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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丝竹绕擅梁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10期
关键词:上海

韦 芈

创作随感

某年秋天,一家旅游杂志的编辑电话找,说希望我写一些有关上海的老故事。那天下午,我在窗台前接手机,金色的阳光照在身上,代闻到异常的香味,于是信口说道:这些故事的篇名叫《镀金上海》。但写了开头后,就搁笔闲置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天我想起了在电脑某个盘角落中的文稿……

玩票与捧角

京剧历受推崇,时至今日尚有沉迷两皮二黄者,该类人群惯称“票友”。票友一说来源悠长,我所知有两个不同版本:一说是清代八旗子弟出征大小金川,途中无聊击鼓传唱,回师后皇帝赐与龙票(钱票),唱戏的八旗子弟便称为票友;另一说法出自雍正朝间,雍正未登基前,喜与善歌舞者往来,登基大位后念及旧雨,乃发龙票赠作生活费用,但拿过龙票后的人,就不能与戏子相混,以示和下九流优伶的不同,此后凡唱而不为生计者,均冠票友之名。

京剧发达兴衰,与票友诸多关联。京剧第一个鼎盛期在满清后期,彼时国运衰弱,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痴迷京剧者蔚为可观。戏子地位虽低,红角却能出入宫廷,成为内廷供奉,当时名角如谭鑫培(小叫天)、杨小楼,一般人等可望而不可及。

与地方剧种不同,京剧既称“国剧”,影响力自然涵盖全国,演员也川流各地,行话称为“走码头”。码头有大小,其中三个城市被称为“鬼门关”,上海是其一,另两是武汉与天津。此三地盛产票友,行家里手遍及市井乡里,活稍懈怠就瞒不过眼,撞上倒彩就是哑炮,从此一蹶不振也寻常事。别说小角色,连尚小云、余叔岩这般名角都在上海闪失过,所以角们来沪莫不提足精神,战战兢精。

旧时在上海搭班都是足月,不知谁订的规矩,反正约定成俗。连唱足月,精力无法应付,角们只能靠大烟提神,此外还担心流氓捣乱,要请出入来压场子,尤其坤角更是如此。北方伶人来沪,要先学拜客,于是当时上海有种职业,专陪角儿拜客,这些人又叫白相人,黑白两道兼通。要拜的客,首先是老头子,老头子是青帮大亨,名气大者如黄金荣、杜月笙。第二个须登门拜访的,就是本地的名票。很多名票来头吓人,如盐业银行张伯驹,光绪帝师孙家鼐后人孙仰农,袁二公子袁克文。拜客礼物为“老四样”——口蘑、通州密枣、熏茶、青酱肉,都是北方名贵特产。比如口蘑特指张家口的名种蘑菇,年产百余斤,当时市价三十银洋每斤。

光懂得品戏者,还不能算是合格票友,票友还要上台,俗称玩票。票前带着个玩,演出难免滑稽,有次陈良玉演《张良辞朝》,开口念白讹成“老夫韩信”。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顿时明白错了,当即对台下摇手,接着换成上海腔,用沪语念白道:“弗对弗对,老夫改名张良也。”这算是无心之失,还有些是故意搞笑作怪。申商票房有次演出《空城计》,饰演司马懿的王晓籁(浙江巨商,与虞洽卿齐名)硬闯空城,活捉了演诸葛亮的沈田华。

北伐后那段时期,上海歌舞升平,票房也极兴盛,除了老资格的“雅歌集”,还新出现了“申商”“中华公”“律和”“兰社”等数十家知名的。除这些专业票社,另有大家族的堂会戏,每年固定演出。譬如聂家“菊花社”,凡滞留上海的名角名票,能有上戏机会均不会错过。梅兰芳在“菊花社”演过《玉堂春》——那是他压箱底的剧目,便是为争那年社戏大轴。还有专程赶来的北方名票,红豆馆主傅侗就参加过一次。红豆馆主乃清室皇裔,身份非任何名角堪比,演出费比梅兰芳尚多。当然他也蒯禺然票戏,决不可能下海闯码头。

玩票玩下海的为数众多,成角颇是不易,梨园行里成见多,尤其到了生意艰难的年段,首先被排挤的就是下海票友,梨园行俗话叫“使黑杵”,就是夺人饭碗。票友下海在观众认可之余,更要防备同行暗算,下海的名票如程君谋就中过刀。程君谋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他的儿子名叫程之,是老一代的著名演员,现在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应该都有耳闻。孙子名叫程潜,也曾是红极一时的主持人。程家下海是因为家道中落。往上辈细究,程君谋的父亲是晚清学究程之大,程君谋成年时家道中落,好在早年跟陈彦衡学过戏,后来便下海谋生。教程君谋的陈彦衡,在戏剧史上可大书一笔。陈彦衡是谭鑫培好友,排行十二,人称陈十二。陈十二本身就是没落公子哥,有钱时猛捧谭鑫培,自己拉手好胡琴,胡琴中的梅雨田(梅兰芳大伯父,京城两大琴师之一),一手软弓子手音极好,平时陪谭鑫培吊嗓,小叫天的戏基本全通了。陈十二培养出两大名角,一为余叔岩,另一个是言菊朋,所谓谭门弟子基本都是跟他学的戏。凡是票老生者也多登门求学,夏山楼主韩慎先、许良臣、罗亮生均受其教。程君谋是陈彦衡学生,和余叔岩是一辈上的,当年白牡丹(四大名旦中的荀慧生)找老生配戏,见程君谋唱功好就劝他下海。当时程家正潦倒,搭上白牡丹的班,没想打炮就红,人称“票友中的谭鑫培”,名气尤在谭富英之上。当时老生名角,也就余叔岩胜他一筹。可能程君谋出名后得意忘形,兼又票友出身,行里颇招人厌,有次演《四郎探母》,被人暗算从马上摔下。如果科班出身,翻个筋斗也就应付过去,但程君谋没武功底子,掉下来脖子杵肩膀里去,当场送进医院。好了后再不敢上台,只在上海谋个银行差使,闲时教教票友,靠著名票友孙仰农养着。

孙仰农是寿州孙家后裔,他迷戏不惜舍家弃业,孙家产业中的三分之二都被泡进戏里。孙仰农玩票捧角,出资组织票房,赡养老伶工。塌中(原来嗓子好,到一定年龄突然变坏,不能再唱)或者落魄的老伶工只要身怀绝技,孙仰农就出钱养,让他们教票友唱戏。上海名角艾世菊等,早年都在孙家学戏,学会许多将失传的绝学。孙仰农这类票友,对上海的京剧推动传承至关重要。

