”

红香的腰里,缠着那块蓝白格子的头巾,缠得很紧。

娘一看见那头巾,就跌坐在了灶前的柴火堆里了,话没出口泪先下来了,“丢人现眼的妮子啊,你咋会?你咋会?你叫咱一家人的脸往哪里搁啊!”红香两手护着她的肚子,头抵在墙上,不敢看娘,泪流满面。

娘又一屁股爬起来,手里抓起个破笤帚疙瘩,屁股上的草木灰也顾不上拍打,照着红香的后背就是一笤帚疙瘩,“说呀!是谁?”

红香疼得浑身一哆嗦,隔着一层单衣的后背上起了条红檩子,身子更缩得小些,就是哭。

娘手里的笤帚疙瘩就抽得更急,一下比一下狠,红香的背上满是伤痕,笤帚掾子飞了出来,挂在红香的头发上。娘不敢大声骂,声声都从牙缝里咬出来:“死妮子,谁啊你说!到底是谁?哪个人造的孽呀!”

只听院门呱嗒一声响,嫂子来拿面箩,隔墙听到了娘的半截话,几步冲到红妮的面前,一口唾沫啐在红妮的脸上,“我还当是闲话哩,这么说是真的了?还问啥哩娘,看看你那好闺女吧,一趟趟往矿上跑,半夜三更才回来,东村卖鸡蛋的老汪家女人都见了,跟人钻桑树林里哩!”

娘的手僵在半空中,嘴张得老大闭不上,打飞了的笤帚扑拉一声散在地上。

红香也顺墙出溜下来,坐在地上捂着脸哭。

“大人孩子都别想做人了,都跟着她丢人吧!看你养的多好的闺女!”嫂子又一口唾沫恶恶地吐在地上,伸手一摘墙上的面箩,像是得了天大的理,把院门摔得呱嗒一声走了。

娘到底是心疼闺女的,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草灰,又探头朝外看看,回来压低声音说:“有两月?”

红香哭着点点头。

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牙缝里骂了一句不要脸的死妮子,说:“这几天少出门,我明儿个去你舅家求个药方,先把肚子里的肉打下来再说吧!”

那天夜里,爹把哥找来了,三个人压低了声音吵吵了大半夜,红香听不太清楚爹娘在说什么,只听到哥的一句话:“我不去,我丢不起那人!”

娘说:“那就咽啦?咱就咽啦?”

“你想不咽,你还有法儿想不?人家是矿长,连胡书记都敢骂哩!”爹的烟袋锅在床沿上磕得叭叭响。

后来哥就一摔门,走了。

后来爹就空空地咳嗽,长长地叹气,一长一短地在院里走着。瘸腿的崔老杆天生的没能耐,崔红高又不敢出头去矿上找马天军。“抓药去吧!”瘦弱的娘长长地叹口气,月亮地里的树影子扯着娘那声长长的叹息。再往后,红香糊糊涂涂睡下了,醒来时天已大亮,娘已挎上一篮茄子青椒去舅舅家了。

药是好药,石门沟李郎中的传家宝贝,红香吃下去,后半夜里,肚子就像刀搅似的疼了起来,下面就见了红。娘不让她喊叫,让她咬紧了破被头,“使劲咬!咬紧!辈辈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想要脸就得受这罪!”红妮已汗湿得像是水里捞出来的,娘的破手巾擦得湿淋淋的。天快亮时,红妮嗓子里呜呜出几声哑叫,娘用破尿盆端出来一盆黑血水,倒进茅缸里,怕人看见那血红,娘又搅进去半盆草木灰。

就在两天前,马天军又按照上月约定的时间来桑树林里等红香,马天军手里攥着一条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红字的白毛巾,还有两双矿上发的白线手套。矿上的女人得了这白线手套,都拆了织线裤织线衣,织白领子缝在衣服上,一闪一闪地亮着,乡下的妮子们眼馋得很!天擦黑,也没看到红香的影子,马天军狠狠地朝树上跺了两脚说:“嫌给的少吗死妮子?你还想上天!”

深秋的干树叶子哗哗地落了马天军一头,马天军恨恨地走了。

病好后,红香瘦了许多,脸上没了那桃色,两眼也少了那水意,对村里的人说是害了一场热病,人就瘦了。

“害啥病这么厉害?瘦成这?吃的啥药?”有好事的女人问,话里有话哩。红香不说,娘也把话岔开,问她嫂子,嫂子就恶恶地往地上吐唾沫。

初冬时的一个大清早,娘发现红香出门去了,踩着露水走的,不想让人看见,走得很早,门前的枯草上只有浅浅的脚印。

红香推门进来时,马天军的办公室里正在开着会,三个矿长都在,还有一个年轻的扎着短刷子辫的女干部低头在记着什么。红香围着马天军送给她的那个蓝白格的头巾,也不知道敲门,一抬手把门推开老大就进来了,就看到了马天军诧异的目光。

猛然出现在办公室的瘦得脱了相的红香,让马天军的心“哗”的一下掀起老高。有一秒钟,两人的目光硬实实地恶撞在一起,谁也不让谁,碰出“仓啷啷”的一片火星。

坏事了!马天军心里喊了一下。

一屋子人都抬脸看着她,疑云重重,不知道这个直勾勾地闯进来的乡下小妮子想干什么。红香的眼睛先是和马天军碰出一片战斗前的火光之后,才收住眼神平静地开口叫了声:“舅,你开会哩,那俺在外头等吧!”

