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拉善
2009-05-21欣力
欣 力
1
两扇厚厚的大红门虚掩着,左边81颗门钉,右边也81颗,黄铜的。
迟疑着推门。不是博物馆吗?大白天关门干吗?
没人应。
探头朝门房里看,有人。
问:能进吗?答曰你们干吗?说参观。答曰进吧。问要票吗?摇头摆手说不要。
哦,全国博物馆都免费了,早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嘛。这儿跟“全国”一样?
魂牵梦绕的阿拉善,在我心里,她其实这么远。
迎门一畦黄花半人高,杆儿上长满粗刺刺,长花苞红皮子,尖儿撅着,好像小辣椒;叶子肥又多,乱哄哄把花拥了。花大瓣儿四片,一片叠一片,成个四角形似的,可一点不经意,就是你不觉得是四角形也无所谓;黄得昂扬,给阳光一照,特耀眼——管你谁谁呢,她就是要黄成那样,晃你眼。粗头乱发,我行我素,不优雅,可朝你笑,你却招架不住——哪儿来的一群活蹦乱跳的山野女子?
正是端王载漪当年从贺兰山上移到王府里来的。
定神看,正房门楣上匾额高悬,蓝底金字:迎恩堂。
阿拉善博物馆,原阿拉善和硕特札萨克郡王府,又叫阿拉善亲王府。
2
1901年9月7日,《辛丑条约》签订,端王载漪被“发往新疆,永远监禁”。他违旨到了内蒙古阿拉善左旗,投奔当时阿拉善第七代札萨克郡王多罗特色楞,他的老丈人。
阿拉善札萨克郡王世代为清廷效力,第三代罗王功勋卓著,被乾隆封了亲王,世代罔替,从他起,阿拉善郡王府就成了亲王府;又世代跟清皇家结亲,是满蒙一家的典范。
载漪是道光帝的孙子,道光第五子惇亲王奕蒜的儿子,跟光绪帝是堂兄弟,本无大建树,出名,是在“己亥建储”之后。
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慈禧召集王公贝勒和朝廷要臣,在仪銮殿开会,用光绪的名义宣布立溥儁为皇子。诏书的最后一句话是:“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溥儁为皇子。”
这一年是己亥年。
这封诏书引起一个人的抗议。这人官不大,却敢冒死领一千二百多人联名打电报给总理衙门,反对建储,敦请皇上“力疾临御,勿存退位之思”。
此人是当时上海电报局总办,就是局长经元善。在这封电报上签字的知名人士有章太炎、唐才常、蔡元培等。电报里最有力量的一句话是:“探闻各国有出兵干预之说。”
慈禧看了电报,坐不住了。区区一个电报局长,敢领头给总理衙门打电报,还一通“务求”、“奏请”的,明知她要光绪下台,却非要跟她背道而驰,瞧那些名字,分明是“康党”在作怪!她简直气死了。可这个“探闻各国有出兵干预之说”,确实叫她害怕,她由此愈发憎恨洋人。
这个“探闻”,据说是经元善一干人造出来的谣言,为吓唬慈禧的。
慈禧果真给吓住了,她一边命人捉拿经元善,一边跟刚毅、载漪等人研究对策,怎么对付洋人。
决定用“义和团”把洋人斩尽杀绝,就在这个时候。
载漪自幼习武,他曾经延请汉人武师进府授业,为了修习杨式太极掌,还聘过杨式太极拳宗师杨露禅之子为师。他喜欢天桥,在那儿有一帮耍把式的哥们儿。德龄公主在《御苑兰罄记》里说到端王载漪与天桥艺人为伍,跟他们称兄道弟,不分伯仲,在当时王室属另类,他却满不在乎。那会儿满人跟汉人不能在同一间饭馆吃饭,当官的在街上看杂耍都有失身份,更别说和卖艺的一块儿上场了,端王载漪却没一点儿王爷架子。德龄说,端王喜欢“穿上法衣,粉墨登场”。这岂止另类,简直是惊世骇俗之举。就算在今天,一个部长在天桥“卖艺”,怕也得是晚报头条吧?人准说,这领导真亲民。“端郡王”是爵位,非部长的衔儿可比,所以,早在一百多年前封建等级制度依然森严的中国,端王载漪的“亲民”肯定是需要勇气的。
我有时候想,主张倚靠义和团“扶清灭洋”的王爷高官大学士们,如端王庄王,如山东巡抚毓贤,如大学士刚毅,会真的相信,以“义和团”的咒语和武艺就能对付得了钢铁的炮弹吗?
