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二篇）

郭　威

竹叶

竹叶是那—面山坡养大的。

山坡上有一片竹林，竹林是爹爹种的。没有种竹子的时候，坡上长满了丈把高的茅草。

茅草里有老鼠、蛇，很让竹叶害怕。

六岁那年，爹爹放一把火，把茅草全烧尽。并且栽上三四株竹子，隔一年，荒地上长出许多毛茸茸的笋子来。笋子很快就长成了竹子。竹叶却依然不见长高。竹叶想，要是人像竹子一样长得快就好了，可以帮爹娘做许多事。

那时竹叶还小，不懂事。

不到一年功夫，竹子就茂茂盛盛占领了整座山坡。

再有笋子出来，爹就把笋子挖出来，拿到墟上卖，换回油和盐。还有一次，换回一件红花衣。竹叶穿着红花衣，跑到溪边，对着平平的溪面照自己，觉得很好看，脸就有一点红了。

卖不脱的笋子，娘就把笋皮剥脱，晒干，挂在屋檐下。竹叶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口水就流了出来。就要娘炒笋肉吃。娘不炒，竹叶就在娘怀里撒娇。

大蒜花菜地里有的是，竹叶就扯回几根大蒜。娘就把大蒜切碎，把笋肉切成丝。

竹叶把火烧得大大的。娘把笋肉炒得香香的。

没事的日子，竹叶就邀上槐玉和一些女孩子，在竹林捉摸摸，玩果果饭。

竹子长得密密麻麻，竹叶躲在一棵大竹子后面，伙伴们找了好一阵才找出她来。

竹叶对自家的竹林很熟。有时藏的好，没人找的到她。

咯嗒咯，

出鸟窝。

找的人认输了。竹叶才从竹林深处跑出来，搂住一棵竹子，笑得肚子疼。

一次，在竹林里，竹叶捡到了一只小鸟。红乎乎的一坨肉，没长满羽毛。竹叶把小鸟捧在掌心，小鸟就眨巴着眼睛，望着竹叶。看着小鸟的眼睛，水灵灵的，竹叶觉得小鸟好可冷。就抬起头，在竹林上找鸟窝。

一棵竹子的枝杈上有一个鸟窝。

竹叶在竹林里长大，爬竹子厉害。三下二下，就爬到竹子上，把小鸟放进窝里。

鸟窝里共有七只鸟。鸟妈妈的翅膀上有血迹。它见竹叶伸进手来，就拼命啄她。竹叶的手就痒痒的，觉得很好玩。

“咝——”竹叶就骇鸟妈妈。

鸟妈妈翅膀有伤，飞不动，护着鸟崽崽。

竹叶回到家，总想着这一窝鸟。

鸟妈妈飞不动了，鸟崽崽会饿死的。想着想着，竹叶流出泪来。

竹叶就背着娘，抓一把谷子，去喂鸟。

竹叶没把这一件事告诉别人。

竹叶也去田里捉虫。

鸟妈妈见竹叶爬上竹子，把一小瓶子虫倒进鸟窝里，鸟就叽叽喳喳叫，表示欢迎。

竹叶高兴。

一天天过去，鸟妈妈能飞了。小岛也长满了羽毛。过了不久，小鸟也能飞了。唯有一只小鸟，不能飞，翅膀搭在—起。这就是那一只跌在地上受了伤的鸟。

鸟都飞走了，唯有这一只鸟在窝里，孤零零的，很可冷。竹叶就捧着鸟，走出竹林，坐在草坪上晒太阳。

小鸟在草地上一跳一跳的走不稳路。

竹叶要把这一只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竹叶采来映山红，摘来绿草莓，把红汁和绿汁染在鸟羽毛上。鸟花花绿绿的，像一只小凤凰。

夜里，喂饱鸟。又把鸟放进岛窝里。

第二天，竹叶去取鸟，见鸟身上都是伤，是被其他鸟啄伤的。

竹叶想不通其他鸟怎么会伤它，它们是一个窝里的啊。

竹叶捧着鸟，跑到溪边，把鸟羽毛上的血迹洗干净。

鸟不能飞翔，成为一只残鸟。

竹叶抱着鸟，呆呆的坐在溪边。溪水清清，竹叶望着溪面，也望着水中的竹叶和水中的鸟，鸟在她手中打抖。

竹叶觉得这一只鸟的命苦。

一天一天的，竹叶就慢慢懂得一些世上的事了。

槐玉上学去了。

竹叶也想去上学，爹不准。

竹叶要做好多事，养牛扯猪草，带小弟弟，送饭到田里给爹娘吃。

槐玉的命好。

竹叶和那一只残鸟一样命苦。

还要到墟上卖笋。

“刚出来的嫩笋子，快来买，快来买。”挎着小篮子，竹叶叫卖着。

没人来买。

竹叶看着满满一篮子笋子想哭了。

回到家后，竹叶抱住残鸟，在草坪上呆坐半天。

每一次去墟上卖笋子，在潘家埠的路口石板上，总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他拿着一本书在读。每一次路过，男孩子总要看她几眼。

