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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叔的石头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尧帝后羿大姑

严 清

吴刚叔回忆说,当时他真的太高兴了,甚至有点失态。他说他发现了一个比“江城迥龙洞远古人类遗址”更具轰动性的秘密。

吴刚叔兴奋得一口气吹干了藏在床头柜里的大半瓶陈年老丰谷(吴刚叔患有肝炎,大姑不让他沾酒),然后一口酒气地跟大姑嚷嚷:“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嘿嘿!”大姑一脸迷惑地看着喝得发麻的吴刚叔连连追问:“死老头子。你不想活啦?说,酒——哪来的酒——”吴刚叔才不管大姑唠叨,径自朝那藏着他那些宝贝石头的柜子走去。他把那些石头一块块用抹布擦了又擦,他显然醉得很深,两腿已经不太得劲儿,整个身子筛糠似的直直偏偏倒倒,还不住地打着酒嗝儿。大姑上前扶他,他完全忽略了大姑的存在。抱起一块他心爱的石头不松手。大姑急了,揪着吴刚叔的耳朵就朝他黑乌黑乌的脸上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死老头子!你就跟你的石头过去吧!以后别再想回这个家啦!”说着就把吴刚叔往门外推。也许是大姑用力过猛的缘故,吴刚叔搂在怀里的石头“咣”掉地板上,砸碎了地砖。楼下的窗户里立即冒出一脑袋对着楼上喊——翻天啦?大半夜的?吴刚叔显然是被狠狠吓了一大眺,虽然他已醉得不知东西南北,可那老脸还是火辣辣地疼。大姑看着吴刚叔那不知是因酒精还是愤怒刺激而充血的双眼,心里还是有了十分的把握——他绝对不会还手,他一直都是个“妑耳朵”呢!不出大姑所料,吴刚叔真还没还手,他朝着大姑眨巴了两下眼睛就拿不起个儿地朝她倒了去。大姑费了牛大的劲儿才把他拖到沙发上躺着,接着又给他熬了醒酒汤端来。或许是为了报复那一际响亮的耳光,正当大姑给他灌汤药的时候,吴刚叔把翻腾在胃里的秽物喷了大姑一脸。

大姑心里有说不出的不解与困惑。老头子三、四年没沾过酒了呢,今天是怎么了?哦,对了,莫非是那些奇眉怪眼的石头在捣鬼?嗯。肯定是那些石头弄的,活生生把老头子弄得快精神分裂了。自打捡回那些石头,家里就冷清了一大截,他再也不陪我出去散步了,电视不看、饭也吃不香,要命的是还半夜三更悄悄起来,拿着放大镜左一眼右一眼地瞧他的宝贝石头,还翻箱倒柜地寻出那些生了蛀虫的线装书……大姑越想越恨起那些该死的石头来。“多亏了那陈年的老猫尿,老头子醉酒忘记给柜子上锁”大姑心里想着,却早已顺手打开了书柜。凭大姑的眼力,她一下子就瞧到了那些把吴刚叔弄得神魂颠倒的丑陋石头:论质地也绝非什么名贵石料;论造型不过是些不规则的、椭圆的、多边形石片;论色泽也绝对登不了大雅之堂。第二天一大早,大姑就从床上爬起来,吴刚叔酒还没醒,“呼呼”地打着呼噜。说干就干,大姑带着一块怪石出了门。她要去咨询邻居右教授,她的大学老师,一位教授级的奇石爱好者。大姑敲门,—位头发胡子全白的老者把她迎了进去。这正是她要找的石老师。石老师93岁,一直被大姑认为德高望重、谦和厚道。老师先仔细看了看那石头,又拿着放大镜瞧了瞧,一摆手。“这石头老多了,普通的龟背石,没啥稀奇的!要是再大些还可以雕刻一下做成摆件,你这块石头用处不大,留着也只能占个地儿,不如扔了呢!”

经过这番咨询,大姑心里有了底,心想老头子是不是真的出了啥毛病,要不就是那些石头带有邪气?龟背石呀龟背石,怎么越听越像“该背时”呢。嗯,那些石头真的有邪气。回家的路上她坚决地做出了决定,她要趁吴刚叔酒醉期间把那些晦气的石头统统丢出去。回到家里,吴刚叔鼾声依旧,大姑向天作了个揖,“谢天谢地”。大姑把那二十来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全放进一个蛇皮袋,掂了掂,嗬,还真沉。大姑把那蛇皮袋放在楼梯口就去劳务市场叫了个揽活的民工,“把这搬出去扔了,扔得越远越好!”民工嗯嗯地答应着,大姑给他一张二十块的钞票,那人从大姑手里接钱的时候有些为难。大蛄看出了他的顾虑,“接着吧,不用找了。记住啦,扔得越远越好,最好是丢金沙江里去!二十块够不?”民工连连点头,“你放心,我这就坐公交车去江边,扔金沙江里。”

扔掉了石头就像扔掉一块心病,大姑心情变得异常舒畅,她叫了邻居王大妈一起去公园晨练。再次回到家的时候,大姑轻轻地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进了吴刚叔的房间。吴刚叔穿个裤衩,赤裸着上身,蓬乱着头发,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甩手踏脚的,很是着急。吴刚叔忽然间看到大姑站在面前,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我的石头呢?”