贵为王爷,敢违族规家规和他那个阶级的价值观,跟“下九流”打成一片,想必端王载漪对那些来自民间的“玩意儿”是真崇拜。
他对“义和团”的倚重,或出于此。
靠吞符念咒、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神力”救大清,是他一厢情愿的祈望。作为当时清廷的重要决策者之一,实在可悲。
据说,端王的弟弟辅国公载澜崇拜得更彻底,索性“短衣窄袖”,腰上扎了红布,一副“义和团”团员的打扮了。
还有人说,慈禧在宫里也设了坛,学念“义和团”密咒。(黎东方:《细说清朝》)
那个时代,李鸿章称之为“数千年未有之变局”,陈独秀称之为“外迫于强敌,内逼于独夫”的时代,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而大权在握,掌管国家的人,却无所主张。
台湾史学家黎东方在《细说清朝》里说到这个时候的朝廷:
“在戊戌政变以后,稍涉维新嫌疑的人均被摒斥,朝中所余的正人君子寥寥无几,也都噤若寒蝉,不敢有所主张。”
载漪跟慈禧是亲戚,一向关系好,儿子当了“大阿哥”,载漪本人更深得慈禧信赖,一时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1900年,他是总理各国事物大臣,掌管虎神营(“义和团”起义时,清政府在北京编募的禁卫军,以“虎”灭“洋”之意)。八国联军进京,他随两宫西逃,在路上任军机大臣。
母亲若在世,不一定会赞成我写这个,所谓家族历史的阴暗面。我们家的故事,跟中国近代史相关太深。可是,这段历史决定了我挚爱的两个人的命运,决定了他们的结合,也决定了1963年在北京妇产医院降生的那个婴儿,将被送进那样一个家,在那样两个人的庇护下长大,看见他们的痛苦,体会他们的挣扎,不在乎他们的怯弱和卑微,认同他们为生命的源头。
外祖母写了自述说往事,其中特别说到她的感情经历,原是不被儿女们理解的。她八十多岁动笔,写满几百张稿纸,很薄的那种绿格子稿纸,街上文具店买的。那时候,她爱的人刚去世。那个人,不是我外祖父。
她说她心如死灰。她把厚厚一叠手稿给我,还有几本日记,说:就给你一人看。
那个中秋,我从美国回来休假。除了手稿,她还要给我一个金戒指。她从手上褪下戒指说:这是我跟老吴的结婚戒指,也给你。
吴昂先,江苏姑苏人氏,我叫他吴爷爷,是我姥姥爱过的那个人,比她小八岁。他们二十几岁时相见恨晚,那会儿姥姥已经有了我妈。分手,再聚,是40年后,他六十,她六十八,是1982年,外祖父去世后三年。他来北京找她,还没结过婚。后来,他们一起生活了12年。然后,他先走了。
姥姥在分遗产。除了戒指,还有500美金给我儿子牛牛。我不接受戒指。我觉得接受了那个小金圈,就是拿走了她的命。说爱情是心灵的归宿,吴爷爷去了,我姥姥六神无主,她比他大那么多,原是
心安理得等他送她的。她悲痛欲绝,失魂落魄。现在,她突然发现了另一个归宿——死。死了,他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她执意把戒指给我。那会儿,对人生的体悟还不足以让我镇定地面对这个永别的馈赠。辛弃疾有词《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讲人间离别四事,一言昭君出塞,二言庄姜送归妾,三言李陵别苏武,四言荆轲离燕赴秦——“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说昭君;“看燕燕,送归妾”——说卫庄公之妻送庄公之妾戴妫;“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说苏武;“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说荆轲。
姥姥跟我的诀别,该算哪个?
辛稼轩接着吟唱:“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说鸟儿若知人间别离之苦,也当不啼泪而啼出血来。
吴爷爷去世后的几乎每个中秋,姥姥都伤心不能自拔。母亲想让她来一块儿住,为此委曲求全,在我看,简直就是巴结她了。可她不愿意。中秋,总算把她接来了。月上中天的时候,她忽然说:“瞧你们一家多好……”话才出口,就说不下去了。
她说这话是我惹的。妈跟姥姥不是一类人,妈纯孝,却总不对姥姥心思,想让她老人家高兴,偏就惹她不快。她们母女,互相爱得深到骨头里,可话不投机半句多。姥姥16岁生我妈,她们相处,更像姐妹,而且是妹妹让着姐姐;妈知道姥姥的苦,再有,就是帮她带孩子的恩情。我从襁褓里就给送到姥姥家。十年,她呵护培育,小苗成了小树。父母接我走的时候,姥姥说了一句话,她说:“完璧归赵。”
那天姥姥抢白了妈,妈没吭声,脸上黯然。我忍不住为妈抱不平,我说:“姥姥,您别说我妈了,我妈也够不容易的。”
旗人的家,特讲究礼数,母亲是解放后辅仁大学的学生,新青年,可心里其实有不少“老礼儿”。我们在家称她“您”,是她要求的,说不能没大没小。我把父亲也叫“您”,他却说不要,还是叫“你”好。
妈从不跟姥姥顶嘴,不像我,没规矩。我敢顶撞她老人家,也是仗着我们俩亲。
伤心欲绝是什么意思?“绝”,就是疯狂。姥姥那天就到了“绝”的程度。为我替妈抱不平的一句话,她不依不饶,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
她哭,我也哭。
我哭,却不是因为懂她。那年我也三十多了,可还懵懂着,浑不知所谓别离之苦——那个不可替代的失去是怎么锥心戳肺的痛,因为我还没像她那样爱过。我哭,是因为我才知道,原来在姥姥心里,我跟她竟然不是一家的!
见我哭,她倒不哭了,回她屋去。我跟着她,妈跟着我,妈已经不知所措。
进了她屋,关上门。屋里只我们俩,我叫姥姥,上去抱住她。她任我抱着,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在这个月光如水亲人团聚的夜晚,她的心里已经孤单到疯狂。我想我真是愚钝,该早点抱抱她才对啊!我紧紧抱着我的姥姥,像抱着我的孩子。她老了,背弯得厉害。我姑姑说过:你们家,谁也漂亮不过你姥姥年轻时候。
一个曾经如花的人,凋谢了。
我说别的我都要,戒指不能要。她说我就要死了。我说您不会死,您必须等着我明年回来!
现在想起来我真残酷。中国人喜欢祝人长寿,说寿比南山,最好永远不死。可是人生多舛,那么多的“舛”,要一个越来越衰老的生命去承受,真不人道。
她没死,等我回来,一年又一年,每年我都带着儿子回来。她高兴地迎接我,其间总有发作的时候,说活着没意思。一个衣食无忧,儿女孝顺,可以颐养天年的人说这话,让人觉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母亲说:太多愁善感,林黛玉似的。我心疼她,却无可奈何。她八十多了还有追求者。在那个贴满吴爷爷照片和字画的小屋里,一个老头坐着不走。那天我在。他终于走了。姥姥嘟囔说:屁股真沉。她心死了,谁都看不上了。其实也不是,像吴爷爷那样的,能有几个?
