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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风骨:洞察与彻悟

2009-05-21

作家 2009年5期
关键词:散记关东东北

朱 晶

王肯一直是我由衷崇敬的老师。这并非指艺术知识方面。他倾注一生精力所探求的戏剧和二人转艺_术,我完全无知,与其相隔甚远。我是说他的道德文章对我的影响。他务实、求实、信实,他不慕虚荣,不逐名利,不喜矫饰,其人品艺风学养,在吉林省几代文人中堪为楷模。

近日有幸获睹《犟人散记》书稿,更为王肯知人察世论艺的透辟所折服。作者笔下的乡亲艺友、北方习俗、民间曲艺,以“犟人”为中心,构织了东北人文、民俗和艺术的一幅细密而又宏阔的图景,从而突显出关东文化独有的风骨。

《犟人散记》开篇所记“倔强的东北乡亲和传说人物”、“犟直的前辈和老友”,深深吸引打动了我。这里勾勒的人物,平凡淳朴,棱角分明,虽着墨极简,却迸发出一股执著、抗逆的力量。所谓“犟人”,作者有言:“我说的犟人,非指‘你指东,他往西,你让打狗他骂鸡那种时时事事同你扭着的犟种。我说的犟人,是指生活工作有股倔强的劲头,甚至有些固执的人物。……这类人物大多有怪癖,有偏爱的生活习性,有偏颇的艺术见解。”篇中所述,盖有几种。一是性情之犟。十里八村有名的车老板小牛亡哥,“喝水爱用大水瓢,吃饭爱端大海碗”,“多重的载他敢挂,多陡的坡他敢闯,多烈的牲口他敢使,多暴的风雪他敢冲”。关东汉子吃苦耐劳的豪爽脾性,呼之欲出。(《大汉小牤哥》)那能听“大树说话”的老木把,把“原始林”看做“高粱地”,按树叶声响进退,察树枝动静避险,辨树干阴阳寻路,对老林子充满敬畏,透露了东北山民人格的大自然根性。(《大树说话》)而从“睡扁头”引出的“雨细如丝”与“雪大如席”,“青竹”与“红松”,“柑桔”与“苹果”的南北小子“抬杠”的故事——“老同窗忆往事,居然笑出几滴老泪”,不禁也让读者感慨不已。(《睡扁头》)二是干事之犟。1960年代,因“扮相稍差”开会被省宾馆拒入的榆树县县长老杨更是令人难忘。老杨亲陪作者采风,顺便解决岭上公社追肥问题,骑车快、走路快、吃饭快、睡觉快,追肥事一字不提,硬是在挂过七个罗圈的老店一角把肥料“翻腾”出来……他称这是农村“打头的”干法。(《大车店和县长》)《实干的王充》所记的这位曲艺家,副厅长,住在集体宿舍的一楼一角,向阳一间双层床供妻儿享用,自己在阴面小屋读写;“喜迁新居”后,仍“在室内穿棉袄棉鞋过冬”。抓基层二人转曲目,下到市县,“一不劳当地领导陪同,二不受设宴迎送,见餐桌摆酒,转身便走”。有人或许觉得这不过是“那个年代”条件差养成的“习惯”,我却认为,这是任何年代都不易做到且极可贵的清廉奉献精神。三是艺心之犟。“小豆饼”小人物,民间二人转“小丑”,“小鼻子、小眼睛挤在一个像豆粒的小圆脑瓜上,观众送艺名‘小豆子”。可作者对其赞赏有加。伪满垮台前一两年,伪警察让他说“脏口”,他说不会。警察要教他,他说:“教会了没有正经人听!”于是被遣逐长白山区,“干的是要命的活,吃的是要命的饭”——吃橡子面拉不出屎,死了不少人。幸亏一位赶爬犁大爷用“豆饼”救了他,他就给大爷唱《武松打虎》《李逵夺鱼》,二人还一起偷偷骂日本鬼子“兔子尾巴长不了”。(《“小豆饼”小传》)丁耶之“怪”,文坛出名。他被谎言包围而敢讲真话,身处肃杀气氛却擅自幽默,面对显贵高雅则不惭形秽。“文革”间他去王肯家就被孩子误认为“玻璃匠”。丁耶从“工具袋”中掏出《鸭绿江的木帮》手稿,笑嘻嘻地:“我修玻璃,你给我看稿。”文章写了丁耶病危时的顽强,道出了王肯的沉痛:“我眼前这位不像诗人的师兄啊!是诗使你的心大,容得下天下人间的苦乐,改不了对劳苦兄弟的真情!”(《怪诗人丁耶》)“散记”还点染了一些执著于东北风情书写的青年作家,爱心殷殷,称之“晚生也是先生”;特别赞赏赵如岚、刘君若等海外华人学者研究、传播二人转艺术的美意——因为迷恋这枝关东艺术奇葩,似乎她们也沾上了某些“犟气”。

