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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鹰四翅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秃鹫猫头鹰老鹰

蒋 蓝

老鹰

当你置身高处,或者你被梦带到了风之上,你必须有鹰那样锐利的眼睛,能看到将要发生的事并知道怎么做。现在,鹰的时代把它揭示出来了。人们发现,鹰的时代是应该在《启示录》和《玛拉基书》之上,也就是世界的末日来临的时代。

——佚名

很多民族的信仰与鹰有关。哈萨克人有养鹰的习俗,深山丛林中,骑马架鹰,傲视群山,是习以为常的事。哈萨克斯坦独立后国旗上的图案为光芒四射的太阳下一只展翅高飞的金色雄鹰。雄鹰象征哈萨克民族敏锐的洞察力和远见卓识。哈萨克伟大的诗人和思想家阿拜·库南巴耶夫(1845—1904)的《雪后围猎》描写了牧民借助鹰打猎的场面,那真正的主人公是“蓝天之主”——好战的巴吐尔(意为勇士)鹰——当“驯鹰手顺势摘去猎鹰的眼罩,/猎鹰转动着火眼向左右横扫。/掠地而飞必然捉不到狐狸,/只有凌顶俯冲狐狸才无法遁逃。”这里的鹰是凌厉如刀的形象;诗人还将歌声比作心灵的鹰——“当人在浮想联翩的时刻,/心灵的鹰已扇动轻盈的翅膀”(《心灵的翅膀》)……

鹰是一个庞大的家族,但本文不使用动物学的分类,只是把它们统称为老鹰。神总是把他的先知比作鹰,神也把他自己比作鹰。鹰就像一块宙斯的黑金,以反射阳光的方式。使嘴喙获得锋锐的加速度,以至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它较量。它不仅能够飞得那么高,它的被造本身就是为了要适应一个高不可攀的难度。当它飞到高处,它就能看到它的位置。但有些人到了那个高度,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了,所以即使飞那么高,对他们也没用。甚至,由于过于贴近荣耀,还会遭到熔化羽毛的危险。

绝对的高度固然是鹰和哲学企望的巅峰,但获得府冲的杀伤力恐怕才是前者的威力所在。那是一道咆哮的闪电,将固体的黄金还原为溶液,赶在声音之前拨下来……

《申命记》中,摩西将上帝赐予以色列的律法比作老鹰,它接取雏鹰,背着它们飞。青年黑格尔谈及这段经文时说。“这老鹰由于错误,抱暖了一些石头,教导它们飞,并带着它们飞向云天,但是石头的重量是不能带动飞的,而他借给它们的温暖也是不能燃起生命之火的。”这时,卡夫卡的K带着自己的石头,穿行在法院的楼房中,试图用石头砸开法律的白墙,最终却好像把墙从法院砌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砌到了身体与身体之间。没有温暖的石头,只能用来砌墙,而无法成为道路,成为真理和生命。这墙也不会抱有生命。而只会圈禁生命或排斥生命。也可以说,无论多么强悍的生命,一旦陷入到一场无法施展强悍的危机中,也会落个失败的境地。

在此,澄清一个有关鹰的误会是必要的。很多人读到过一个《老鹰的重生》的故事,说老鹰活到40岁时,它的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住猎物。它必须很努力地飞到山顶。在悬崖上筑巢,停留在那里,不得飞翔。老鹰首先用它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侯新的喙出来。它会用新长出的喙把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后,它们便把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5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老鹰开始飞翔,重新得力再过30年的岁月!(有关老鹰重生。有兴趣者可以互读卓亚雄《虚构的老鹰重生》一文,见《联合报》2003年7月9日)

显然,这是个类似于浴火凤凰的虚构故事。各种鹰的寿命不同,秃鹰可活到80岁,松雀鹰的寿命却仅约10年。体型愈大的鹰活得愈久,反之愈短。不管是哪一种鹰,没有任何一种会在中年自断鸟喙、爪、羽毛,藉以求得重生的情形。现实里的鹰并不像《哈利·波特》第二集里的火凤凰,可以重生。这就是说,故事的励志性高于了真实性,使得老鹰一直停留在高空,成为问鼎“绝对高度”的神话动物。