我姥爷是道光帝五世孙、端王载漪的孙子,“辛丑年”(1901年)之前,他们家世代住京城;姥姥是清廷重臣长庚长少白的孙女,生于江苏江宁(今南京),在南京有祖宅,后迁居北京。若不是近代史上的大变故,他们不会到了西北,颠沛流离,在这个黄河滔滔、贺兰巍峨、朔风飞扬、沙海草原如梦似幻,却远离文明的地方相遇。假如他们不相遇,他们各自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吗?姥姥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结婚就是再投生。姥爷就说:一个人错了,一个嫁错了。
两个心如死灰的人了,却一起生活了54年。“文革”期间,姥爷不堪侮辱,突发脑溢血,从此半身不遂13年,姥姥伺候着。大屋里给他隔一间小屋,他永远在那个“围子”里头,不出来,跟我们的世界不大相干似的。他唤姥姥,不叫名字,叫“我说——”有一次听见他唤“五妹”,我说爷爷叫谁?姥姥没吭声,进那“围子”里去了,脸上的神气不同寻常,我至今记得。用姥姥的话说,她老是在“挣命”,贫病,加上反动皇族的出身,他们的头上压着“三座大山”。所以,她开心的时候少。逗她,也笑,对我也温柔,可那温柔有点心不在焉,一温柔下来,她就睡着了。她太累了。今天这个温柔不同,里头还有点别的,是什么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想——是凄楚。陆机《文赋》里有“诔缠绵而凄怆”,《汉语大词典》解释这个“缠绵”为“情深意厚”之意。情到深处,而后凄怆——说我姥姥和姥爷,说姥姥和吴爷爷,不知他们会否同意。
姥姥行五,是幺女,那天爷爷唤的正是她。那一天,距他们在宁夏结婚总有四十多年了。1929年,赵家幺女赵诵琴奉母之命,嫁给长她一轮的爱新觉罗·毓运。结婚之前,互不相识。他们育有五个子女,五十几年的跌宕蹉跎,缠绵凄怆。
我宁愿他们的生活是另一个样子,即便那样就没了我,就没了这些撩人心魂的故事。有没有我和我的故事,有什么要紧呢?要是能用我的不存在,换取他们快乐遂一点的人生,我也愿意。
可是,历史就像大自然,只能了解,没法改变。一点点挨进历史,我的手切上那条从不停歇的脉,我发现——他们就是大自然——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亲和母亲,他们就是土地、草原、山川和河流,在历史的风尘里,艰忍昂扬地走过,让我不由得想去探寻他们经历过的岁月,想象他们的感受,我发觉,生命的意义于我,是从未有过地清楚了。
1903年,我的外祖父爱新觉罗·毓运在内蒙古阿拉善亲王府出生。
3
阿拉善左旗巴彦浩特镇老城王府街北,原阿拉善亲王府邸,现在的阿拉善博物馆,是古城定远营建筑群的核心部分;始建雍正初年,由陕甘总督岳钟琪奏议,在贺兰山西麓构筑兵营,实现军事镇守。雍正八年,1730年完工,1731年雍正帝将此城赐给阿拉善旗第二代王爷阿宝。城内建筑群由王府、衙署、家庙、民居、花园
等组成,完全的京式风格,人称“小北京”。
王府按《大清会典》郡王府级造,纵深三进,分三路横向布列,中路是旗王衙署,东路是王爷和福晋的宅邸,西路有仓库、总务、后勤、保卫部门,管家兵丁佣人住的地方。花园在府邸东边,依山而建。
一路上跟人打听定远营,多问的是老人,都摇头。所以,走进王府大门那会儿,我还没弄清楚——城,究竟还在不在。
老屋旧瓦,梁柱一根蓝,一根绿,斑驳着;正屋一排大窗,分两层,下层一律红框;上层外框红内框蓝,也斑驳着;廊柱本该是朱红的,全褪了,露出底下的褐色,暗哑的,没一点光泽,还是斑驳。雕梁画栋不再,曲廊萦回之间,往昔斑驳。还好,没经人用劣质材料“整旧如新”,总算万幸。
一进门,就找多王遗迹。我以为,找到了多王,就找到了端王,找到端王,离我外祖父就不远了。
多王像,是黑白照片。阿拉善旗第七代第八任亲王,五六十岁光景,圆团脸的壮年人;弯眉细眼,八字胡修得讲究;一身满人打扮,瓜皮帽,绉缎棉袍到脚面,宽袍大袖;黑棉坎肩老大的,罩在袍子外头;坐着,手扶一只小巧的水烟袋。烟袋在身边的高几上,几子铺了踏花桌布,桌上有时髦物件儿——一个精美的自鸣钟,带玻璃罩的,另有两个鸡毛掸子插瓶里。他脚上穿云纹绣花便鞋,家居模样,像电影里清末民初北京城的有钱人。
多王生年不详,是阿拉善第六代王爷贡桑珠尔默特的次子,在位34年,1910年死在位上。算来他跟端王,年纪该差不太多。
多罗特色楞年纪轻轻就经了事儿,在“同治回乱”(19世纪中叶的西北回民起义,贯穿整个同治年间)中经过历练的,人又聪明,老于世故,处事圆滑。瞧瞧他在朝廷的位置就知道,他一步步,走得稳。
同治十二年,是“乾清门行走”;五年以后成了“御前行走”;又过了两年,他可以在养心门内瞻觐皇帝和太后,出行车驾用紫缰;到了光绪十年,太后赏了黄缰;光绪十五年,被邀参加光绪帝大婚典礼,太后赏黄马褂一件;光绪二十年,慈禧六十寿庆,又赏素貂褂一件。
多罗特色楞常住京城阿拉善亲王府,在后海毡子胡同7号,跟京城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交往甚密;光绪二年,1876年,奉旨承袭阿拉善旗札萨克和硕亲王王位;宣统二年,1910年,病故在定远营阿拉善王府,当时端王还在他府里寄居。清廷赏治丧费白银500两,派专员致祭吊唁,赐谥号呼图克图诺颜,意思是“活佛一样的首领”。
载漪跟多王闺女这段满蒙姻缘,说偶然,也必然。多王在宫里,看见“老佛爷”千尊万贵的,其实真开心的时候少,就提出让闺女入宫“伺候”。蒙古公主进了宫,果真招了她老人家喜欢。
