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儿子巴特尔
2009-04-29杨献平
杨献平
一
白色的甬道,比黑夜更黑,我焦躁不堪,走来走去。3小时20分钟后,手术室门开了,看到妻子一持续了3个小时的紧张情绪,乃至对种种不幸的担忧和猜测瞬间灰飞烟灭。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病房,我、岳母,还有几位医生护士,抬起腹部被刀刃切开的妻子,小心而又吃力地放在病床上。这时候,我看到了妻子赤裸的身体——腹部包着一大块白色的纱布,脸色如纸苍白,原先丰裕的身体一下子瘪了下去,就连肌肤上也没有了一丝素常的血色。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一边的岳母迅速用眼神,配合嘴巴嗔怪了我一句。直到现在,我仍没有向岳母和妻子解释——其实,我不是笑妻子的模样怪异,而是释放自己紧张的心情——对于女人,分娩无疑是一场生死攸关的劫难。安顿好妻子,我才去看了新生的儿子——他睁着不明世事的眼睛,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黑黑的眼球左右顾盼,但只是在瞳孔里面动,不会扭头。我笑了一下——那时候,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开始,我不相信这就是我和妻子的儿子,就是我们夫妻血脉和家族的又一轮生命延续。
我哭了,眼睛模糊,仍看着儿子,他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类似白色皮癣的东西,血色沉淀——他当然没有觉察或者会记得我当时的表情。但我相信,他一定知道,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这个男人就是他父亲。每个自然的生命出生之后,都能够迅速地确认与他生命乃至血缘相近的另一些生命——随后进来的岳母伸出手掌,作势抱他,他却突然咧嘴哭了起来。稚嫩的声音单薄而又明净,脆弱而又充满了某种反抗意识。
岳母急忙缩回手掌——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这时候,我下意识伸出手掌也作势抱他——我发现,他的眼神是平静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接着是一种没有显露出来的笑——我也笑了,有一种被认同,或者说被一个新生命褒扬的感动情绪,迅即流遍了我的身体,以致隐约听到了自己脑海中血流猛烈运动的声音。我知道这就是我儿子了,是我和妻子的又一个身体,是我们生命再一次被接纳、传承和流传——我久久站在他床前,含泪怀他对视。有几次忍不住伸出手掌,轻抚一下他的鼻尖、耳朵和额头。笑着叫出早已给他起好的名字:巴特尔(barceson)。这是一个蒙族名字,英雄的意思。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有数千万之多,但我还是愿意以巴特尔来称呼自己的儿子——“英雄”是一种梦想,也是一种品质和精神。
回到病房,虚弱的妻子躺在病床上,表情痛苦而安详,眼神迟滞地看着面带笑容的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急忙走过去,耳朵凑近她嘴边。她说:有没有看到咱们儿子?我笑了笑,眼泪又蜂拥而出,抓住妻子的手告诉她:看到了,还叫了儿子名字。妻子忍着疼痛,张开嘴巴,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冲我努力笑了笑,又使劲努努嘴巴,意思是让我再去看看儿子——我坐在床边没动,对妻子说了儿子的模样、表情以及刚才的表现——省略了岳母抱他的细节,岳母就在身边,也很高兴的样子。坐了一会儿,说再去看看她外孙。回来后,站在妻子的床边说,那小伙子开始不让俺抱,哭呢,现在好了——巴特尔是我们的儿子,她的外孙,身上也肯定流淌着她的鲜血。岳母说完,妻子笑了,很虚弱的笑,夹杂着疼痛和愉悦。
接下来的时间比较漫长。正是夏天,沙漠边缘的医院到处流淌着火焰,炎热无孔不入,穿过厚厚的砖头和水泥,堆积在走廊和病房内。不要说走动,就只是站着,汗水也像蜂拥的蚂蚁一样,一串一串,从身体内部搬迁出来,一次又一次浸透衣衫。有几次,巴特尔深夜哭闹,哭啼的声音从另一个房间,像是一枚钉子一样,钻到我的耳膜。我起身去看——黑夜的妇产科有着一种奶和血的腥味道,千篇一律的吊灯像是神灵的诡秘眼睛。
我推门进去,巴特尔嘴巴咧开,哭得脑门上的青筋都暴露出来了。我心疼极了,但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护士和岳母,用喂奶、拍他和喊他名字的办法哄她。护士离开之后,我也叫了他的名字——他还在妻子肚腹内孕育的时候,我就时常趴在隆起的白色肚腹上,喊他的名字。那时候,他似乎很乖,我一叫他名字,他就停止了伸腿踢脚“运动”,而这时候,他似乎恼怒了,或许还不习惯人世的光亮。