而这个故事如果还具有一点真实性的话,那就是亚里斯多德在《动物志》里指出过的,鹰到老年时,嘴喙会变得极端的弯曲,几乎无法进食,所以很多鹰不是老死而是被饿死的。鹰必须不断啄击岩石,以磨砺自己过长的嘴喙。

老鹰一直翱翔在史诗的天空。它偶尔飞行在哲学的领域,并把哲学带往更为广阔的空间。不妨以巴比伦、日尔曼为例。狮鹫起源于希腊神话,是一种鹰头狮身有背生双翅的f圣兽。据古希腊人传说记载,一只狮鹫的身体大于八头雄狮,高度则超过一百只老鹰。它有很长的耳朵,脸上生着豹子嘴,脚上有大如牛角的利爪。据德国诗人但丁描述。狮鹫的鹰头部分是金色的,狮身部分是白色的。虽然很少量的传说中认为狮鹫代表恶魔,但是绝大多数的神话都队为它是基督的标志,因为在《语源学》一书中曾有这样的解释:“基督是一只狮子,因为他有着统御的才能和巨大的力量;基督也是一只老鹰,因为他在复活后可以升^天堂。”因此在魔幻文学中狮鹫被描述成一种飞行速度很快的生物,具有很强的正义感和无与伦比的战斗力。因此,这种“如狮添翼”的怪兽在巴比伦,就是一头长有老鹰翅膀的狮子出没于法律之上,像黄金,它代表巴比伦的王国。狮子是野兽之王,老鹰是空气的领主,构成了古老巴比伦的国力。而在日尔曼帝国,古建筑不乏雕塑和装饰图案等,其中多为鹰、狮、牛、马及肌肉强健的阳刚男性,这在相当程度上揭示了日尔曼人勇猛、不肯苟且和刚强的一面。特别是雄鹰,直接作为德国国徽图案的主体,可追溯到12世纪统治普鲁士的霍亨索伦家族乃至更远。对于雄鹰的崇敬,德意志^是良诚而深沉,以致奉其为“太阳之鸟”,认为只有它的眼睛才经得住太阳神的照射而翱翔无阻。千百年来,雄鹰始终作为圣洁的神鸟,象征着德意志的强悍、有力量以及不停息的发展,成了德国人最乐于和易于接受之物。1949年联邦德国诞生,选用国歌肘曾发生过总统和总理之间的重大分歧。而在国徽问题上,几乎谁也不怀疑昔日共和国之鹰可重新作为新国家的象征。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塑造了查拉图斯特拉的两个动物形象:鹰与蛇。这两只动物象征着一个对立统一体。在这个统一体中对立面既相互对立又相依相存。鹰这个高傲的动物盘旋在高空,它代表了理智与精神。蛇这个聪明狡滑的动物生活在地面,它代表了肉体与物质。尽管这两种动物向前运动的方式不同,但是其共同点是都做圆周运动:鹰在空中画圈,蛇在地上扭曲前进。蛇缠绕在飞翔的雄鹰颈上的情影直观地表现了对立面的统一。鹰与蛇,精神与物质是如此的不同,只有圆周运动才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对于尼采来说超越自我的行为就是向高层次发展的原则,它既超越自己,又在超越后回归自我,只不过是在更高的层次上。鹰与蛇尽管相互对立,截然不同,可它们二者之间没有敌意,它们在友好的合作中完成圆周运动。同样的,精神和物质不是相互抵毁,而是相互依存、相互补充,精神通过物质来实现,物质通过精神来提高。蛇在与鹰的共同飞翔中离开了它在地上的居留地升跃到了它依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达到的层次。同样的,物质作为精神的实现者进人了它通过自己的努力无法

涉足的领域。精神中有物质,物质中有精神,不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存在向更高层次发展的要求。这种要求作为权力意志的原则在共同的又存在差异的圆周运动中表现出来。

人类好比鹰与蛇的统一体。因此查拉图斯特拉乞求高傲(鹰)永远伴随他的智慧(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类永远以圆周运动的方式前进。在这圆周运动中人类存在的对立面辩证地统一在一起,相互斗争,相互依存,就像查拉图斯特拉的鹰与蛇一样。它们各是不同种的生物,但是缠绕在一起共同做圆周运动。在现实世界中精神(灵魂)既要紧跟物质(肉体),以便不与物质脱节并随时汲取生活的活力,同时精神还要反作用于物质,发挥其独特的能动作用。