票友下海很少善始善终,得名得利即见好就收。上海最早下海成角的是江子诚,江子诚师从徽班名宿老顿,学老生花脸,并向京班旦角前辈十才学青衣。江子诚算海派京剧探索者之一,研究青衣新腔,先后在“春雪社”“震环社”玩票,后来干脆取艺名“江梦花”下海,搭班在黄楚九的新新舞台,与他搭戏的有孙菊仙、麒麟童(周信芳)、李吉瑞、尚和玉、林颦卿等名角,他的新腔在沪上颇受欢迎。江子诚下海票了几年,又收山做寓公,出资在威海路办了“紫社”票社。此时的他不唱小嗓,转研武戏,瑞德宝常到他家谈天说戏,由江子诚月致报酬,南来武生如李万春、菇富兰都曾为座上客。江子诚新腔青衣戏传人是欧阳予倩,也是下海票友,欧阳予倩1915年在丹桂搭戏,打炮戏是玉堂春,其中用上不少江子诚新调。

江子诚最早搭班的新新舞台很知名,黄楚九取名新新舞台,是为与人怄气。上海另有名为新舞台的戏园子,比黄楚九的新新舞台资历老,由南市商界领袖姚紫石创立。新舞台聚合海派戏曲改革派精英,如欧阳予倩、潘月樵、毛韵珂、赵君玉、冯子和等。戏码只上新编文明戏,赵君玉的《岳飞》,潘月樵的《明末遗限》《潘烈士投海》,汪笑侬的《党人魂》《哭祖庙》,汪优游与赵君玉合演的《枪毙阎瑞生》,可谓海派京剧滥觞。新舞台采取立体布景,本子切中时弊,一时在上海广受欢迎。黄楚九的新新

舞台,虽然名称上更多一个新字,却没走新京剧路子,台面还是依靠北京名角撑着,伶界大王谭鑫培也在此演过,红是红了,只是与新不合。

以前京剧名角相当于现在的流行歌星,走红离不开炒作,和媒体报纸关联甚大。笔者与旧闻中发现件趣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有坤角,艺名小灵芝,据说扮相秀丽,很能招蜂惹蝶,其粉丝中就有某位小K,逢场必到次次献花,小灵芝丈夫也是伶人,醋性颇大,因此禁止小灵芝登台,消息上了花边小报。小K家有正室,又在报上声明辟谣,热闹了一把,倒把小灵芝炒红了。几十年后小K撒手西去,遗物中存有几十封与小灵芝往来的函件,据他家后人言道,信笺全出自小K亲笔,纯粹自娱自乐,一场精神恋爱,仅此而言此人算得情种,跟动辄自杀的现代“粉丝”有一拼。小灵芝只算个小角,买些票,送些花就算是捧场了,如想捧大名角,那价码非同小可。举了例子,余叔岩后期都是张伯驹养着,每月例钱就是座四合院。名角都有固定班底,全套班底都是张家出钱供养。

谭鑫培故后,京剧界最红就属梅兰芳与余叔岩,两大名角背后都有实业家撑底,世称“余党”和“梅党”。余叔岩的靠山是北四行中的盐业银行,盐业银行董事张伯驹是其至交。余叔岩此人脾气极硬,当年杜月笙母寿,遍邀当代名角,马连良、谭富英、四大名旦俱到,唯独余叔岩顶着不来,一时世人皆知。余叔岩独买张伯驹而子,北平市长宋哲元开堂会怕请余叔岩不动,婉转托张伯驹出面,余叔岩二话不说立时应承,还是压箱底的《打棍出箱》——这是余叔岩独会的戏码,余门几大弟子李少春、谭富英、孟小冬都未学过。“梅党”后台的主干是中国银行,中国银行董事长冯耿光与梅兰芳私交密切,平时冯六爷都戏称梅兰芳为傻子,当然这是私下称谓,在外冯耿光则叫他畹华。有次堂会,梅兰芳演《玉堂春》,崇公道是名票孙仰农,孙大少生性诙谐,与梅和冯又相熟,念白到“这时候你还想着你的三哥哥啊”这句上,自作主张将三哥哥替换成“六哥哥”,手指冯六爷,将两人狠狠戏噱了番,幸好大家都知孙仰农的少爷脾气,才没有反目。梅兰芳出巡美国苏联,都由冯六爷资助,若无“梅党”倾力,梅老板绝不会有如此地位。

捧角捧出名堂,一途为钱袋,一途为戏袋,两者兼备者很少。张伯驹是例外,资财多有助携,还指点余叔岩音律,余叔岩能自成一家,张伯驹堪为伯乐。梅兰芳背后文人名士更多,早期有黄秋岳、吴震休、许伯明、魏铁山,定居上海后加入赵叔雍、沈昆山,此外画家齐白石、陈半丁、汤定之、吴昌硕等也与之交情深厚。这些人业余时间几乎全泡梅戏。梅兰芳演出完毕,夜宵围有两大桌子,边吃边论得失,且直言不讳,梅兰芳从中所获良多。“梅党”戏袋子最重要的人物,早期是福建才子黄秋岳,后期是齐如山。黄秋岳文才与梁鸿志并名,汪精卫非常赏识。梅派名作《霸王别姬》就由黄秋岳讲戏,帮助梅兰芳把握虞姬的性格特征。黄秋岳有妾名梁翠芬,出身是北京八大胡同名妓,身畔有这个大美人,花钱自如流水,因此在目伪时期落了水,抗战胜利后,被蒋介石下令枪毙。黄秋岳死后,齐如山成为“梅党”首席戏袋,齐如山早年因看戏而迷上梅艳芳,干脆辞了所有公私事务,成为梅兰芳的专职戏袋子。齐如山为梅改进了不少旧戏,尤其排新编历史剧时,剧本都由他执笔,再由梅兰芳和王幼卿设计唱腔动作表情,几经排练就可上台演出,上世纪30年代梅兰芳访美演出,剧场背景图案,以及戏曲说明,都由齐如山一手操刀。海派京剧

海派京剧历受褒贬,但重镇地位无可置疑。京剧的京海之争,可能是“花雅之争”后,戏曲界最有意思的观念争执。京剧于同治年传人上海,及光绪期间北方名角频繁来沪,才算正式落沪扎根。谭鑫培六下上海,让沪人领略到最顶尖的水准,对京剧氛围形成作用颇大。谭鑫培是后三鼎甲中的头牌,自程长庚以降未见有美誉过者,狄楚青《宫中杂诗》有句“满城争说叫天儿”,乃当年真实写照,连梁启超也赠诗赞曰:“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卅载轰如雷。”足见超级偶像地位。关于小叫天,有件故事不妨插叙。小叫天是文武老生都达顶尖的天才,早年程长庚禁止他唱文戏,谭鑫培以武戏名列同光十三绝之中,此桩公案梨园行有个说法——程长庚嗓音高亢激昂,颇有古风,他最反对化腔,认为靡靡之音乃亡国先兆,一直压着谭,等他老人家撒手西去时,还惦记这一节,对谭鑫培感慨道:“此后再没人能压住你了。”谭鑫培后来改唱文戏,成名的武戏反倒撂下,这其中另有曲折。小叫天是清代的戏供奉,慈禧喜欢看戏,但不体恤伶人,一旦尽兴会连本点唱。如果是演的武戏,铁铸的身子都扛不住,所以进宫呈上的本子都选文戏,在宫里唱文戏,出来后就不能再唱武戏,否则有欺君之嫌。小叫天不甘心,把全身本事传给义子杨小楼,成就了其武生泰斗的盛名。

