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浮在空中的兰若

骑桶人

无根在禅房里打坐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生命的虚无——不再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执着了。

他八岁时出的家。他的出家不同于别人。他们或者是因为生活所迫；或者是因为想逃避世事；或者根本就是因为想偷懒。无根出家的时候，是深信自己必定能够将此生用于精研佛法的：将生命托付给那广大的空无，最终达到无所凭依无所寻求的境界，那就是涅槃。

他尝试着在佛理中寻求通往涅槃之路。他阅读了所能找到的一切佛经，无论真伪。他对比这些佛经中所讲述的一切，试图找出其中的脉络，并将它们组织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从而得以将一切非真的东西剔除出去，并最终依靠此真理达至涅槃之目的。但他发现佛经中所说的一切都相互矛盾，通往佛国的道路很可能竟会引导你进入地狱。正如戒律必导致破戒一般，佛或者竟会让你变成魔——他在长久的禅定中想念异性那甜美而柔软的身躯；反倒是在一切的日常活动中，比如担水、种菜、饮食、化缘时，可以忘却一切，专注于正在做的事情。终于他放弃了坐禅，也不再去研究佛经，他以为佛理本在日常中。

他三十岁时开始研究围棋；三十五岁时开始学习弹琴；三十六岁时学习绘画和作诗；三十七岁时拜寺中一个老僧为师学习拳术。那个老僧默默无闻，一直在香积厨打下手，而当时的无根已经是天下知名的高僧了，每个当官的都以能够结识他为荣耀。

四十岁时无根还俗了。其实也不能说是还俗，因为他还俗的请求并没有得到批准。于是无根抛弃了寺中的一切，在一个深夜里独自离去。他来到建康城，开始时并没有人认出他，他穿着俗家衣服，短发髂髫，出入于青楼妓馆中。没有钱用的时候就到富户家里去偷，或者索性到街上去乞讨。这样子生活一直到五十五岁，他以为再也没有入能认出他了，也早已忘了自己曾经还是一个法号为无根的天下知名的高僧。然而在五十五岁的那一年，他却被尚书令朱异认出来了。事情极其偶然，朱异和无根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妓女，那个妓女告诉朱异她的主顾中有一个怪人，喜欢用打坐的姿势和自己做爱。朱异非常好奇，想与无根结识，请求妓女寻找机会。他在妓女处留下一张名刺，妓女在无根到来时将朱异的名刺转交给了他，无根于是写了一封非常婉转的信拒绝，他使用了骈文，以草书写在一张素白的纸上。朱异一眼就认出了无根的笔迹，在他还是一个黄门侍中的时候，他就曾经到碧云禅院一无根就是在那里出家的——去拜访过无根，那时无根还送给他一首诗作为纪念。

无根的俗人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因为无根实际上并没有还俗，于是为官清正对国家法律一丝不苟的尚书令朱异派人押送他回到了位于秣陵的碧云禅院～虽然也有人认为朱异这样做是因为争风吃醋。在碧云禅院无根被强行剃去了头发，穿上僧衣，他的住持地位自然不可能被恢复。如今他只是碧云禅院中最低级的一个和尚，而且因为逃跑的经历，还经常被^耻笑。

其实如果无根要再一次逃跑的话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的，他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了，但是身体仍然壮健，而且还学过拳术，寻常的三五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无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再逃跑，也没有再一次请求还俗，他似乎已经对俗人的生活——或者说，已经对异性的身体丧失了兴趣。他老老实实地在碧云禅院里做一个最低级的和尚，倒马桶、浇菜、劈柴，当然也包括早课和晚课，他似乎已经满足于这种生活了。

一直到六十岁的那一年，在一个与别的清晨没什么不同的清晨里，他和碧云样院里其他的和尚—起在禅房里打坐，就是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虚无——在这个世界上，甚至也包括彼世，竟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去执着了。

他感到深刻的绝望，这样的绝望甚至于死亡也不能填充，而这一点又令他愈发地感到绝望。

在那一刻，碧云禅院的和尚们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除了无根，所有的和尚都站起来了。他们先是互相看着对方，然后忽然意识到是地震了，于是他们慌乱地跑出了禅房，聚集在大殿前的空地上。大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大殿上的琉璃瓦不断地落下来，浮图在左右摇晃，有一些院墙已经倒塌。和尚们惊慌失措，以为末日已经到来，有些和尚害怕得哭起来，大部分和尚都在念佛。终于，震动停止了，住持命令一些和尚下山去看看秣陵镇的情况，另一些和尚去香积厨搬取食物和水，还有一些和尚去搬取席子和铺被——他们打算露宿一晚看看情况。就在和尚们忙碌的时候，那几个下山去打听秣陵镇情况的和尚回来了。住持对他们那么快就回来了极为惊讶，而这些和尚脸上莫名其妙的表情；又让他感到不解。

“师父，我们飞起来了!”有一个和尚大叫着冲入山门。

另一个和尚喊：“师父，没有地震!但是我们没办法下山了!”