美国诗人威廉·斯塔福德的《名望》一诗,以鹰的翔动解释了我们与神秘事物相遇的过程。那么,这只鹰正是从奥林匹斯山麓反叛出来,成为思想丛林中的理性主义的呼号者:

我的书掉进河里,一次次

滚动,为太阳翻动

它的书页。我从桥上看见了这一幕。

一只鹰俯冲下来抓取这卷易滑的书。

在某处的森林中,这本书现在教育着

鹰,在风中翻动它的书页,

所有那些诗篇都沙沙细语秋天

到来,以及长夜,还有白雪。

诗歌让我联想到著名的逻辑学家和哲学家金岳霖先生经常对学生讲的一句话:“老鹰的眼睛是非常锐利的,它在几十丈高的地方盘旋时,也可以看到地上鸡蛋大的小动物,并猛扑下来抓住小动物。从这一点来讲,人的眼睛远不如鹰的眼睛锐利。可人比鹰看到的东西要多的多,为何?因为人有理性认识,可以对视网膜接受的东西加以理性的认识。”

因此从本质上看,老鹰应该是生命的化身,老鹰放弃“后转”的一切可能性,它不断提升自己,力的战士以追寻生命的真谛为第一优先。在追寻生命的真谛中,老鹰已经不再相信仇恨了,也亟思摆脱往事的阴影,但该重新相信什么?却尚待追寻。在追寻过程中老鹰却发现了自己拥有无限的能量和无穷的能力,才慢慢了解极度的苦难其实是无限创造力的负面运用,才了解创造苦难的力量和创造美满的力量其实同源,这时候老鹰又慢慢蜕变成火凤凰了,火凤凰了解生命只有付出,施比受更有福,而付出的原动力无穷无尽,正是这个宇宙的真理,这个源头就是丰富,就是生生不息。神说,给的更多,得到更多。在这个意义上,老鹰也许才是真正的哲学家。(见海外星相学文章《天蝎座成长历程》。另可参阅《您的2005年星座书—天蝎座》。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1月版)

猫头鹰之思

许多密涅瓦的祭司(指哲学家)除了有点像女神本人外,还很像她那只著名的鸟,也就是说,他们在黑暗中捕捉老鼠,而大白天则连教堂的钟楼都发现不了,除非一头撞在它上面。

——[德国]利希滕贝格

橄榄色是一种最美的绿色,它是具有生命力的象征。人们早就把橄榄与生命和幸福联系在一起。因为《圣经》向我们讲述过嘴衔橄榄枝的鸽子给处于洪水围困中的人类祖先带来了洪水已经退去的好消息。在古希腊,橄榄和智慧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希腊神话中,雅典娜把橄榄树的栽培技术传给了人类,智慧女神总有橄榄以及猫头鹰伴随。因此,哲学家黑格尔把哲学形象地称为“密涅瓦的猫头鹰”(密涅瓦是古罗马人对雅典娜的称谓)。“密涅瓦的猫头鹰”正是从希腊起飞,飞向整个西方和全世界的。

古希腊的军队用有猫头鹰和斯芬克斯图像作为军旗。罗马人起初挂狼、猪、手臂等图形,布匿战争起改挂猫头鹰或鹰形旗,这不仅仅是着眼于猫头鹰的智慧,还着眼于它的凶猛与嗜杀。这就从另外一个侧面告诉我们:智慧就仿佛两面刃,稍微不慎,就会向非理^生的方向转化。何况,猫头鹰往往会和夜风一道,加深非理性的氛围,这就使得它像一朵张开翅膀的罂粟,逼近人们的臆想,占领我们的灵地。

影片《哈利·波特》发挥了小说所没有的视听手段,一开场就造成强烈视觉效果的场景:猫头鹰送信的母题被夸张表现为惊人的神奇一幕:德斯礼家满屋子里飘信的情形如同雪花漫天飞舞。对于习惯看基督教教堂壁画的言徒来说,这样的异教景象是匪夷所思的。罗琳在这里采用的“猫头鹰信使”的母题直接来自希腊神话。本来,猫头鹰在古埃及神话中是死亡和黑夜的象征,它伴随着死去的太阳在地平线下面的阴间世界运行。