说到海派风格形成,始作俑者当是汪笑侬。汪笑侬比谭鑫培出道晚,唱念做打均不如,但汪是乙卯科举人,出身士族学识渊博,且精于诗词;另琴棋书画、医卜星相、金石雕刻均所擅长,乃至法律、心理学、商业史、西洋史等亦所善学,并精于佛法,这在伶人中颇为难得。良好文化底蕴为他日后改良京剧奠定了基础,汪笑侬早年在北京翠峰庵票戏,得孙菊仙、安静之指点。此人应变能力很强,一日票房演出《四进士》,扮演宋士杰的演员因故未到,众人推举他救场,他本无此戏,临时“钻锅”救场亦受赞誉。汪笑侬极喜三庆班,但自知嗓子学不成程长庚,私淑后三甲中的汪桂芬,来沪后得知汪桂芬藏身租界(八国联军进京,身为供奉的汪桂芬开小差,怕清廷追究,于是避祸上海),便登门求教,却被冷言讥讽,此事刺激甚大,自此取艺名汪笑侬,正合出此典。瘦碧生《耕尘舍剧话》书中,对汪笑侬一生作如此断语:“是所谓檀板一声,凄凉幽怨,茫茫大干,而无托足之地,幽愁暗恨,触绪纷来,低回音鸣,慷慨淋漓,将有心人一种深情和盘托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笑侬殆以歌场为痛哭之地者也。”

汪笑侬早年不得意,走过许多码头红不起来,在上海第一台和老三麻子、麒麟童搭戏,打炮出演《献地图》。那时梨园风气颇有古风,名家间很少计较戏分。这次演出,三麻子出关公、麒麟童演刘备、冯志奎饰张飞,都是零碎活,三路四路没什么词儿,纯粹为捧汪的场子。汪笑侬就此一炮点红,此后干脆落户上海,长期与老三麻子、麒麟童固定搭档,老三麻子和麒麟童都以创新而闻名,所谓物以类聚,三人能够相投,其实还是禀性使然。初演《献地图》后,汪笑侬投桃报李,对王鸿寿(老三麻子)说:从我唱张松那天起,始终没遇知心老爷,今天总算遇见您了。

海派京剧中红生是强项,老三麻子一脉流承,知名红生如林树森、小三麻子甚至周信芳也学他的路数。当然,麒麟童另有开拓此为后话。老三麻子演红生,先是造型上革新,在他之前关公的扮相,都是揉红脸涂点胭脂,老三麻子改为勾油红脸,香油再加点黄胆。通常髯口以马尾制作;胡子换成头发制成的黑三,飘飘然,煞如美髯公再世。关公的帽子也改为夫子盔,年轻时是绿

盔黄绒球;如果演《水淹七军》《走麦城》,这时关羽已是晚年,就换为黄盔绿绒球,这些都出自三麻子的设计。绿蟒绿靠虎头靴手执青龙刀,青龙刀用铜蒙子加响铃后面荷叶把,马鞭上加红绸彩球代表赤兔,腰悬大宝剑大穗子,大督旗八面飞虎旗——如此扮相愈加威严。通过线条简练色泽明朗的勾脸,再加服装道具衬托,把外部特征充分表现在形象上。中国戏曲中人物塑造非常重要,关公经三麻子改革后,舞台形象就此定型,至今依旧照此扮相。

海派京剧集大成者是麒麟童,麒麟童最初艺名七龄童,有次戏院老板出错,挂牌时谐了音,不想就此沪上皆知,周信芳也觉此名响亮,干脆改称麒麟童。上海老一代戏迷,捧麟老牌者众,时有“南麟北马关外唐”之说。周信芳为人谦和,上海滑稽戏老演员杨华生写的回忆录说到某次麒麟童演出的逸闻:其时在抗战胜利后不久,周信芳在逸夫舞台(也许是兰馨舞台)演出,戏码是《四郎探母》,麒麟童出演杨延昭,戏到坐宫这段有个槛——杨四郎那声嘎调,最费功夫也能出采,当时麒麟童嗓子塌中,老观众知道这层,怕他翻不上,候到节骨眼上,全场观众同声叫小番帮着带戏,由此可见周信芳人缘好。梨园说道“人捧戏”“戏捧人”,周信芳中后期基本做到人捧戏,凡他演的戏没有不红,人缘好是个方面,锐意改革才是最重要因素。周信芳戏码突出在做上,既不照本宣科,也不盲从噱头,而是从身份、性格、年龄诸方面来塑造角色。同样的老生戏,《徐策跑城》中以夸张的舞蹈动作、繁复的身段变化,极力渲染徐策心如燃火的情绪。《萧何月下追韩信》中,萧何闻听韩信离开馆驿时,一见壁上留言,便两肩猛耸浑身颤动,凸显事出意外的惊愕焦急。再比如《清风亭》,为表现张元秀的老境堪怜,出场时腰伛偻身弯曲,手执拐杖越来越低,与养子张继保清风亭离别时,大段念白更字字啼血。周信芳最擅文武老生戏,尤其衰生为世推崇。作为海派代表人物,他的其他戏也相当出色,红生学的老三麻子,人称做功老爷。周演红生重做功,嗓子不如红生大王林树森,林树森嗓子好气息长,据说可一气念白干字。对老三麻子的功架继承,又不如小三麻子李少堂,李少堂是老三麻子的嫡传,一招一式萧规曹随,继承了全套功架,属于红生里的本格派。周信芳是现实主义,长在人物性格掌握,代表作品如《灞陵桥挑袍》就充分体现做工创新。一些添加的小细节,如水底鱼后的念白,轻描淡写将人物情绪表达出来。周信芳不但擅长老生,其他行当也都能拿下,武生戏《凤凰山》《连环套》《落马湖》;也能大嗓唱小生,演过《吕布与貂蝉》《董小宛》《温如玉》《棒打薄情郎》,偶尔也串花脸,全本《秦香莲》前饰王延龄,后饰包拯可谓罕见;此外还兼演丑角,曾与南方名旦冯子和合演《打花鼓》,演的市井纨绔。

海派角儿讲究文武昆乱不挡,不受行当制约,和京派的术有专攻有所不同。最早京剧行当分类严格,分有十大行当,即一末二净三生四旦五丑六外七小八贴九夫十杂,后概括成生旦净末丑,而后生末归并。京派讲究精而不驳,一门吃透就红一辈子,比如国剧宗师杨小楼以武生见长,无论长靠箭衣全用武生应工,即使勾脸出演,也是变武净为武生。如果换在上海,这样很难吃得开。海派不但要求兼门类多,各式本子还都要演,传统本戏、新编历史剧与传统折子戏,另外就是连台本戏。