“扔了。”

“扔了,扔哪里啦?”

“金沙江里,找民工搬的。”

吴刚叔煞白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两只眼睛鼓得跟铜铃似的。大姑挑衅地瞪着他,嘴里还不停地唠叨,“就你那破石头把你弄得不像个人了,你跟你的石头过去吧?有你的石头就没有这个家了!”

不管大姑怎么骂吴刚叔,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吴刚叔着急得像猴子一样捎耳挠腮,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后来又坐到床上,时而又躺着。最后他索性趴在床上像三岁孩子似地哇哇叫了起来。六十二岁的吴刚叔哭了,这个曾经做手术不打麻药的刚烈汉子怎么会这样大哭大闹没有个完呢?大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了,就凑上前去问,“老头子,我问过石老师了,他说那些石头不值钱!你别这样了,以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依着你行不?”

吴刚叔突然不哭了,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嘿嘿地朝大姑笑。大姑见他笑了,心里宽了一大截,可突然间吴刚叔又哭了起来,还没等大姑回过神来,吴刚叔又笑了。

不好,老头子疯了,大姑立即打了120。医生们赶到的时候,吴刚叔只穿着个裤衩,赤裸着上身,头发乱得像顶了个鸟窝,手里抱着块石头站在院子里。邻居们都围了上来,吴刚叔朝着他熟悉的邻居们嘿嘿——嘿嘿地傻笑,时不时地还盯着某个人,把手里的石头递过去,“石头——给你。石头——嘿嘿。”吴刚叔这老脸恐怕被丢尽了,对于心塞爪不正常的人来说倒也不觉得。大姑的脸可没了地儿手搁,她手里盒个秃头扫把来撵吴刚叔,“你个老不死的,还不嫌丢人?你跟我回屋里去。”大姑哪是吴刚叔的对手,当她靠近,举起扫把正准备打下去的时候,昊刚毅一下子从她手里夺过扫把照背就是两下。大姑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哪经得他这样的折腾,立即例在了地上。众人立马来拉架。有人先扶起了哭成泪人的大姑。这时吴刚叔开始骂人,起先骂大姑,后来想起谁就骂谁。骂同行、骂邻居、骂亲戚、骂马克思,骂列宁、骂斯大林,骂陈水扁,骂小泉,把在场的人搞得哭笑不得。大姑哭着呼天抢地的骂天,“我这是遭的什么罪哟,几十年都好好的。娃们知道了可怎么是好?以后都怎么活呀!你个死老天唉,你眼睛瞎啦……”大姑越骂越急,越急越出不匀气。一口气儿没调上来,昏厥了过去。医生护士们赶紧围了上来,七脚八手把她抬上了单架,挂氧、输水,忙开了。也不知是哪来那么多的力气。吴刚叔左—扫把右一扫把地朝前来劝他或阻止他乱骂乱打的邻居舞了很—会儿。邻居们有的被他打着了,直揉着伤处叫疼,医生们都不敢靠近。看样子他是

不准备停下来了,如果听任他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会有更加过激的行为。

“快叫保安,带着警棍来!快些!”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医生果断地说,有人还没听他说完就去叫保安了。来了两个瘦瘦的保安,跟医生交涉后朝吴刚叔走去。昊刚叔还在那里舞着扫把,嘴里发出嗔怪的叫声,这时的吴刚叔变成了一头凶猛的老虎。别看那两保安瘦瘦的,其中一个冲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下把吴刚叔扑了个正着,从他手中夺过扫把。另一个绕到了吴刚叔后背按动了电棒的电源,正在他俩扑打正酣的时候“噼啪”两声响,昊刚叔啊了一声就软了下去。

吴刚叔是父亲的表哥,排行老大。他老伴儿我自然叫大姑。我家在江城东奔西走搬了好几次,后来竟跟他家成了邻居。这些年学习、工作都忙,很少回去。寒暑假在家的时候。也顺便上他家走一趟。

大姑说,

“无论如何你得去看看你叔,平时他就跟你谈得来。你去开导开导他,说不完他就正常了呢。”得知吴刚叔住进精神病院的消息时我着实吃了一大惊,怎么可能呢,可事实就在眼前只得先承认了。我以前对精神疾病及病人的心理也有一些了解,但跟病人面对面的交流还没有过。

