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纳西之子的“巢窝”
2009-04-29白郎
白 郎
诺瓦利斯说:“哪里有儿童,哪里就有黄金时代。”作为出生在丽江乡村的纳两之子,我像一条身上覆盖着重重水光和花影的沙丁鱼,一浮动,生活的切片就从祖先的地盘上缤纷地掉下来。
从幼年时代起,我就对一些东西感到着迷。记忆的香盒子把那时的某些片断保存了下来,尽管它们是模糊的,就像泡在朦胧月色里湿漉漉的鲜果,但当它们在夜风中嗖嗖响起一片或是在忧艳的月光中连为一片时,便会浮动着菱角般的光块,突兀地出现在我记忆的渡船上。在大片葵花状的反光中,那渡船满载着由人像、物像和各种颜料混合成的幻影,其中心之一是距离丽江城二十多公里的祖居地东关村(纳西语称“阿诗场”)。
祖母背后是春花和圆月
在惊鸿一瞥的追忆中,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巢窝”这个词。在汉语里,“巢窝”指的是禽类与鸟类的居住,但在纳西语里,“巢窝”指的却是“家族”。我的祖居地东关村就主要由两个“巢窝”组成,我的父母恰好分别属于它们之中的一个,父亲所在的“巢窝”叫“阿布”,母亲所在的“巢窝”叫“净托”。
幼年生活的一个立足点是一排花格木窗,它位于祖宅土楼的二楼,与覆盖着黑色筒瓦的腰檐相连。当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翠绿山峦,投映到陈旧的木窗上,镂空的梅瓣花格便像竹筛一样把光分割为无数的光拄。在木窗与腰檐以内,有一道狭长的木廊,上面铺有木板,放着鲜红的辣椒串及一些土瓷罐,有几个花瓶状的大瓷罐是我祖母和开凤年轻时候酿做大麦酒留下来的。
这道木廊在记忆中通向了东关村的一切。在这儿,我像一只蛰伏在春光里的土拨鼠,能看到朝霞与鸦群如何在高山上齐飞,粉色的峡蝶如何在旋转的落花中起舞,白雪六角形的寒花如何从有形化为无形,雨燕的雏鸟如何从布满斑纹的蛋变成了尾巴像剪刀似分开的成鸟。而更多的时候,我能看到“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终日劳作永不知歇息的纳西女人们从山野走下来,她们背上总是背着无比沉重的物件,脚上穿着草鞋或军用胶鞋,身上穿着破旧的浅色大襟绣边长褂、多褶白色围腰、肩带上有蜂蝶纹饰的羊皮披肩,看上去劳苦不堪。有的男人赶着羊群走向山岗,有的男人赶着马匹走向沃野,孩子们在巨大的簸箕上欢呼雀跃,三头嘴上套着椭圆竹笼的骡子拉着生产队的马车发出一阵暴烈的嘶鸣,中间高大的辕骡耳边垂着两绺红色丝带,脖子上挂着漂亮的铜铃。
我常趴在花格木窗上把玩一种木质的陀螺,陀螺上有漂亮的涡纹,它在木廊上轻轻舞动时,涡纹便会隐匿在圆形的暗光中。当我朝院子里望去,有时可看到祖母驼着个背在一棵苹果树下静静地做针线活,她坐在一个浅黄的草蒲团上,头上裹了块青布,身上穿着纳西式的素色皂衣,朝外翻着的袖口宽大阴白,像东巴经里描绘的两只白蝙蝠。偶尔,祖母发出一声叹息,漫长的操劳使她玫瑰色的脸庞呈现衰老,明澈的阳光中,几片粉艳的苹果花落下来。生产队分派到家中的小青马在祖母身旁走来走去,当它过于靠近祖母时,祖母便甜蜜地微笑着拍拍它单纯如孩童般的黑脸。
我祖母出生于1910年,属狗,可说做了一辈子的“看家狗”。祭祖的日子到来时,祖母从山上带回一些青翠的松毛、柏枝、蒿枝和杜鹃枝。她把松毛撒在楼上,然后用铜盆端来一盆洁净的祭水。用红纸制成的祖先牌位前,摆着搭了块旧红布的供桌,上面供奉着祭酒、祭果、净水、大肉、米糕等,隐藏着某种巫气的红布增添了祖先的崇高感。我祖母点燃了供桌上的两柱大香,嘴里不断地祷告着,接着,走到悬挂着“素笃”的木柱前,弓着上身继续祷告——“素笃”是一个具有神性象征意味的竹篓,里面供奉着家神“素”,内装有一把箭、一块石、一座木塔、一架木梯、一截木桩、一段草绳、一束五色缨络、一面彩色小旗。她拿着杜鹃枝和蒿枝将祭水洒向各处,一边洒祭水,一边颤抖着用纳西话深情地呼喊道:“辽阔的大地上,所有树木中,最先生长的是杜鹃树,由杜鹃枝来清除祭物上的秽气;辽阔的大地上,所有草类中,最先生长的是蒿草,由蒿枝来清除家园的秽气。列祖列宗啊,秽气已经消除,家神已经显灵了,请赶}央回家吧!”