猫头鹰是黑暗的动词,它的飞翔使整个黑暗开始运行,并在它的枭鸣声中,像金属的摩擦一般,照亮思想的纹理。哲学家常被认为而且也常自认为是猫头鹰,这自然是得益于在古代神话中猫头鹰与智慧之神有缘。但神话的作者之所以选择猫头鹰,恐怕不仅是由于猫头鹰喜欢在夜里孤独地凝思,而且还因为猫头鹰具有一种天赋:它能够在黑暗与混沌中看到其他生灵所无法看到的东西。伟大的哲人之所以伟大,也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吧?这当然并不一定意味着哲学家(尤其是近代以来的专业哲学家们)比一般人高明,正如猫头鹰并不必秃鬻更伟大一样。

拉封丹曾用《小老鼠与猫头鹰》的寓言,来体现反对笛卡尔派门徒的错误观点,即猫头鹰不会思考问题,只能把它看作钟表和机器。因为猫头鹰先把猎物弄残,然后再豢养催肥。拉封丹设问道:“请你找出人类比这更好的解决办法来,你明白地回答我,亚里斯多德和他的学生教授的是哪种思维方法呢?”答案很清楚,正是猫头鹰以的理性思维。

栖落在雅典娜身边的猫头鹰显然是思想和理性的象征。黑格尔用此比喻哲学,意在说明哲学具有一种显著的“反思”活动,是一种沉思的理性。“反思”是“对认识的认识”,“对思想的思”,是思想以自己为对象反过来而思考。哲学的“反思”就是批判地考察各种认识和思想,它必须以各种认识和思想的存在和一定程度发展为前提。因此,如果把认识和思想比喻为鸟儿在旭日东升或艳阳当空的蓝天中飞翔,那么“反思”当然就只能在薄暮降临时悄然起飞了。

黑格尔把哲学比喻为在黄昏中起飞的猫头鹰,还有—层更深的涵义。这就是哲学的反思必须是深沉的、自甘寂寞的,不能搞轰动效应。因为“精神上情绪上深刻的认真态度也是哲学的真正的基础。哲学所要反对的,一方面是精神沉陷在日常急迫的兴趣中,一方面是意见的空疏浅薄。精神一旦为这些空疏浅薄的意见所占据,理性便不能追寻它自身的目的,因而没有活动的余地。”

有意思的是,黑格尔比海德格尔更少把自己看成是一位预言式的哲人。象征着黑格尔的自我理解的密纳发的猫头鹰,乃是一个黄昏时分而非黎明时分的形象。在黑格尔看来哲学的任务就是用灰色去描绘灰色衰老的生活形式,因而他拒绝去设想一个全新的世界。海德格尔则常常把发现新开端的可能性归结给诗人而非哲学家,他认为哲学家只会坐待诗人们发现的本质世界。但是,这一事实并不能解释黑格尔和海德格尔之间所存在的这种思想倾向上的差异。黑格尔在有关密纳发的猫头鹰的那段话中,所倡导的逊让态度并不是促使海德格尔把哲学家想象成只会坐待存在的新呼唤的原因。事实上,海德格尔和黑格尔思想上的差异并不仅仅是美学方面的。

它既不是靴屯趣味上的不同,也不是仅仅局限于他们哲学的某一个方面,亦即局限在他们对艺术本质的分析上。这种差异贯穿在他们的整个思想之中:它关系到思想的历史性和历史的可能性等问题。

智慧应该是一种回忆,一种在回忆中的探究,一种不断追忆的历史。而掌管“历史”国度的缪斯女神克丽奥的母亲正是泰坦神美默素妮(回忆)。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认定,哲思的展开同样带有猫头鹰以的回忆特点呢?