见到吴刚叔时,是在江城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病院实行分级管理,像昊刚叔这种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病人被安置在一个全封闭的楼栋里,窗户用钢筋密密地焊成了巴掌大的方格,所有可供人出入的通道包括下水道都被封得死死的。家属探亲的时候有医护人员陪同,就像电视里探监那样。一个漂亮护士让我们在管制病号楼外的一间屋子里等候,不一会儿吴刚叔被两个中年男医生送了进来。乍一看,除了穿着统一的病号服、没戴眼镜外,吴刚叔与往日无异,活生生就是个正常人。他跟我打招呼,恨恨地畹了大姑一眼,然后就跟我说上了,“侄呀,你叔的事听说啦?叔那天真他妈见鬼了。可叔现在好了呀,他们还像看管犯人一样把人家盯着。电视不让看、手机不让用,奶奶的——连眼镜都不准戴,皮带都给没收了!”吴刚叔一开口我就怀疑他不正常了。在以前,这样的粗口他是不会讲的。以前他可是文质彬彬的呢,他在江城大学文学院教授古文字学、中国传统文化两门课程三十多年了,现在学校又返聘他带古文字学研究生。我简直不敢相信“真他妈的”、“见鬼”、“奶奶的”这些不雅的词儿会出自吴刚叔这张名教授之口。

“叔呀,不就几块石头吗?犯得着你生那么大的气?我们都知道你现在正常了啊,可是还需要巩固治疗一段时间。大姑、表哥他们都会经常来看你的,你就好好养养身子,平时也难得这么清闲。”虽然这些话有些口是心非,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其它的话说,就这么应付着吧。

“石头,嘿嘿——”吴刚叔的眼神顿时呆滞了,嘴角流出了涎水。

大姑用肘子使劲地撞我,我才恍然大悟。我犯了一个多么严重又多么低级的错误。我这猪脑子,怎么还跟吴刚叔提石头?

两医生见状有些担心,他们互相递了眼色,其中一个站到吴刚叔跟前对他说,“老昊呀,该吃药啦!再过半个月。我们再给你做个检查,所有指标都正常了你就可以出院了。”吴刚叔愣愣地看着那医生,眼神立即变得敬畏甚至惶恐,他嘴角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说好了呀,就半个月。我配合你们。千万别再电我了(对有严重暴力倾向或自杀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发病之时有时医生会采取一种叫做电休克的方法进行治疗,即用瞬间的高压让病人暂时休克,以中止其过激行为),那东西整得我老骨头都散了架。”另一个医生连忙扶着他(说是扶那是押)向那全封闭的病号房走去。那医生一边催他走,一边朝他细语道,“明天就做检查,前提是要你情绪稳定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

管制病号楼静得出奇,楼前花园里郁郁葱葱的竹林投下一大片阴影,遮住了通向病房的大半光线。从楼栋后面伸出几丫凤凰树的枯枝。楼顶天台上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气氛诡异,一片死寂。

铁门哐啷被关上了。悠长的金属质感的回声在干涩的空气中凝固。一把锃亮的不锈钢大锁“咔嚓”锁住了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锁住那些精神分裂者的思想。

主治医师姓王,他约大姑和我到门诊部前的草坪上坐坐,顺便了解一些吴刚叔发病前的情况。大姑眼睛凹陷了很多,颧骨都突了出来。医生问她,她一开口就哭,话也说不清楚。我怀疑再这样下去大姑也会闹出什么病来,说不定也会变成吴刚叔那样疯疯癫癫的呢。王医师显然是见惯了这样的情形,他语气平和而又底气十足地对大姑说。“你别太难过,老吴的病不是很严重,关键是你们病人家属和他本人要配合才行。只要你们不对我们隐瞒什么,我们保证很快就会治好他的病。”

我隐隐感觉大姑是心疼吴刚叔了,吴刚叔跟我谈话时她的眼里始终闪动着泪花,但终于忍住没有哭出来。“大姑呀,你别这样嘛。吴叔他在里边过得挺好的。你别听他说不让看电视、不让用手机、眼镜皮带都给没收了,这没什么不好,他能看电视用手机的时候医生自会由着他。吴叔有一定的暴力倾向,最近情绪又不稳定,如果情况再坏些的话还可能会有自杀倾向,像眼镜、皮带那样的东西真的很危险。我虽然没见过多少这样的病人,也没有什么经验,但多多少少也还懂点。其实这病也不难治,只要吴叔情绪稳定下来,好好配合治疗,很快就会恢复正常。治这病,主要还是要攻心啊!”