还有一个和尚要稍微镇定一些，他是最后一个进入山门的，他对住持说：“师父，这座山飞起来了!”

住持于是走出山门，从这里，透过茂密的松林，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山下被雾气所遮蔽的秣陵镇，于是住持感觉到了，整座山都在慢慢地往上升。那个还算镇定的和尚这时走过来说：“师父，我们下到山脚，却发现已经没有办法下山了，因为这座山已经升起有好几丈高。”

住持让所有的和尚都暂时停止工作，回到大殿前去等待进一步的命令，随后便带着那几个刚才下过山的和尚向山下走去。

碧云禅院所在的这座山名叫吴山，位于秣陵镇西十里处。当住持沿着山径走到松林消失处的时候，吴山已经停止了上升，这时候它距离地面少说也有十几丈高了。如果按照现在的算法，那么这座山距离地面应该已经有五六层楼那么高了。

秣陵镇内的居民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奇迹，他们从秣陵镇蜂拥而出，只有没办法走路的老人和小孩留在了城里。他们从窗户和庭院里遥望那座悬在空中的山峰，以为这是佛即将降临的预兆。

人们搬来香案，摆在吴山下，香案上再摆上香炉和三牲九品，秣陵令带领当地的乡绅们，跪在香案前磕头。但是吴山既没有再飞起，也没有落下，悬浮于空中，好像一个巨大的梦幻。

碧云禅院的和尚们为了回到大地上，尝试了很多办法，他们先是穿上袈裟，摆设香案，安排香花果品，跪倒在佛像前，请求佛祖解救他们，使他们摆脱目前的困境，但是他们的跪拜和祈祷没有一点效果。天气晴朗，白云在天上缓缓地移动，阴影慢慢地滑过秣陵镇，滑过秣陵镇外的原野，滑过已经飘起达十几丈高的吴山和吴山上的碧云禅院，然后再重新在秣陵镇外的原野上滑行。在山下看热闹的秣陵镇的居民们渐渐地散去了，留下的人，要么是因为有亲人在碧云禅院；要么是因为他们是秣陵镇里负责此事的官员；要么就是无聊的闲汉。到下午，住持终于放弃了向佛的祈祷，决定先让一些人用绳索缒下去再说。僧人们找来了麻绳，接在一起足有二十多丈长，足够把人缒到地上。他们把麻绳的一端系在松树上，另一端系在那个自告奋勇要先下去的和尚的腰上，然后几个人合力慢慢地把那个和尚往地面缒去。但是第一个缒下去的和尚发现自己与地面之间的距离似

乎一直都没有缩短，随后他就发现其实是吴山在继续往天上升，他担心吴山会在他回到地面之前就升得太高，以至于麻绳不够长，于是他就呼喊那几个和尚，让他们放得更快一些，但是显然吴山向上升的速度与他向下降的速度是一样的。当麻绳放完的时候，吴山的上升也停止了，他发现自己距离地面仍然还是有十几丈高。和尚们只好重新把他拉上来，但是吴山并没有随着他的上升而下降，它仍然停留在那个高度——现在它距离大地已经有三十多丈高了。这时候如果你登上碧云禅院浮图的最高一层，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长江如同一条白色的缎带般在大地上飘曳，然而和尚们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即便他们发现了，也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了。

禅院内还有粮食和蔬菜，和尚们的生活暂时还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太阳落山之后和尚们都回到寺内用了素斋，素斋之后还是照例进行了晚课，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从秣陵镇里来了许多人，他们开始尝试在吴山脚下堆起一个新的土山，并希望土山能够接上吴山，从而让和尚们从山上下来。人们在因为吴山升起而造成的那个大坑旁边另外挖了一个坑，并把土堆起来，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因为随着土山的增高，吴山也在缓缓地向上升。吴山和大地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它们之间必定要隔开一定的距离，而且这个距离只会变得越来越大而绝不会缩小，于是人们只好放弃。在后来的几天，人们还尝试了云梯和攻城车，但后果不过是让吴山升得更高。不过他们也发现了一种与吴山联系的方法——射箭，大地上的人可以把箭射上吴山，而吴山上的^就方便了，他们可以随意地往山下扔东西，这并不会令吴山升得更高，那些东西也能够落到地面上。这就意味着，如果和尚们愿意的话，他们完全可以直接往下跳，一定可以回到大地上的，显然这要以生命为代价，除非他们能够飞翔。

