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语言的语言特性
2009-04-29吴华松
吴华松
摘要:语言的模糊性是非人工语言的本质属性之一。本文系统梳理了模糊语言研究的起源及发展脉络,界定了模糊语言的概念,并逐个分析了模糊语言的四大语言特性,即普遍性,相对性,多维性,依赖性。
关键词:模糊语言; 语言特性
中图分类号:H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09)02-0054-03
一、 引言
精确思维和模糊思维是人脑处理信息的两种不同方式。思维机制中的不确定性包括:(1)模糊性(fuzziness),指涉及对象类属边界不清晰和性态不确定的特征,关于对象的信息充分并且有序,只是边界划分不明确;(2)随机性(randomness),指表征对象出现条件的概率特征;(3)含混性(vagueness),指由于对象信息不充分又无序所导致的不清晰特征;(4)歧义性(ambiguousness),指概念、命题在语言语义上的多义特征;(5)不精确性(impreciseness),即反映运算推理的误差特征;(6)不确切性(inexactness),即刻画外延和内涵与指称对象的不贴切所造成的词不达意的特征。思维科学证明,除精确性思维之外,人脑还具有模糊化思维机制,能够运用模糊概念、进行模糊判断和模糊推理。反映到语言当中,也就形成了精确性词语和模糊性词语。语言的模糊性体现了思维的模糊性,而要把模糊思维的结果传达出来,就要运用模糊语言(vague language)。
语言的模糊性是非人工语言,即自然语言的本质属性之一。1933年,美国语言学家布龙菲尔德(L·Bloomfield)在《语言论》(1980)[1]一书中,就指出了自然语言中存在着模糊现象。他说:“我们可以根据化学或矿物学来给矿物的名称下定义,正如我们说‘盐这个词的一般的意义是‘氯化钠(NaCl),我们也可以用植物学或者动物学的术语来给植物或者动物的名称下定义,可是我们没有一种准确的方法来给像‘爱或者‘恨这样一些词下定义,这样一些词涉及到好些还没有准确地加以分类的环境——而这些难以确定意义的词在词汇里占了绝大多数。”他还进一步指出:“此外,即使我们有一些科学的(也就是普遍被承认的而又不准确的)分类,我们也还往往发现语言里的意义跟这种分类并不一致。”
语言学家索绪尔在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1980)一书中曾提出语言符号具有两个重要的特性:符号的任意性和能指的线条性。[2]我国学者冯志伟修正了索绪尔对语言符号特性研究的旧理论,而代之以反映当前人类对自然语言符号认识水平的新理论,即“语言符号具有任意性、层次性、非单元性、离散性、递归性、随机性、冗余性、模糊性等共八个特性。”(冯志伟,2007)[3]
陈丽也认为,语言是以语音为物质外壳,以词汇为建筑材料,以语法为结构规律而构成的体系。既然语音、词汇和语法的精确性是语言的自然属性,那么同语言的精确性相对立的一面,必然有语言的模糊性存在。精确性与模糊性共同处在语言这一矛盾的统一体中,构成语言的两种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联系的属性。(陈丽,2004)[4]
可以说,思维机制的不确定性决定了语言表达的模糊性。模糊语言学已发展成为以模糊集合论和现代语言学为指导来分析人类自然语言的模糊性,将语言模糊性根源、语言模糊性与精确性的关系、模糊语义学、模糊语用学等作为其研究对象的跨领域的新兴边缘交叉学科。
二、 语言的模糊性
关于语言的模糊性,不同领域的专家们有着十分精辟的论述。
美国著名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也是语义哲学的奠基人皮尔斯(Charles. Peirce)在1902年将模糊性定义为:“当事物出现几种可能状态时,尽管说话者对这些状态进行了仔细的思考,实际上仍不能确定,是把这些状态排除出某个命题(proposition),还是归属于这个命题,这时候,这个命题就是模糊的。上面说的实际上不能确定,我指的并不是由于解释者的无知而不能确定,而是因为说话者的语言的特点就是模糊的”。[5]