载漪原配福晋叶赫那拉氏,承恩公桂祥的闺女,慈禧的侄女,跟光绪帝的隆裕皇后是姐妹。那桩婚事,是慈禧指的婚。可惜这个原配福晋,生下长子浦僎就死了。给载漪续弦,慈禧一眼就瞧见了这个“眼前花儿”——惹人喜欢的蒙古公主。再指婚,叫载漪娶了她。据说当时宗人府有异议,慈禧不理,说满蒙一家,阿拉善王府不但这辈跟端王府结亲,今后辈辈结亲!(罗墨林:《庚子前后的端王载漪》,载《阿拉善往事》)果真,端王府跟阿拉善王府后来三代联姻。
多王把被罪的女儿女婿迎进府来。
多王跟女婿,有的说。首先,庚子年的事儿上,俩人意见相同。多王因为暗中支持“义和团”,烧了三圣公教堂,活捉了主教,最终以保护教民不利的罪遭朝廷传旨申斥。
多王是个想做事的人,他曾经提出治理阿拉善旗的八条新政,奏请理藩院,日:设银行,修铁路,开矿采盐,整顿农工商,普及教育,赶练新军,创办巡警,预备外交。他还勘定了阿拉善跟宁夏的边界,确定以贺兰山中岭分水岭为界,山阳为宁夏,山阴属阿旗。为永息争端,双方立案,山界竖碑,书“蒙汉交界”四字,从此确定了宁蒙省界。
多王说,太后偏安,他立即整顿了全部兵马,还联络了外蒙军队,准备合兵进京打洋人,想不到未及较量,太后就议了和,如今只有遗憾千古,永世蒙羞了。(爱新觉罗·毓运:《祖父端王载漪被罪之后》,载《文史资料文库》)
载漪一腔委屈有了知音,肺腑之言多说给了这蒙古老丈人。
人不能太郁闷,老说不得意的事儿也受不了,得散散心,况大势已去,端王是清楚的。翁婿二人都善骑射,又好围棋。外头,他们并肩驰骋原野之上;府里,要么促膝深谈,要么切磋棋艺,同进同出。端王福晋住在娘家,原比在京城自在多了,她也高兴。就这么,苦中作乐,乐在其中。
载漪没了俸禄,多王就送给他骆驼200峰、孳生牡马100匹。载漪用骆驼做驼脚买卖,给从包头到宁夏的商人运货,又雇了有经验的牧人,牧养牡马。这是流水的营生,断不了,只要好生经营,日子有得过。
生活有了着落,世事如过眼云烟。夏天的贺兰山是纳凉的绝好地方。我见的山不算多,北方的,燕山恒山六盘祁连是见过的,最爱贺兰。它若是个人,就是那魁伟俊朗的,唉,人哪比得上它?它山形雄峻,如万马奔腾,我去的时候是秋天,九月,褐色的大山上铺一层绒绒的绿,有云的时候,是“心事浩茫连广宇”(杜甫);没云的时候,是“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张孝祥)。它的怀里还揣满了宝贝,盐和煤是有名的。不只这,到夏天,满山满谷都是花,总有十几种。这个我没见过,是外祖父说的。当年载漪带着孙儿孙女们,把那山上最惹眼的花,移植到了王府里。现在的阿拉善博物馆,每一进院里都有三畦花圃。一进院里,就是我开篇说的那黄花,二进院是紫白相间的小雏菊,开得烂漫不羁。
跟着载漪采花的孙儿里,该有我的外祖父。
这么多房子,哪一间是我爷爷住过的呢?北京人叫外祖父姥爷,我们家不,祖父外祖父都叫爷爷。我说起他们的时候,以头发颜色论,祖父白头发,叫白头发爷爷;外祖父黑头发,叫黑头发爷爷。
知道是奢望,找到我黑头发爷爷出生的屋子绝无可能。
算来黑头发爷爷跟着他的爸爸和爷爷,在这个王府里住了七年。1910年,多王死了。他的儿子塔王跟端王关系不睦,一说是端王总把他当孩子,对他不客气,塔王当了家,就对端王不客气了;另一说,是别有隐情。
端王一家离开阿拉善,在多王去世的那年。端王的后半生,除了其间回京两年,一直在西北,1922年死在宁夏。那年,黑头发爷爷19岁,在甘肃张掖做事。当时张掖叫甘州,他在甘州督军陆洪涛手下当参议。19岁当参议,是陆的照顾,因为跟端王的感情。这是外祖父此生的第一份工作,对于一个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未经世事的青年来说,是重要的第一步。
那一年,未来将成为我外祖母的赵家幺女赵诵琴,还住在北京大觉胡同的家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在回忆里说:“予生也晚,
没见过祖父长庚……”又说:“祖父逝后,我们迁居西城大觉胡同……”
陆洪涛,正是原陕甘总督长庚长少白的旧部。
那个叫做缘分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呢?《红楼梦》里说:“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我的外祖父母不是那“水中月”、“镜中花”,他们的结合出于非常实际的目的。在外祖父,是到了婚龄了,1930年他27岁,在宁夏,有人向他提起寄居宁夏中卫的赵家五小姐。门当户对,他一眼就相中了。外祖母的回忆里说到在宁夏的种种遭遇,说:“秀峰来提亲了。”秀峰,是外祖父毓运的字。
秀峰27岁,已经在江湖上走了八年,又经了家破人亡之变,颠沛流离之苦,对于人生,很有了些认识。诵琴15岁,还是个孩子,虽然也是家道中落,总有父母亲护着,她爱花,爱小动物,在花园廊下看《红楼梦》,废寝忘食。
我姥姥一辈子爱文学。
姥爷不懂那些,诗词歌赋不是他想的事,他忙着谋生,走关系,寻差事,他是长子,几个妹妹的婚事,也得由他操心。姥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几乎没有,有一张,是跟外祖母的结婚照——人清瘦了些,眉目清秀,大喜的日子,神气里还是有点落寞。
诵琴、知琴两姐妹,是曾外祖母五个女儿中仅存的两个。知琴是姐姐,我叫她姨姥姥。见过她年轻时的照片——尖下颏,柳叶眉倒着,杏眼含忧,跟《芥子园画谱》上的仕女一模一样。
我说:“姨姥姥您年轻的时候,跟从画儿上下来的人儿似的。”她说:“还画儿呢,成核桃皮了。”我喊着说:“我说的是以前!”这回她听见了,点头,说:“那什么,练功之前得吃点东西啊!”