黑夜惊蛇一样流窜,清晨来了,凉爽的风大致是从祁连雪山吹来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我起身,儿子的尿布满是便溺。我没洗脸,就去淘洗他的尿布。白色尿布上的污迹一点点流失,我感到一种洗浴和为自己热爱的生命服务的快乐。
在医院,有几个晚上是糟糕的,因为是剖腹产,不能开空调。到第三天下午,妻子所在的病房后来又住进一个产妇——我就无睡觉之地了。困了,到大病房睡了一会儿,却被查房的医生和护士发现,不由分说撵了出来。我拿了一些报纸,到阳台去睡。刚入子夜,空气依旧粘稠。躺下来,仰头看到深邃的星空,此刻的大地乃至具体的巴丹吉林沙漠都是安静的,一些生命成熟,一些事物分娩,还有一些零落和消亡。在众多的运作当中,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就近的房间盛放着我爱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在均匀呼吸,在无意识的啼哭和慢慢消失的疼痛当中,体会到了一种诞生的神奇和愉悦。
二
第七天早上,还没办完出院手续,单位的车来了,有点破,我不愿意,妻子说没事,我说你刚作了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更重要的是,还有咱们的儿子。我让司机空车返回,叫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2000型轿车,小心把妻子和儿子转移上去。我坐在前排的位置,叫司机慢些走。正午的戈壁到处都是火焰,阳光从车窗外打进来,不一会儿,我的大腿内侧就有了被烧灼的感觉。回身为妻子拉好窗帘,又看了看在岳母怀中安静的儿子——也睡着了,小小的嘴巴徽闭,模样憨厚而又可爱。我又看了看妻子,她冲我张开嘴巴笑笑,伸手抚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戈壁,刚修不久的水泥路面只有六米宽。好多水泥块禁不住太阳的暴晒,热胀之后,相互挤撞。短短一百公里路程,就有十多处路面大幅度暴起,前些天在这里发生了好多起交通事故——我感到害怕,想到身后的妻子和儿子,心总是揪得紧紧的。眼睛使劲盯着路而,恨不得自己就是司机。窗外无际的黑色戈壁被热烈的阳光烤出大地的油脂,汹涌的气焰似乎仿佛失火的天堂,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快速而稳定地接连退去又迎面而来。几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有如庞然大物,速度丝毫不减,雪崩一样驰过。我感到可怕,接连要司机小心,慢些走。而他似乎有些焦躁——他或许还没有成为父亲,不知道我咚咚的心脏一直在咽喉高悬。一直到距离我们家不远的飞机场,我心才放了下来——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一直是歪斜着的,腰部有点疼痛,坐正之后,才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
夏天的气息到处弥散:闷热,沉滞,迟缓而慷懒。上楼的时候,巴特尔醒来了,忽闪着小眼睛先是看了抱他的岳母,又看了白色的墙壁。还没安顿好,妻子就要岳母把他放在自己身边。她目不转睛地看,先是微笑,继而又流下了眼泪。我看到了,一句话没说,淘了毛巾,给妻子擦汗。递毛巾时,妻子抓住了我的手,眼睛
看着我,继而把头靠在我怀里。我抚摸着她多日未洗而有些杂乱的头发,想说些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很久之后,妻子问我,有儿子幸福不?我说,你们都在,我才是幸福的。
我们的巴特尔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珠偶尔转动过来,再转动一下,速度很慢,像木偶。我笑了。我知道,这是生命的开始,在时间中,他会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大,直到像我和他母亲一样。
不一会儿,他娇小的屁股下面又是一些黑色的便溺——好像没有什么怪异味道,只是很细腻。我在揉搓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脏。我像儿子这么小时,我的父亲大概也是这样亲手为我清洗便溺的吧——忽然有了一种作父亲的神圣感,再没有什么比热爱一个新生的生命,为他做事情更能体现爱了。洗着洗着,我就笑了起来,水珠溅到胸脯上,凉,但很舒服。
晚上躺在床上,妻子挨着儿子,我也挨着儿子。幸福之余,忽然也觉得了距离——在我和妻子之间,一个人横在那里,柔软而不可动摇,亲近而又有些疏远,这种复杂的感觉至今我也没对妻子说过,但它确实存在着。巴特尔可能还不太习惯,总喜欢哭,声音虽然不大但令人揪心,且持续时间比较长。有一天,我抱着正在啼哭的儿子,怎么哄都不行,越哄声音越是大得夸张。我有点着急,气愤,耐不住他不讲理的哭。实在气急败坏了,说了一声,再哭,就丢你出去了啊!正好岳母和妻子听到,走过来要过儿子。岳母说,有你这样当爸爸的没?真是个二百五!