让人吃惊的是,模糊数学的产生和发展,首先是从观察和研究自然语言中的各种模糊现象开始的。模糊集(fuzzy sets)是1965年由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著名控制论专家札德率先提出来一个数学概念,它指由模糊概念组成的集,或者说,指表现模糊概念外延的集。札德本人在《模糊集》一文中曾明确地说明:“模糊集合论的这个分支的起源是从语言学方法的引入开始的,它转而又推动了模糊逻辑的发展……在即将到来的时代,我相信近似推理和模糊逻辑将发展成为一个重要领域,从而变成研究哲学、语言学、心理学、社会学、管理科学、医学诊断、判别分析以及其它领域的新方法的基础。”他更将模糊类(fuzzy class)定义为:模糊类是指“其界限不是径渭分明地确定好了的类别,”或者换个说法,“模糊类是指该类中的成员向非成员的过渡(transition)是逐渐的,而不是突然的(abrupt)。”[6]也就是说,物体从属于某个集合到不属于该集合是逐渐改变的,而不是突然的。
此外,谢富勒在其《文字之外》书中指出,模糊性是描写词语的一种普遍特征,它与标准逻辑之间有根本性的冲突,是与种种形式的不可确定性(indeterminacy)密切相关的;[7]阿尔斯顿在《语言哲学》一书中指出,一个词语的模糊性(vagueness)表现在它的应用范围不能被明确划分的这种现象;[8]而皮尔斯则认为:“当事物出现几种可能状态时,尽管说话人对这些状态进行了仔细的考虑,实际上仍不能确定是把这些状态排除于某个命题之外还是归属与这个命题,这时候,这个命题就是模糊的”(Ballmer Pinkal,1983)。[9]
中国的语言学家及学者也发表了各自对模糊语言的看法。赵元任先生认为,“一个符号当其适用于边缘中的情况同其适用于清晰的情况相比显得突出时,这个符号就是模糊的。”[10]陈治安先生等编著的《模糊语言学概论》中则是这样界定的:“模糊性就是词语的所指范围的边界是不确定的这种属性。具体说来,它是符号的使用者所感到他使用的某个符号与他所指的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对象之间关系的不确定性。”[11]
札德的理论掀起了思维领域一场跨越性的革命,尽管表述不尽相同,国内外学者们对语言模糊性是指一个词词义的内涵或外延难以准确地界定而产生的词义范围边界不清晰的现象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语言的模糊性是复杂的语言体系中客观存在且难以避免的人类自然语言的基本属性。
三、 模糊语言的语言特性
模糊语言具有四大语言特性,即普遍性,相对性,多维性,依赖性。
1. 普遍性(Universality)
模糊语言的存在不是个别特殊现象,它的存在具有普遍性。尽管我们追求语言的精确表达,实际上,自然语言中的词绝大多数都是模糊的(文旭,1996:5)。[12]
自然界中许多指示“连续客体”的词,包括时间词(春夏秋冬,早中晚)、颜色词(赤橙黄绿青蓝紫)、年龄词(幼年,童年,少年,青年,成年,中年,老年)等就或多或少具有模糊性。
以上所列举的年龄词中,每一个概念的上下限都难以界定,都是模糊的。尽管《现代汉语词典》对“青年”的定义是“指十五六岁到三十岁左右的阶段”,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章里却规定年满14岁就可入团,年满28岁就须退团,五四青年节也指定14-28岁的人为适用人群。事实上,国内和国际上都没有对“青年”这一概念的明确定义,国内各种“杰出青年”、“五四青年奖章”等参评规则,一般将青年定义为18周岁至40周岁之间,欧盟的标准是14-25岁,而联合国的界定标准有14-24岁、14-40岁、14-45岁等,概念范畴不尽相同。除却年龄上限的莫衷一是外,年龄下限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将儿童定义为18岁以下的任何人,而按照我国法律的规定,18周岁以下属于未成年人。如此一来,不免令人困惑——既然尚未成年,如何一跃成为“青年”?