原来还是没听清。那会儿她七十多或八十多,真老得缩成个小核桃了,耳背得厉害,气功可练得出神人化,能把自个儿吊树上悠。她的第二任丈夫早死了,儿子早死了,小女儿小薇三十多了,才八岁的智力,找个乡下人嫁了,生了个女儿,却在夜里不小心把孩子压死了。那次她来,跟姥姥叹气,说小薇又怀上了,盼着这回是个男孩儿。她的第二任丈夫是“黄委会”(河南省黄河治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我从小就听见这个词,姨姥姥从郑州来,就说“黄委会”。他死了,她还是说“黄委会”。
姨姥姥跟姥姥不同,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有主张,两次婚姻都是自由恋爱。头一任丈夫是我祖的秘书谢守愚,“马仲英之乱”(始于1928年的西北回民叛乱,史称“河湟事变”)当中,在宁夏中卫的街上给乱枪打死。此前原有阿拉善塔王的弟弟叫塔八爷的提亲,祖有意应允,知琴不允,大哭,绝食,终于如愿以偿嫁到谢家。可惜命苦,新婚守寡,留下遗腹女,名劫遗,后改名洁宜,17岁夭折。姨姥姥一生饱尝生离死别之苦。小薇后来终于生了儿子小洪,她自己却在小洪几岁的时候失踪。姨姥姥来京,见了,姥姥头一句话是:小薇丢了。妈总说我该写写姨姥姥,她经的事儿,换别人,早死八回了。
外祖父在阿拉善出生,张掖起步,18岁失去父亲,19岁人江湖,一切靠自己经营。皇族大家的人脉,或有些用处,可衰到底了,愈要拼着精神方能挣扎出去,那个挣扎,或非平民子弟所能想象。他处事活络,善于经营关系,结交官、军、商,五个妹妹都嫁了有权有势的人:六妹毓嘉,嫁盐务督办刘谦安;七妹毓伯,嫁孙连仲将军的军法处长马千里;八妹毓凤,嫁孙连仲将军;九妹毓珍,嫁宁夏主席门致中将军;十妹毓莲,嫁鲁崇义军长。
现在的阿拉善王府里,还是最后一代王爷达理札稚的遗迹多。他原先的居室现在是书画院,牌子上写,“建于民国年间”,已是风尘满面。檐下有门灯——就是从前北京胡同里路灯的样式,白铁盘子中间挖个洞,灯泡伸出来,像个瘦孩子套了大衣裳,怪可怜见儿的,真不讲究。门单扇的,矮,窄,紧上头有气窗,门上三分之一镶了玻璃窗,木门木框,红漆斑驳。居室前头连个廊子都没有,小门小户,完全普通人家的样儿。对着达王居室的门,一棵沙柳,孤单单,正午太阳照来,只有它跟它的影子。想那达王从屋里往外望,不知会否感伤。
达王一生感伤。
达理札雅娶的也是清朝格格,清末军咨大臣、贝勒载涛之女金允诚。此人非寻常女子,才华高过夫婿。在阿拉善旗,她是提倡女子教育的第一人。1938年,宁夏回族军阀头领马鸿逵在国民党授意下,将达王一家由阿拉善胁到银川,软禁七年,其间金允诚为解救夫君,周旋于马家和国民党要员的女眷们之间,争取同情和帮助,帮着达王打开局面。她是清朝翰林教出来的,通琴棋书画,被软禁期间有大量诗词作品,后来成集《爱吾庐诗草》。
看她的照片,柳叶眉格外粗、长;一对丹风眼,安详里透出主见,是柔中有刚,刚中见柔的相貌。她边上的达王,面相憨厚,神气有点忧郁,有点迷茫。软禁在银川的七年里,达王最钟爱的小女儿病死了。达王为此痛不欲生。
站在达王居室门口,朝西望,看见延福寺的旌幡。曲径回廊,“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里的“无人”,是真的没人。整个博物馆里,只有我一个。
却就看见人了。“益寿延年”大字下头,有人正锁门。那屋我还没看呢。过去,说话。她说哦,那你看。
她高挑个儿,长容脸儿,眼晶亮,红毛衣配蓝牛仔裤特合身,脚上一双红高跟鞋,头发烫了小卷卷,披肩。问她可知道定远营在哪儿。说定远营,就在后头啊!我介绍我自个儿,她介绍她自个儿,原来她是讲解员,姓陈,满族。她说:你咋不早来找我,走,我带你去!
