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果核里的火焰被时间取走（组诗）

黄恩鹏

站在风的中心

春天的风又刮了。风中草的气息使我想起

遥远的草原。我站在风的中心，闲上眼睛倾听

从每一缕风中传来的轰天震地的蹄声

倾听：一匹马对着一群马长嘶。一群马对着

一片草原啸喊。一片草原对着一些骑手

飞驰。一些骑手对着一道疾风拉开箭弩

我的思情跟着一匹杂色小马穿过小溪

迎着那些细微的草铃子的声音，轻轻地走过

我只能轻轻。怕惊动地下的亡灵

那是雷霆一样的亡灵，在这遥远的地方

春天的风又刮了。我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仰望长天：那些沉默的雪光和鹰的魂

烘烤我的血。天外的雷电隐隐传来

——我站在风的中心。闭上眼睛。倾听

迷失

寂静的夜，我读博尔赫斯《曲径交叉的花因》

周围没有了事物。我循着蓝瓷的纹络

悬空而飞。翅膀掠过秘密的山峰、河川

省份和王国，进入了那些生生不息的迷宫……

“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一个声音在耳边说

似许多种不同叶子。小径分叉，谁能走出

迷样的花园?诸多可能的存在都将无法到达

“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

谁能在时间里证明：真实与存在的虚幻

某一种可能。某一种悖离。某一种梦想

都在无数可能中。唯有我们：“并不存在”

时间的力量穿透一种距离!现在是过去，也是

未来：一种有与无、曲径与交叉、忘却与记忆

无数个我。都在时间的其它纬度里永久迷失

困在果核里的火焰被时间取走

有些时候，我总是面对许多不堪回首的事情

独自诘问。有些时候，我总是无奈地

看见深秋之后一些闪亮的铜器从天空下搬走

没有人能够追赶上它们谢幕的速度

我们每一个人，都似一枚叶子在空气中游荡

诸多可能存在早已远走。后世来清理现场

只留下一些叫做“记忆”的东西

生命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遗忘记忆的过程

遗忘或记忆不详。一些此起彼伏的翅膀

一些枯枝败叶。一些坠落泥土的果实

无奈的人们掂起足尖，向自己的过去眺望

困在果核里的火焰被时间取走!生命的忧伤

“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遗忘。”

一位失明老人说。面对今天我总是玩味这句话

一滴雨的火焰

一滴雨的火焰，无数滴雨的火焰，燃烧著

呼啸而过，在天边烧红了霞色。八月的天空

一滴雨与无数滴雨，倾泻成一条河

飘然而至。那一片苍翠的林子，被雨水点燃

点燃了血的热度。一片艳丽的玫瑰欣欣盛开

天堂之上的翅膀惊扰了谁的目光

一滴雨与一片雨，无处不在的雨洒遍大地

一片风落在另一片风上。一滴雨落在另一滴

雨上。雨在飞驰中倾听一生的陈述

火焰向上，一路无声地狂奔!像一匹马逼近

那些贯通了暗夜的星光。一滴雨的火焰飞驰

一滴雨的火焰，一个女人的胸脯。浑圆着

丰满着。一滴雨的火焰，是一轮太阳的火焰

飞驰着，逼近着，让我拼命奔跑无处躲藏

坚硬的火

硬，坚而硬。把劈好的木材填进妒膛

让披坚执锐的火焚烧。火把木头中的湿度取走

火在木头的柔软里变得更加坚硬

譬如一只盛水的瓷罐，来自于火的养育

却屈从于水。屈从于柔软。像岩石

总是屈从于水的坚持：水滴石穿。这是一个

浅显的道理，却又是一个永恒而又明晰的真理

我总是坚硬。冷也坚硬。热也坚硬

却不知柔软的无敌。我总是信奉一个疯子

说的：“……即便我困在坚果的壳里，

我仍以为自己是无限空间的国王。”