马天军硬硬地点点头,也没让红香坐。

红香的这一声“舅”,清除了大家眼里的问题,短刷子辫的女干部又在低头记笔记,孙矿长还又接着讲“抓革命促生产,多产煤支援世界人民”的重要意义,只有马矿长手抖抖地喝茶水,没人注意到,他的手抖得拿不住茶杯。

站在走廊里的红香,已不是半年前的那个光知道要小东小西的小妮子了。吃下娘给她抓的那些草药,经历了血雨腥风之后的红香,被嫂子一口唾沫啐到脸上的红香,被村里人闲言碎语淹没着的红香,那疼痛已长在她的心里了。她的心长大了,更准确地说是膨胀了。罪也受了,脸也没了,身子也空了,我得用它换回点啥东西来!

打开水的外甥女,一见她来,就都笑着打招呼:“看你舅来了?”笑笑走了,又回头看了几次,表情很神秘。

马天军是在一个树木刚刚发芽的暖和天去找公社书记老胡的。他咬着牙狠蹬着车子,车轮飞转,飕飕风过,四拍拍的国字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硬得一道道生皱。“得赶快排除这颗地雷!不能让她再埋在我的路上!”马天军咬着牙心想。春天的树木日日地从他的身边风一样飘着,树们似乎都不理解马天军沉重而复杂的心情,桃树杏树自顾自地秀着粉白的花骨朵,柳树正吐着淡黄的嫩蕊,紫红的榆树钱小米粒般挤在树枝上。一路上鸟鸣莺莺,蝶飞剪剪,淡甜而清洁的空气使春天的大店公社有一种细致的美丽。

集日刚过,公社的屠宰场杀了一头猪,卖剩下的骨头都端到公社的伙房里来了,老胡就让管伙食的孙大胖子煮了半盆排骨,和马天军一起就着地瓜烧撕猪骨头。马天军牙还疼着,啃骨头也啃得不大热心,先说了老胡的侄子招工到矿里的事,还说这次招工是地面上的机修工,不是矿工,他才特意留了个指标给老胡的侄子,下个月就可以办手续了。老胡一听眉开眼笑,忙从盆底翻出一根肉多的骨头夹到马天军的碗里,又倒满了酒,说:“吃吧,吃吧!吃完了就有劲……”说完指指马天军的裤裆。

马天军咧了咧嘴,本来应该回骂老胡几句的,比如“你爱吃猪鞭,咋还不见长长”之类,但他今天没有骂,只是浅浅地笑笑,说:“老哥还有个事,你一定得办!”

“说!”老胡“吱”的一声把一盅地瓜烧吸进嘴里,答应得很痛快。

就说了红香的事,说是个远房外甥女,妮子人机灵得很哩,又当着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识字,会写大字报,工作积极肯下力,这回再招工农兵学员,就推荐她去上大学吧!

“一个远房外甥女,你恁热心,不对吧?说说说说!”老胡还想接着方才的笑话说下去,看马天军的脸不笑,硬着,就明白这话说得有些过,忙往回硬拽:“亲戚的事是得管,咋也得管,可我这里就两个工农兵的指标,上面让都得给下乡知识青年哩!”

“指标你别管,我从我矿上给你划过来一个,你就写好推荐材料就中!”

“行,好办得很!喝吧老哥,我侄子你外甥女一安排,这回咱光剩喝酒了,没啥操心的事了!”

两个酒盅碰得叮当一声,酒花喷溅。

马天军碰着酒盅说:“这话倒是真对啊!”

说完,脖子一仰,咣当一下就把一杯酒扔了进去,热辣辣地顺着嗓子眼儿往下拉,也不知道是酒精麻醉的作用还是别的,他倒是觉得牙疼好些了。

五月份,马天军从老胡那里拿到了红香的工农兵学员登记表,让人捎信到梨树下村,让红香来填表。红香出门前特意用香胰子洗了脸和脖子,洗得一路的香气,又剪了刘海,沾着刨花水把头梳得光滑滑的,还对着娘的那面破镜子齐了齐眉毛。养了这段时间,她的脸色又是红红白白的,眼睛也光亮了,穿上那双压在箱底的红尼龙袜子,脖子上系着那条蓝白格的围巾,真有点像那些矿上的女人们了。嫂子看见红香这个样子,眼珠子瞪得老大,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吐唾沫啐红香,只是拽住想追着红香跑的小娃子。那小娃子被拽住了,还在尖着声喊:“姑,你去哪呢,还给俺捎肉包子螺丝糖不?”