“是呀,小伙子是学医的吧。这病其实也没什么,找到了问题的所在就好处理了。”王医师手里拿着个记录的本子,密密麻麻地写着字,“我们的初步了解,老吴是因为你们奶了他的石头才突然成这样的。或许那些石头对他真的很重要呢?我们问他关于石头的事情,他总是闭口不谈,甚至还会情绪异常躁动。他说,‘我说那些石头里面藏着比江城迴龙洞远古人类遗址更具轰动性的秘密,你们信吗?你们又要说我不配合你们治序在说谎话了。”

“都怪我,呜——天晓得他那些石头有啥用呀。我问过专门收藏石头的石教授。人家说这石头根本就不值钱,没什么收藏价值。我要是不扔——我不扔他还是——反正是石头惹的祸,他从去年开始收集那些石头,自从有了那些石头就没这个家了。问他——他那个人,上课的时候能说会道像演说家一样——在家里你问他,他才不理呢!”

石头,那些叫龟背石的石头,石教授说得一文不值的石头,到底哪来那么大的魔力?竟会让吴刚叔那样痴迷,是不是真如大姑所说,那石头当真有什么邪气?我才不信邪呢,无论如何也得解开这些石头的谜团,只有这样才能解开吴刚叔的心结,让他恢复正常。我决定到吴刚叔的房间去看看,万一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大姑领我进了吴刚叔的房间,这是一间兼做书房的卧室。室内有一身高低床、一张堆满了学术期刊和工具书的旧书桌,还有六七个比我高出许多的实木老书柜,上着土漆,看着古朴中略显笨拙,很结实,隔着玻璃能看见里面的东西。有三个书柜里满满地摆放着大小不一的苴阙石砚

台,洞石、雨花石、玉石、玛瑙石摆件、挂件,那些石头要么纹理独特,要么雕工精细,要么天然形成了某种很有艺术品味的形状。其实大姑以前很喜欢石头呢,这些石头好些都是她从外地淘来的。听母亲说过有那么些年。大姑爱收藏石头。受其影响吴刚叔也成了砚台、奇石爱好者,后来吴刚叔青出于蓝,无论是鉴赏能力还是设计、加工工艺都大大超过了大姑,再后来大姑迷上了打麻将,也就把玩弄石头的事情放一边儿去了。俗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靠个人,吴刚叔修得太专注都快成石精了,成没成精不能断定,叫他石痴是无过之而尤不及的。

我问大姑吴刚叔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大姑说鬼才知道他干些什么,一回家就钻他屋里泡在那些书呀石头里边。我又问那些石头还能不能找到,大姑说恐怕难了,那民工他不认识,金沙江太深太长了上哪里去找?翻过了所有书柜,大部分都是他学术上的资料和手记。我很失望地准备离开,那些被塞在椅子下面的一沓厚厚的草稿纸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些古文字,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阴阳先生的符纸,应该是甲骨文。昊刚叔用黑色碳素软笔写成的。直觉告诉我,这些文字与龟背石有关,与吴刚叔的精神突然失常有关。

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我接到一个十分意外的电话。

“侄子呀,我是你叔。”

“吴刚叔,你在哪里?你跑到哪儿去了?”

“你先别问我到哪儿去了,我就在医院。跟你说,我只相信你啦。如果你相信我是正常人的话,什么事情都好说了。我床对面那个书柜,最顶上那层第二个笔记本……”电话突然没了声音。

“哦,对不起!请问你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吴刚他侄。这一”

“刚才我给你叔拿药,回到值班室才发现手机不见了。原来你叔……唉,没事。你放心吧,他挺好的,情绪隐定多了。”

床对面那个书柜,最顶上那层第二个笔记本。哦,对了,我有印象,那封面上贴着“西南古文化研究素材”的标签。

顾不得时间太晚,这是急事,我给大姑打电话,“姑呀,有点事情,我来你家?打扰你睡觉的话。我明天再来吧?”

大姑说,“你过来吧,我哪这早就睡了?这几天哪里睡得着呢,眼睛闭一下半睡半醒地做个噩梦,就算睡了一觉,就睁着眼睛等天明。”

来到大姑家取了笔记本,大姑让我跟她聊会儿。她问我,“我总在寻思着,是不是得把这事情告诉娃们,让他们回来看看。”

我说,“先不忙哩。说不定叔他过几天就正常了呢?”

“哪能那么快就正常了呢?都怪我呀,当初哪根筋不对硬要把他那些破石头给扔了呢?”大姑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嗯,那我给表哥表姐他们打电话吧。叫他们回来,也好给你点照应。你看你,比叔病得还厉害咧,你要想开点,保重好身体。”

“我妈说,要不这几天你过我们那里去住吧,你一个人怪冷清的。”这其实是我的意思,妈并不喜欢热闹,可是大姑这样一个人真的很冷清,我想妈一定会支持我的决定。

大姑点点头,转身去收拾东西。我坐在沙发上等她,其间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吴刚叔的笔记本。来到我家,我妈左一言又一句地劝说大姑,越劝大姑越伤心,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事情,于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研究起吴刚叔那本厚厚的笔记。