连台本戏曾风靡一时,像电视连续剧一样,前集套届集,一演就是好多天。剧情热闹,灯光玄幻,有时还用上机关钢丝索,表现神仙剑客飞檐走壁。上海京剧院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推出的京剧大戏《狸猫换太子》《宏碧缘》《盘丝洞》,都是以前连台本戏的压缩版。作为娱乐剧目,连台本戏难免哗众取宠,海派被诟也在其所——小杨月楼(江南四大名旦之一)出演《盘丝洞》,身着透明浴衣,以色相诱人;演《七擒孟获》时,祝融夫人与孟获拥抱跳舞。就连周信芳也未能免俗,他在《封神榜》中反串妲己,被称为妖冶较诸《盘丝洞》更甚。海派京剧太求创新,难免物极则反,演出时真刀真抢,京剧的写意美也因此丧失。

除了连台本戏,洋装新戏——取材于时事新闻,演出者旗袍西服,手法效仿西方话剧——是另一海派特产。演员不仅有梨园中人,还邀请地方名流客串,徐志摩陆小曼夫妇就曾票戏,非常符合上海市民口味。海派这些表现手法延续至今,有段时间号称重振京剧,兴起名谓戏歌的“怪胎”,曲是西皮二黄,词是《涛声依旧》《纤夫的爱》,电视节目里铺天盖地地播,可能想借此吸引年轻观众。结果却是郁闷了老观众,年轻人又不领情,一两年后只得悻悻消失。改革深植入海派肌理的上京大戏《贞观盛世》就使用了交响乐伴奏,但笔者窃以为此般噱头对京剧并无进益,京剧味道只是悠长节拍,缓缓道出才得三昧,而要让京剧让复兴到从前盛况,无疑是痴人说梦。每种形式都有专属群体和黄金年代,京剧也无法逃离这一规律,它最后会成为沙龙文艺,供少部分人欣赏,让其余人猎奇。

新行头,老舞台

台上唱戏,行头就是面子。上海俗语有翻行头一说,源头就出自戏园,行头是要常翻常新的。这玩意不能落水,演员台上汗水淋漓,下台后第一件就是卸下行头,放通风处阴干,如行头染有污渍,只能嘴含了酒精来喷。以前捧角的人,想要和戏子见面,多从送行头开始,谢晋导演的《舞台姐妹》有此细节(邢月红在后台见到新行头时喜不自胜),可见好行头对唱戏人的重要。舞台上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百式百样,首先是外形,行头光鲜说明有人捧,大小是个角。如果旧衣烂裳,撑死是个草台班子,看人先看衣,本是世间常理,也最寻常不过。

说到行头,上海来头最大的,首推刘鸿声的龙袍,刘鸿声是清末民初时的名老生,三鼎甲之下,排名就轮到了他。民国初期刘鸿声在上海唱戏,演皇帝常着件龙袍,上有金龙九条婉蜒全身。这件龙袍来历非凡,乃北洋张广建等人为袁世凯称帝所进,袁认为这件龙袍九龙呈散,觉得王气不聚集,有些不满意。民国四年,袁世凯做寿南海,堂会剧是《新安天会》(这部戏杜撰百姓心悦诚服拥袁称帝)。最早这出戏请的是小叫天,遭到谭鑫培的回绝,又强迫孙菊仙出演,孙菊仙找借口得以推脱。三鼎甲中另一位汪桂芬在八国联军入京时,私逃获罪蛰伏上海,因此名角中配上寿宴也只能是刘鸿声。这场堂会刘鸿声表现得颇为出色,袁大总统就把散气龙袍打赏与他,所以刘鸿声的龙袍乃是货真价实。他就此专演出天子,大家也多爱看,一来确实演技出彩;二来也沾着龙袍噱头,故此刘鸿声在上海打炮就红透半边申城,几与谭鑫培来沪时相当。

刘鸿声能得此行头,本是干载难逢的际遇,这种行头属于特例。除了特例外,行头全讲究个新,翻新则说明角儿当红。以前名角演出,尤其是坤角,一场戏中换几身行头是必须的,观众图个新鲜,如同现在时装表演,懂行的则看能否压得住台。那时看戏人和现在追星族没啥区别。演员首先是扮相,要有观众缘,唱功好坏倒在其次,所以艺人都吃青春饭(京剧稍有例外),嫩时风光,人一老便珠黄,不值几个铜钱。戏子与所穿行

头同样,也需常换常新,所谓新行头老戏台。戏台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老戏台也是相对概念,戏台都由新变旧。昔目名角来沪演出的大园子新戏台、金荣大戏院、新舞台、新新舞台等,现在基本被改造完了。我小时候那些戏台基本还在,扎在建筑堆里毫不起眼,有时也会上戏,更多是放电影,我看李翰祥导演的《火烧圆明园》就在此类舞台。现在纯演戏剧,又能上点档次的,沪上就逸夫舞台硕果仅存。这个园子前身是天蟾,前些年由港人邵逸夫出资翻造,上海各剧种演出在这里演出的很多,老戏迷想找感觉也首选此处。舞台是新的,但看戏多是老人,老戏迷边品味,边哀吾道不存。其实万物皆有枯荣,现在戏曲正逢垂垂暮年,和被改造的老戏台自是殊途同归。

说到老戏台不妨再抚古念今,说说上海的古戏台。这些戏台并非老上海耳熟能详的老剧院,而是古戏台或者仿古戏台。老剧院至少还有人缅怀,而这些更古远的戏台,却几乎湮灭无声。上海古戏台都因庙宇、祠堂而建,形式上就像电影中常表现的露天舞台,台下没座位,看戏人参差站着,很有戏剧的原生态。现在这些戏台即使幸存,也很少有演出。比如朱家角城隍庙,始建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戏台,近年移作堆放杂物之用,仔细观察依稀可辨当年面目,梁枋藻井均甚精致。青浦城隍庙里,有明代戏台,任青浦县令的元曲作家屠隆在此上演《浣纱记》,主客是作者梁辰鱼。上海市区城隍庙内原也有戏台,清末还常演戏,租界里外国人亦来猎奇,楼下设有小吃摊位,比如张志飞糖粥铺。现在豫园内的古戏剧台非是城隍庙原物,1974年才从闸北中学移来。移来之物本是钱业会馆的戏台,光绪十四年(1888年)建造,保存得相对完好,下为四石柱,台上四角也为石柱支撑,歇山顶屋面,台上屏门、额枋、檐枋等皆有木雕,内容多是三国戏文、花卉、飞金涂丹,戏台顶部天花有藻井,穹窿半圆型,最上是面镜子,以曲木搭成框架,镶嵌小斗拱,组成螺旋状。

豫园古戏台至今有演出,算是硕果仅存。豫园里的那座打唱台名声更大,面对点春堂大厅,半架水上,镂金错彩,可遥想到当年园主闲情雅趣。如今还在古戏台演出的,不会有名角,成名的受不了苦,即使偶现名角,也多属于作秀。