这令我羞愧——现在之所以说出来,是想将来让儿子知道:他老爸在他幼时也曾经厌烦过他,痛斥过他。但还要告诉他的是:他老爸是很后悔的,面对他的很多时候,总不自觉地想起这句话——与儿子为伴的时间越长,父亲的沉重感觉一天天加重,不仅荣耀,还有责任。没事时,抱着他看着他,心里就想:这样一个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成长又该是怎样一种过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重复我的幼年时光了——在众多的打击和羞辱,贫困和饥饿中度过,至今心有余悸。我想我会保护好他的——至于他将来会成为什么,似乎并不重要,我只是想把他抚养大,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善良的人,“怀大爱心,做小事情”的人就足够了。
有一次,我也拿了钱币、书籍和大檐帽让他选择。我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从内心讲,我不愿意他有很多的财产,或者做什么宫,我宁愿他选择书。他爬了一圈之后,最后抬起手掌,放在书上。这让我感到欣慰,再没有什么比读书更有意义的了。
三
八个月的儿子长得很壮实,脸庞很大,皮肤洁白滑嫩,摸着就像一颗剥了皮的荔枝。巴特尔的眼睛虽然不大,但黑色的眼珠异常有神。身上时常散发着浓浓的奶香,叫人痴迷。我从单位回来,第一件事是抱他,亲他,把脸埋在他的小胸脯,嗅他身体散发的芳香。那时候,妻子鼓胀的乳房似乎有不竭的奶水,源源不断,经由巴特尔的小嘴巴,一口一口进入到他身体。
能够翻身和爬的时候,巴特尔有时会自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但不过几秒钟就扑倒了。我们不管他时,他也很开心,一个人,从卧室爬到书房,再爬到客厅。如此几个来回,大概是累了,坐在地毯上一边休息,一边左顾右盼。
夏天傍晚,妻子带着他散步,推着小车子,让他和我们一起,穿过果园的绿树,看人,看新鲜的花朵,还有飞翔着的鸟儿们。落日下的湖水波光鳞鳞,鱼儿不时跳出水面。他看得很高兴,咯咯地笑。路过卖雪糕或者小吃的地方,小小的手掌伸张着,朝向他想要的食物和玩具。
有时候,我们也带他到附近乡村。巴丹吉林鼎新绿洲边缘的村庄,黄土版筑的房屋,低矮在高大的杨树当中,总有一些柴烟氤氲而起,缠绕绿色的树冠。还有一些家畜,在附近的草滩上沐浴阳光,长长的尾巴驱赶着蚊蝇。我总觉得,绿色的田地和树木是一种美妙的视觉熏陶,会让他在无意之中,感受到天地乃至宇宙的苍茫和辽阔。走近驴子、鸡鸭或者黄牛,儿子都很好奇,伸出手掌,非要摸一下才罢手。一开始,他是胆怯的,快速伸出,接触到牲畜的皮毛,就飞快收回。
还有一些鸟儿,他很喜欢,听见鸣声,迅速将脑袋抬起来,在西北高蓝的天空找寻它们的踪迹。我们告诉他天空中星星、月亮、太阳和云彩乃至从祁连山飞来的苍鹰的名字;告诉他渠水来自哪里,牲畜们为何吃草,以及鸟儿为什么会飞——告诉他见到老爷爷老奶奶以及其他小朋友应如何称呼,怎么和他们相处——尽管他不明白,但我相信潜移默化的力量。曾有一段时间,我建议把儿子送到农村去——我总觉得,一个缺少农村生活经验的人不可能是完美的。贫穷乃至物质的匮乏,乃至粮食乃至农人劳作的辛苦,会使他懂得很多我们无法教给他的精神和品质。
四
2004年冬,我带着妻儿回河北老家过春节,乘飞机到北京换了火车。