语言中的某些抽象词,如democracy(民主),freedom(自由),human rights(人权),love(爱),hate(恨)等,不同年龄、不同知识水平,甚至是不同文化的人对它们的解读也存在很大差异,其语义是颇为模糊的。按照字典上的定义,民主是“人民支配的政体,最高权力属于人民,由人民直接行使,或由经自由选举制度产生的人民代理人行使。”用亚伯拉罕·林肯的话来说,民主是“民有、民享、民治(of the people, for the people,by the people)”的政权。我国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则提出了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不同政权对民主有着自己不同的诠释,民主含义的模糊化所使用的最重要的理论就是民主的多样性和阶段性,民主的多样性理论宣称民主不可能只存在一种形式,而应当是多种多样的,各国可以根据“国情”自主的选择适合自己的民主形式。民主的阶段性理论认为民主是社会发展的方向,但是民主的发展是逐步的。不可否认,民主的含义已经从单一走向多元,从清晰走向模糊了。
语言中大量的模糊限制语(hedge),如汉语中的“大约、左右、也许、大概、说不定、若干、诸如此类、似乎、好像”等,英语中的almost, about, probably, perhaps, sort of, kind of, more or less, in a sense, somewhat, roughly, mostly, basically, commonly, relatively等,在表量方面都有不精确性,当这些词对语义明确或基本明确的词语进行修饰时,整个结构的语义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He is more than fifty. 他五十多岁了。
I kind of like her. 我有几分喜欢她。
即便是精确的数词也可表达模糊的语义,模糊数在汉语习语中俯拾皆是,如:三番五次、九死一生、十恶不赦、百读不厌、千锤百炼、万念俱灰等;英语中除several, dozen, couple等概数外,精确数词如nine, hundred, thousand, million, billion等也可用作模糊数,泛指“多”,如:One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 百闻不如一见。
A cat has nine lives. 猫有九条命(英国迷信,意指猫的生命力强)。
2. 相对性(Relativity)
模糊语言本身的相对性首先表现在,它有时明显地受主观意识的影响,使得许多模糊语言完全可以因人因时因地不同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同一事物,一个人认为是“美”的,而另一个人却认为是“丑”的;有的人认为是“得体”的,而其他人却认为是“失格”的。
模糊语的相对性还体现在它与精确语可以互相转化上,模糊语可转化为精确语,精确语也可能转化为模糊语。我们在关注模糊语义这一问题时,注意到一些语义孤立地看是模糊的,可是进入一定的组合以后,语义却变得精确了。例如,孤立地看“软”和“硬”、“冷”和“热”这两对反义形容词,他们的语义是模糊的,也就是说“软”和“硬”之间的界线不清楚,究竟什么样的算软,什么样的算硬并没有明确的界定,不同的人对“软”和“硬”的感受也会有所不同。温度达到多少度是冷、多少度算热,并没有统一的标准,何况还有不冷不热的中间状态,因而“冷”与“热”的语义也是模糊的。可是这些语义模糊的词进入组合以后,语义却精确化了。如“软坐”和“硬坐”,“软件”和“硬件”,“冷饮”和“热饮”,“冷战”和“热战”。语义的模糊与精确是对立统一的整体,没有绝对的精确语言,也不存在绝对的模糊语言。
3. 多维性(Multi-dimension)
传统集合论的基础是二值逻辑,即亚里士多德的经典排中律:每一个集合的成员要么属于它(隶属度为1),要么不属于它(隶属度为0)。但对于某些模糊词语,譬如美与丑,高与矮,好与坏,强与弱,轻与重,深与浅等,对其把握并不能依据非此即彼的排中律,所回答的不是“a或非a”型的问题。札德提出用隶属度(membership grade)的方法、用算式和曲线来说明模糊词语,对于那些类属边界不清晰和性态发展亦此亦彼的现象,我们借助在0(不属于)到1(完全属于)之间连续取值的方法加以描述,从而把传统绝对属于或绝对不属于的关系(非此即彼),转换为相对属于的程度问题(亦此亦彼)。这也就使得模糊语言具有了多维性。
“美”是个典型的多维模糊词。美有许多不同类型, 绝色美人如西施之清纯、飞燕之娇柔、贵妃之妩媚、昭君之冷艳;除了“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的美,亦有“小家碧玉”型的美女。而即使是同类型的美,也有一般、美丽、惊人等程度之分。此外,还不排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特殊现象,这就使“美”的外延衍生出无数的可能。