英国桂冠诗^但尼生(Tennyson)每天研读《圣经》,他笔下的《猫头鹰》一诗就有浓郁的回忆、思索之味:

当猫头鹰回家时天已亮了,

地上落满冰凉的露珠。

远方的小河默默流淌,

呼叫的航船在打转,

呼叫的航船在打转,

那只白色的猫头鹰蹲在钟楼上,

独自运动着他那聪明的大脑。

当欢乐的挤奶女拉开门栓时,

很稀罕地闻到刚刚割下的草的味道,

公鸡在茅屋下欢唱,

两声三声反复啼鸣,

那只白色的猫头鹰蹲在钟楼上,

独自运动着他那聪明的大脑。

每读到这首诗,有关猫头鹰的意象就像墨汁一样在空气里弥漫。当我们的思想逐渐意识到思想自身的基础时,基础的危机便会引起基础本身的改变。对事物来说,思想、本体论的思想总是来得太迟——就仿佛密纳发的猫头鹰一因为思想本身的变化仍需要被思想。或者,用海德格尔的话,思想是由迄今为止尚未被思想或甚至不能被思想的东西来度量的。那是什么呢?难道猫头鹰在牵引人们的思想吗?

值得一提的是,自哲学家波普尔提出“世界3”的理论以来,很多人就认为,哲学不只是黄昏才起飞的猫头鹰,它更应是报晓的雄鸡。当然,也有人对此评论道,新哲学断言旧哲学狭隘,这种事其实并不新鲜,就好像猫头鹰遇到日蚀,以为夜晚来到,就对老鹰叫嚣,因为在它的观念里,没见到的东西就不存在。

本文说明:在英语中,owl为智慧的象征,成语as wise as an owl即为一例。owlish,owlishly则用采形容聪明、机教、严肃。在儿童读物和漫画中,owl通常严肃而有智慧,常充当中裁。然而,在汉语中猫头鹰的意象就不同了。人们认为猫头鹰与征兆有关,怕看到它或听到它的叫声,以为碰上它要倒霉。

阿尼青布山的雷声

我们一早从雅江县城出发,在薄雾中沿国道318线一路颠簸向西。好不容易驶出沿河的坍塌路段,转到山根处,道路开始陡然盘旋而上。就这样在崔嵬而无边的大山中盘来绕去,汽车在一个名叫“郭冈顶”的地方驶离318线,分路往西南方向行驶。强烈的日光下,山头形成了莲花一般的形状,把郭冈顶供奉在中心,远远望去,莲花座一样的郭冈顶,与两个湖泊遥相对应。宛如莲座上的两圈慧光,此为日月两湖。据说郭冈顶之所以出名,是在于一个山头上,可以看见一幅中国地图模样的天然的草甸。地图由草甸拼凑、森林裁剪而成,十分神奇。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又走了35公里左右,接近中午才抵达柯拉乡。一看里程表,走了不到150公里。我看见大片大片的草甸接壤苍穹,一问,才知道已是柯拉草原。此地的海拔已达3600米左右,草丛覆盖的山岗和幽深的河谷成为了这里静谧的主语。草原上散落着白色的羊群和黑色的牦牛,很远处有几间牧民的小房子,一切都令人感到这里的空间极其空旷和静谧,随时都愿意均尚到草丛里,嚼着草叶眺望蓝天,放开胸怀去感受阳光的温暖。据说这里很少有游客去打扰,旅游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的确比318线另外区域要少得多。

柯拉乡政府驻地位于海拔3930米的平原上,犹如群山环抱的玉女,但玉女的长发仍然从群山的指缝里飘散出来,用一种散漫的游走宣泄着旷野的幽怨。蒙古人于11世纪时在此建了索罗寺,原为萨迦派,历经朝代兴衰和历史变迁,原寺早已颓废,现寺是在原址于1946年重建的。据说附近有一个天葬台,号称“康南第一天葬台”。藏传佛教天葬文化内容丰富而神秘,同行的康定文联的作家给我作了介绍,内容包括天葬师是怎样培养出来的、哪些人死后才能享受天葬的待遇、天葬的程序怎样等等,听起来冷飕飕的。

好不容易到达布知村了,阿尼青布神山遥遥在望。走着走着,突然在车的前方出现好多秃鹫,剜刀一样在天空剁开云朵。当地居民一般把山鹰、秃鹫都称为神鹰。其实,秃鹫的体格要庞大得多,只不过飞得太高,觉得小罢了。