整栋土楼都被忽明忽暗的流光罩住了,我祖母那深情得近乎于倾诉的祷告声,仿佛正在荡开包裹着肉身的重重帷幔,把一种充满热烈渴盼的灵告之声传递出去。在惊恐的赞叹和不安的敬畏中,我紧张地注视着祖母,当我把大拇指紧紧地含在嘴里时,我祖母看出了我的不安,她从怀里的土布小包里掏出一小块冰糖递给我,叮嘱我到楼下去玩。
我祖母完成了楼上的祭祖仪式后,拿着把铎刀来到堆放着柏树枝的院子里,铎刀银白的外鞘上细腻地刻着美丽的云纹和鸟纹,刀柄上缠着些红白相间的布条。她把粗大的柏树枝砍成许多小枝,然后把它们放在土墙的黑瓦上焚烧。苍翠的柏枝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一缕弥散着瑞祥之气的凉烟,飘逝在空中,一些鸽蛋大的小坚果,则从柏树枝上掉下来,再从灰黑的瓦片上滚到地上。我祖母牵着我的手,诡秘而喜悦地微笑着,指着高飘的烟柱对我说:列祖列宗就要顺着这条路下来了!
我祖母常和一些老太太在一丛野蔷薇外碰面,这丛野蔷薇属于一户“阿布”人家,它碗口粗的浅紫色树干从围墙里伸出来,再扩大为无数长满尖剌的细长青枝,到了高处,枝叶缤纷地蔓垂下来,形同半把高大的绿伞。每年夏天,野蔷薇开满了密密麻麻的乳白花群,形成一处花荫,花群染着些粉气,从锯齿状的树叶间直挺挺伸出来,有若一个个高贵的圣杯,而那些尚未绽放的骨朵,则被环列在花体外围的黛色托片温馨地包裹起来。
许多白昼,我跟随祖母出现在蔷薇花荫外。这时候,各种形状斑斓的蝴蝶、长着暗紫翅膀的蜜蜂、点缀着圆点黑斑的瓢虫、有坚硬触角的甲壳虫、张开宽大绿翼的螳螂,全浮动在野蔷薇鲜醇的幽香里。有一次,几只蚂蚁抬着一片凋零的花瓣缓缓地蠕动着,我趴在地上,长时间注视着这些渺小的生灵如何把庞大的花瓣搬进了蚁穴。有时候,我看到一些灰褐色的水鸟、白腰雨燕,以及拖着朱红色尾羽的朱雀,一阵阵鸣叫着,从花荫上掠过。
在一些仲夏夜,我祖母和几个老太太在花荫外吟唱着一曲又一曲的“骨泣调”。忧伤的纳西民间歌谣,在一轮圆月下热烈地拂动着花荫。偶尔,老太太中的一个寡妇,拿出一个用薄竹片雕成的口弦,幽幽地吹起来,那飘动着无边柔情的音符,慢慢地从幽亮的花树上飘上去,再从花树上飘下来,整个花荫便进一步从月色中凸显出来。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祖母做了次祈求福泽的“什日术”(祭山神)仪式。院子里朝北摆着一张木桌,桌子上的草皮插着几根象征山神的栎树枝,周围摆了几个土瓷碟子,碟子里放有少许祭米、祭酒、祭茶、祭水,我祖母焚燃香柱,用鸡血点洒栎树枝,然后垒着净水碗一边除秽,一边吟颂居那什罗山、米利达吉海、含伊巴达树、赠增含鲁石这四大山海树石,祈求神明的山神保佑我们这一家人门庭昌盛五谷丰登。祭祀结束后,我祖母把一小盘米饭倒在墙头的瓦片上,让鸦雀来吃。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鸦雀始终没有飞来,这使得她整天都有些惴惴不安。第二天,有鸦雀来啄吃墙头的米饭,祖母就非常高兴,认为山神已经开恩接受了她的祈祷,她笑盈盈地坐在火塘旁,用一个拳头大的小陶罐煨盐茶喝,并且掏出一小块麦芽糖泥让我吃。我愉快地把它拿到炭火上去烤。糖泥很快就化了,轻轻往两边一拉,变成了一条细长黄亮的糖丝。
有段时间,我出了麻疹,全身长满了晕红的斑点,我祖母用厚厚的棉被把我盖上,整日整夜守候在床前,不断祈求家神呵护我。为了清除屋里的污秽之气使我早点好起来,她不停地往一个火盆里焚燃柏枝。我的床头摆满了绿色羽扇似的柏枝,只要一呼吸,一股浓烈的柏枝味就直冲全身,以至于有时候被呛得需要咳上几声。柏枝在火盆里不时噼噼啪啪地响着,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青幽的烟雾。当门窗上的亮光漏进来映到柏枝上时,朦胧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些来自于天堂的灵物,上面泛着的奇异绿光,形成了一种阴深的美,它让我惊讶不已,并且感到恐惧,我总是怀疑柏枝背后隐藏着高深莫测的东两,这种东两一定是高雅而可怕的。有一天,我祖母偷偷找来了一位桑尼(巫婆),她念上几句莫名其妙的咒语,往嘴里含点净水喷在柏枝上,然后在床前跳了几圈,跳完后,她在外面向祖母神秘兮兮地交待了几句就走了。我问祖母自己的病快好了没有时,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家族的历史低吟