从北京向南,沿途的冬天有些枯燥,冬麦在路边的田地里萎缩或者静止成长。村镇和城市上空都是烟雾,高高的烟囱喷出黑色的愤怒,天空灰得黯淡,但巴特尔兴致不减,站在我的大腿上,一直朝外面看。看到偶尔路过的卡车或其他新奇事物,他都会大叫一声,命令我们跟他一起看。我和妻子的动作要是延缓了,他则伸出手掌,拖着我们的脸,一直引导到与他同一个方向。
邢台站到了,下车,我们在广场的台阶上等弟弟到来。车辆往来,人群熙攘,浓重的烟尘大片飞扬,令我们的喉咙发痒,呼吸受阻。巴特尔似乎也感觉到了,伸出小手掌,捂住嘴巴。冀南的天空已经被暮色收敛了,灯光乍亮,整座城市当中,洋溢着一种迷离而又暧昧的意味。
弟弟接到了我们,车辆在黑夜的道路上奔驰。先是丘陵,接着山峰。巴特尔似乎累了,不知不觉睡在了妈妈怀里。我看着曲折的山路,心想,等太阳再一次升起,光亮覆盖大地,我们的巴特尔就真切地看到了他父亲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了。无论多少年,也无论他走多远,等他再一次回来,冀南——太行山南麓的这座小村庄,会永远刻在他身体和记忆当中。
父亲母亲家的灯还亮着,还没下车,我就喊了一声娘,接着鼻子发酸,喉头哽动。父亲母亲听到了车声,打开虚掩的门,穿过猎猎有声的冷风中跑过来。母亲接过熟睡的巴特尔,回到家里,对着灯光仔细端详。直到我们走到屋里,母亲仍坐在炕上看巴特尔,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他的手掌和脸蛋。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取下镜框里巴特尔的照片,喃喃说,就是跟相片上长得一模一样啊!
接着,母亲又说:咱家也终于出了一个俊俏的人儿!这倒是真的,我的长相不够俊朗,弟弟也有缺点,唯独巴特尔,长得很清秀。母亲还特别注意到巴特尔的耳朵,说是咱家第一个大耳朵的人。又去摸了巴特尔的脚,说这脚好看得没法说。
夜深了,村庄一片风声,吹动着冬天的一切干枯事物,发出连串的声响。躺下,我怎么也睡不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屋顶,在黑夜的缝隙,又一次看到了旧年的家具——我的大部分青春都是在这里消耗了的,这座建于公元1987年的房屋在时间中老了,逐渐改变了颜色。那些家具是我十七岁时,母亲为我娶媳妇早早准备
的——可惜我一直没用。现在,它们仍旧蹲在原地,顶上都是灰尘——它们的身体若不是母亲经常擦拭,恐怕也早就尘土满面了。
第二天,我醒得特别早,天光从窗户进来,在房间内耐心清除黑夜的残存痕迹。巴特尔也醒来了,睁眼看了一下,问身边的妈妈这是哪里。妻子告诉他说:这是爷爷奶奶的地方,也是爸爸和叔叔,还有甜甜姐姐的地方。巴特尔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太阳浮在东边山头的时候,我们早已经站在父亲母亲房间了,巴特尔到弟弟家里喊醒了大他一岁的甜甜姐姐,两个孩子趁着冀南冬天又不怎么冷的阳光,在院子里玩了起来。
巴特尔和甜甜,两个第一次见面的孩子,一对古老家族树枝上的新枝——他们在一起玩耍的样子,让我想起好多。我知道,我们之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是他这个姐姐了。想到这里,竟然有些伤感。没过两个小时,两个和谐、谦让的孩子就闹起了别扭。巴特尔虽小,但毕竟是男孩子,先天性的霸道与嚣张,导致了甜甜的不满和委屈。我训他,他看着我,似乎也很委屈。我心软了,蹲在他面前说,巴特尔啊,和姐姐玩要好好的,你不是老说欺负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吗?