比起藏区别的旷达的山势来,阿尼青布神山却如冷兵器时代的卫士,只用手里的刀向来人说话。它兀立、突然,在洁净的天穹下显示锐度。悬崖绝壁上,就是秃鹫的栖身地。已经无从考察秃鹫王国形成的时间了,反正千百年来,秃鹫家族就在那悬崖峭壁的皱褶处筑巢搭窝,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我注意到,峭壁上的大片雪白的东西,并非积雪,而是秃鹫的粪便经年涂染而成。白得夺目而坚硬,就像是外太空的星球表面。据介绍,这样的秃鹫之国在整个藏区还是首次发现,也许是唯一的。

我找人翻译了一下:“阿尼”藏语意为先祖、老爷,并含有美丽的心灵、幸福或博大之意;“青布”在藏语中指的是禅意。如此说来,山名就是“幸福、智慧的禅地”之义。在这样的灵台上,秃鹫舞动着巨大的翅膀。凌空扑击,带来的就不会是温柔敦厚的汉风了。

据说,往往需要念经喇嘛开始念经,那特殊的、金属般的胸音回荡而起,并击鼓吹号,鹰鸷就会从石头一样沉默的梦中惊醒。它们打开翅膀,在惊醒同类之余,也用双翅激起的巨大气浪,惊醒了那些蛰伏的古老时光。秃鹫把自己抛入钴蓝色的苍穹,用悠长的沙哑声,在天空排出了一种凌厉的造型。叫声有几分凄凉,却又富有黑铁一般的穿透力,像是举行招魂仪式,让我想起斯巴达的军队冲锋前特有的压抑。当地人说·这些君临的鸟阵里,翅下的毛是白色的为秃鹫,其余的有鹰以及乌鸦。密乘的教义认为这些鹰鹫是十方空行母的化身,在有些秘密的经书中,它们被称作是“夏萨康卓”,大意是食肉的空行母。

为了看到庞大的秃鹫群,我们设法与当地村民勾兑。最后买了一些牛肉,让村民去招唤秃鹫。当然,再付上200元人工费。村民说,秃鹫的嗅觉十分特异,能闻到20里以外的特殊气味。每当有喇嘛点燃煨火桑时,秃鹫便倾巢出动,成千上万只秃鹫遁味飞来。煨火桑即是用松柏枝焚起烟雾,为藏地祭天地诸神的仪式。据说在燃烧中产生的香气,不仅使凡人有舒适感,山神闻到也会欣然赴宴。

点火的村民在松枝堆边喃喃自语,点燃煨火桑,狼烟一样直窜起来,开始竖直,逐渐被风扭弯,像怪异的树藤纠结白云。逐渐。我看见一些黑影的纸屑在冉冉飞起,排闼而上,错落如散开的树叶。鹰鹫在空中迟疑,好像在等待什么。大约半分钟光景,它们开始下降。光线暗淡了。刹时,山谷里隐天蔽日,翅膀在山谷中的搏击声,如闷雷般滚动而来,发出镔铁皮拽动的声音。尚有一些秃鹫盘旋着,有着一种天生的霸气。一当它们把身体竖起,那巨大的翅膀平平展开,颜色由灰至白,尾翼呈一片黑色,宛如毛铁,两边的羽翎如剪口,就露出了趾爪间闪电的白光。

据动物学家分析,秃鹫之乡必须要有

三大自然条件:高山、烈日和很多尸体。阳光在秃鹫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很大的动能作用,它在大气中造成热流,没有热流秃鹫就无法飞翔,要等到热流向上升腾了,它们才从石头缝隙里跃起。略为鼓翼,即可顺流而起,盘旋而上。秃鹫是一个大团队,彼此结伴却又互相竞争。天空才是它们的地盘,大地反而成为了一块生存的飞地。每一只秃鹫与邻鹫相距相当距离,各守自己的疆界。我们仰望着,秃鹫就像一片垂云,将日光挡在双翅之上,阳光却为它们的黑身体勾勒出了—道金边。

由于仰视太久,我感到整个山岳在摇晃。在秃鹫翅膀的扑击下摇晃。这让我深深感到,我们距离雷霆如此之近!

