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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到天堂去完成

2009-04-29高维生

青年作家 2009年10期
关键词:稿纸老猫东北

高维生

拨开时间的尘埃,一段段文字诉说历史中的秘密,一张张刻画着岁月痕迹的照片,真实地记下了时间、地点和人的神情,引起了后人无数的想象和猜测。我们像一位考古学家,通过残存的资料和照片复原,推知那个时代的生活,特殊的背景,一个鲜活的人浮现出来。

本文主人公李克异(1920-1979),是一位具备多方面艺术才能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历史的回声》,描写十九世纪末东北人民反抗沙俄统治的斗争,具有浓厚的乡土味。他和萧红,是我最敬爱的两位东北现代作家。

1978年,李克异与夫人姚锦在广州珠影宿舍的合影,是我最喜欢的照片。李克异怀中抱着朋友的女儿,还有一只老猫。照片中流露出的那份温情,在漫长的时间中漂流,陈酿的情感散发的芳香,还是那样的迷人。

1978年,“四人帮”粉碎了,政治上的春天到来了。照片上李克异穿的短袖衫,仿佛是感到了生命的火热。李克异夫妻如同泊累了的小船,终于看到了岸边,伸手便可抓住坚实的陆地。我把书中的照片摊在工作台上,邀请阳光一同享受。我似乎听到了李克异开心的笑声,依靠在李克异的身上,牵一辈子手的姚锦也笑了。她的笑是从内心悄悄地浮出的,卸去沉重的压迫,身心放松,可以打开窗子,大声说话,让阳光自在地涌进,不必时时提挂着心。老猫在家庭中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它不是道具,不是仅仅摆一个姿势,进入镜头中。在寂寞的写作中,老猫带给李克异太多的快乐,他每天和老猫对话,绝不需要设一道心理城堡,更不会受到伤害和攻击。

姚锦在回忆李克异时说:“他在医院病床上举着一块小木板写作,出院后,每天一早就坐到摆满书籍、只留有半张桌面的小桌前写作。那时除去必要的生活事项,他可以一直坐在那里写到深夜。只要能够不受干扰地去写,就是幸福。在什么环境下去写,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那间屋子面对集体厨房,时有骚扰,但他生活在群众之间,感受到那忙忙碌碌的、纷纷扰扰的生活气息,这比1971年前被隔离的生活状况好多了。而且半间屋子阳光灿烂,据他说我家的老猫‘蝴蝶生活很有规律,上午九点半钟一定到他的半张桌上打盹儿、晒太阳,用爪子捕捉他的笔。那时他说索性把桌子让给老猫,习惯性地举起小木板写作,阳光直晒到他的身上,脸上,他一动也不动地写着,把脸晒得勋口黑黝黝的。”

李克异宁可自己受罪,也要把地方腾给猫。人和老猫的情感,不是一段文字表达清的。老猫熟悉李克异的文字,墨水书写在纸上的气息,让它有了安全感。这么多年过去了,阳光在旧照片上拂过,李克异凝固的笑,仍然感动我们。

在现代东北作家中,我敬爱的两位作家,一个是一生为爱和自由漂泊的萧红;另一个就是为了文学而活着的李克异,他的一生,不可能用简短的几句总结。唯有把李克异推向一个时代的大背景上,让他在时间里复活,才能再现复杂的人生和精神世界。

对于李克异作品的认识,起于我父亲的推荐。1978年,粉碎“四人帮”不久,我父亲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修改长篇,他和朋友们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购买新出版发行的《李自成》。他们也到了出版社的小灰楼招待所,拜访过李克异住的地方——筒子楼里的房间,极其简朴,无多余的东西,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暖瓶,吃饭要拿着缸子到食堂排队。从那时起,我父亲就不断提到李克异的名字,读了《历史的回声》,在敬佩李克异的同时,也为他是东北人而深感自豪。