我这人命好呢,骑鹤江湖上,人地生疏,无可奈何之时,尽遇见些热心人。
我美不滋儿地,跟她走。
坎坷土道,她倒不怵,高跟鞋笃笃的,走得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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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营城以王府为中心,又叫“王爷府”;俯瞰,形似卧牛,还有别称“卧牛城”。它内联银川,外接漠北,西通新疆,身处朔方保障、沙漠Ⅱ因喉,是西北战略要塞,又兼商贸交通要道,城周长三里三,城池依山取势,东高西低。原来的城墙大部分由夯土造,上端砌青砖,留了打仗用的垛口;有门两座,分东、南,西北角有城楼,北城墙居中有关帝庙,南城门外是街市,就是现在的巴彦浩特南大街;城里有王爷家庙延福寺、城隍庙、财神庙;跟南城门相对,跨过三条水道,是定远营外城,沿街店铺一律明清京城的建筑风格,街市后头的居民区是清一色的四合院。
现在城墙没了,水道没了,王府花园成地毯厂了。
心中怅然若失,一路小跑跟上小陈。她穿高跟鞋,比我走得快。
雍正敕令荒漠建城,看名字就知道,用意深远。一保边疆,二昵,叫游牧惯了的蒙古人居有定所。这不,跟内地做起生意来,阿拉善原先单一的畜牧经济朝商业经济转变,游牧文化向都市文化转变。人有了不动产,生活态度就不一样了。这些年,全中国人民热衷室内装修,好多人把毕生积蓄砸进去眼都不眨,搞得客厅像舞厅,卧室像酒吧,山
寨版五星六星级不在话下,还不是因为房子是自个儿的了?
雍正会做人,深谋远虑之中,人情味还浓,一转手将城送给阿宝旗王。从此,这个有房五百多间的华丽王府里,世代居住着阿拉善旗王和他们的满人福晋。阿拉善共九代十王,从第二代旗王阿宝到最后一代亲王达理札雅,都跟清皇结亲,共计29人,其中12人娶了清朝格格,在蒙古各部族里,少有。(杜家骥:《清朝的满蒙婚姻》)所以“满蒙一家”不是说说的,在清皇跟阿拉善王爷家里,最是这个理儿。
现在,这是一座黄城,黄土的黄。还能叫域吗?或许刚看了古城全图,图上这城背靠大山,城楼雄峻,城外曲水蜿蜒,城内亭台楼阁,叫人想——“秦时明月汉时关”,想——“一片孤城万仞山”……现在城墙城门没了,角楼没了,曲水没了,现在那域不是前生,是今世——所有的院落都有人住着。土夯的墙,外头贴一层黄泥,泥掉了,里头的砖露出来。其中多为新作,也有红砖的,蒙了黄土,亦成了黄砖。街头巷尾,到处见“玛瑙”、“奇石”字样,歪歪扭扭,红油漆写就——一墙上门楼上电线杆上,家家户户都做这营生,贺兰山出奇石啊。
载漪当年也中意贺兰山的奇石,花重金请好工匠,雕成砚台,收了一大箱,留着送人。
王府西边延福寺门口,每天早上都有集市,卖奇石。阿拉善戈壁奇石是风棱石,属硅质岩,有水晶、玛瑙、碧石、玉髓、蛋白石等,最难得的是葡萄玛瑙,黄的紫的绿的白的,一丛一片,大小错落,颗颗晶莹剔透,好像饱含汁水的葡萄粒——居然是石头,叫人想不通。
黑头发爷爷说,小时候他的爷爷带他们从贺兰山捡了五颜六色的小石头,把外头一层皮子磨掉,晶莹剔透的,放水里看,还给水仙当压根的石头。
想买。没人招呼。卖的不急着卖。女人们尤其心不在焉,好像卖不卖无所谓,几个人凑一堆儿,聊得火热。
一个女人从热烈的谈话里回过头,说买哪个?
我提起一袋小粒彩石,问价钱,她说三十块。我放下小的,提起大的,说这个吧,三十。
女人瞧我,像不懂。
问行吗?
再瞧我,说不行。
她长脸儿,高颧骨,脸蛋上两朵红,眼不大可晶亮,薄嘴唇——又说:“三十?”朝我手里的袋袋努嘴:“那个是大的,八十。”另外两位凑过来,说八十,便宜嘛!
问四十行不?
三个一块儿说不行。
没买。回到家,觉得有点可惜。
小陈要带我看老房子。
定远营的房屋铺排是井坊制的,纵为街头横为巷,院落并列横排,座北朝南,各院基本形状相似,差别在工艺。从前这城里,户主是什么阶层的人,一看房子的工艺就知道。这地方冬天长,房子多是厚墙平顶,就是刚看见的那种——砖墙外头再糊一层厚泥,全依北京四合院建制。
小陈敲门。瞧这老宅,油漆斑驳的黄门板上贴了门神,也斑驳了,门楣上的铁门牌新的,写:王府街头道巷X号。
亏了有小陈领着,不然怎么好进人家院子?