吴刚叔那承载着厚重历史感和严谨学术性的隽永行草。一笔—划都像是巨大的磁场,将我牢牢地吸住了。看到某些篇幅的时候,我的肉身和灵魂就像被黑洞吞噬了似的瞬间化为碎片,那些碎片又裂成更小的微粒,我感觉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灰飞烟灭了,然而又仅仅是瞬间,那些无限膨胀的粒子似乎乎来到了另一个时空,我的肉身和灵魂又在瞬间重聚。我亲眼目睹了自己是怎样穿越时空的,吴刚叔的那些文字也许就是缸于每个宇宙中无处不在却又无人知晓的通道之一。也许在这茫茫宇宙之中真的存在着位于时间与空间之间的黑洞:—切物质,包括光也不能挣脱它的引力,甚至包括思想也未能挣脱——那些超越百万光速的,存在于人脑的意识。我总在琢磨,那不能被人们观察、感知到的黑洞,说不定我们已经处于其中了,只是我们没有感觉到罢了。然而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日寸光的倒流,就像一个历史的见证者,在那些或是传说或是事实的时间与空间交汇处,我在第四维的奇点处经历这一切。

远古华夏土地上的通天塔

逮至尧时,日月所照,风雨所至,九族既睦,莫不从焉。帝尧克明俊德,设谏鼓,立谤木,万民随之;建国制,觅贤能,以亲臣卒,皆尽效。复命羲、和历象星辰,敬授人时,师民断时轩稼。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帝始而怒,施淫水,尧命鲧、禹治之。帝惧万民一统,忧其通天,遂梦与尧,令其勿作。尧误以帝责其德行,乃诚恐应允,面壁日许谬悟其宗:天帝之意,在乎责吾抚民不济,而有所奢,固邦不力,而欲加之强。继而,尧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之羹;冬日鹿裘,夏日葛衣;朝思朝政,暮忧黎民。岁二,社平稷丰,上下一心:丞民衣食无忧,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凡界无异天庭。帝谋于羲和,使十乌同出扶桑,唤百虫混迹尧土。既而十日并出,焦未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楔输、凿齿、九婴、大风、封稀、修蛇,皆为民害。万民置身水火,苦不堪言。

到尧(伊放勋)的时候,政治英明,家族和睦,普天之下没有谁不服从于他。尧帝能发扬大德,他在宫门前设了一张“欲谏之鼓”。听取大家意见(尧设谏鼓,谁要是对他或国家提什么意见或建议,随时可以击打这面鼓,尧听到鼓声,即刻接应,认真听取来人的意见);又叫人在交通要道设立“诽谤之木”接收民意(尧设谤木,木旁有人看守,民众有意见,可以向看守人陈述,如来人愿去朝廷,看守人会给予指引)。这样一来,所有的民众都拥护尧帝的统治。尧帝还选贤任能,按各种政务建立国家制度,对待官员士兵像对待亲人一样,所有官员和士兵都为他效劳。后来尧帝又让羲氏、和氏制定历法,教授大家按时节播种收获,使百姓丰衣足食,感到天下和谐太平。在家庭和睦的基础上,尧帝又辨明其他各族的政事,众族的政事辨明了,又协调万邦诸侯,天下众民也相递变化,友好和睦起来。这样一来惹怒了天帝(天帝:帝俊,天上的主神)。于是降下大洪水惩罚他们。尧让鲧和禹(详见鲧、禹治水之故事)治水,取得了成功。后来天帝有些害怕了,尧的部落这样发展下去,使天下统—起来,是不是会威胁到神族的利益呢?于是天帝托梦给尧帝,叫他安守部落首领的本分,不要做错了事情,免得给大家带来麻烦。尧帝诚惶诚恐地答应了,但他误以为天帝是在责怪他的德行,他面壁思过了好几天才悟出了天帝托梦于他的宗旨:天帝旨在责怪自己对民众仍不够好,在某些方面还显得奢侈,治理国家也还不够尽力,应当努力让它再强大些。从此以后,尧帝用不加修剪的参差不齐的茅草盖房子,用没有经过刨制的木头做椽子,吃粗米饭,

喝野菜汤,冬天只穿一件薄薄的鹿皮,夏天只技一件用葛藤织就的粗布衣服,为民表率,精心朝政。这样过了两年,尧帝部落土地肥沃,庄稼丰收,举国上下齐心协力:无论上到丞相下至素民都衣食无忧,老人有晚辈好好赡养,小孩有大人耐心教导,做国君的守君道;做臣子的守臣道;做父亲的守父道;做晚辈的尽孝道……这样一来,凡世间与天庭没有什么两样了。天帝于是和妻子羲和商量,让他们十个儿子即十个太阳(《山海经·大荒南经》:“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一起爬上扶桑树(传说天有十日,居扶桑树上,更替出照),出现在尧帝部落上空,又让猛兽害虫到尧帝部落作威作福。这样十个太阳一起炙烤大地,树木禾苗全都枯死了,锲输(龙头虎爪的怪兽)、凿齿(牙齿如凿的怪兽)、九婴(有九个脑袋的水火怪物,能喷水吐火)、大风(凶恶的鸷鸟)、封稀(凶恶的大野猪)、修蛇(大蟒蛇)残害百姓。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十分劳累又苦不堪言。