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登徒子在楚王面前诋毁宋玉好色,宋玉则以东家邻女至美而其不动心为例说明他并不好色。“东家之子”到底有多美:“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东家之子”身高几许,腰围、肤色如何,作者并没有用确切的语言进行描述。但从语用效果来看,语言越模糊,意义未定与空白点越多,给读者发挥的空间越大,读者越能得到美的享受。这其实继承了《诗经·卫风·硕人》中的手法:“手如柔夷,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描述美女的模糊语言的使用有异曲同工之妙。模糊语言的这一梯变的特点,构成了模糊语言的弹性功能或者说意义的多维性。这一功能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不完全形态,满足了不同层次读者的需求,每个人都能根据自己的审美标准和心目中已有的美女图式,感受到创造性审美的愉悦,成功地将“众口难调”变成了“各取所需”。模糊语言的多维性极大地增强了语言的艺术魅力。
4. 依赖性(Dependence)
模糊语言的理解涉及的主要是语用问题,语境是影响人们对模糊语言意义理解和判断的主要因素。因此,对模糊语言的解释必须首先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即人们对同一个模糊表达在不同的语境当中使用的情况是不同的,对模糊语言的理解要依赖于具体的语境。
Lewis指出:“如果一个命题在这个区域中的任何一点都具有真值,那么我们就称这个命题‘真正真实(simply true);而如果命题在此区域中大部分点上具有真值的话,我们称其为‘足够真实(true enough)。然而,一个命题在什么情况下为‘足够真实,也只能有一个模糊的标准,这个标准要取决于某命题的精确度、参照对象和交际者的期望与目的这三个主要因素。” (Lewis,1972:64) [13]
在谈论工作时,我们常会使用模糊语言如well-paid job(待遇好)或者有substantial gain(收入可观)。结合具体语境,如果是一份风险小、工作轻闲、每周工作一两天的工作,命题“每月2000元是‘待遇好”,或“收入‘可观”是可以被接受的;但如果说的是一份风险性大、任务繁重、每周工作六天的工作,同一命题“2000元是‘待遇好”,或“收入‘可观”,便失去了真值。
任何词语、句子都是在一定的语境中运用的,语境与语义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进入一定的语境后,语义模糊便有可能转变为精确的了。
四、 结语
传统语言学十分强调语言表达清楚、正确,认为精确是语言表达鲜明性、生动性和艺术性的基础,但是,语言本身的特性及语用需要决定了语言交流中模糊语言大量存在。语言的模糊性是语言具有弹性的表现,恰当运用语言的模糊表达不但不会成为人们言语交际的消极因素,反而是人们用语言进行社会交际的一种实际需要。作为一门新兴的学科,模糊语言学的理论建构需要日臻完善,现存理论也并非完美无瑕,对一些存有争议的问题我们还需要进行深入地研究和探讨。
参考文献:
[1]布龙菲尔德.语言论(中译本) [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0.
[2]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译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0.
[3]冯志伟.论语言符号的八大特性[J].暨南大学华文学院学报,2007,(1).
[4]陈丽.论模糊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及其范围[J].湖南社会科学,2004,(3).
[5]伍铁平.模糊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6]札德.模糊集合、语言变量及模糊逻辑[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4.
[7]Israel Scheffler. Beyond the letter[M]. London: Routledge&Kegan Paul, 1979.
[8]Alston,William P. Philosophy of Language[M]. Englewood Cliffs,NJ: Prentice Hall, 1964.
[9]Thomas T. Ballmer& Manfred Pinkal (eds). Approaching Vagueness [M]. Amsterdam:North-Holland,1983.
[10]赵元任.语言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59.
[11]陈治安,文旭,刘家荣.模糊语言学概论[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12]文旭.语义模糊与翻译[J].中国翻译,1996,(2).
[13]Lewis, D. General Semantics [A]. in D. Davidson & G. Harman eds. Semantics of Natural Language [C]. Dordrecht:Reidel, 1972.
责任编辑 张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