抽着辛辣的卷烟,指间升腾的烟雾,跟随着李克异走向远方——他在讲述1891年的黑龙江边的庙儿街。那时,我只有二十多岁,刚刚进入一家知青厂,当了一名印刷工。在噪声中,我熟悉了印在纸上的油墨的气味。窗外的大雪纷纷扬扬,房檐下的冰凌,不时被风雪打断。后院的杨树愤怒地吼叫,像要几下扫尽狂烈的风雪。我在这样的日子里,伴随着小说中的人物魏泰山老爷子,坐着狗爬犁,向小村三姓跑去。李克异轻轻地扯开带子,一部历史画卷就这样展开。他在创作手记中写道:“作者追求的是,把长篇小说写成小说中的《清明上河图》《江山万里图》的画卷。不在情节上多费工夫,但刻画人物决不苛且。读画卷,只能把读过的随时卷上,同时展开尚未读到的,因此,只要需要,就可以出现尚未出现的人物,不需要,那个人物可以从此不再出现这是一次尝试。”这不仅是一部小说,更多是的他在用生命点燃精神之火。

在这画卷一般的大作品中,表现了东北的风土人情,和多灾多难的民族的反抗和追求自由的精神。1979年9月,《收获》刊发《历史的回声》第一部,在编者按中有一段评价: “李克异同志是东北人,他在十五岁时开始写小说,小说有浓郁的乡土气息。由于他的幼年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人民中间,是在东北的老百姓的土炕头和酸菜缸间长大的;他在经历过东北的沦亡,生活坎坷复杂的青少年时期,因此,他熟悉和善于描写生活在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的思想、感情、心理和精神状态。”那时李克异刚从政治的旋涡中挣脱出来。“伪满作家”的帽子曾如同一座山,重重地压在李克异瘦弱的身上。二十多年的负重,改变的只是李克异的肉体,却无法改变他的精神。李克异拼尽生命的力气,在追赶被摧残的时间。他终于被称为“李克异同志”了。从这天开始,就像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散开,阳光欢乐地歌唱了。李克异笔尖流出的每一个字,都含着金沙一般的质量,不是注水的苍白。在苦难的发酵池里,李克异的心灵不仅没有恭顺卑贱,没有弯下双膝,而是经过漫长的熬炼,变得更加坚强。

一条松花江,一条黑龙江,一条图们江,波澜壮阔,盘伏在大地上,像漫天席卷的“大烟泡”,势不可挡。《历史的回声》充满了北方汉子的气息。

查阅资料的疲劳,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我倚在白蜡杆的椅子里,侧头向窗外望去。窗外的雨一直在下,雨中的城市若隐若现,有了回忆的调子。每一次翻开《历史的回声》,离松花江越来越近,离魏泰山老爷子越来越近,他的灵魂像春天开江的冰凌,在黑土地上堆积、撞裂、奔走。我走近了庙儿街,听到了魏老爷子声如洪钟的说话声,飘拂的银须,松树根一样在盘在脸上。在冰冻的江面上,赵七板子赶着有八条狗的爬犁,扯开嗓子在唱,唱完一曲,接着又是一曲。书中的每一个人物,为了守护黑土地,洒尽一腔热血。

写《历史的回声》的时候,李克异已经不年轻了。人在他乡,浓重的乡愁,不是睡一觉能忘得了的,梦中的思念,其实比白日的思扯更疼。醒来后,举国望去,一窗的月光,让人愁上加愁,心灵的河灯,沿着月光的水,向故乡漂去。故乡是李克异写作的根源,它像一株竖立在生命中的大树。

封面是一本书的代言人,如果没有对书的内容的深刻了解,只是浮光掠影地阅读,凭自己的想象,不可能创作出好作品。高莽先生是著名的翻译家和插图画家,他为《历史的回声》的每一章都作了题图,还有数十幅黑白插图。高莽在《历史的回声》的封面设计上,用尽心思。他选择了一种老蓝做背景,这是黎明前的曙光,

一株苍老的大树,深扎在北方的大地,粗壮的枝桠有力地伸出画面。疯长的野草,向天边蔓延,显现一片生机的情景。1947年,李克异回到东北,他开始写反映土地改革的小说《网和地和鱼》,发表在白朗主编的《东北文学》第二卷第六期上,文中的插图,也是年轻时的高莽画所作。

姚锦在回忆李克异的文字中说:“我们当时无钱买稿纸,克异常写在本子上,所用稿纸多是河南洛阳的工人朋友寄赠的,所以‘出版社要拿稿纸来是特别兴奋的一笔。”