有影响的外来剧种——越剧

上海曾经接纳了各种地方剧种。海纳百川,各地人流进驻上海,地方剧种也随之进入,并依托同乡为基础扎根。上海本土戏剧是沪剧,有人把独角戏也算作本地戏种,事实上独角戏只能算曲艺,硬拉入戏剧颇为牵强。非本地的剧种,以江浙地方剧为多,初进上海时,这些地方剧种多为小调,如越剧是滴笃板,绍剧称为绍兴大板,甬剧是宁波滩簧。这些剧种能成熟,上海起了巨大作用,名家也多在海上成名,如越剧十姐妹、甬剧王彬彬等。

很长时间内,越剧是国内第二大剧种,列名京剧之后。京剧沉淀凝重,越剧则多表现才子佳人,无论生旦皆由女性担纲,所以早年又叫寡妇戏。越剧传统本子里没有勾脸戏,丑角倒有,是些小花脸,多属媒婆恶少之类。因是女子演戏,生角当然是小生路线,从来名角都出自小生花旦,老生老旦中有名的屈指可数,仅有徐天红、周宝奎、张桂芳数人。越剧历史短暂,能后来居上,并且影响巨大,主要是依靠电影推波助澜,这和安徽的黄梅戏很为相似。1949年后越剧被拍成电影的,有谢晋导演的《舞台姐妹》,戏曲电影《红楼梦》《梁祝》《追鱼》《柳毅传书》等。几部电影在全国范围热播,主要演员亦因此而成为全国性名角,小生里演贾宝玉的徐玉兰、演梁山伯的范瑞娟、演柳毅的竺水招,花旦里演林黛玉的王文鹃、演王熙凤的金采凤、演祝英台的傅全香等人,都是通过电影为人熟知。

上海越剧团以区为单位,相对比较封闭。如静安越剧团是清一色的尹派小生,小桂芳(后来去了福建,是福建芳华越剧团的头牌),尹小芳,再小的赵志刚、萧雅都一脉相承。在虹口越剧团,生角一律学毕春芳,花旦学戚雅仙,传人如杨文慰、朱雅琴、金静等都如此,总觉泾渭分明,各自画地为牢。尤其“文革”后,考核新演员优劣,是看谁将流派模仿得像。独立创新意识淡泊,明显落后于其他地区也是理所当然。而浙江茅威涛最早也学尹派,但未受制约,来上海演新编历史剧《陆游与唐婉》时,已经把尹派消化殆尽,脱胎为独创风格,唱来酣畅淋漓,对人物刻画亦有深度。

越剧在史上出现三个高峰,都与媒体密不可分,最后一次我曾亲身经历,早先两次因年龄缘故未逢其会,仅是道听途说。越剧1917年进入上海,其主要的三种腔调——四工腔、尺调腔、弦下腔都在上海形成。初次高峰以十姐妹出演《山河恋》为标志,这是上海越剧界难得的交融合作。筱丹桂为十妇妹之一,当年绍兴戏花旦中的头牌,所传“三花不如一娟,一娟不如一桂”,一桂就是指她。其夫张春帆是戏院老板,青帮出身,有股江湖气,筱丹桂又演惯悲欢离合才子佳人,自比寻常人多愁善感,也不知是何纠葛,竞服来沙尔自尽。此桩命案报纸连篇累牍报道,一时街头巷尾尽在议论,越剧十姐妹的名声也妇孺皆知,解放后清算历史张春帆丢了性命。

上海越剧二次高峰,就是前文说到的电影时期,其影响力由江南一隅推及全国。这时,1949年前后出道的演员,如王文娟、陆锦花、金采凤、吕瑞英、傅全香进入全盛期,其中影响最大当属王文鹃。王是绍兴戏前辈“三花一娟”中王春花的嫡传,成名后又与十姐妹中徐玉兰长期合作,因在《红楼梦》中饰演林黛玉声名鹊起,成为越剧届的旦角头牌。同辈中能与王文娟一较高下者,当推傅全香,傅是越剧界有名的金嗓子,做工也独树一帜,私淑于国剧大师程砚秋(程门弟子中无其名),水袖功夫尤为出色,《情探·阴告》一折中,边唱边舞,把人物纠结难为的忐忑,演绎得殊为不易。就表演而言,傅全香人物刻画的功力,是我所见过的越剧演员的至高点,唯独后起的茅威涛堪与媲美。而长期与傅搭班演出的生角,也是当年十姐妹中的范瑞娟。

越剧第三次高峰出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当时上海电视台逢周日有档《戏曲大舞台》节目,时间在19:30黄金档,主持是小辰,主要演折子戏,有时也上个人专辑。上海越剧界几位后起之秀能脱颖而出,这档节目当有首功。《戏曲大舞台》主办过几期全国越剧大奖赛,各地青年演员汇集一堂,美女如云很养眼,后来转向影视圈的何晴、陶慧敏、何赛飞都参加过首届比赛,不过这几位美女好像都没名次。首届三甲分别是上海当红小生赵志刚、浙江小百花的何英,有位并列第二的,可能是浙江的徐派小生钱惠丽。此后十余年,能被称上名角的,基本都从那几次大赛中出来,得奖演员有些被挖到上海,据说引起江浙沪三地越剧界的纠葛。我记得桐庐越剧团当家花旦单仰萍、王派花旦王志萍、徐派小生钱惠丽、袁派花旦方亚芬都是几届比赛的三甲得主,赛后成为上海各越剧团的台柱。

由于评选的剧目是折子戏,所以更注重一招鲜,求的是观众缘。上海越剧自此走上按图索骥的歧路,这几次大赛是始作俑者。同期上海电台也举办过类似比赛,影响远不如电视,但含金量更高。一等奖获得者杨文

慰、朱雅琴、竺小招、赵志刚,都是演唱并重的实力派,但此时早非电台天下,影响力相比电视越剧比赛自判犹如云泥。全国青年越剧电视大赛举办了三四届后,便难以为继,如同垂垂将死者,打完强心针,做好起搏术,总还有粉墨退场的那天,无关参与者情愿与否。

前年越剧又搞了《越女争锋》,模仿湖南卫视的《超级女声》,据说现场也有些争执,可能也是有黑脸评委之类的噱头,我没有看这次比赛。经过这么多年,我对越剧兴趣已然不大,只记得那次出了个花旦,名叫李旭丹,在日后的《红楼梦中人》选秀里,又被热炒了一下。

曾流行上海的地方剧种——苏昆

元曲向有南北之分,北曲演唱称为杂剧,体制为一本四折一楔子,分旦末净杂四大行当,只有正旦或正末演唱,其他角色只有宾白。正旦演唱的叫作旦本,如果是正末演唱则叫末本,《窦娥冤》《西厢记》《墙头马上》《赵氏孤儿》等耳熟能详的剧目,都是北曲代表作。南戏起源温州,故称永嘉杂剧,后称传奇,角色分生旦净丑,唱法自由不拘主唱,与北曲相比篇幅较大,著名南戏有《荆钗记》《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四传奇及《琵琶记》。明中叶后,昆曲因其高雅颇受推重,渐成戏剧主流,称为雅部,其他地方戏曲则称乱弹或花部。昆曲主流地位延续至清后期,经过著名的花雅之争后,渐被京剧的前身皮簧取代。京剧占据中原,昆曲偏安一隅,蜕化为地方戏曲。当时四大地方声腔分别为“南昆”(昆腔)、“北弋”(弋阳腔)、“东柳”(柳子戏)、“西梆”(梆子腔),其中昆腔就是现代昆剧的鼻祖。