红香在小侄子的喊声里回头一笑,笑得灿烂芬芳而豪情,“等着吧娃,姑有好些好东西捎给你哩!”

红香这一笑,倒把嫂子震住了。

好多年之后,县教育局副局长崔红湘家里,常常会出现嫂子那谦卑的笑脸。灰眉土眼的嫂子挎着一篮子玉米糁干豆角来了,推开门,先在门口搓搓脚上的黄泥,又递上来一脸服软的笑,说:“红妮,娘让我送来了新玉米糁,豆角都是自己家晒的,一根根捡出来哩,干净哩!你吃完了我再送来!”

崔副局长穿着格格登登的半高跟丁字皮鞋、华达呢直筒裤,粉红高领毛衣围在脖子里,个子高了,两腿修长,那中年的俏脸更如粉似玉,一双桃花勾魂眼飞得激情四射。崔副局长是大度的,她不再记恨嫂子当年啐在她脸上的那件事,用下巴指指那简易沙发让嫂子坐下,又很不屑地把嫂子挎来的篮子用脚勾到墙边,对嫂子说:“俺侄子上县中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也不用给他带细粮来,从我这拿米面交到学校食堂就中了!还有这件雪花呢大衣,你拿回去穿吧!”

嫂子千恩万谢,脸上笑出一朵皱皱的老菊。

嫂子在这时往往会想起红香的那一次遥远的笑容,那一年十八岁的红香笑得那么自信深远而丰富,好像已抓到一个远大的前程握在手心。嫂子就是在那一次红香的笑容里,意识到这个小妮子的厉害,意识到一种让她敬畏的东西,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啐红香了。

嫂子没敢在崔红湘家里吃饭,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了,走出小院老远,又听见崔红湘在后面喊:“嫂子!嫂子!”

听崔红湘喊得急,嫂子头皮一炸,心想又有什么事了,堆着一脸的笑小跑着回来。

崔红湘递给嫂子一个黑皮包,拉开拉链让她一一看了里面的东西:这是给娘的毛背心和棉帽子,那是给爹治腿疼的药和棉皮鞋,那是娘想吃的鸡蛋糕,还有五十块钱给娘,别舍不得花,花完了她闺女这还有哩!

嫂子啧啧地感叹着把包抱在怀里,走了。

嫂子拐过弯,见红湘看不见了,才偷偷地在路边的石墩上打开那皮包,一件件摸那毛背心的细软和那棉皮鞋的厚实,还用手指头抠包在纸包里的鸡蛋糕。刚抠出来一块点心渣渣倒进嘴里,就听得身后吱吱嘎嘎一阵自行车链子响。嫂子忙往皮包里收东西捂在衣襟下,就看见推车子来的是一个老头,肩膀上搭了件破栽绒领子的短大衣,吱嘎乱响的自行车上坐着个包着黑头巾的千瘦老婆子,车把上挂着一串串药包,老头子一边东歪西歪地推着车子走,一边抱怨:“发那几个工资,不够你进城里抓药!还给孙子买啥书包哩?这个月我连烟钱都没有了!”

干瘦的老婆子伛偻在后座上,脸色青黄,咳一声,那腰弯得更深。

嫂子捂着被她抠了个洞的纸包,抬头看那老头子,觉得这人面熟,像在哪里见过这张四拍拍的国字脸。想了想,又想了想,还是没想起来,见路上没有人了,又抠了一块鸡蛋糕塞进嘴去吃着走了。

填表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红香识不得几个字,表格里的字都是马天军事先写好,让红香一个字一个字照样描进去的。马天军一再嘱咐红香说:“你的名字叫‘红湘,‘红是红通通的‘红,‘湘是湘潭的‘湘,这样才显得有学问,像个知识分子的名字!”

“香坛?啥香坛?”红香的眼睛又飞出了桃花波。

这回马天军不为这眼神所动——我毁就毁在这双害死人的勾魂眼啊!他满脸严肃立场十分坚定地看着别的地方说:“是‘湘潭,不是‘香坛,毛主席的老家!自个的名字一定得会写吧!”

说着,还在一张《人民日报》上写了个大大的‘湘字,让红香一遍一遍照着描。红香颤着肉肉的胸脯,勾魂眼飞出万千风情,软甜地说:“你把着俺的手描吧,描出来好看些。”一看马天军那红红紫紫的脸色和坚定不移的革命表情,就住了口,顺下眼睛一笔一笔地在报纸上描那两个字。笔在红香手里很生疏,红香描下来的字,支支叉叉,活像老鸹窝,鸟儿落上去一准扎疼了屁股。

这年八月,工农兵大学生崔红湘要去省城大学报到了,她又去了一次前进煤矿,想找马天军要一个红线绨被面。家里那床老蓝被面千补百纳,破得拿不出去了,娘没有钱给她添置新被面,她就想来找马天军要。可是崔红湘一推马天军的屋门,门上挂着铁紧的一把黑锁,问问走廊里的人,都说你舅去哪村驻队了,啥时候回来谁也说不准。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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