他似乎懂了,也似乎没懂。看了我一会儿,一个人走开了。等我们再出来看,两个孩子又凑在一起,抓着一个小汽车玩,一个前面拉,一个后面追。咯咯咯咯的笑声传到对面的山坡上,在潜藏的岩石上反弹回来,明净、单纯而又快乐。
冀南的村庄在冬天是枯燥的,北方的天空和大地几乎一个颜色,唯一给人安慰的是对面的森林常年青翠,郁郁苍苍,格外醒目。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巴特尔像疯了一样,在院子里玩,不让也不行。趁中午暖和,我们给两个孩子堆了两个雪人,用红枣当眼睛、鼻子和嘴巴,两个孩子高兴得手足舞蹈,咯咯的笑声震落了山坡草茎上的积雪。
那些天,我们踩着大雪,先后去了大姨妈、小姨妈、姑姑和妗子(舅母)家。只是,我的爷爷奶奶不在了,去小姨妈和妗子家的时候,路过他们坟茔,在厚厚的积雪中,看到了隆起的一座土堆。我的两个舅舅也不在了,他们的坟茔我至今没有看到过。
大姨妈上了年纪,看到巴特尔,亲切地抱他,轻打他的屁股;小姨妈觉得巴特尔特别聪明。有一次,巴特尔看到了小姨妈养的蜜蜂,非要捉几只让他提着玩。小姨妈就用装蜂王的小木罩,捉了一只给他。巴特尔还想要,但不直接说,拉着小姨妈衣角,装出一副可冷巴巴的样子说:老姨老姨,你看,这一个蜜蜂宝宝,它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一个人多可怜啊!
五
巴丹吉林的春天来得迟缓,杏花、梨花和苹果花先后开败,草木才发出了新鲜的叶芽。再有半个月,沙漠和风徐缓,到处都是热烘烘的春天气息。草坪有一次绿了起来,我们带着巴特尔,在柳枝、花朵和喷泉之间照相。巴特尔很配合,每当照相,他都站住不动,还要拿捏一个很专业的姿势,像电影明星一样对镜头饶有兴趣。
在一处流水前,巴特尔停下来,小身子一蹲,伸出手掌,抚摸流水。他红色的T恤在绿草兰花中,显得格外醒目。我不失时机,抓拍了这样的一个镜头:一个孩子,手腕上带着银子做的手镯(闪着光亮),白皙的面孔面带微笑侧向水流,手指在水中划动。还有一张是在他一岁生日那天在草坪照的——他刚会站起身子,但容易跌倒——挥舞着小手,笑意盈然地向我们扑来。还有一张是他抓了一根羽毛草,仔细端详,有一种诗人一样的抒情神态。更早时,我还偶然拍到了他在床上仰躺着,突然间清水喷溅,飞流直下的“壮观”场面。
最有趣的是,巴特尔趴在卧室台灯下,作为背景的被褥是淡红色的,他侧着脑袋,眼睛若有其事地看着侧面的墙壁——有“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还有一张是他坐在妻子自行车后座,冲我做再见的模样——那是夏天,巴特尔戴着一顶红色遮阳帽的神情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血缘和天性当中的调皮与温暖。有一次,我和他妈妈生气,恰好带着相机,妈妈抱着他一路暴走,他扭头看我的瞬间,我迅速按下快门。
2003年夏天,我和妻子去张掖和山丹,看到两处大佛,还有汉代的皇家马场——焉支山。几天后回来,岳母说,巴特尔根本不想你们,只是睡眠当中说梦话喊了妈妈爸爸。我和妻子相对笑笑,心里有点惶恐。巴特尔满十个月时,为了断奶,妻子在家,我把他送到岳母家。我想他发现没了妈妈的乳房和乳汁,晚上一定大哭大闹,结果却大出所料一巴特尔饿了,岳母给他冲了奶粉,放在嘴边,他没有犹豫,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完,也不哭闹,在岳母怀里,呼呼睡着了。