流行上海的昆曲名为苏昆,以苏白念词唱调。魏良辅所作曲论专著《曲律》中把高明所著《琵琶记》奉为南曲之祖,一般认为苏昆发源以此为宗,但此说法又存非议,因《琵琶记》成于水磨昆腔前,与现代昆曲差别还是很大。昆腔始于元代末年,顾坚与杨维桢、顾瑛等人在玉山草堂吟唱昆腔,由于昆山玉山草堂声名远播,因而成名昆山腔。明中叶,江西人魏良辅对昆腔进行改革,形成著名的水磨调,此时昆曲仍是清唱形式,真正成为戏剧,乃粱辰渔之功,他所写《浣纱记》是昆曲成型标志。至今上海青浦城隍庙,还存有明戏台,当年青浦县令屠隆在此上演《浣纱记》,主客便是剧本作者粱辰渔。

昆曲是很特别的戏种,多数曲种都以唱腔为重,独昆曲最重唱词。昆剧诞生初期即人上层。宫廷贵族名公巨贾,组织了私家戏班,其中不少班主本身就是剧作者,或是对昆剧有深刻研究的专家。对他们而言,所求只为自怡,而不在乎观众上座率。唱苏昆所用曲音(指元代周德清所提倡的中原音韵),是宋元时期的汴京官话,词字却是吴音,这就造成音律问题。单就音律而言,即使《琵琶记》也非完美,吴梅先生即有过如此意见。至于汤显祖的《牡丹亭》尽管历演不衰,明代曲家沈璟,和近人王季烈,都在音律上提出过的批评。昆曲演唱,文学是第一性,旋律不过为之服务,咬字清楚是最重要的,为让听者了解内容,吐字要实,行腔宜虚,字是主腔是奴;重腔不重字谓之奴欺主,这个讲法至今在昆曲界还是主流。曲音其实是经历史淀积、艺术加工的字音,虽与今日普通话有些类似,但四声不同,声母韵母也有不少差异,加上南北曲字音异读,即使演员发音很确咬字很清,一般观众也不易听出字面。

昆腔唱法继承中国诗歌演唱依字行腔的传统,到明清之际更讲究利用头、腹、尾的出字、运腔、收音等口法所形成的腔格。曲唱重字充分表达文学意蕴,从审美角度还有一重原因,是为突出文字声韵之美。早在六朝时代,汉字四声研究者沈约说过:“宫商之音有五,文字之别累万。”意为汉字发音在听觉上的变化,比音乐丰富得多,这可能也是昆曲重字不重调的源头。传统曲唱素来讲究“韵味”,宋代沈括对善歌者所达到的美听效果有如此评价,是为“声中无字,字中有声”。此八字箴言也被明曲家王骥德引为曲唱最高审美标准。具体来说,也就是字音乐音溶为一片。南曲一字多腔的水磨唱法,有腔随音转的转音,最切合前者所述。

苏昆在上海影响主要源于两个时期,一是1949年前后,代表人物是俞振飞先生。俞先生本是票友,其父俞粟庐能唱还会谱曲,有“江南曲圣”之称。由于民国时期,昆曲不再是主流曲种,一般唱昆曲的都兼通京剧,海派京剧说的文武昆乱不挡,昆就是苏昆,俞振飞能红起来,多依仗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提携。那年程砚秋来上海唱戏,赶上江南聂家菊花会,看戏时意外发掘扮相嗓子无不出众的俞振飞,再打听原是江南曲圣俞粟庐后人,就有心让他搭班。托人询问俞的意思,俞自然求之不得,就此随程老板去了北京。在北京,程砚秋又荐俞振飞拜程继先为师,程继先是程长庚后人,科班底子极厚,俞振飞又有昆曲家传,很快就成名,程砚秋原先配戏的王幼荃都被他顶了。即使是梅兰芳,只要演《贩马记》也铁定请俞振飞配戏。后因风流韵事,俞振声被迫跑回上海,但北方名角如到沪上,小生戏非他莫属。比如马连良的班底,有叶盛兰这样的名角,来上海演出还是要请俞振飞,只因俞在上海影响大,是票房保证。俞振飞在昆曲上大红大紫还是在1949年后,与梅兰芳合作的《游园惊梦》,与言慧珠合作的《墙头马上》,都先后拍成电影,俞也被称为昆曲泰斗。俞振飞另一功绩是培养学生,上昆后来名角无不出自他门下,昆曲后来的短暂复苏也在他弟子手中上实现。

有个说法叫“一出戏救了一个剧种”,指的就是昆剧《十五贯》。1956年国风剧团携《十五贯》进京,获得巨大成功,娄阿鼠这一形象,在某些时候成了昆曲代名词。演娄阿鼠的昆曲演员是刘异龙先生。刘先生和我还有段渊源。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因为父母工作缘故,我被寄放永安街一位阿婆家,恰巧在刘先生隔壁,承其指点一二。虽然时光荏苒估计他未必记得,对我而言却因此开启戏剧的门扉。刘先生是俞振飞曲校昆剧班的一员,那届毕业学员中的人耳熟能详的有好几位,蔡正仁、梁谷音、岳美缇都在其列。这几个均为历届戏曲梅花奖得主,每逢上昆演出大型剧目,上海《新民晚报》文化版都有专文介绍。那段时候可说是昆剧在上海最后的辉煌,但即使媒体大肆宣扬,昆曲还“保留”了叫好不叫坐的传统。其后随着新一代观众对戏曲的冷淡,现在对昆曲的介绍实在凤毛麟角,正应了牡丹亭里那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曾流传上海的曲艺——评弹

非苏州人士而喜欢上评弹,多半要从评书起步,本人就是现成的例子。我小学时代开始听评书,起因是电台里偶然听到《绿牡丹》。虽然之前从未接触评弹,好在同属吴语系,听来倒没太大障碍。此后就成为电台常客,1197千赫的《空中书场》,是晚饭前常备节目。评弹讲究说噱弹唱,对初涉此道的听众来说,前两项最重要,后两者则形同鸡肋,而评说便是说噱并重的典型。评弹二字,顾名思义是分为评书和弹词两种,以前评书称为大书,弹词俗称小书。要区别两者非常简单,一场