《圣经·旧约》记载:大洪水劫后。天下人都讲一样的语言,都有一样的口音。诺亚的子孙越来越多,遍布地面,于是向东迁移。在示拿地(古巴比伦附近),他们遇见一片平原。定居下来。由于平原上用作建筑的石料很不易得到,他们彼此商量说:“来吧,我们要做砖,把砖烧透了。”于是他们拿砖当石头,又拿石漆当灰泥。他们又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功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由于大家语言相通,同心协力,建成的巴比伦城繁华而美丽,高塔直插云霄,似乎要与天公一比高低。没想到此举惊动了上帝!上帝深为人类的虚荣和傲慢而震怒。不能容忍人类冒犯他的尊严,决定惩罚这些狂妄的人们,就像惩罚偷吃了禁果的亚当和夏娃一样。他看到人们这样齐心协力,统一强大,心想:如果人类真的修成宏伟的通天塔,那以后还有什么事干不成呢?一定得想办法阻止他们。于是他悄悄地离开天国来到人间,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他们分散在各处,那座塔于是半途而废了。

人类的传说是何等的相似,早在公元2000多年前,我国远古先人们已经在华夏土地上建起了一座无形的通天塔,由此足可见我华夏文明之源远流长……

东方史前的普罗米修斯

有俊士后羿者,力大无比,善弓矢,箭无虚发。人云:羿始为帝俊遣之,赐彤弓素矰,令其赐扶下国。羿至尧土,视其社平稷丰、国泰民安,随之。岁十有五。十日同辉。百虫扰民。羿请命效从,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杀禊输于都广之野,断修蛇于洞庭之湖,禽封稀于扶桑之林,万民皆喜。然十日愈烈,民不聊生。尧乃取羿之谏言,使人采西南弱水之建木,摘东海囚牛之角,取西泽鼍龙之筋,抽极地冰蚕之丝,制射日之弓。复取补天遗石,炼以成箭,上可穿神,下可杀魔。羿虽有射日之力,而难寻射日之地也。于畴华,惧其伤人必多;于凶水,忧其不至;于青邱,伤九尾之狐;于洞庭,损仙人之境。至都广之野,十日正其中,羿视其地广人稀,有若木高可擎天,有若水幽深莫测。又见一奇峰,形若石鼎,及顶攀若木,乃张弦驰箭。是时,中其九,皆死。堕羽翼,挂于若木,后岁其华如是;九乌化焦。尽落于若水之畔,后天坑地漏成焉。帝愤羿之不忠,令其不返,贬为俗子。

(尧帝时)有个聪明骁勇的壮士叫后羿,力大无比,善于射箭,每发一箭必中目标。有人说:后羿原本是天上的神人,听候天帝(帝俊)遣使,天帝赐他红色的弓和白色的箭,让他到凡间扶持人类。后羿来到尧帝部落,看到这里土地肥沃,庄稼年年丰收;国家太平强大,人民安居乐业。于是自愿跟随尧帝治国。后羿来到尧帝部落十五年后,天上突然同时出了十个太阳,猛兽害虫同时出来害人。后羿主动请命跟从尧帝的部队为其效力,将凿齿这种食人的怪兽杀死在南方的沼泽,将九头的水火怪物杀死在北方的凶水之中,又用带绳子的箭把凶恶的鸷鸟射杀在青邱那地方,把那龙头虎爪的怪兽打死在若水之畔的都广之野,把那大蟒蛇于洞庭湖内拦腰斩断。把凶恶的大野猪擒住杀死在到处是扶桑树的丛林中。后羿为民祛除了大患,天下民众甚是欢喜。但是天上的十个太阳却一天比一天晒得强烈。老百姓无法生活下去了。尧帝于是采纳后羿的意见,用西南弱水之畔的若木树、东海囚牛的犄角、西边沼泽里大龟的筋、北边最冷地方冰蚕的丝,做成了射太阳用的神弓。又用女娲补天没用完的石头炼制成箭,这种箭可以射杀天界的神仙,亦可以毁灭地狱的魔鬼。后羿虽然有射下太阳的神力,却很难找到适合射日的地方。后羿想在南方的沼泽射杀多余的九个太阳,又怕它们坠落下来伤及过多的良民(畴华之野人口众多且多为聚居);想在北方的凶水动手又怕九个太阳不到那里去(北为极寒之地,十日畏寒而不至);想在青邱之地动手又怕伤及神物九尾狐;洞庭湖平原一带又是仙人居住的地方更是不能到那里去射日。后羿来到西北都广之野考察时,十个太阳正好就在他头上招摇,后羿见这里地广人稀,又有高耸入云的若木树可供攀爬。还有深不可测的若水,即便太阳坠落引起火灾,也容易扑灭。正在这时,后羿又看到一座形状很像石鼎的奇异山峰。于是他登上山顶爬上若木树,开始拉弓射日。就在那时,后羿射中了九个太阳,九个太阳都死了。那九个太阳的羽毛落了下来,挂在若木树上。后来每年若木树都会开出这样的花来;九个太阳往下落的时候都化成了焦碳,坠落在若水之边。后来就形成了天坑地漏。天帝对后羿的行为极为不满,说他不忠,于是令他不得重返天庭,贬他做了凡人。