东关村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亲戚。绝大多数村民属于我的父系家族“阿布”和母系家族“净托”,此外尚有几户后来迁入的周家人,都是“阿布”“净托”的姻亲。
20世纪70年代初,东关村叫东关生产队,属七河公社。据说明代时有七支和姓家族居住于此,故而得名“七和”,后改为“七河”。七河在纳西语里被称作“布库”,意为山梁环抱之地。除主体居民纳西外,这一带还居住着白、汉、苗、彝、傈僳等民族。
“东关”源于明代纳西土司修筑的邱塘关。现存最早的纳西人汉语诗歌为明代丽江第六代土司木泰撰写的《两关使节》:
“郡治南山设两关,两关并扼两山间。霓旌风送难留阻,驿骑星驰易往还。凤诏每来红日近,鹤书不到白云闲。折梅寄赠皇华使,原上封章慰百蛮。”诗中提到的两关就是邱塘关的东、西二关。关隘被毁后,“东关”“西关”成为了关坡下阿诗场村和橄肯村的汉文名称。
徐霞客于1639年农历正月二十五日到过邱塘关,应纳西土司木增之请,他从鸡足山悉坛寺前往玉龙雪山之麓的福国寺。在峻石累垂、大河滔滔的锁钥重地邱塘关,徐霞客看到关口处有三楹房宅,中间的房宅外立着两个威猛的石狮,不远处的山巅有一座风水塔,这是木增的祖父术旺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修建的觉显复第塔。从七河坝往邱塘关,可走大路和小路,徐霞客走的是靠西的小路。
阿布家族曾有过一本家谱,“文革”开始后作为四旧之物遭到清洗。据族中的老人说,阿布家族是从丽江坝的白沙迁移到阿诗场的,后来,有一部分阿布人又从阿诗场迁到了橄肯及其他村庄。
阿布家族史上最显赫的人物是和汝珍,其小名叫小宁安。此人武艺高强,善使一杆铁枪,据说他用铁枪往漾弓江一撑,便可像飞鸿艘跃过江去。在清朝成同年间的云南乱世十八年中,他为清延屡立战功,官拜二品副将。
我的五世祖和雄是橄肯村的阿布人,不知道为什么,他返回到祖居地阿诗场以牧羊为生。和雄育有五子三女,我曾祖父和国安是老二,他从数十里外的鹤庆县大板桥学得铁匠手艺,成为一名铁匠。幼年时,我常在祖宅散发着浓烈稻草味的草楼上嬉耍,黯黄色的大草垛旁,放着一些祖传的打铁用具,其中有一个长形的土制鼓风器,当我拉动风箱,一股风便会窜出来,拂起几根稻秆,偶尔,上面歇着一只小纺锤似地缩在稻叶间的稻苞虫。
曾祖育有三男一女,我祖父和寸仁系长男。我祖父是个能干人,以勤劳和良善闻名于阿诗场。他赶过马,打过铁,掌过水碾,会做多种酿酒的酒曲,并略识几个汉字。他赶马那阵子,家中养有五匹马,其中有一匹叫“乌嘴”的良马。20世纪40年代末,他为村里守过三年的水磨,这座遍披松风水月的磨房直到我离开东关村时尚在使用,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常有成群的白蝶和黄蝶在周围曼舞。
抗日战争胜利前夕,一架画着鲨鱼牙齿的美国飞虎队战斗机坠毁在了阿诗场东山背后的忠义村附近,一个叫东文灿的大东巴带走了几具烧焦的美国人尸体,闻风而至的乡民则瓜分了失事飞机。我祖父当时抢得一块上好的飞机铁,回家后亲手将其锻打成了一把锋利的宽边快刀,这把刀,是我记得的祖父唯一的遗物。
我曾祖父的铁匠手艺在我高鼻深目的二祖父和金廷的手头被发扬光大,他成为七河坝著名的铁匠。抗战爆发后,二祖父加入滇军第60军步行前往抗战前线,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在我幼年时,他是村里的放羊倌,我常跟着他去放羊。山光空明,碧天浩瀚,我们吆喝着一大群白山羊和黑山羊慢慢进了黛青色的高山。极其疼爱我的二祖父有一个半身瘫痪的老婆,即我的二奶奶,几乎所有白昼,她像蛇一样蜷缩在屋檐下,不时发出几声郁郁寡欢的呼告。她的下半身几乎不能动弹,嗓音如哑巴一般含混不清,皓若玉板的脸庞可怕地扭曲着,双手像帕金森症患者一样颤抖。二奶奶年轻时是七河坝的大美人,有着沉鱼落雁的容颜,我二祖父最风光的时候曾为她镶过一颗金牙。据一些人说,二奶奶是毁于诅咒。