但都不说话。

竹叶长大了，不能到竹林里躲摸摸，做果果饭了。

笋子每一年都有。每一年都长高，都变成了竹子。

竹叶对残鸟说。

残鸟听不懂。

村里的癫婆婆对竹叶说，山里女子是笋子，没有根，一拔就拔断了。

别人都说癫婆婆是最蠢最蠢的女人。竹叶却认为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比癫婆婆聪明。

癫婆婆上吊死的那一天，竹叶哭了好久好久，眼泪都哭干了。

竹叶在娘肚子的时候，爹就把她许给了槐玉的哥哥。

槐玉的哥哥，10多岁了，呆头呆脑的，还吃娘的奶。

一天到晚，傻乎乎地看蚂蚁搬家。高兴时，从裤裆里捞出一样东西来，甩出一股细小的溪水，冲得蚂蚁晕头晕脑的。

在麦地田，他见竹叶在扯猪草，要拉竹叶的手，却被竹叶死死地咬他一口。

竹叶骂他：“不要脸”。

他嘻嘻的笑，脸铁皮一样厚：

“你是我婆娘，拉拉手有什么关系”。

“我不嫁给你”!

“你爹打断你的脚!”他很得意。

却苦了竹叶。

铁定的婚姻，是改不动的。

竹笋出来的时候，娘和竹叶坐在油灯下剥笋子。

竹叶的手指划出了血。

娘不要竹叶剥。竹叶咬咬牙，又剥。笋皮一片一片落在脚边堆成了一座小山。

竹叶是竹笋养大的。

爹把竹砍倒，破成细条条，可织箩筐、簸箕、睡席、花篮；换来米、油、盐；换来衣、裤、鞋。

爹的背越来越弯。

在爹的弯背下竹叶一天天长大。

爹是一个作苦人。

竹叶不能不听爹的话。

其实，爹也是一个好人。

不怨爹，不怨娘，只怨自己是一个山里女子，这就是竹叶的命。

竹叶背着背篓赶墟去了。一背篓满笋子，压得竹叶的肩膀疼。

竹叶长大了，有力气了，不能再挎小竹篮了，要背大篓。

山里女子都是背大背篓的。

背篓的用处可大呢。背谷、背柴、背笋、背人、背石头、背河水、背大山，什么东西都能背得起。

背背篓是山里女子的命。

照样，走到潘家埠的路口，见到了那个读书人。读书人的脸依然白白的。

“大姐，买五斤笋”

竹叶就走过去。

竹叶知道读书人叫石头。

石头心肠好，不像槐玉的哥哥，总打竹叶的坏主意。

挎小篮卖笋时，竹叶就知道石头心肠好。每一个赶墟的日子，石头就坐在路口的石板上读书。

其实并不是读书，是等竹叶。

每一次，竹叶卖不脱笋，眼睛就红红的，想哭。

“大姐。买一斤笋。”石头就眺下石头。

“你有钱?”

“我爸妈是长沙下放青年，有钱”。

竹叶和石头也不多说话。

竹叶不收石头的钱，石头丢下毫子就走。

有一次，竹叶卖笋，带着那一只残鸟。

“多可怜。”石头轻柔柔地梳梳残鸟稀稀疏疏的羽毛。

看着石头温柔的表情，竹叶想，嫁给石头。一定能享福。

“把鸟给我养”。

“嗯”。竹叶点点头。

第二个赶墟日，石头把鸟给竹叶看，竹叶见鸟的羽

毛鲜亮一些了。

“我会把它的病治好的”。石头很自信地说。

果真，鸟慢慢能走、能飞了。

竹叶和石头也慢慢长大了。

那时，石头并不大，才十五岁。在镇上读初中，赶墟的日子是礼拜天，他才有时间等竹叶。

残鸟叽叽喳喳也学会了唱歌。

竹叶很欢喜。

却有一个墟日，在路口。竹叶没见到石头。竹叶心里好一阵失落。又有一墟日，也没见到，竹叶心里空空荡荡的了。

竹叶去潘家埠打听石头，才知道石头死了。

涨大水捞柴被洪水冲走的，从买笋子开始，石头就到河边捞柴，并且把柴藏在石洞里，足一担了，就挑到镇上换钱，买笋子。

竹叶跑到河边哭。

河水静静流，没见石头的影子。

“石头!”竹叶大喊。

竹叶在河边走呀走呀，走呀走呀，……什么也没找到。

却在河滩上找到那一只残鸟……

木木

娘在打酒的途中跌了一跤，就把木木跌了出来。

大山里，就多了一个山女。

木木三岁才睁开眼，才看到了一片起伏的山峰。

山里女人就像山岭的泥土一样，任男人耕种，任男人收割。

山地是无私的。

山里女子是默默无闻的。

人们在山地种麦子、玉米、红薯；打野兔、野鹿、野猪。

男人们在女人身上翻滚、撕打、发泄。

常言道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木木家靠着山地，却不吃山地。爹是一个铁匠，不用去大山里奔波。