岳父岳母对巴特尔的爱护有点过分,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什么一刻也不能等,活像我小时候的脾气。有一次,妻子也在娘家,吃饭时,巴特尔不吃,闹。妻子拉过来就要扁他屁股,岳母挡住——有人庇护,巴特尔越发嚣张。妻子越发生气,要再打,岳母又挡住了。妻子说,妈你惯你们带去,我不管了。岳母却说,我们管就我们管。我在一边坐着,劝了几句,抱过儿子说:“不要惹姥姥和妈妈生气好吗?那样不是好孩子。”巴特尔不看我也不吭声,不到两分钟,就又被自己的那些玩具吸引,跑去鼓捣他的遥控车了。
巴特尔似乎摸透了姥姥、姥爷的脾气。巴特尔要一支水枪,岳父赶紧骑车到商店给他买了一支。岳母要带他去亲戚家,上车时,巴特尔非要把姥爷也带上。问他为什么,巴特尔振振有辞地说:“姥爷的上衣兜里有钱,能给巴特尔买好多玩具和好吃的。”岳母说,姥姥也有钱。巴特尔不信,直到岳母把钱掏出来给他看。
每当妻子和岳母对我说起巴特尔各种调皮表现时,我总是笑,有时候也觉得沉重。我知道,有些东西肯定是有害的,对一个孩子的品质乃至思想的形成有着极难根除和预防的毒副作用——对此,我感到无能为力。
熟睡了的巴特尔,我忍不住亲他,掀开被子,看他光滑、干净而柔润的身体,忽然觉得了美好。我因为工作关系,一周回一次家,儿子接电话,第一句说:“老爸你在哪里啊?我想你想得厉害。你要多吃蔬菜,多吃肉,不缺维生素。”其中,“厉害”一词让我惊异。还有一次,他自己玩,脑袋不小心撞了一下。妻子问他疼不,他说:疼倒是不疼,就是眼里星光灿烂。“星光灿烂”一词是他从动画片《蓝猫菲菲》学来的。又一次,岳母问:巴特尔喜不喜欢姥姥。巴特尔说喜欢啊,咋不喜欢7岳母说,为啥喜欢啊。他说,因为姥姥喜欢巴特尔,巴特尔肯定也喜欢姥姥——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词汇和修辞。几乎每隔几天,都会从他嘴巴冒出几个新鲜的词汇或者修辞。有一次,在外地读大学的小姨子打电话回来,巴特尔也抢着说话,问小姨,小姨你在哪里呢?你怎么还不找老公啊?你好好美丽哦!
六
在岳母家一段时间,回来后,巴特尔似乎不大习惯,还以为在姥姥家,做事格外任性。有一次,妻子生气。打了他。晚上,几天不见外孙的岳母打电话过来,巴特尔借机抓住话筒,给岳母诉了半个小时的苦。临放下电话,还要补充一句说,姥姥你快来看巴特尔吧。我
们听了,忽然觉得了歉疚,但毕竟不可以对孩子放任自流的——每一个人都要被束缚,被某些意识形态左右。我们当然希望左右他的意识形态都是正确的——建立在维护自己,尊重他人,理智而又人道的一面。
有时候,我很清楚地觉得,我和巴特尔,似乎只是父子关系、责任关系或者说朋友关系。我的教育他不听,唯一能够使他感到畏惧的人是他妈妈。这一点,我感到沮丧,男人的沮丧,但反过来想,似乎也很好一我可以安心地与他做朋友。
我累了,腰酸背疼时,放下手中的活计,到他那里,爬下来,巴特尔会跳到我的后背,连踏带踩,嬉闹不休。有时候给他当马骑,沿着卧室转几圈,他咯咯笑,我也很高兴。有时他要我倒提了他双腿,他双手撑着在地上走来走去——我的疲累迅速消散,巴特尔也很快乐。有时候我做俯卧潆,他也跟着模仿,做着做着,他猛然趴上我后背,一下子把我按到在地。晚上睡觉,我钻到他被窝,巴特尔一遍一遍地催我说,去妈妈被窝吧,巴特尔自己睡。
巴特尔从小就喜欢自己睡。我有时候睡得很晚,到卧室之后,看他,或者把手伸到他被子内,摸他的屁股、脚丫子、后背和胸脯,在耳边轻声喊他的名字。
七