力大无比!坚硬的火让一切变得柔软

坚硬与柔软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就像冰与水

生动于一种融化。火的内心，是柔软的花蕾

一夜之间花朵全部绽开

一夜之间，寂寞的星上升。无知的蓝和黑

在茫然中缓缓下降。回忆的大鸟悄然而至

带着原野的气息和泥土的冰凉

一夜之间，花朵全部绽开!那裸露的大地

是她们的花园。羞涩的香味浸透了梦境

浸透了遥远的思念。我曾无数次被这种香味

覆盖。灵魂，在一种虚无中敞开

敞开。在一夜之间，我坠入了一道山谷

一条溪流静静流淌。柔软的波峰上下起伏

将我吸入——那温暖的泉水啊。把我融化

我看见身体草茎一样迎着阳光伸展。我听见

一些花朵和一些树木在我体内轻轻低语

香气弥漫，泉水涌流……啊，这一夜之间

花朵全部绽开!我触摸到了花瓣上的露珠

祝愿

当我说出“祝愿”这个词，心灵便坦荡高远

像初萌的青草，一片清香吹过了河岸

曙色里玫瑰盈盈吐放。祝愿，我要祝愿

我要祝愿：春天过后还是春天!风雨过后的

青草地，是孩子们永远的乐园

我要祝愿：候鸟不再飞走，永远与森林为伴

我还要打开窗子，听所有的鸟儿唱歌、缠绵

我要祝愿：每一条有福的河流、湖泊

簇拥吉祥的港湾，霞光温暖，渔舟唱晚

我要祝愿：大地上结满星星一样的果实

丰硕、圆满，广阔无边……

我要祝愿：爱情甜蜜，生活没有忧怨

善良的人们四季美好一生平安。我要祝愿

所有的心灵洒满阳光，所有的家庭幸福无限

飘了一天的桃花

那些飘了一天的桃花，也该歇歇了

那些唱了一天情歌的鸟儿，也该回巢恩爱了

唯独我一个人，徘徊月下，彻夜难眠

我想再去看看：水一样藻荇交织的天空

找找我的命运在哪一个星座

我想再去找找：白天那个叫“桃夭”的女子

她是否还在岸边等待我的归来

月色如水，我重回到《诗经》的意境里

看见其叶蓁蓁的桃树。几滴细雨

洒进了我的梦乡。那些飘了一天的桃花啊

如同古典宁静的词语，月色一样将我照亮

我要在这夤夜时分，挽住每一阵清风

留住每一缕花香。我还要捡拾雪一样的月光

把她们溶进泉水，和桃花一起飘在夜色里

深入

雪落河谷。雪的芒，月光一样闪亮

我要深入这纯粹的银色，像盐深入海

像矿藏深入大地，像白云深入蓝天

像坚韧的根深入泥土。脚步携着山路深入

山林。深入，白菊花一样深入南山

蝴蝶一样深入花蕊，雨水一样深入庄稼

快马一样深入无边无际的黑夜

深入。从内部深入外部。从形而下深入

形而上。从意识深入物质。从虚无

深入存在。从必然深入偶然。从理性

深入感性。从未来深入现在和过去

深入。用一生的力量深入。听：回声深入

胸腔，水滴深入岩石。无奈地看时光

一寸一寸缩短，最后牵着我们深入黄土

清永陵

河水流淌着月光，流淌着哗哗作响的银子

大地像一张弓弩追着前世的回忆——

恩特和莫蒙安一我听见大清祖塔克世王

挥舞刀剑的声音，月光下驶出神勇的大马

现在是初夏，夜依然阴冷，星星亮得出奇

苏子河在静静流淌，我不知它要流向何处

我听见王的魂在天边飞翔。金属的声音远去

一片片尚未成熟的青麦在田野深处歌唱

大地啊多么美好!英雄何时转世?饱满的光

映闪在青麦的芒上。雨和露水湿润着泥土

这大森林之乡啊。乌儿飞进飞出

从不知道疲倦。而人民，是否已把英雄忘记

他们只关心鹿茸、木材、雪蛤以及今年的粮价

我小驻于此，漫天的星星亮得让我难眠

我听见一缕风抉着一声叹息于午夜前来

——永陵山下，王的那匹大马在饮水思源

注：清永陵。满语为“恩特和莫蒙安”。坐落