没人应。小陈回身说进吧。进来,见那院里,是京城四合院铺排,堂屋厢房齐整,屋檐梁头,木工精致,只是油漆尽落,老木尽裸。
出来人了。小陈招呼,说我是博物馆的,他们是北京来的客人,想看看房子。
出来的是个老太,听说要看房,不热情,也不反对,回身朝屋里瞧瞧,又转过身来,似无可奈何。
这么进人家,觉得忐忑。房子却不同寻常。且看这门。雕花,铜环,褪了色的红木门,镶彩画玻璃一块——青底子上绘大朵白花,花朵肥硕,身姿婀娜——“唐肥婆”的丰神。
我家有个陶俑,唐美人立像。有朋友来看了,曰:“你上当了,这唐肥婆是新的。”我大笑,把我的美人仔细端详,觉得“肥婆”二字给了她生命,越发爱她,不在乎她是新的。
这家的廊子比达王居室外头的廊子还宽还考究,就是年久失修得厉害。廊柱像是一根粗原木,全裸了,没一点漆色,可雕刻的花纹迂回曲折,环环相套,精美可辨;廊檐下横梁三条,红蓝绿,斑驳了,中间以橘色、褐色雕花木条间隔;一溜白纸窗户通顶,小木格的,半人高的地方镶一尺见方的玻璃,配细绿木框;玻璃窗里露出来——粉窗帘儿白窗帘儿花窗帘儿;窗外还有一层木头护板,镂花的,由木轴朝外支着,大开了;窗根儿摞了齐腰高的蜂窝煤,上头堆些杂物——奶箱子、笸箩、放饺子的盖帘儿;两根柱子之间拉一根绳,挂了男人衣裳,黑褂蓝裤,刚从砖窑里爬出来似的,全是土。
院子收拾得不算齐整,屋里却好得吓人一跳。屋外,往日依稀;屋里却称得上是历历在目了。
普通一明两暗的屋子,总共也不过40平米,却颇有点雕梁画栋之意。正对着门是个雕花门框,跨正厅东西,跟西式房子里的拱门意思相仿。方框镶花边,波浪状的,横边宽些,微弧,弧形最大处浮雕了一对祥云或翅膀,我看更像翅膀,蓝底子绿翅膀镶金边。框子后头,一排五扇落地雕花门,朱红海蓝橄榄绿杏黄月白配一处,不由得想起三个字——暖香阁。
乍由外头进来,看见这,着实一惊。只见那门扇,外框宽内框窄,外框红内框绿。上半扇浅色底上,描大白花小红花,红花配了绿叶,按一定规律铺排;底子并不简单,不知涂了多少道漆才弄出的效果,深透无底,还有隐隐的几何图案;白花不似屋门花玻璃上的那么白,这个是白中泛黄,仿佛盛开的玉兰,由底子上跃然而出。下半扇,杏黄底子上大团花图案,占满下半扇空间。上下扇之间似由一排“飞天”相隔,还是那几个颜色,朱红海蓝橄榄绿杏黄月白,用在“飞天”身上。瞧着缤纷,却有主调:朱红,主框一律朱红。这屋子是我在定远营古域见过的最美的一间,工艺精致,特别是色彩,美丽祥和,给人幸福感。
却也老了。顶棚漏了,用黄泥这儿糊一块那儿糊一块;漆色斑驳,上半扇底色渐变,深浅不匀,像受潮了。
屋内一姑娘,打个对面,眼色不友好,嘟囔:“老看什么呀?有什么用呀?看一百回了!这个看那个看,谁也不管修!”
老太脸上有些窘,似想阻止闺女,欲言又止。
赧然。看人家生活,我凭的什么?全为好奇,唏嘘赏玩一通,然后一走了之?人家完全可以不给我看的,难怪刚进门的时候老太朝屋里回头,犹豫。女儿早就气大了。老太还是把我们让进家了,或许她想,这回来看的人真能帮她们,把房子修修。
漏雨的房子我住过。小时候姥姥家的旧房子,外头大雨里头小雨。一下雨,我们几个孩子就慌张起来,找盆子接水。滴答,滴答,满屋就唱起来了。还好,放床的地方不漏,但是我们那大床是经常塌的。那床样式很怪,怕是大舅自制的,简单到极致。木头床架上,床身像个倒扣的盒盖,床身和床架只在那半寸宽的沿儿上相接触,一旦错开,床就塌了。下雨天出不去,我们就在床上玩,二舅的儿子小颖比我小三岁,那会儿是个小胖子,他最爱在床上跳。一跳,床就塌了。所以在我们家,下雨天,就塌床。我们就扯了嗓子叫:姥姥,床塌啦!姥姥在我们的
世界里是那个撑着天的大个儿,出事了,就找姥姥。
眼前这老太脸上的无奈像我姥姥。
不敢多言语,拍照更是不安,好像拿了人的东西不给钱似的。走的时候,使劲谢人家。出来,问小陈原由,原来老房子给列成文物了,屋主不得擅自修缮,政府的资金又不到位,就这么拖着,人家住户就有意见。知道是文物,看的人多,可帮的人少。
这一家小夫妻却喜气洋洋。院里先就收拾得齐整,花被子晾当院,老柳树上挂一串牵牛花,紫色的小喇叭缀满了。听说要看房,男人说请进。那神气,巴不得你看。
窗上喜字掉了一笔,或不算新婚燕尔了,可心气儿还高,有的想显摆呢。
这房子建制跟刚才那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刚装修过。从廊子到屋里的一切木艺,一律溜光水滑。廊柱比那家的细,没有雕刻;颜色配置大致跟那家相仿,味道却大不同——红不是朱红,蓝不是海蓝,绿不是橄榄绿,黄不是杏黄,白更不是月白;正厅门框镶边的金粉由一道黄漆代替了。这个正厅,叫我想起“黄门儿合作社”。
是60年代沙滩北街中宣部宿舍近旁的一个副食店。那会儿副食店叫“合作社”,因为门是黄的,妈叫它“黄门儿”。她忙的时候,就用这个极简的称谓,说我去趟“黄门儿”。爸回来,问妈在哪儿,我说去“黄门儿核桃社”了。我一直把“合作”听成“核桃”。终于有_。天问妈,怎么叫核桃社啊,那儿也没卖核桃的啊。妈笑成一团。
“黄门儿”副食店的主任爱干净,两扇黄门总给漆得油汪汪的,簇新的土黄,上头有些水滴状的小疙瘩,是油漆淌下来的痕迹。
小夫妻正吃饭。女人年轻,脸上扑了粉,扫了胭脂,瞄了眼线,油黑的头发盘在脑后,一朵花儿似的。在家做饭,也穿得齐整不说,耳坠摇曳,脖子上还有一串项链呢;围裙也干干净净的,绣了一对抱在一块儿的米老鼠,跟院里晒的被子上的图案一样。
进里间看,建制没变,颜色已经全盘西化,雪白浅粉,像装芭比娃娃的盒子,只剩了地板没动,是老的,深青蓝可辨。
这一家,幸福满溢。必须承认,比刚才那家幸福多了。
很多日子,我都忘不了老太和她女儿,还有她们家的“暖香阁”。她们是生活在历史里的人,可她们不大在意这个,她们想住得好一点。
有些东西,是需要拉开点距离才能欣赏的,比如老房子,看着好,住着并不舒服。历史悠久的地方,这个问题很突出。比如扬州的老房子,亦如此。
可是老房子真美,就快要塌了,还看得出它曾经的雍容,一条门楣,一片飞檐,一个门墩,那上头的石雕木雕精美得叫人不忍离开,就想:这些宝贝,该拿它们怎么办呢?搁着不管,眼看就毁了,被岁月,更被人。爱车族喜欢在车尾巴上贴小招贴,一般在车牌上头。有一阵子流行一条招贴,日:“熊出没,请注意!”后来,有人把“熊”改成了“人”。
“人出没,请注意!”