禅院里的和尚逐渐变得沮丧了，虽然粮食和蔬菜都还有，而且他们还可以通过开垦荒地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隔绝于人世的状态是会让人趋于绝望的，尤其是在你还可以轻易地望见人世的时候。有一天他们发现寺里唯一的一眼井竟然枯竭了，这令和尚们的情绪由沮丧变为慌乱。幸好住持及时想出了办法，他命令和尚们在山脚下挖出四个大坑，坑的四壁和坑底都用从寺院的院墙(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墙了)上拆下来的砖砌好，他们打算用这个来接取和储存雨水。碧云禅院里只有几十个和尚，只要雨水正常，那么这几个大坑里储存的雨水应该可以勉强满足他们的需要。

然而事情还是变得越来越糟，沮丧和绝望的情绪在蔓延，早课和晚课早已经不正常了。虽然住持以及一些信仰坚定的和尚仍然在坚持；但是有一些和尚已经不再念经了，甚至还有一些和尚竟然到林间捕鸟为食。终于有一天，一个和尚从山上一跃而下。虽然每个人都清楚这件事情迟早要发生，但是事隋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会让人感到震惊和恐惧——那个和尚的尸体这样清晰地俯卧在大地之上，他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青草。

秣陵镇里的人们似乎把他们遗忘了。虽然每个月秣陵令都会派人用箭射上来一纸书信，里面简要地介绍了当月的局势以及秣陵镇里的情况，并对吴山上的和尚们表示慰问，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的表示了。当然，实际上他们也不可能有更多的表示，既没有办法缩短大地与吴山之间的距离，也没有办法把食物和水送上山去。那么除了给予吴山上的和尚们一点精神上的支持外，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当然这并不是说吴山脚下就变得冷冷清清了，实际上不断地有各地的人来到秣陵镇看吴山的奇迹。文人墨客们还吟诗作赋，纪念这件事情。他们的诗赋都刻在碑上，立在那个大坑——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湖——旁边，“雷雨吴山”甚至成为一个极其著名的景点。当大雨瓢泼而下的时候，吴山之下就会挂起一个圆形的巨大水帘，这个水帘被风吹得四处飘荡，如同白色的轻纱。

在总共有三个和尚从吴山上跳下自杀之后，住持决定关闭山门，禁止和尚们单独外出；同时他也强迫每一个和尚都要参加早课和晚课，并且遵守戒律。开垦荒地种植蔬菜、水果和粮食的工作早就开始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每个人都要参与的。在采取了这一切的措施之后，住持发现和尚们似乎逐渐从沮丧和绝望中摆脱了出来，或者是因为念经、戒律和劳作可以让人忘记目前的困境；或者是因为生存的本能使和尚们逐渐适应了；总之，不再有人自杀。有时候和尚们还会表现得很欢乐或者很平静。山门被打开了，和尚们重新获得了自由出入的权利。

无根就是在这时候死的，直到他死时和尚们才想起原来碧云禅院里还有无根这么一个和尚。他们回想起无根在这一次的事件中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异常平静，似乎早已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倒马桶、浇菜、劈柴还有念经，正是这样的平静让别人把他给遗忘了，不过反正现在他也已经死了，那么遗忘还是不遗忘也就无关紧要了。和尚们把他埋在碧云禅院后僧人们的墓地里，还为他在坟头立起了一个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着“释无根之墓”五个字。

那个后来被我们称为“梁武帝”的皇帝萧衍带着许多太监、宫女还有文武百官，从建康城来到了秣陵镇，他们是来参观碧云禅院奇迹同时还要来上香的。秣陵令提前十天把这件事通知了碧云禅院的住持。在那天早上，碧云禅院所有还活着的和尚们，都穿得整整齐齐，来到山脚，等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到来。萧衍通过一个大嗓门的太监与吴山上的和尚交谈：