在新宾满族自治县城西启运山脚下的苏子河

畔，是大清皇帝爱新觉罗氏族的祖陵。

闭上眼睛，倾听

平静的夜空，一颗里闪现又坠落。仿佛

王的魂。一闪而过。森林静默

空气中弥漫着香菇的味道。这里的人民

已习惯另一种方式生存，他们忘记了王

王记得他们。永陵之山有尊严地耸立

山下。每一片田地都是那样的肥沃

上风上水。下面的人都要吃这上风的水

老人们都会这样说。但他们忘记了王

王是山的神。王的神。保佑山林不灭

那些田地，也是王的马匹踏平的

我于是闭上眼睛，静静倾听王的声音

亲切了几百年!永陵，这片山林如此葱茏

更多的慈悲水一样漫过心灵。王的魂啊

是山水慈悲的魂。福荫后世，广大无边

灯盏是火焰的房子

灯盏是火焰的房子。我们每一个人都似

火焰居住其中。我们发出光和热量

内心孤独，却有着热烈的想像

有时候也像火焰一样流浪，无家可归

沉入内心的一种思绪。火焰的核金黄

在燃烧之后，它所承受的却是怎样的凋谢

它走进灯盏的内心，走出灯盏却步履维艰

它比任何物质更会让我感动!大海里的火

雨里的火，风里的火，冰雪里的火

一个遥远了梦境的火。涛声里的火吹进了

我们的身体，燃烧着我们的一生

当火跌落下来，我看见再一次到来的暗淡

和时光的无奈。有一天我们的身体

也会被火抽干水份。那时我们将无家可归

面对生活我不能说清

我不能否认一种生活的假象

它总是让我戴着面具，循着一种路径行走

假象在前，真实在后

或者真实在前，假象在后

如同古旧的事物存在于现实之中

停息的将永远不是回忆本身。头顶之上

飞掠而过的海水，染蓝了整个天空

白天。夜晚。分开了两个神灵的世界

星星涌现，一缕光在一根草茎上生存

大地，我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改变

身外身内的事情，却总让我忙个不停

面对存在，谁也不能避开一些侵扰

遗忘的本质是不存在。面对生活

我不能说清事物的本源，就匆忙走过

露珠

一颗露珠从高处的荷叶上跌落。砸向

另一颗。它们拥抱。破碎。破碎成两颗

三颗。或再凝聚，成一团更大的露珠

在一片或一张荷叶上，周而复始地呈现

一种本能……一种自然的力量

总是如此神奇地秘示一个生命的道理

如此简单，又如此直接

我喜欢如此的简单。有时会一动不动地

注视它们，像观察一个又一个光阴

我思忖：一千年前的露珠与一千年后的

露珠是否一样?是否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

现在。未来。过去。时光之外的秘密

存在与遗忘。破碎与完整。两颗露珠是否

迥然不同?露珠，在记忆与忘却之间存在

雪意

下雪了。我看见神的身影。在天地间

若隐若现。山陵之上。一朵硕大莲花飘动

一种绝尘的白。多么干净的大地

雪的梦。遥远的梦。一个遥远的朦胧

神的脚步轻轻，山陵的脚步轻轻

雪下着：小雪。大雪。大小雪。雪用辛劳

给这个世界广大无边的纯净

我看见许多白莲开遍山脉、丘陵和河流

开遍树丛。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雪。茫茫

大雪创造的词汇。雪，洁而白

雪，让洁白的更加洁白，从不吝啬自己

我看见我的前辈：“一个戴着蓑笠的老翁

坐在地老天荒的岸畔，独钓一江寒雪

西边的天上，一线霞光，正慢慢咬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