书里只说不唱那就是评话,说唱并进则是弹词。弹词演员都以琵琶、小二弦作为伴奏乐器,有时也有月琴伴奏,则一般女演员为多。通过电台听评弹,我大概坚持了十年,《三笑》《华丽缘》《明英烈》《玉蜻蜒》都听了全篇,《三国》就听了陆、唐、张三个版本。后来电视台开通戏曲频道,评弹固定栏目名《电视书场》,有图像自比纯听觉更多味道,更能欣赏各种表演技法。评弹表演有“五到八技”之说,五到是心眼口手脚;八技是擂鼓、吆喝、马嘶、鸟啼等八种口技。后来学业渐重,不能像少年时代那样沉迷笙瑟,偶然听些开篇过瘾,可能是年齿见长,到这时才发现:评弹的音律之美,竟然被自己忽略了十几年。

评弹起源年代,至今尚存争议。有说始于南宋,前身为南词,弹词老艺人马如飞有段开篇是这样唱的:“弹唱南词昔未闻,始于南宋小朝廷。幸而两国通和议,界隔黄河不用兵。宫闱太宫无聊赖,她本爱把稗官野史听。故此盛行江浙地,相传一直到如今,但不知谁做内廷闲供奉,却是那戴书生与穆书生。宋朝杂事书中考,凿凿有之尚可凭,惜乎传姓未传名。”此种溯源只可聊备一说,戏曲史中记载了宋代有“说话”这一形式,但与评弹有否直接关联无可考证,也无文献。推迟到元代,弹词见诸文字颇多,臧懋循《弹词小序》说:“若有弹词,多瞽者以小鼓、拍板说唱于九衢三市。亦有妇女以被弦索,盖变之最下者也。近得无名氏《仙游》《梦游》二录,皆取唐人传奇,为之敷演。深不甚文,谐不甚俚,能使少儿少女无不入于耳而洞于心,自是元人伎俩。或云杨夫避难吴中时为之。闻尚有《侠游》《冥游》,未可得。”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说:“其时优人百戏,击球、关扑,鱼鼓、弹词,声音鼎沸。”沈德符《野获编》说:“其魁名朱国臣者,初亦宰夫也,蓄二瞽妓,教以弹词,博金钱。夜则侍酒。”李玉《清忠谱》则具体描绘了表演苏州评弹的情形。

弹词流派曲调众多,流派多以创始人命名,如马如山就称马调,蒋月泉则称蒋调,徐云志的迷魂调又可以叫作徐调,曲调有山歌调、乱鸡啼、费家调、离魂调、船歌、金绞丝、银绞丝等十九种。表演时双档为多,即两人表演,分上下手。上手为男演员,弹三弦,术语叫做阳面;下手的女演员称为阴面,琵琶作为伴奏乐器。表演时也以上手男演员为主,俗称“掌舵”。也有兄弟档,出名有杨振言、杨振雄,张鉴国、张鉴庭,特点是做下手的男演员都是手好琵琶,张鉴国有江南琶王之称。比较特殊是朱雪琴,她作为女上手出现,搭档是郭宾卿,这是评弹历史中唯一男女颠倒的名角,而且朱雪琴的琴调,声调刚烈也颇具男风。

评弹昆曲都出自苏州地区,在中国戏剧曲艺中均称雅致。相对昆曲,评弹要稍俗些,体现在故事情节常常为迎合听众,噱头带点刻意。评书从传奇延伸而出,机巧稍过便成牵强,如书目听得多了,还能发现很多情节雷同。当然雅致成分是评弹的主流,江南许多晚清秀才举人,因时局变化功名无望,开始寄情弹词,创作出大量优秀开篇。如《西厢记》莺莺操琴那段,开头结尾是从清女诗人吴绛雪《春夏回文诗》中化出,但化典无痕,正合当时眼中景心中情,可称绝妙不逊元曲精品。

评弹主要流行于江浙沪三地,影响最大是在上海,尤其上世纪五十年代成立上海评弹团后,搜罗几乎所有的名角。不在上海又能自成一腔的,只有侯丽君等寥寥数人而已。即使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起之秀也多出沪地。现在的名角秦建国、范林元都是出生上海学艺上海,江浙能勉强匹敌的,也就袁小云而已。这代评弹演员,最早让我记得的是孙徐新和倪迎春,他们俩合作演出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叫《江南明珠》,讲述旧上海评弹演员故事,内容有些模仿《秋海棠》,当时孙倪两人正在少年,扮相相当漂亮清新。

一把二弦一琵琶,人两厢落座,中间格一书案,这就是评弹演出的基本装备了,再有道具无非是说书人手执一把扇子,帝王将相公子美人娓娓表来。真正老听客习惯上书场,老听客里多藏龙卧虎。有次我听张鸿声讲自己年轻时,在一个书场中说五虎平南,当时说到狄青迎头遇到番将,不由分说一个照面将对方人头斩下,当场就有老听客挑刺:狄青用枪的,遇到番将顶多照面枪挑,哪能刺下人头来的,情节明显出纰漏了。张鸿声发现失口,也算机灵,诡辩狄青枪攥上镶把切菜刀。这当然是说书人编出的噱头,但老听客听书细致入微也可窥一斑,早年说书艺人靠跑码头,听客是衣食父母,一点都轻陧不得。

早年上海评弹界中,还有些才子,如黄异庵先生。黄异庵少年时以书法闻名,八岁赴海上师从“天台山农”刘介玉学诗书。刘是张大干弟子,旧学渊博,与吴昌硕、郑农传并称上海书法三大家。黄异庵时称“小先生”。二十出头来申城说书,当时上海两个知名书场,四马路汇泉楼和城隍庙得意楼,只有这两座书场立住脚跟,才算真正成为上海滩的说书先生。黄异庵初参加年度书会,就上汇泉楼的档,而且是分量很重的除夕送客书。那天黄异庵演的《两厢记·拷红》,一折演毕声韵具备,不但压住场子,还被要求连场,在汇泉楼从年初一演到十五元宵。

黄异庵在解放后赴会北京,当时宴会上周恩来、田汉都在,周要求命题赋诗,黄异庵一挥而就,赢得“评弹才子”声誉。以黄异庵扎实的国文根基,做首律诗原本寻常。许多说书先生说书,还要自己编本子写唱词,黄异庵当时上新书,晚上看明史,白天就上台表演,现抄现卖就能把本大书给完成了。

说到编书,就不能不提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的一场文化案子,当事者是杨振雄和其子杨冲。父子反目是为新书《长限歌》的版权归属。杨振言和杨振雄,是解放前后赫赫声名的响档,杨氏兄弟档以《描金凤》而蜚声,晚年时又编新书《长恨歌》,以天宝年间一段艳事为蓝本,演绎段悲欢离合故事,没想到为这篇新书在现实生活中却上演了一出父子反目的悲剧。

上海本地戏曲——沪剧

沪剧在上海土生土长。与京昆越等其他传统戏曲比较,沪剧是典型西装旗袍戏,代表剧目如《大雷雨》《陆雅臣卖娘子》《碧落黄泉》,都以民国作为背景,有些以真实事件作蓝本。一方面说明沪剧贴近时尚,换个角度则说明沪剧历史不长。沪剧属吴语区的滩簧之一,源出太湖流域的吴淞江黄浦江农村的小山歌,受弹词及其他民间说唱影响,逐渐演变为说唱形式的滩簧调。到清道光年间,角色已出现分工,上手为男角,下手通常是女角扮演,演员手持胡琴响板,自奏自唱,为区别其他滩簧,当时称作“本滩”。1914年,邵文滨、施兰亭、丁少兰等人发起“振新集”,从事本滩改良,从此易名为申曲,至今尚有个别老人以申曲称谓沪剧。