“各——位——法——师——辛——苦了，我——是——皇帝，我——来——看——你们了!”那个太监大声地喊，萧衍在山下笑眯眯地向和尚们挥手。

和尚们跪伏于地，一个年轻的嗓门很大的和尚扯开喉咙向着山下喊：“皇——上——辛苦了，承——皇上——的洪——福，我们——在山上——过——得很好。”他这样喊的时暌，脖子上的青筋就鼓了起来，同时脸也被憋得通红。

这样的客套话来回了几次，皇帝就命令羽林军把香烛绑在箭上，然后射到山上去，由和尚们帮他上香，随后还有宫廷画师在山下为皇帝和文武百官画像。在这幅画像里，吴山作为背景飘浮在皇帝和文武百官的身后，其构图与我们现在的“到此一游照”没有太大的区别。受此启发，后来吴山下还多了几个专门给游客们画像的画师，一幅画像一千块，虽然价格不菲，但是画师们的生意还是很兴隆。

萧衍回到建康城不久就遇到了一件倒霉事，他的一个名叫侯景的将军，发兵叛变了。叛军把萧衍和太子包围在台城中，四面八方前来勤王的义师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相互牵制，以至于援军虽多，而台城的包围却始终不能解除。

秣陵令虽然已经换过了——原来那个因为接待皇帝有功被调回了京城，结果却正好碰到叛乱，也被困在了台城中——但每月一次的书信还是照常。住持在碧云禅院主持了一次他们所能举行的最大规模的法会，为皇帝祈祷。但是显然他们的祈祷并没有什么效果，一直到冬天，皇帝和太子仍然没有脱离困境。

在新的秣陵令给住持的书信中，提到太子曾经派工

匠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纸鸢，并在纸鸢上系上诏书，乘风放起，他们希望纸鸢能够落在援军的营地，这样援军们就会在诏书的命令下同心协力救出皇帝。但是这个计划落空了，因为纸鸢在飞过侯景军队的上空时被射下来了。这封信启发了住持，他想起在寺院的后面还有一片竹林，那些竹子完全可以拿来制作纸鸢。于是他立即命令和尚们去砍竹子削竹篾，和尚们知道了住持制作纸鸢的计划之后也非常激动，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还有回到大地上的可能，之前他们对此是早已绝望了。

不久第一个纸鸢就制成了，它的骨架是用竹子扎成的，上面糊了从佛经上撕下来的纸。虽然住持不愿意使用这些纸，按他的意思，应该用布才对，但是无论是纸还是布，对碧云禅院来说都是不可再生的。而如果没有布的话，和尚们不可能度过寒冬，因此住持最后还是不得不同意和尚们将经书上的纸撕下来，糊在纸鸢上。因为至少要能够搭载一个人，所以和尚们把纸鸢做得非常大。和尚们非常谨慎，他们先把纸鸢从浮图上放下来，看看纸鸢能不能平稳地滑落，结果因为和尚们并没有制作纸鸢的经验，所以他们的第一个纸鸢很不成功。它的平衡出了问题。几乎是一个倒栽葱落到了地上，骨架被砸松了，纸也被撕破了。和尚们只好把纸鸢拆了，重新制作。这一次他们先做了几个小的，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和资源。他们反复地试验，在小纸鸢已经能够很平稳地从浮图上滑落之后，才着手制作更大的纸鸢。住持把和尚们制作纸鸢的事情写在信里，告诉了秣陵令。以前住持给秣陵令的信都是写在纸上，然后包上石头扔下去的；而这一次住持把信系在了一个小的纸鸢上，纸鸢下面还吊起一块石头。他们把纸鸢扔下去，纸鸢滑翔起来，虽然有石头吊在下面，但是它并没有失去平衡，信成功地交到了秣陵令派来的信使手中。和尚们为这初步的成功欢呼，这令他们看到了希望。

秣陵令在下一封信中附上了秣陵镇里一个善于制作纸鸢的工匠所画的图。在这张图里，工匠详细解释了制作纸鸢的方法和步骤。和尚们参考着这幅图做了一个新的大纸鸢，这个大纸鸢非常成功地从浮图上滑翔下来，差一点直接滑下了吴山，和尚们最后是在山脚处捡回了它，真是太幸运了，否则的话这些宝贵的纸就要被浪费掉了。下一次的试验就是要把^绑在纸鸢上了。