在希腊神话中,人类是普罗米修斯创造的。他充当了人类的老师,凡是对人有用的,能够使人类满意和幸福的,他都教给人类。同样的,人们也用爱和忠诚来感谢他,报答他。但最高的天神宙斯却要求人类敬奉他,让人类必须拿出最好的东西献给他。普罗米修斯作为人类的辩护师触犯了宙斯。作为对他的惩罚,宙斯拒绝给予人类为了完成他们的文明所需要的最后物品——火。但普罗米修斯却想了个办法,用一根长长的茴香枝,在烈焰熊熊的太阳车经过时,偷到了火种并带给了人类。于是,宙斯大怒,他将普罗米修斯带到高加索山,用一条永远也挣不断的铁链把他缚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让他永远不能入睡,疲惫的双膝也不能弯曲,让他忍受着饥饿、风吹和日晒。在他起伏的胸脯上还钉着一颗金刚石的钉子,这样来折磨他的肉体。此外,宙斯还派一只神鹰每天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但被吃掉的肝脏随即又会长出来。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一位名叫赫刺克勒斯的英雄将他解救出来为止,他一直忍受着这难以描述的痛苦和折磨。

又是惊人的相似,普罗米修斯偷取火种,换得了人们的膜拜,却受到宙斯残酷的惩罚。而我东方史前的普罗米修斯后羿,则用他的智慧和胆识除去了为民所患的九个突然间多出来的太阳,给人们谋取了幸福,却受到天帝的疏离……

我掐了掐自己的脸皮,生疼。确定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那本贴有“西南古文化研究素材”的笔记本端端正正摆在写字台上。我拍了拍脑袋,回忆起晚上的情形,似乎我困得睡了过去。我很是惊奇,吴刚叔竟然研究起了西南古文化,《远古华夏土地上的通天塔》和《东方史前的普罗米修斯》是他最近的研究成果吧?这些素材跟那些石头有什么联系呢?莫非那些被吴刚叔塞在倚子下面草稿纸上的那些文字,就是他在那些怪异石头上发现的?而这两则故事前的那段古文正是……?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了进来,很暖和。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或许吴刚叔真的正常了呢?他想起了他所研究的东西,他很清醒呢,还知道偷用护士的电话跟我联系呀。无论如何他的那个电话在我看来都是个很好的前兆。我准备中午陪大姑一起,再去看看吴刚叔,跟他好好谈谈。如果他当真恢复了正常,就让医生给检查一下,能越早出院越好,那里真不是^呆的地方。

我妈终于把我叫应了声,她说她叫了我不下十声,我始终没去开门。当我打开门的时候,我妈站在门旁边有一遍没一遍地敲门。

大姑和我们一家一起吃早饭,我说起吴刚叔给我打电话的事情,我说吴刚叔说不定已经恢复正常了咧!大家听了都挺高兴的。大姑倒没抱希望地笑了笑,“他要真正常了当然好,吴晓、吴婷(我表哥、表姐)回来看到他正常了也不至于太伤心,他们前天的火车,明天就到。”

“那,大姑,吃完饭我们一起再去看看吴叔吧。让医生给做个检查,能出院的话就早些出院吧?”

大姑点点头算是应了,豆大的泪珠掉稀饭碗里,泛起一圈圈涟漪。爸妈和我都装着没看见,各自往肚子里塞东西。

刚出门的时候,大姑突然说,“不好,我右眼皮跳得厉害。”

我说,“你怎么信这套?不要想太多了,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不是还有大家嘛,你怕个啥?”

大姑站在门里不肯出来,

“我真觉得不对劲儿,说不定那老头子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

母亲跟她说宽心话,“老姐姐,您是太敏感了。眼皮跳有个啥?快去吧,明天吴晓、吴婷就到家了,争取别让他们到医院去见他们爸啊!”

来到医院,跟上次一样,一个漂亮护士让我们在管制病号楼外的一间屋子里等候,不一会儿吴刚叔被两个中年男医生送了进来。吴刚叔精神状态好多了,见了我自然地笑了笑,还问我看了“西南古文化研究素材”没有,有没有什么发现?对大姑好像也不那么恨了,他把眼镜抬了抬,一屁股坐到大姑身边说,

“老婆子还在生气呀?不就几块破石头吗?”大姑见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忧,默不作语。

“说说那些石头吧,吴叔?你那些素材是不是很多都与那些石头有关?”