一次,政府派来个放映员为东关村免费放映一场电影,电影结束后,放映员突然发现自己带来的棉被不见了,便悲伤地向人们哭诉:这是他唯一的一床棉被,希望垒走的人交还给他。这位可怜的人儿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不已,他坚信偷棉被的人一定就躲在看电影的人群中,但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人把棉被还回来。放映员于是被激怒了,第二天,他做了一件纳西人认为是最歹毒的事——不停地对一个陶罐说出世界上最恶毒的话,诅咒那个偷棉被的人,然后向神灵祈求惩罚这个人,完了,把陶罐深深地掩埋在地下。偷棉被的人正是二奶奶,几年后,她便莫明其妙地瘫痪了,成了一个生不如死的怪物。
净托家族比阿布家族更晚来到阿诗场,这个血脉旺盛的家族像一棵黄花繁密的大树福祉深远,族中多英敏俊朗之人。在净托家族中,我母亲家的血统是最不显达的,从我外曾祖和玉合算起,四代单传,每代只有一个嫡出男丁。
净托家族的墓地背靠龙舞凤翥的山屏,形局雍容,气象钟灵。基地上青松葱茂,松液的芳香在林间飘忽,镶着拱形大理石墓碑的坟墓郁郁累累,墓前大多立有两尊顽皮的石质小吉狮。历史上,纳西人长期沿袭拾骨以松枝瘗之的火葬习俗,至乾隆元年(1736年),一个叫和棕顺的乡绅用土葬安葬老母,纳西人方首次实行土葬。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丽江知府王厚庆大力推行汉化政策,许多纳西人被迫接受土葬。到光绪年间(1875~1908年),除少数山区外,土葬礼俗在丽江基本上取代了火葬。从墓碑上的铭文来看,和福、和合、和口、和堂等净托家族的先祖都有墓碑,这些人是清代中前期的人,
由此可见阿诗场是丽江较早实行土葬的地方。
弥散敬畏与感恩的祭天
祭天是纳西人最大的风俗。从很古的时候起,纳两人就认为大自然全体缀满了灵性,人并不是这一全体的牧者,而是这一全体参赞化育的有灵万物中的一员,因而生活在同大自然相交的每一点上保持敬畏与感恩是重要的。过去,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都有各自的祭天道场,它类似于族人接受施洗的家族教堂,弥散着敬畏与感恩的隐秘慈光。祭天仪式分为大祭天和小祭天,大祭天又叫春祭,在正月举行,历时三天,小祭天又叫秋祭,在农历七月举行,历时一天。
祭天道场里,长着许多直刺青天的高大古柏。柏树为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叶片呈细鳞状,光晕寒绿,树干略染浅红,有少量球形果实。它匀称修直风姿高朗,被纳西人认为蕴藏有某种神性。纳西祖先说,有柏树的地方就可以住下来。一首祭天古歌颂道:“在天地之间,柏神出现在中央,生长在高岩上的柏树,是天和人的舅父。四周由柏树来围绕,青天才变得不摇晃,葱绿的柏树长出干个枝丫,人类的福泽才会干年永驻。”
祭天道场里庄严的古柏融结了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一代又一代的精气,树上婆娑的枝叶淡淡地散发着醇香,灌满了崇高的洁气,这些大树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热潮中被砍伐殆尽。
旧时,春祭的第一天上午,穿戴洁净的族人需在自家的宅院和田地里焚燃细叶杜鹃枝和艾蔷枝除秽。下午,各家分头搓制祭香,清洗祭米。祭香的香末由香树叶晒干后舂成,用白棉纸裹卷在松木香轴上,外面贴上喜庆的彩条纸穗。每户除了搓制无数小香柱外,还要搓制两米左右的三炷大香。
第二天天明时,各家参加祭天的人背着祭篓祭香前往祭天道场,沿途普撒青松叶。进入祭场后,祭祀东巴在北方的祭台上插神木,神木高约三米,象征天祖朱劳阿普的黄栎木被插在左边,象征地母神叵阿祖的黄栎木被插在右边,象征天舅蒙汝夸洛的柏木被插在中央。接着祭祀东巴分别在天祖、地母、天舅前点祭香、献祭米,代表宗族所有的人表达虔诚的感激之情,参加祭祀的成员依次在每一棵祭树前行三叩首大礼,再焚燃自家的香炷。点过香,祭祀东巴敬献祭酒,再次恭敬地赞颂天地的无限恩德。再下来还要举行一个穰秽仪式和一个射箭仪式,所有在场的男丁都要挽弓一试,以增添自己的英武之气,并铭记祖先在历史上经历的战争苦难。
第三天一大早,祭祀东巴便向神木敬献祭酒,然后宰杀由当年做庄农户饲养的生猪举行生祭。祭祀时,东巴用猪血涂抹三棵神木,杀好的猪摆在神木前,头朝北,面朝东,猪身上放着一根细叶杜鹃枝和一碗净水,东巴用手里的艾蒿枝蘸净水洒向周围,接着念诵叙述纳西族来历和祭天来历的东巴史诗《崇般绍》。生祭完毕接下来举行熟祭,切成大块的猪肉在大铁锅里煮熟后,猪头的左半边供在“天祖”前,肋骨供在“地母”前,右膀供在“天舅”前,盛有猪肝、猪肺、米灌肠的一个木盆,蒸好饭的大甑子,一碗肉汤一并供奉在神木前。供完祭品,东巴深情地吟诵《献饭经》,再次献上宗族衷心的感恩之情。念完《诵饭经》后,要在祭场外的神石旁宰杀一只赎罪鸡,鸡血被抹在神石上,鸡尸供在“天祖”前替宗族赎罪,东巴同时以宗族的名义承认过去一年中所犯下的一切罪过,祈求天祖宽恕,并恳求天祖为族人增添福寿。