第一次的试验者是由抓阄决定的，住持没有参与抓阄，因为他坚持要最后一个离开碧云禅院。试验成功了，纸鸢带着人从浮图的最高一层滑翔下来，落在了松林中，除了被松枝划破了一点皮之外，那个和尚简直可以说是完好无损。和尚们把纸鸢再一次地加固了，住持把和尚将要乘着纸鸢滑翔而下的时间写在信里，交给了信使，很快全镇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时间最初定在五天之后的中午。但是那天突然刮起了风，虽然秣陵镇的居民们都已经聚集在吴山下等待第一个和尚的回归，但是住持还是把时间又推迟了两天一已经等待了那么久，没有必要为了这两天时间而冒险。

那个和尚的心中同时涌动着喜悦和紧张，他渴望着回到大地，与自己的亲人们在一起；同时对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平安落地充满了疑虑，毕竟他是第一个搭乘纸鸢返回地面的和尚。这个和尚的名字已经通过书信——现在这样的书信每天都有，有时一天甚至有几封——告诉了秣陵镇的居民们。

在那个预定的日子，和尚的父母很早就来到了吴山下，秣陵令也在巳时也就是早上十点乘坐牛车到来。那天天气晴朗，只有一些微小的风，没有什么别的因素能够阻止这一次返回大地的尝试了。和尚的身体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纸鸢上，松林被砍去了一大片，好清出道路让和尚带着纸鸢奔跑起飞，邪景象真是激动人心。和尚仿佛是扑人了蓝色的天空里，纸鸢的滑翔平稳而缓慢。就在人们开始欢呼的时候，意外发生了。纸鸢上的纸裂开了，风穿透了纸鸢，纸鸢失了去平衡，在天上翻滚起来，随后就头朝下直跌下来，欢呼在瞬间停止，人们被眼前的悲剧惊呆了。和尚并没有马上死去，他死在了他的母亲的怀抱里——或许仅仅是这一点，就足以促使他去冒这一次险吧。

很显然用纸是不足以让纸鸢安全地滑落到地面上的，现在只有用布了。和尚们先把大殿中的帐幔扯下来绷在纸鸢上，随后是夏天穿的单衣，而后是蚊帐一反正现在是冬天，也没有蚊子。他们又制作了几个大的纸鸢，每个纸鸢都先在浮图上试验过。这一次没有使用抓阄的方式来确定返回大地的人选，而决定按年龄来安排次序，年龄大的和尚先回去，年龄小的和尚后回去，不过住持仍然坚持自己要排在最后一位。

就在和尚们为了制作纸鸢而忙碌的时候，秣陵镇的居民们感觉到吴山的位置和高度似乎有了变化——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了。虽然这种变化十分缓慢，但日复一日地累积下来，竟也变得十分明显。秣陵令把这件事通过书信告诉了住持，但住持并没有告诉和尚们，他怕引起和尚们的恐慌。有天夜里刮起了强劲的西北风，和尚们十分清楚地感觉到吴山在西北风里摇晃。早晨，有个和尚到山门前去扫落叶，他惊讶地发现吴山距离秣陵镇已经非常近了，同时吴山的高度至少又增加了三分之一。这下所有的和尚都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出乎住持意料的是，和尚们表现得非常镇定，他们加快了制作纸鸢的速度，谁也不知道吴山在这样的高度上还能保持多久。而吴山升得越高，返回地面的危险性也就越大。假如吴山真的飘到了秣陵镇的上空，那么和尚们很可能会因为无法找到安全的着陆地点而推迟返回的时间。

第二批五个和尚的返回时间已经确定了，比原先确定的时间早了两天。虽然到了那一天，天气并不十分好，但住持仍然决定让和尚们按照原定的计划返回。在把和尚们绑上纸鸢的时候，最老的和尚突然放弃了，他告诉住持他不愿意回去了，他想永远待在吴山上，即使吴山最后会随着西北风飘到大海之上，他也决不愿离去。住持百般劝解，但老和尚很坚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已经没有亲人在大地上了，最后住持同意了，他让下一个和尚依次替补上去。

和尚们依次跃下吴山，这一次几乎可以说是成功了。五个和尚回到地面时都还活着，其中有一个摔断了腿，还有一个落到了水里，差点被淹死，幸好被围观的人群救了上来。

下一批的纸鸢，就用这五个和尚和即将回去的十五个和尚的衣服和铺被制成。和尚们制作纸鸢的速度大大加快了，首先是因为他们更熟练，更重要的原因是担心吴山会在下一次西北风到来时飘得更高。他们抓紧时间，在几天里就制作了十五个纸鸢。已经没有时间再在浮图上反复试验纸鸢的稳定性了，他们只大概地试了试，没有发现问题就把纸鸢投入了使用。这一批和尚几乎都是安全地回到了地面，只有几个和尚落地时受了轻伤。秣陵镇的居民们为了和尚们的回归而欢呼，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帝国，甚至连叛军的首领侯景所立的新皇帝都派人送来了诏书表扬和尚们的勇敢和智慧。