秃鹫陆续收拢羽翅,如同一根松树被拦腰折断,刚爪一伸,走得一摇一晃的,就像传说中的鸩鸟。秃鹫的脚爪呈黄色,看上去不太强健,毕竟它不用爪去猎杀动物,也很少用它抓东西,所以爪既短而又不锐利。它们浑身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气味,甚至压过了燃烧的松枝。如同一个传说在大地上落地还原。它们并不马上抢食,而是向抛来的食物发出怪叫。村民说,这是在呼唤鹰鹫中的领头的,只有它先开嘴了,其余的鹫才会跟上来。

距离我们几十米远,它们举起了钩镰枪一样的嘴,就像雷霆的触须……

看着秃鹫直长的脖颈,我恍然,如果说它的嘴喙是钩镰枪。那么脖颈就是弯曲自如的枪身。一头钻入动物体内,发出歌剧的狂喜。长颈就必须裸露而不生羽毛,因为钩镰枪的枪身是秃鹫身上永远无法清洁的部位。与其脏污,不如裸露来得实用。

由于秃鹫主要吃死物,但它们是如何鉴别大地上的生与死呢?有一篇讲述西班牙拉达平原上秃鹫的文章指出,秃鹫要是看到有一只动物单独离群躺下,一定会注意。它记住了地点,耐心等侯。第二天那动物如果还躺在那儿,它就飞低一点,眼光集中注视,看它有没有移动。秃鹫看见没有动静,还是继续盘旋,它大概最少要观察两天,才断定那是死兽。其他秃鹫也注意到它的行动,它每飞低一点,秃鹫群就挤近一点。它越飞越低,看动物腹是否起伏。它看见没有任何起伏转动,就降落距兽尸不远之处……

我想,这讲的是纯自然状态下的秃鹫,阿尼青布神山的秃鹫一直是生存于文明的边缘地带,属于“半驯化”状态,它们把人们的寄托带往天空,成为了文化的二传手,维系着一种奇妙的大地与天空、死亡与再生的单方面联系。天葬在藏语中被称为“恰多”,译为“喂秃鹫”,而“恰”指的就是它们。秃鹫吃得越多,则表明升天的机会越大。据说,神圣的鸟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时期,但无人看见过秃鹫的尸体,也许是溶解在天空了。

的确。在阿尼青布神山,秃鹫才是绝对的主宰,在那些白腊腊的石头之上,没有比它们更壮观、更令人神往的动物了。我躺在地上看它们吃力地慢跑,像过载的滑翔机那样起飞。大纛一样在空中招展,将时空的天平倾斜,再扶正。我想,它们同时也在俯视,地上蚂蚁一般的我

大鹰之死

黑色的大鹰把天空越滑越开,白纸的天上站不住一个字。鹰翅如同砍刀将挤过来的云细细剁碎,这一幕,无论是在巴郎山,还是在海拔5000多米的老鹰岩,总是让人心中一颤。曾有游人在西藏的斑公湖边,发现那里的老鹰经常笔直地扎进湖水,浑身湿透,然后历尽艰难地挪上一个高坡,突然打开翅膀,迎风而飞。这一幕固然刺激,但在阿坝的众多山岳和湖泊上空,岩鹰、雪雕、鹫的身影就像玛尼堆,总能够不期而遇。2003年10月,我在老鹰岩附近,就目睹了两只巨大的雕在我头顶飞过,翼展足有二三米长,不停发出“嘎嘎”的叫声,那种君临万物的气势,就是神的显形。

老鹰一直翱翔在《格萨尔》史诗的天头。它偶尔飞行在神秘的星相学的领域,并把冥恩带往更广阔的上空,因此,纸上的学问在此很不容易做到安全折返。旅游者运气好,可以在森林边缘看见野鸡与老鹰搏斗,场面惊心动魄。老鹰发现了野鸡,俯冲下来就狠击一爪,鸡被激怒了,当老鹰再次俯冲下来时,它跳前几步把老鹰拦住,用嘴去啄老鹰的头。老鹰和鸡争斗不休,双方羽毛乱飞,老鹰第三次俯冲下来,野鸡突然飞起迎战,立即扭打成一团,一起跌落到草丛中。老鹰的利爪抓住鸡的脖子,直到断气。白鹰体型较大,我曾看见白鹰抓起过一只小黄羊,一个藏族民工曾对我说,这种鹰能抓起小牛犊。在善良的藏民心中,鹰是神鸟,是吉祥的象征,绝对不可猎杀。那些与鹰为敌的人,自然就是藏地切齿痛恨的鼠辈。所以,当你置身高处,或者你被梦带到了风之上,你虽然没有鹰锐利的眼睛,能至少要学会观察,在鹰俯视的大地上,那些将要发生的事。