一个作家对稿纸的爱,就像农民对土地的爱一样,它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份,一种信仰。如果触摸不到滑爽的纸,看不到一行行方格,饱吸墨水的钢笔,无处书写的时候,他会六神无主。在这神圣的纸面上,李克异不可能写出虚肿的东西,抖落些远离生活的、无聊的文字。稿纸是乡情生长的地方,李克异播下思念的种子,他用情感的汁液,浇灌它们长大。

李克异在给姚锦的一封信中说:“作品这种东西,一脱稿,便成为客观存在,有它自己的生命力了。我其实没有想到在出版社的反应如此大。要改一遍,可以弥补不足之处。出版社要拿稿纸来。”一句温暖的话,一本带格的稿纸,就让李克异变得那么激动,在和相依为命的妻子通信中,他还要重点地提一下。

李克异走得匆忙,来不及和妻子告别,留下一部《历史的回声》。计划中的其余三部,只能被带到天堂去续写完成。桌上摆放着放大的半身像——在追悼会上用的就是这幅照片,李克异的微笑,给人们太多的回忆和温暖,给姚锦带来多少安慰。一个人的时候,姚锦坐在桌前,和李克异唠嗑,说一些过去的事情,默默地相视,他们的目光超越了时空的束缚。姚锦想说些什么,总像听到李克异浓重的东北话,向她讲述《历史的回声》中人物的命运,和辽阔的土地上的事情。

李克异一生被疾病折磨。疾病像一条毒蛇,缠绕着李克异,在他身体里筑巢,不时地吐出威逼的、阴冷的信子。在李克异的年谱中记载:“他因三岁时高烧不退,奄奄一息,经冰镇数日苏还,自幼体弱,开始了一生和顽疾支气管痉挛、过敏性哮喘的斗争。”李克异在和痼疾做抵抗的同时,还要不断地与强加给他的不公平对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李克异是死在一生喜爱的稿子前的,写到“这难道是命”,还来不及划上问号,就停止了呼吸。李克异倒在桌旁的床上,带着体温的笔被丢在稿纸上。老猫这时怕还在酣睡,不知它的主人已经离去。命运对他不公平,就在最后的时刻,连点标点符号的时间都不肯给他。李克异直到临终,也未能看到《历史的回声》的样书,闻一闻文字中的墨香气,抚摸用生命写出来的书,这就是命吧!

俄罗斯现实主义绘画大师列宾,在回忆精神导师姆斯科依时写道:“他用吗啡给自己‘拧紧发条不停息地工作,工作……他画肖像,一口气干上五个钟头不歇息。这连身体强壮的健康人也是受不了的。呻吟,忽而--痛苦呼号,接着仍然继续专心工作下去……他和拉乌克伏斯大夫——他正替他画像——一直兴奋愉快地谈着。在趣味盎然的谈话中,大夫的有特征的头像已不知不觉间像精工的雕像似的呈现出来了。可突然,大夫发觉,艺术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较平常长久,身子晃动一下,正好跌倒他面前地板上的调色板上……等拉乌克伏斯赶忙扶起他时——已经僵硬了……”两位艺术家,一个是用色彩,一个是用文字;表现的方式不同,但他们同样是用生命做最后的冲刺。

李克异不是昙花一现,一部《历史的回声》散发生命的气息,不是时间湮没得了的。我尽可能地阅读、搜集关于李克异的资料,想更多了解他的一生。跟这本书和它的作者相关的历历往事,排着队从我眼前穿越,留下一条清晰的脉络。

2008年12月,我从孔夫子旧书网上邮到了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李克异研究资料》,只有770本的印数。扉页上写有“某某同志消遣,1991年秋姚锦”。这本书不知漂流多久了,像李克异的命运一样,经受太多的坎坷,书中散发一股霉味。在书中有一幅李克异52岁拍的黑白照片,他盘腿坐在床上,身后简易的书架,摆列一些书,身旁老式的写字台,有一个线条单纯的台灯。朴素的背景,像李克异的一生一样,干净和真实。

李克异早年离开家乡,他的习惯始终未改,盘腿坐,抽辛辣的卷烟,盘腿写作,盘腿让人踏实,不论走在哪里都像在家乡似的。不用开口说话,外人一看盘腿坐的人,一定就知道了,此人是东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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