大伙看了都笑,说这个,道理深。人确实比野兽厉害,人什么都能破坏啊。
我姑父是历史学教授,昨天我跟他说,以后想为文物保护做点事。他说:你应该搞个提案送上去,替地方呼吁呼吁。我说我又不是政协委员,谁听我的啊?他说那有什么关系?你是作家啊!你看了那么多地方的古迹,有发言权啊!
或许,真弄个提案?
这就到了前阿拉善博物馆馆长的家,我说哎哟,名片没拿。小陈说没事,来。进了院,她喊了句什么。出来个女子,五十多的年纪,样子温厚。小陈说这是我们馆长,又介绍我,那女子说哦哦,伸出手来,又缩回去,说我手湿的。小陈笑说你做什么吃?她说包饺子呢,在这儿吃吧。听我说了来意,问:你没找文物局吗?谁接待啊?我说没人接待,我自己走走看看。她说有人带着,看得好些。小陈在一旁附和。又问什么时候走,我说下午就往南寺去了。她又说在这儿吃吧。我跟小陈一块儿说不了。问她贵姓,她说我叫做云。问您姓傲?说哦,我姓格日勒。
蒙古女子,跟绥远将军衙署的丽娜一样,不说姓,说名字,一样的朴实可亲。在宁夏人民出版社的三卷本《阿拉善往事》的扉页上,我看见她的名字:傲云格日勒。
站在延福寺西墙外,跟小陈说话,正午都过了。我说我请你吃饭吧。她说:得回家,我妈等着呢,要是你晚上不走,我请你们吃晚饭。
树影婆娑,我们站在一棵不大的国槐下。
她说:我妈得癌了。我说哦,什么癌?她说胃癌。
再不能说什么。癌症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比死可怕。母亲给它折磨了五年走的。我由此知道,最可怕的事不是你自己死,而是眼睁睁看着你爱的人死。那几年父亲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是:我要救她。
我问她疼吗,小陈说还好,我给她喝胡萝卜汁,三年了,本来医生说只有半年。
槐树摇晃起来,树冠沙沙地响。
她看着远处,又说:我多陪她,她高兴。她走了,我就成孤儿了……没什么人可走动了,我哥、妹妹都不在这儿……
风又来了,槐树晃得更欢,在她的红毛衣上撒一身细碎的树影。路对面,“巴黎婚纱”的招牌高高地招摇,四个巨大的花体汉字上头,有艳黄的蒙文,一个时髦女孩的大头像,从那高处,眼神迷离地看我们……
她停下,低头,又说:有时候,我真害怕……
还是不能说什么,不知道说什么。朋友的车过来,我们要送她去她妈那儿。
就到了。下车。她说谢谢,真是,要是你晚上不走就给我电话,我请你们吃饭。我说好,轻轻拥抱她。这个西方的礼节我喜欢,它去掉距离拿走矜持,告诉朋友:我沉默着,是因为语言的无能。
手臂环着她肩头的时候,我说别害怕,该发生的总得发生,车到山前必有路。然后我们互相看住对方的眼睛,笑笑,她走了。
她朝一条热闹的巷子走进去,巷口有卖吃食的摊子、店铺、来往的人们——活色生香的日子。
后来我经常想起她,想起当天下午我们的再次偶遇。真是巧。下午三点吧?在延福寺门前,又看见她,正过马路朝这边来,一手在眼上遮了凉篷。下午阳光亮呢。看见我,她叫:你还在啊?我说延福寺还没看。她说我带你看,我给你讲讲!又说:我把东西放下去。我说我在这儿等你。她说你先来我这儿吧,我们单位平常没什么人。
跟她再进王府,这儿是她的单位。
她说这儿你看全了吗?有些地方你肯定没看,干脆我再给你讲一遍吧。
缘分这个东西果真有吗?比如我跟阿拉善这地方,跟小陈这女子,跟我的姥姥姥爷……人说父母跟孩子也有缘分一说,有缘,才能心灵相通;却又说:跟挚爱的人往往最难沟通——“若说是无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这个人世啊,好多烦恼苦楚无尽,可是一点点温暖,或者来自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就让你觉得活着的好。
苏子有词:“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说月亮在高天起舞,清影翩跹,却哪比得上人间的好?这首《水调歌头》里的句子妇孺皆知,比他的其他篇章都影响大。为什么呢?我以为,就因为他放下了一贯的超脱豁达、风神萧散的态度,跟咱们一样缠绵于人世了。“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想飞走,又怕那地方冷。“高处”多被解释为仕途发达之处,我有点不同看法:他既然说“归去”,或可解释为出世之路?想来苏子所要退避的不只是政治,而是整个纷扰嘈杂的人世。
这个乱哄哄的人世,果真无可留恋吗?想来想去,还是有许多放不下,他于是这样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个祝福是有些凄楚的,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实现起来难。
可是,我们需要祝福和被祝福啊。
这天,月在“斗牛之间”之间的时候,我已在南寺广宗寺,寻一个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那个看似放荡不羁,遗世独立,其实最渴望被祝福的灵魂——他死在青春年少,以两百多首情诗传世,那些诗写在三百多年前。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仓央嘉措情诗》
写完上面的句子,我忽然发现,在阿拉善的这天,正是9月7日,《辛丑条约》签订之后的第107个9月7日,于是我相信了缘分一说——一切看似巧合的事,或许都是有因缘的。
2009年3月30日于北京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