以前资讯尚不发达时,戏曲兼带新闻传播的效用,因此能对特定人群形成强大的引导力量。沪剧是个敏感的剧种,改革初期,上海沪剧院就排演了《牛仔女》。这是一个反映个体户的题材,那时个体户还遭歧视,沪剧却已觉察到该群体日后的影响,将个体户作为主旋律推出,其后又有关于廉政的《清风歌》,讲述希望工程的《明月知我心》。沪剧在题材上,总能跟上时代,但所塑造人物脸谱化,因此这些新编剧难免演出时热闹,

过后则烟花散罢。《牛仔女》主角是茅善玉,早年以出演周璇成名,后又与孙徐春长期合作,为沪剧文革后一代中的翘楚。茅善玉这代出过几个名角,男演员徐俊、孙徐春、李建华(电视剧《封神榜》中二郎神的扮演者)风头不相上下;女演员与茅善玉争锋者,有吕贤玉(在电剧《封神榜》中出演邓蝉玉)和倪幸佳。当然沪剧也逃不脱戏剧界习气,茅善玉这些人再红,真到需要论资排辈时,还得退避三舍。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评选沪剧十大明星,排名首位是汪华忠,其余诸人有马丽丽、陈喻、沈仁华、张杏声等,都是茅善玉等的前辈。

早期沪剧的经典曲目《阿必大回娘家》《借黄糠》《卖红菱》《庵堂相会》,并非走主旋律道路,多比较俚俗,以日常生活入题,观众群体也以城市中低层为丰流。以上海传统文化的底蕴,能给予沪剧的养料并不丰沛,沪剧后期的拿腔作调也算有些无奈。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个分水岭,当时创作的著名曲目如《罗汉钱》,切合新婚姻法主题,《芦荡火种》更成为样本戏。

沪剧的两面性一直存在,每逢春节,“沪剧回娘家”活动总是风雨无阻,沪剧团知道他们最基本的受众在哪里。去郊县巡回演出,演出剧目当然是传统老剧。什么台子唱什么本子,这是沪剧的聪明,也是所谓的上海人精明所在。

上海本地曲艺——滑稽戏

滑稽戏出现时间比沪剧更晚,最早是从文明戏中衍生而出。文明戏其实就是话剧,上海滑稽戏的创始人一般认为是王无能,他原先就是文明戏演员。南方滑稽戏和北方相声是两类相通的曲艺品类。上海是滑稽戏大本营,也是滑稽戏名家集中之地。

滑稽戏是个统称,真要细分的话,还可以规成几类:以说为主是独角戏,单口双人多人都有,形式与相声类似,也讲究一逗一捧;以唱为主的称为上海说唱,这是滑稽戏中唱的本工,一如相声里的太平歌词;还有种化装连台戏,像话剧那样演出,现在所说的滑稽戏就是这种,而演独角戏的演员都演滑稽戏。

我看滑稽戏时候,上海剧团有三家。上海滑稽戏团以周柏春、姚慕双兄弟为首,其他演员多是他们弟子,名字中间有个双字,如童双春、吴双请、翁双杰、王双庆,称之为双字辈,除了这几位还有严顺开等。严顺开早年在电影圈成名,当年主演过《阿Q正传》。人民滑稽戏团,领衔主演有杨华生、笑嬉嬉、绿扬等,所演《七十二家房客》是滑稽戏的代表作品。人民滑稽戏团“文革”后出了位后起之秀王汝刚,在老辈退场后,成为上海滑稽界的头牌。第三家叫青艺滑稽剧团,主要演员有方艳华、刘福生、郭敏敏,影响力不算大,也没留下印象深刻的作品。

滑稽戏早期叫文明戏,以我的猜想,内容未必是“文明”的,就像在天桥撂摊演出的相声,肯定带有很重的荤昧。当时滑稽戏名家如王无能、刘春山等,演出还以唱为主,辅以说白,类似相声界的柳活,讲究九腔十八调,常用曲调有马灯调、小热昏等。稍后转为以说为主,演唱部分转为学唱。早期的滑稽剧曲目受相声影响颇大,《黄鹤楼》《羊上树》等段子相声里也有,应该是将相声段子沪语化的结果。

滑稽戏是种寄生曲艺,大型滑稽戏演出中必然听到其他戏曲,滑稽戏中学唱两项相当程度是重合的,就如同几何中的切角。由于依托江南市场,学唱多为江南地方戏种,当然还有京剧,京剧也多学海派唱腔,如《萧何月下追韩信》这个老段子,全篇都用麟派老生演唱,中间加入形体语言逗人发笑。滑稽戏另外一功是学方言,方言也以江浙为主,有个经典段子叫《各地堂倌》,就用了常州、丹阳、苏州、常熟等方言作为噱头。我听过袁一灵、笑眯眯,和周柏春、姚慕双两个版本,都各有味道。说到学这一门上,周姚兄弟档对创新贡献最大,经典段子如《新老法结婚》等都有推陈出新,尤其《学英语》想象力更是恣意汪洋,让人忍俊不住。

滑稽戏的好段子并不多,多为应景之作。前几年晚会盛行,滑稽戏又比较热闹,对现场气氛调节有利,所以每逢演出都少不了。一直以来滑稽戏演员都比较富裕。侯耀文2006年接受上海报纸采访,就说到当年北京相声演员还都在骑自行车时,上海滑稽界就已经普及了轿车。但滑稽戏演员缺乏文化底蕴,为取悦观众趣味,恶俗段子历来层出不穷,到现在基本已完全成为电视小品的附属了。原本以滑稽戏如此贴近生活的形式,本不该这么快式微。跌落低谷主因跟演员有关,社会低俗趣味的引导也难辞其咎。

不过近几年,经过商业包装的滑稽戏,似乎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前几年,上海力推过一个叫蔡嘎亮的演员,当时叫出的口号是“北有郭德纲,南有蔡嘎亮”。现在回顾一下,这句广告词,便多些“王婆卖瓜”的嫌疑:蔡嘎亮何德何能,可与德云社班主并列?

到了2008年,周立波的海派清口又风靡一时。周立波也是上滑的老演员了,年轻时得过滑稽界的奖,后来因家庭纠纷入狱几年。再听到名字时,周立波已经大红大紫。他的经纪人是关栋天,我记得以前叫关怀,出生梨园世家,以前也是上海京剧界的著名老生,风头仅次于言兴朋。身为上海人,我是希望周立波的海派清口,能搞出点名堂。不过我看过些视频,在我看来所谓的清口,和原先的滑稽似乎区别不大,就表演而论,周立波倒有些像周柏春,都是冷面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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