在第二批十五个和尚回到大地之后的第二天，就刮起了西北风。气温骤然下降，夜里下起了雪，现在在碧云禅院中包括住持还有十五个和尚，住持听到了和尚们的哭声。

清晨，不出所料，吴山已经飘到了秣陵镇的上空，

现在它距离地面至少有八十丈高。从这个高度看下去，秣陵镇尽收眼底。和尚们必须尽快决定究竟是现在就返回地面，还是等到吴山飘过秣陵镇后再返回。最后他们还是决定现在立即返回，因为吴山飘过秣陵镇后虽然可以更容易地找到着陆的地点，但是那时候吴山必定会飘得更高，和尚们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第三批的纸鸢也很快地制成了。因为这一回可以把所有的布料都用于纸鸢的制作，也因为吴山的高度更高了，所以和尚们都把纸鸢造得非常大。然而当他们制造第十四个纸鸢的时候，突然发现竹子不够了，剩下的竹子只足以制造一个小的纸鸢，这个纸鸢甚至比第二批的和尚们所用的纸鸢还小。虽然有个老和尚不愿回去，但这仍然意味着必须有一个和尚要使用这行叫、的纸鸢返回。住持却告诉和尚们不用担心，由他来使有这个小的纸鸢，因为他碧云禅院听有和尚中身材最为瘦小的。

和尚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他们现在必须等待下一次西北风的到来。他们已经想清楚了，可以借助风力使自己降落于城外，同时风也可以增加滑翔的距离从而降低落地的速度。现在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祈祷西北风不要晚上才来。住持把最后一批和尚的返回计划通过书信告诉了秣陵镇的居民和秣陵令，现在这样的通信只能是单向的了，因为再也没有人有力气把箭射到如此之高。

风是在凌晨刮起的，和尚们在寺里互相把对方绑在纸鸢上，同时向那个不愿意回去的老和尚合掌道别。他们摇摇晃晃地依次登上浮图的最高一层，在那里等待黎明。

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看起来似乎很小，在风里摇晃着，仿佛是大地的心脏。其中一个和尚爬出了浮图，在檐角上努力地保持平衡。浮图内的和尚抓住他的手，以免他还没有准备好就飘走了。为了借助风力，那个和尚背对着太阳站着，把纸鸢和自己整个地放在风里。他点了点头，和尚们放手了。他猛地飘起，在那一瞬间似乎是向上飘的，但艮快就斜着向下，和尚们看见他迅速地消失在黎明的黑暗里。

和尚们依次走出浮图，飘向大地，最后一个是住持。秣陵镇里的居民们几乎整夜没睡，当他们听见狂风呼啸起来的时候，就知道和尚们返回的时候到了。他们聚集在令尹衙门前的广场上，仰起头，看着吴山——它黑沉沉地挂在狂风呼啸的夜空里，几乎像是不存在。

一直到东方稍微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人们看到第一个小黑点从吴山上飘了下来。一群早就准备好的年轻人随着小黑点飘走的方向，狂奔出城。他们一个个地数着，知道总共还有十四个和尚，住持会是最后一个回来，还有一个老和尚是不愿意回来的。已经十三个了，第十四个小黑点很久都没有出现，人们有些躁动不安，担心住持也不愿意回来。此时吴山上竟然燃起了火，碧云禅院晓起来了。就在人们绝望的时候，那个小黑点出现了，它以乎特别的小，特别的轻，人们欢呼起来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了，吴山飘出了城外，几乎所有秣陵镇的居民们都已经跟着吴山一起走出了城。现在的吴山是那样的小，似乎只是一幢房子，那个小黑点自然就更小了。人们仰起头拼命地看着，想判断小黑点飘动的方向，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小黑点似乎越飘越高了。是因为风变大了吗?还是因为住持太轻?总之他并没有飘下来，他被西北风吹起，越来越高，向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地飞去，他可能会落到大海中，也可能会落到比大海更远的地方。

陆续有找到和尚的消息传来，总共飘下来十三个和尚，其中有三个摔死，其余的和尚也受了不同程度的伤，最远的一个和尚——除了住持之外——向东飘出了足足有十里远。

秣陵镇的居民们派出十队年轻人向东去寻找住持，他们一直找到海边，却仍然没有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