“犟人”当属汉代刘邵《人物志》所说的“偏材”。中国传统人论历来标榜“中庸”、“中和之质”,“偏材”则被说成一种“小雅之质”。然而,《尚书·皋陶谟》的“九德”之说亦曾赞赏地肯定“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的品性,可见,人总要有一点个性与棱角。“犟”,就是王肯所发掘所推崇的立命为人、执著于业的关东地域性格吧。

“散记”描摹的东北风物、传说民俗也饶有趣味。这大约是东北人依托的生存环境及其滋衍的生活习性。《北方古旧的歌舞说唱》古籍与踏查资料相交织,既引《后汉书·东夷传》“东夷率皆土著,喜饮酒歌舞”的记载,又述老艺人“满族人民常在行围射猎之暇,以八角鼓自歌自娱”的见证,探寻北方歌舞与各民族渔猎农牧生活方式的联系。《“白花公主”传说11种》,汇集吉林乌拉街内“白花点将台”的种种传说,将一位“打猎出身”、“最犟”、“骨头硬”,力保“国土”的少数民族女英雄白花的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茫茫苍苍的东北,“我”坐过的车录下了“没有车轮的摇车”、“威风大铁车”、“牛拉花轱辘”、“马拉桥”、“驴吉普”、“独轮车”等十几种。(《车和我》)昌图奇人“一斗丑”领秧歌场最拿手,说是“步法稳,先穿后等,尺寸固定,无成堆的时候,挂斗时稳起来,一斜身,飘起扇子,十分好看。一上趟,就该扭了,走各种花样,满院子开了花”。于是画下程喜发老艺人记得的“一斗丑”领场步法线路一一圆场、双日耳、八字、四面斗,单双十字梅等21种。(《“一斗丑”领秧歌场》)此外,结合二人转传统节目考察东北汉族的饮食习俗,历数财主穷人过年的不同餐食,旅店的大饭、中饭、小饭,以及喝水的等级、抽烟的分类等等,俗话口语,细致入微,极生动地诠释了多姿多彩的关东生存文化。

借着几位唱二人转出身的小品演员的火爆,当下二人转似乎成了“招牌艺术”。尽管个别演出存在卖弄噱头、格调低俗的弊病,二人转追随时代、扩大自己覆盖面毕竟不是坏事。王肯对二人转的发展、创新始终持积极的态度,主张“视角开放”,“二人转再也不能只在自己的小圈圈里转”。在上世纪50年代,王肯就不承认自己是“二人转专家”,一贯强调二人转是植根于民间的艺术,门内的艺人最内行。然而多年的潜心探究,自《二人转资料丛书》《土野的美学》到《二人转史论》,他事实上为二人转艺术理论作出了奠基性、开拓性的贡献。收入本书的有关述论,虽然仅择其点滴但十分重要,诸如中国民间戏剧的形态、中国戏曲的创作思维、戏剧命运与东方戏剧、二人转简史、二人转简论等,皆属王肯东北民间艺术和戏剧文化研究成果的精粹。不但观点、体例自成系统,而且理论表述也与众不同,行文深入浅出,化俗为雅,凝炼沉实,可谓独树一帜。