赎完罪求过寿后,全体成员深怀洁净的心念,跪拜在三棵神木前感谢天地的庇护。行过大礼,东巴恭敬地拔下神木,然后到祭场外用一块板瓦烧燃一堆鸡毛举行禳灾仪式。
晚饭前,须得在瓦片上抓点碎肉,放在树木的高枝上向神鸟献食,乌鸦、山鹰闻到肉香便会飞来分享祭品。人们虔诚地围在火塘旁一起吃过团圆饭后,未下锅的祭肉会被平均地分给每一户人。
20世纪50年代初,阿诗场成为丽江的第一批农业合作社,所有人家的祭祖牌位被堆积起来销毁,祭天仪式作为迷信活动遭到全面禁止。1968年我出生时,整个纳西族地区都处在躁动与喧哗之中,早先那种浸透着神性及巫气色彩的日常生活,已逐渐变得世俗化,许多重要的观念和仪式都在劫难逃地消失了。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的两处祭天道场已夷为平地,家族古老的信仰灵地彻底丧失。阿诗场已经没有人懂得本民族的东巴文字,就连我祖父珍藏在家里的几本东巴祭天经书也早巳被销毁。历史用它自有深意的刀刃,慢慢切断了阿诗场古老的传统。
牵黄擎苍的外公
我外公和立中当过半天红军。1936年4月,红二方面军长征经过阿诗场时,碰到了时年22岁的外公,一个当官的问他愿不愿意参加红军,略懂几句汉语的外公肃然答道:当兵打仗,汉子所为。遂背杆猎枪揣点干粮随大军前往丽江城,走到半路上,外公实在割舍不下已身怀六甲的外婆,便溜了回来。
我外公长身鹤立,威风凛凛,是阿诗场最高的人,他做过石匠、木匠,亦是村里与周冠侯齐名的猎手。旧时,阿诗场周围处处是幽深的森林,生活着各种黑熊、云豹、山驴、水鹿、獐子、麂子、岩羊、豺狼、野雉、野兔,外公曾打到过黑熊和金钱豹,并在一天内连猎两只麂子。
外公家与我祖母家相距仅数百米之遥,幼年时,我像一只温婉的莺鸟翩跹于两处祖先的窝点,享受着大地与亲族的双重呵护。从祖母家到外公家,要经过一些覆盖着青瓦的土黄色土楼,房庐拼集,萦坡带谷,中央是敞着高大木门的粮场,门环上吊着一把雕花黄铜接锁,燕雀在耸立的谷囤和晒有粮食的大簸箕上低徊,一个光着脚丫的老汉常常舞动着竹竿把这些饥饿的飞禽赶得尖叫。粮场的土墙外,刷着毛主席的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下面总有几匹垂着鬃毛的枣红马在漫步,不时留下几坨青黑晶亮的马粪。
外公家养着许多鸽子,每次都能看到这些优雅的生灵在印着“福”字的筒瓦或绿云般的梨树上振羽喧鸣。海水般澄明的阳光在鸽子的喧鸣声中映照着高大的外公,他穿着件灰褐的麂子皮褂,胸前悬扣着薄亮而丰满的毛主席像章,悠闲地抽着用黄金竹制成的烟竿,上端拴着个塞满鲜黄烟末的烟袋。有时候,他拿出一小块兽皮慢慢地擦拭猎枪,直至它现出暗寂的清光。心爱的猎狗蜷卧在他身旁,一双反射出华丽光芒的眸子充满了锐利的玄意。
简朴的堂屋里端,陈旧的黑漆木桌上立着莹白的毛主席石膏像,“文革”刚开始那几年,外公天天带领家人虔诚地在领袖像前早请示、晚汇报,举着语录本向舵手宣誓:全体家人都是又红又专的贫下中农。正房与厢房之间,有一扇由两截松板搭成的木门,里面是厨房,一端同一个铺着碎石纹案的天井相连。这个猪槽形的天井里有一株两棵梅树合抱为一的双套梅,爬满糙纹的虬枝玲珑透剔,繁复的细枝上遍布边缘有细小锯齿的卯形翠叶。花开时节,树上香霞斗妍,花光浮动着青天的碧影。梅树旁,有一口老井,井沿是由一整块青石凿成的石圈,甘冽的井水里游着几尾金鲤,水面上缀着几片阴湿的蕨草。天井的另一端,有一排长方体或菱柱体的石花台,上面放着几盆垂满了玉带似长叶的兰草,这些花台是我外婆和润娘在世的时候,外公从吴烈山上挖凿来
的。
每当天高云旷的秋天来临时,外公会到村外高山上的鹰场子张网捕鹰,纳西语叫“握搭”。网内侧放有一只拴在细线上的饵鸽,一旦空中现出飞鹰,躲在一旁的外公便扯动细线让饵鸽上飞,飞鹰看到饵鸽后俯冲下来,外公就收缩鸽线下网罩住飞鹰。每年,他都能捕到一些苍鹰、猎隼、鹞子。
秋冬时节,我常在外公家厢房的土楼上看到各种歇在木架上的鹰。当年出生的雌苍鹰称作黄鹰,往往可以驯养成出色的猎鹰,比它稍差一点的是当年出生的雄苍鹰,称作金鹰。我外公最喜欢一岁的苍鹰,一岁鹰眼睛柠黄,腹面羽纹呈淡麻色,背面覆羽呈棕褐色,这种鹰蛀子憨直,驯起来较顺手,驯练二十天左右即可上山打猎。