“是啊,那些石头可是宝贝呢。还有很多秘密呢!我还没来得及考证,都被老婆子扔金沙江里了。我也是运气好罢了,再要找到这样的石头,恐怕再过几个世纪也难。江城西边的山顶上龟背石倒不少,可用之材却不多,但我不嫌弃,还是喜欢去那里找石头,就算找不到喜欢的石头也可当爬山锻炼嘛。有次我偶然发珊其中有一块石头上面好像有些奇特的纹路,带回家仔细研究才发现那上面是些古文字,很模糊,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辨认这些文字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有时确定一个字说不定得花十好几天呢!《远古华夏土地上的通天塔》和《东方史前的普罗米修斯》前面的古文故事就是石头上记载的。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理出了故事的框架,很多地方的文字都残缺不齐,我是根据上下文补全的。”

大姑听得目瞪口呆,我也觉得他说得玄乎极了。

“嗯,吴刚叔你真行呢,早在几年前就听说你发表了关于‘若水、若木与江城与金沙江与攀枝花关系的论断。那些从石头上发现的故事不就是佐证吗?特别是那上面所记载的后羿射日的故事,更是将江城郊外天坑地漏、攀枝花、金沙江的传说与古时典籍的契合揭示了出来。这些发现确实比江城迥龙洞远古人类遗址更具轰动性呢!”我太激动了,顺着他的话就像倒豆子似的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没有顾及大姑的感受,也没有想到这话会对吴刚叔有什么刺激。

大姑表现出了不安的神色,她故意岔开话题,“老头子,明天吴晓、吴婷就回来了。我们也相信你正常了,我们叫医院给做个检查?总不能让娃们到这里来看你吧?都怪我,我不该扔你的石头,也不该通知娃们,他们心里该有多难受哇?”

“石头扔了就扔了,有什么大不了呢?你别太在乎它们,那些石头真像你说的可有邪气呢!龟背石呀龟背石,该背时啊该背时!我是太在乎它的意义,太想一鸣惊人所以失去它们以后才会这样失态的。孩子们也早该让他们回来看看了,成家以后他们那里还记得我们老两口儿呢?”

听了吴刚叔的话,顿时大姑脸上就有了笑意。铺在脸上半月的愁云,瞬间舒展开来。

找到王医师,给吴刚叔做了检查。具体怎样检查的不是很清楚,结果倒是很明了——吴刚叔正常了。

大姑正要求护士帮着收拾东西,准备给吴刚叔办出院手续的时候,吴刚叔却不干了。吱吱唔半天也没说出个周五郑六来,脸上的皱纹本就很深,加上他难堪的表情,这时的吴刚叔看起来像突然间老了二十岁。我和大姑都傻呆傻呆地看着对方,叫我们死一百遍也弄不明白——吴刚叔怎么就不肯出院了呢!

“我还是不出去的好,让医生把我转到普通病房去住吧。我出去还能干什么?那些石头回不来了,再也找不到了。学校也一定已经把我解聘了,书教不成了。我们老两口的脸,也都叫我丢尽了……我出院啦,出去以后,怎么跟邻居呀、亲戚呀、朋友呀、同事们解释呢。我就住这里,清净。下次你们来看我,多带几本书来,我要开始写小说混日子啦——说不定还能出点成绩……”

老晴的天,突然乌云密布。雨幕从天上倒下来,铺天盖地全是水。雷,就像在头顶劈着!铁门哐啷被关上了,悠长的金属质感的回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扩散。一把锃亮的不锈钢大锁“咔嚓”锁住了里面的世界,不知是不是真能锁住些什么呢?

事情的结局是,那天吴刚叔没有出院。同是那一天,大姑接到公安局电话,吴晓、吴婷在江城东郊死于车祸。后来大姑和吴刚叔在政府的扶持下,住进了江城西郊的一所养老院,我毕业后在江城第三人民医院找了份工作,经常去看望他们老俩口。再后来,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样一段往事,而不是小说。

前不久我同女友又去养老院看望吴刚叔和大姑,大姑心情平和了许多。她说吴刚叔对她可好了,陪她看电视聊天不说,晚上还会帮她洗脚按摩。吴刚叔也没写出一篇像样的小说,倒迷上了书法,他说以后去看他就别送吃的喝的了,买点笔墨纸张他最喜欢。

临走时,他送我们一幅隽永的行草中堂。我和女友都不太懂得欣赏书法,但感觉那些字清逸潇洒,那力透纸背的笔力或许一大部分是其内容赋予的吧?

打开卷轴,一首许慎的《廿一史弹词》展现在眼前: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什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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