王肯欣赏“犟人”,其实他自己就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犟人”。他说他“不是生来就低头顺脑的人,常梗着脖走路”。少时不玩纸牌迷读书,喜画“高桥”、逛海域庙会;年轻时,且不说国民党统治下他参加革命遭迫害,建国后大鸣大放讲真话反被打成右派,在学业选择上就不走热门,不趋洋文化,爱写秧歌剧,偏赴边地鄂伦春采风;中年下民间热心苦搜二人转口头创作资讯,参与吉剧创建,主持编创出人称“一大三小”(《桃李梅》及《搬窑》《燕青卖线》《包公赔情》)的经典剧目;晚近继续研习反思,笔耕不辍。十六年前,一家报纸就《鄂伦春族小唱》(即《高高的兴安岭》)采访王肯。他首先说,歌词写于50年代初,后重回故地,“才觉得歌词推敲不细”:鄂伦春入游猎,多住河两岸而不是“森林里住”;“獐狍野鹿满山满岭,打呀打不尽”,其实卡车火车进山,“走兽远走,飞鸟高飞”,那样写“忒虚夸了”。关于歌词作者前期未署“王肯”之名,当民歌流传,他并未在意,而是高兴。有人惋惜它因此错过了获大奖的机会,王肯十分平静:“当做鄂伦春自己的歌儿唱,这已然是奖了”。这就是王肯,就是饱经沧桑,“牙虽残,腰板直,笔未抖”的王肯,就是已“敞开窄了的心”的王肯。

以关东风骨——东北人的人格与艺风,作为《犟人散记》的聚焦点,显示了王肯卓越的文化洞察力,同时也表达了他对于世事人情的彻悟。

书中至少以下见解值得人们牢牢记取:

第一,文艺的发展需要“犟人”。记住先前的“犟人”,呼唤、扶植新生的“犟人”。

第二,不可忘本,千万别断了“民间”这口奶。民间文艺如此,其他文艺类别也当如此。

第三,“心比天大,愁不怕,苦也不怕。”王肯读《独语东北》:“回想往昔因荣辱、褒贬、胜负、得失引起的种种苦恼、无聊,真无聊,心太窄呀!”赞赏素素文章“无畏无惧的霸气”。他一再说:“一个作家艺术家,不论成绩有多大,架子不该大,脾气不该大,胃口不该大,不该什么好处都张口,然而心胸一定要大。”(《磨炼·磨炼》)“作家的心要大,眼要宽,手要勤,脚要敢迈大步。”(《赵月正二人转作品序》)

第四,“说容易,做难,坚持做更难。”(《民间这口奶……》)

第五,“跟得越紧,被时代抛弃得越快。”(《事后诸葛亮》)他指的是跟“风”的文艺创作。

第六,“‘勿卖弄是中国剧论中一个重要论点。油滑是创作的大敌,卖弄是助敌为虐的帮手。”(《地域的特色》)

第七,“人也怪,简单的东西往往会勾起美的回忆,那豪奢的场面,常如过眼烟云。”(《车和我》)这里包着丰富的美学思想。具体到文风,王肯文笔的质朴、简洁和深邃,广受称道。应当说,这不单单是“惜墨如金”的文字功力,更是知识素养的厚积薄发,实质上包涵着一种深刻的文化态度。

王犁犁说:“父亲对于我来说,是块铁。他有足够的力量抵抗方方面面的来风。但,父亲是怕火的,即或是一星文火,也足以燎热他!他是见不得‘好的人。”

王红箫说:“尽管在常人眼中,飞蛾扑火是愚蠢的行为,但父亲反倒认为那是一种英勇的举动,跟着光亮飞,比在草窠里猫着强多了。扑火,难免有危险,而飞蛾无所顾忌,一如既往。寻觅光亮的本性,使小小飞蛾的生命别有味道。”

讲得多好啊!作为王肯的子女,二人所言并不矛盾,他们从不同角度道出了各自对父亲的深深理解。

这也是对《犟人散记》作者最动情最恰切的评价。

责任编校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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