驯好猎鹰后,我外公喜欢拣选一个晴朗的闲日,架上熟鹰,带上猎狗,背负猎枪、弩弓和一个装有铁矢的木匣子,前往山林王国狩猎。金朝人赵秉文的《海青赋》云:“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穹苍,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长大后,我读到这首浩气逼人的鹰诗时,立时就怀念起“左牵黄、右擎苍的外公来。
绶带鸟与乌鸦
祖宅木楼的堂屋有六扇雕镂着吉祥鸟兽的合门,上面雕刻着三种良禽和三种瑞兽,三种良禽是白鹤、鹭鸶、绶带鸟,三种瑞兽是麒麟、獐子、白鹿,它们呈现出板栗壳般灰旧的古意。我祖母有时把我抱在怀里,一边让我吃一种有点像樱桃的琥珀色野果,一边朝六扇合门上指指点点,教我识别各种动物图案之间的差别。最右边的一扇合门上雕有两只绶带鸟,一公一母,周围修饰着瑞祥的云纹,那头上长着尊贵羽冠拖着两条长羽的公禽尤其令我着迷。当祖母告诉我,阿诗场的田野上栖息着这种美丽的鸟儿时,我既感到吃惊又感到高兴,我认为自己应该去注意空中的飞鸟,亲眼见证到绶带鸟的存在。结果,在阿诗场两边的漾弓江畔,我很快就做到了这一点。
由玉龙大雪山冰雪之水汇聚而成的漾弓江是一条润泽万物的河流,河两岸簇拥着彩云与高山,处处是植物,处处是劳动者。离开布库村许多年后,我仍然能明晰地回想起,跟着二叔去割棕毛时第一次见到绶带鸟的情景。漾弓江的流光在黄昏里徘徊,天地如此清凉,二叔拿着薄亮的柴刀站在河边的田垅上,把棕榈树的叶鞘一块块割下来,叶鞘上长满了柔韧的深褐色棕毛,它们将被运回家里,然后由我祖母在闲暇之余制成经久耐用的蓑衣及绳索。当我向棕榈树翠绿的树冠仰望时,笼罩四野的夕照就顺着阔大绿叶的骨棱和一半开满粉黄小花一半结满淡墨小果的棕果上流淌下来。接着,两只画眉大小的鸟儿从铺盖着晚霞的河岸上窜了出来,其中一只的黑头上,长着尊贵的浅蓝羽冠,棕白相间的身体末端,拖着两根华丽的长羽;另一只则全身棕色,羽冠不是很显著,尾部没有长羽,怀着惊讶的激赏之情,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两只绶带鸟,一公一母,它们比合门上所雕的绶带鸟更高贵灵亮。两只绶带鸟乍离乍合地飞了一会儿,然后就一起跌进了不远处的一丛向日葵,我激动不已地趴在田垅上,小心翼翼地朝向日葵爬去。爬上几步,往前看一眼,爬上几步,再往前看一眼,最终,我看到了站在向日葵圆形花盘上的绶带鸟。它们摇动头颅相互顾盼,让向日葵那环绕着黄色花瓣的花盘和长着齿边的心形叶片轻轻地摇动。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在漾弓江畔看到了另一只绶带鸟,除了头上的羽冠外,它长满了白色的羽毛,我祖母对我说,那是一只老鸟,只有活了很多年的绶带鸟,才能长出全身白色的羽毛。
乌鸦被纳西人认为是迎生送死的使者,当小孩快要降生时,如果有乌鸦在欢叫,这是吉祥的征兆,预示着孩子会平安地来到世上(与纳西人这一习俗相类似,在西方人古老的传说中,认为婴儿是由鹳鸟带来的,至今仍有婴儿出世后,送印有鹳鸟的喜帖的习俗)。而有人生重病时,如果有乌鸦在哀叫,这是不祥的征兆,如果是悲伤地连叫三声,则预示着病人(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将可能去世。在群山如玉的阿诗场村,乌鸦被当作人神之媒的灵鸟得到保护,有许多人向它布施食物,认为它是“什日”(山神)的化身,在山岗上,在水云间,在墓地里,总能看到它们三五成群的蹁跹身影。我祖母对乌鸦的叫声非常敏感,她听到了乌鸦的哀叫声,就会伤感地告诉我:
“乌鸦哭了三声,也许又有人家要办丧事了。”
那种认为乌鸦通体乌黑的看法是不对的,有几次,在“阿布巢窝”的墓地上,我曾近在咫尺地观察过鸦群,结果发现所有乌鸦的羽翼上,都透出一些清幽的绿光,当它们把翅膀伸开时,绿光就迅速扩大为一片,并使黑色的身体看上去有一种光洁的鬼魅之气。
喊魂与禁忌
我隐约记得,一个和煦的春日,我托了一只用细线拴着的翠鸟同净托家族的一个小孩在龙潭畔嬉玩,水边的细叶芦苇和翠色栎树把潭水映得如同巨大的翡翠,我们翻开一堆苔藓横生的鹅卵石,查看下面是否有可供燕雀啄食的虫子。过了一会儿,有几条鱼朝我们游过来,那小孩见了,便爬到栎树上摘了些包着硬壳的球形小坚果,然后用这些小坚果去打鱼,我则在一旁忙着应付扑翅飞动的翠鸟。