大鹰不断变换身姿,在气流中消耗体力。一只以时速超过一百公里俯冲而下的鹰,可以张开两翼和尾巴来一个急煞车,在不到20米的距离内完全停止。其实,鹰不会五碰碎空中的任何东西,但鹰能够让天穹凹陷,拓印出它的身影。因此,那些像鹰—样的云,就是冒烟的烙印。

站在四姑娘的雪峰下,天地便寂静下来,四周只剩下动人心魄的白。雪山略带着点怜悯地俯视我,凛然不可靠近,却又露出些魅惑,诱我走进迷宫。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大鹰如同觇标,不但告诉我峰巅并没有漂在云上,而且让雪峰和我一同矮下去。一个偶然的角度,阳光从它的翅尖泛起一片钢蓝,瞬间熄灭,就像墨被吸墨纸喝干。它摇了摇翅膀,天色乱了,一些阴翳的丝絮就布满了我的视野。

藏地的大鹰并不惧人,它们经常停在路边的石头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块逸出行列的出神的玛尼石。你实在靠得太近,它们扑扑扑地拍翅而起,利爪在石头上一登,像一架老机器发出异响,松脱的螺帽,漏气的阀门,飞起来,偶有草屑混杂着褪下的羽毛,沥青一般滴落,又被山风一闪,飞起,又裂散。而这个时候,升在半空的鹰,并不想急于飞走。它在等你离开。看来,鹰也有不想做事的时候。

我停止的脚步,大鹰一划,在稍远处下落。一块散步的玛尼石开始望着空空洞洞的天。

我只好往前走,走得远远的。再回头向这块玛尼石张望。但是,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大鹰也许回到天上,也可能折返到更深的土地褶皱里。到达山口,我突然看见了一只鹰,纸片那样飞,在一阵剧烈的风中发出撕裂声。我不敢断定这只鹰是否就是刚才看见的那只,因为藏地鹰很多,但它发出的声音与飞翔的姿态十分诡异,它不断地射向高空,就像被橡皮筋拉着,要去撞响那块凹陷的铝。记得藏族朋友曾经告诉我,鹰是少数能够预知生死的动物,在死亡前会一直向上飞,飞到它自己也未曾抵达的地方。这种预感越来越近,越来越汹涌,它必须抢在预感的潮头奋力一飞,在那看不见的高处耗尽所有的元气。是不是这样呢?接着,我看见它升高了,在一个炫目的高度中突然停滞,摊着翅膀就不动了,猛然在空中乱动了几下,就毫不减速地栽下来,在山坡上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我走了十几分钟,才走到大鹰跌落的地点。它的翼展有一米多,一股强烈的膻味如同寺庙中的燃香那样,遇风而散。鹰并没有变形,半闭着眼睛,有云烟那样的白光在漫流,在溶解。鹰并没有变,但是,它只有一包纸的重量,像烧后的灰烬。

几天前,我读到诗人牛汉的一篇文章,眼睛里又飞起了一片阴翳。少年时代的牛汉和几个少年在草丛中找到过一只老鹰,这只老鹰坠空落地而死,他拿起老鹰的尸体时,发现老鹰的体重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重量,而且,恰恰相反,相当的轻,躯体也小得令人难过。诗人解释,据说鹰晚年的体重比雏鹰还轻,因为它们在疾风暴雨中飞翔,耗尽了一生的骨血。而当时几个顽皮的少年,哪里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妄图尝尝这只坠地的鹰的滋味,煮了好久,既煮不熟,也煮不烂,它的筋肉如骨头那么坚硬。少年牛汉尝了一口,满嘴苦涩的腥气,他沮丧地说:

“鹰的灵魂在诅咒我们。”

我既不会去做诗人那样的尝试,也没有掩埋大鹰。我想,跌人大地的鹰会变,说不定就是那块出神的玛尼石,终于,回到了玛尼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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