2005年春天末尾,我们一家三口再次启程,去往河北老家。这次没有乘飞机。沿路上,巴特尔活跃异常,从一个床铺到另一个床铺,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则看着他,防止他摔下来碰伤。窗外的风景从戈壁开始,沿着祁连雪山南行,尔后进入腾格里大沙漠;接着是银川、包头、呼和浩特、集宁和大同,到张家口南站,我抱着巴特尔下车待了一会儿,以张家口南站为背景,用手机给他照了一张相。
从邢台向西,发出刺眼的光。因为热,巴特尔似乎没有那么兴奋了,只是信目看着。回到村庄,一下子凉爽起来。坐在母亲的院子里,头顶的梧桐和椿树绿叶婆娑,房前屋后生机勃勃,茅草和树木,庄稼和野花,围绕着母亲的村庄。
飞鸟在近处飞翔,忽高忽低,啾啾鸣叫。对面森林愈发青翠了,与附近的山川融为一体。没过几天,夏天就来到了,这时候的乡村是热闹的,不仅因为那些人们,还因为植物和动物。侄女甜甜四岁多了,儿子三岁。两个孩子时常闹矛盾,有几次,甜甜不跟巴特尔玩,和村里其他一些孩子玩去了。巴特尔回来向奶奶告状,说着眼泪就往下掉,母亲叫了甜甜。我说不用的,孩子们的事情,孩子们自己处理吧。
母亲的院子下面有很多的苹果树,果实满缀,但还不能吃。可我们的巴特尔不管这些,眼不见,就带着甜甜,到苹果树下,眼巴巴地仰着脑袋看。可惜他够不到。一个劲儿地喊,老爸老爸,帮帮忙来。我听说那还不能吃。母则说,给孩子们摘几个玩玩吧。摘了几个,他高兴了,抱着青涩的苹果,快速跑开,运动小小的牙齿,一口一口地啃。几天后,下雨了,我和妻子跟着父亲去玉米地除草,把巴特尔放在家里,由弟媳或者母亲看管。等我们回来,问母亲巴特尔哭着找我们没有,母亲说没有,一个人待得很好,或者跟甜甜一起玩得热火朝天。
知了的叫声铺天盖地——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使得整个乡村听觉紊乱。没过多久,附近的苹果树、杨槐树、椿树和柿子树干上悬挂了不少知了皮,父亲摘了好多,给巴特尔和甜甜玩。没想到,巴特尔整天惦记着知了皮,有事没事就叫爷爷去找。有一次弟弟回来,还专门给他们捉了几只活的知了,用细线绑住,两个孩子一人两个,他们四处招摇,直到知了无声无息。
村人总是对母亲说,你哪里来的福气,儿子儿媳都孝顺,还有那么个聪明孙子!母亲笑了——这似乎是对她和父亲最大的安慰了。有时候,我看着逐渐苍老的母亲,忽然间心疼。我也知道,将来,等妻子老了,儿子也会像我一样热爱并感谢自己母亲的。
岳母也总是惦记着巴特尔。我们在老家,她和岳父总是打电话,要巴特尔和他们说几句话。等我们回到两北,两个老人看到巴特尔,一口一个宝贝,一口一个好孙子,布满皱纹的脸颊喜笑颜开。在岳母家,巴特尔总是和姥姥、姥爷—起睡。我去了,才把他揽在自己怀里。
前几天,到另外一个单位办事,中午,一个人在书店转,忽然想到巴特尔的俏皮,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当时书店只有我一个读者,两个售货员忍不住看了我一下。回到家里后,儿子蹦跳出来,抱着我的脖子亲亲脸颊说,老爸,我爱你!我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嘣嘣的,类似初恋或者绝处逢生的感觉。亲了一下儿子,看着他的眼睛,我也说,好儿子,爸爸也爱你!谁知道,儿子又问一句说,你爱妈妈吗?我怔了一下,忽然很感动,郑重对他说-:爸爸也爱妈妈,爸爸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