当天晚上,这个小孩就发烧生病了。第二天一早,他的母亲来到我家着急地询问头一天发生的所有细节,我尽力作了回答,我祖母在旁边听完后肯定地说,孩子的“哦恒”(灵魂)迷路了!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自言自语道,龙潭的栎树是不能动的,鱼更是不能打的,说不定他的“哦恒”被龙潭的“署”(一种精灵)捉住了,但他又没有真的打着鱼呀,“署”不会这么小气吧。我祖母建议黄昏时为孩子做一次“哦恒胆”,孩子的母亲含着眼泪同意了,同时,我祖母警告我以后不要随便碰龙潭的一草一木。
纳西人认为,男人有九个“哦恒”,女人有七个“哦恒”,不同的“哦恒”掌管着人体不同的部位,人生病主要是由于有的“哦恒”脱离肉体后找不到归途所致。小孩的“哦恒”如同小孩一样贪玩,最容易因嬉耍而找不到返回肉体的归途,出现这种情况时,小孩就会生病,应该由小孩的母亲做“哦恒胆”仪式,把小孩的“哦恒”喊回来。只有母亲才能把小孩的灵魂喊回来,因为母亲的喊声可以传到走九天九夜才能到的地方,而父亲的喊声只能传到走三天三夜的地方,所以父亲很难将小孩的灵魂喊回来。
那天黄昏,我和祖母拿着几个鸡蛋去看望病孩,他的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做“哦恒胆”用的一碗热饭、一个熟鸡蛋、一块肉及一双筷子,大门朝内的屋檐下,还挂了一只用来对付邪力的猴爪。太阳下山的时候,病孩母亲端着一碗放有蛋、肉、筷子的米饭,悠长深情地喊起病孩的魂来:“孩子,回来呀!回来呀!家里的牛羊已经从山上回来了,你跟它们一起回来,别人家的孩子已经从路边回来了,你跟他们一起回来,不要在山上玩,不要在河边玩,不要在龙潭边玩,回来,妈妈已经为你准备了好吃的东西,快点回来,和家人一起吃晚饭!”一连呼喊了许多遍后,病孩的母亲结束了整个仪式,她紧张地端出一碗清酒摆在地上,然后轻轻地朝酒里放人九颗麦粒进行占卜(沉入碗底的麦粒双数为吉兆,单数为凶兆),结果有六颗麦粒沉了下去,这一吉兆使她长长地松
了一口气。过了两天,那孩子的病就好了。
那时,尽管祖先的基业已经崩塌,但与周围的纳西人一样,阿诗场人仍保持着不少禁忌。在一般情况下,狗肉、马肉、猫肉、水牛肉是不允许吃的。不仅因为这几种家畜在各种传说中,为祖先立下过汗马功劳,更由于它们是人忠诚的奴仆,在平时,人们注意善待这几种家畜,它们病死老死后,妥善地将其安葬。吃狗肉是尤其要忌讳的头等大事,吃过狗肉的人,被视为是不纯洁的。坐在家里的人,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如果只喊了一声,而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是有鬼魂在喊自己,不能答应(纳西人认为鬼魂喊人只会喊一声);喊了两声以上便是人在喊,可以答应。天黑之后吹口哨被认为是在喊鬼,所以要忌讳,吹了多次口哨,鬼魂会乘着黑夜前往家中作祟。平日里,如果有母鸡在学公鸡叫,要捉住这只母鸡到门槛上把头砍掉,不这样做的话,人们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死去。一旦有天上的飞鸟把屎拉在人身上,人却没有看见拉屎的鸟(看见了则无碍),意味着有秽气附在身上,得赶快回宅院中烧五谷香火,祈告除秽,否则有可能会大病一场。黄花闺女,尤其出嫁的新娘子是不可以骑驴的,情死之风的开创者“风与云之母”达勒阿莎命,就是在出嫁那天骑着驴去情死的。
雪山的圣性之光
阿诗场有一座建于19世纪初年的衬庙,位于阿布家族祭天道场以北百余米处,它是汉文化浸入纳西文化深境后的胶合之物。1949年前,这座糅混着儒佛两股灵息的小庙宇供奉着菩萨,每逢初一十五,不少附近的纳西乡民会到庙里焚香膜拜,阿诗场人过去有在大年初一禁荤吃素的习俗,大约和这座小庙不无关系。
村庙最出名的是_。组古拙浑朴的二十四孝窗雕图,出自于丽江大名鼎鼎的木雕高手杨玉昭之手,据传当时雕了三年三月三日。雕艺高妙的杨玉昭是丽江坝达瓦树纳西人,喜烧鸦片,每日必吃斋念佛,他雕造人物鸟兽每每最后才雕刻眼目,物像鲜活传神。他有一个特别的贴身木盒,里面放着用杨柳枝在陶盆内烧制成的柳炭笔,作为雕凿前勾画轮廓之用。
村庙的最后一任庙祝是嗓门很大颇有些蛮力的阿才兴,他年轻时曾去考过武举,那前后他常在山沟里翻滚大石以锻炼臂力。1949年过后的一天,这个庙祝打死了一条盘踞在庙里的大花蛇,这条长达数米的巨蛇被他悬挂在一处梁柱上,过了不久,他便突然有些精神失常。每天清晨,他都会奇怪地赤着肚子站在自家门前,然后使足力气用声如洪钟的嗓门大喊三声:“我是中国大王子。”20世纪50年代初,村庙被区公所占用,菩萨塑像尽数被打碎,大幅领袖像取代了菩萨的位置。一段时间后,这里变成了一所乡村小学,学校只有两个老师,他们是我父母的汉文启蒙老师。胖老师叫和志忠,由于脖子粗大,人称大脖子老师,他善使弩弓,常常在学校外面的几株大槐树下射杀飞鸟以解荤馋。瘦老师是地主之于和庚善,此人极爱吃臭豆腐,住处不时飘游着醇淡的臭豆腐气味。
1973年秋天,由于几个小伙伴上学了,所以我常常在村庙做成的小学外游荡。明镜般的太阳朝迎万派,阔大的大地袒露着灿烂的金黄母体,一头牛的黑角晃动着几簇野菊的芳香,一群羊的柔毛闪现着华丽而高洁的青天。在秋虫悠长的啁啾中,乡村教师拿腔拿调地用纳西话教授着汉文,一群土音未改的纳西娃则可笑地尖声朗读着课文。我躺在大槐树下的几片野花上,仰望一朵白云像野花一样缓缓地绽放,不断绽放,弥散开来,消殒,直至幻化为空无的青色。不时有披着棕色蓑衣的纳西女打着赤脚出现在田垄上,有时候,可看见高大的外公架着几只熟鹰守护着生产队的稻田,有雀群扑打着翅膀来啄食稻穗时,熟鹰便如战机艘沉稳地升空,直捣雀群麻灰色的小头颅。
蓬勃的秋风从大槐树上漏下来,它在这片土地E迎接着列祖列宗出生时的第一口气,也送走列祖列宗寂灭时的最后一口气,它饱含着空花水月和生活的秘意,亲抚着幼小的纳西之子。那时,尚不会说汉话的我绝对料想不到,生活就像轰隆奔驰的列车会这么快把自己带离祖祖辈辈先的地盘,带到后来被称作香格里拉的藏区高原,带到山香水软的江南,带到灵和丰饶的巴蜀之地——转眼间,30年过去了。
前几年春节,当我从千里外的成都返回到阿诗场时,幼年时代贫困壮丽的小山村已粉饰一新,一条摩登的高速公路从阿布家族的墓地和净托家族的墓地之间通向不远处的丽江机场,西装革履的亲族们丰衣足食,昔日茂盛的森林被砍伐殆尽(除了墓地上的一小片)。祖母和外公早已骑着灵魂的冥马归入了冥界,当我庄重地跪在他们的坟蟓前焚燃一把纸钱献上一杯祭酒,旧年的光影便冲破阴阳相隔的神明界面大片汇集过来,把我们一起接回到流失已久的亲情岁月。
我爬上祖宅的老楼,看到了三个并排放在岁月尘垢中的旧箱子,一扇隐秘的灵性之门突然打开,里面涌出一道强光,像鸽子一样猛然抱住了我激动的灵魂——这是三个新娘箱,右边是我曾祖母的,中间是我祖母的,左边是我母亲的。按照纳西人的风俗,出嫁那天,每个新娘都会从娘家带一个属于自己的新箱子,里而放着自己最心爱的随嫁物。我曾祖母20出头时带着她的新娘箱嫁到了和家,接着是孤儿出身的祖母,接着是母亲,她于1968年2月做的新娘,新娘箱上涂了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就在这天,我来到了村庙,这座小古庙在1996年2月3日的大地震中大部分坍塌,此后再未恢复元气,只见破落的主殿卧在齐腰高的萋萋荒草中,画栋和龙首柱头上晕染着靛青色与粉白色相间的古旧颜料,当年的大槐树更显苍劲,一树红梅和一树白梅挂满了静默的鲜花,无限清冷中,倚在梅枝的繁花上,我突然想起冯至的诗句来:“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那是遥远而热烈的深秋,1973年深秋,我母亲追随当兵的父亲前往中甸一年半后返回了家中,她此行的目的是来接我和妹妹的。身板健实的母亲坐在青石台阶上,一双大眼睛在灿若莲花的脸庞上深情地亮着,她用锡盆端来些清水,为我拭去满身的尘垢,洗着洗着,头上的麻花大辫就垂到了肩头。我祖母暗地里哭了几次,她实在舍不得让我走,拉住我的手哽咽着说,一定会来看我的。
纳西乡村生活结束了,生活的第一个阶段拉上了它的天鹅绒大幕。几天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启程去了中甸。当汽车爬过古邱塘关的关坡时,青瓷色的长天中浮出嵯峨的玉龙大雪山来,那庞大的底座呈现着仿佛被青铜浸染过的铁黑色,上端堆满了混合着古雪和新雪的千年积雪。纳西人的圣山一头挽着天界,一头挽着人界,它的圣性之光照亮了离开家乡的赤子,并将照亮他的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