爹在木棚里打铁。叮叮当当，打出铁犁、铁锄、铁钎、铁刀、铁桶、铁钉。

这一片大山里，只有爹这个铁匠。

爹把每一个日子敲得叮叮响，把每一个日子敲得冒火花，自然日子就过得流油。爹说话的声音就响亮。

“打酒去!”爹喊娘打酒全村人都能听见。

木木就在爹的铁棚里长大。

熊熊的炉火，烧得木木的脸粗黑粗黑。木木五岁就帮爹拉炉。拉不动了。

“叭!”爹就打她一巴掌。

木木在娘肚里就挨打。一个好端端的木木就被打坏了。

木木不晓得讲话。是一个哑巴。

木木长得很丑。

木木长得傻。

木木门前有一条小溪。溪水浅浅的，清清的。溪里有石头，有鱼。

村里的人，都在溪边洗东西，挑水喝。却有人做鬼事，在溪边涮洗尿桶。

铁匠见木木没事，就叫木木到溪边守着。抓住做鬼事的人。

木木却在溪水里耍。累了倒在草地上睡。四肢叉开。

地里劳作的人无聊，就过来逗木木。

就叫一个不懂事的小把戏也像木木一样躺下。

就有人问：“是什么字。”

就有答：

“大”。然后十几双手，把小}巴戏的裤子扒下，腿间有一坨肉。

再有人问：“什么字?”

再有人答：“太”。

于是都笑了。

都把眼睛投向木木。

“什么字?”

“太。”

于是就有人喊木木把裤子脱了。

木木不肯脱。

就有人掏出一把刀，吓木木。

木木一边哭，一边把裤子脱下。

什么字?

“大”。

大人、小人、男人、女人，都笑。

木木也傻傻地跟着笑了。

夏天，村里的小把戏，都脱得赤裸裸在溪里洗澡。

木木拉了一天的炉火，一身滚烫滚烫的。她见小把戏在溪里浇水，也像小把戏一样，脱光衣服，跳到溪里洗澡。

铁匠见了，把木木拖出来，一巴掌打得木木看天，天转；望地，地转。

一天，村里放电影，是《铁道游击战》。战斗正打的激烈，木木惊叫起来，拿起一根木棒，向一个举枪的日本鬼子砸去。

大家都惊讶。

木木咬牙切齿，并且比划着手势。大家弄了半天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

十五岁那年，木木的裤裆里流出血来。木木惊得大喊大叫。

村里人问她做什么。

十个哑巴九个聋。但木木不聋，能听瞳人话。她就指着裤子的血迹给人看。

妇人知道是做什么事了。把木木拉进柴房，弄好。

木木就怕见村里的男人了。

也不敢躺在草坪上睡觉了。

也不敢到溪水里洗澡了。

天天在铁棚里，帮爹拉炉火。

铁匠让她出外耍耍，木木不去。

木木懂事了。

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小师傅。人长得白白的。

“弹棉花哟——”小师傅在村里喊着。

就有人把小师傅请进家。

“嘭嘭嘭嘭……”木木到弹棉花的声音从窗户传出来。

弹棉花的声音，好好听好好听。

“拉炉。”铁匠见木木呆了，就火了。

小师傅为人和气。弹棉花，他不是为钱，只要有饱饭吃就行，家家户户争着请他弹棉花。

木木看着铁匠，铁匠只是带着徒弟打铁。铁匠是小锤头，徒弟是大锤头。小锤头打到哪大锤头就打到哪。要是打不中，铁匠就会发火，就会骂人：

“娘卖屁”

铁匠脾气大。木木也很怕铁匠。

终于有一天，铁匠把小师傅请到家弹棉花。

木木脸色就晴朗起来，把炉火拉得大大的。

铁匠的脸色也晴朗起来。

小师傅背着一张好大的弓，把棉花弹得蓬蓬松松，像一层雪花。

木木看一眼小师傅，脸就有一点热了，不敢再看。

小师傅做事不偷懒，满头大汗了，也不停下手中的活。铁匠丢一根烟给他抽。

他摇摇头。不抽。

男人不抽烟，木木觉得好隆。

村里的男人都抽烟。十来岁的小把戏也抽烟。

木木倒一杯茶给师傅喝。小师傅端着杯子，—小口一小口的喝，喝得很秀气。

木木就偷偷看他几眼。

吃晌午了。铁匠倒一杯酒给小师傅，小师傅不喝。此地风俗，客人不喝酒，就是看不起主人。铁匠见小师傅不喝，脸色就变了，拿起酒杯，送到小师傅嘴边。“不喝，就倒在你衣服里”。铁匠发火了，看来不喝是不行的。小师傅捏着鼻子把酒倒进喉嗓。木木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有味。就忍不住的嘻嘻笑起来。

“下桌!”铁匠就骂木木了。

木木端着碗，坐到墙角落去了。小师傅觉得木木『圣可怜的。就把木木拉到桌边。小师傅的双手白白的。木木觉得好好看。

铁匠红着眼，看木木一眼。没有作声。

继续喝酒。

喝了三杯酒，小师傅醉倒了。木木就倒浓茶给小师傅醒酒。

喝了几杯。小师傅的酒就醒了。他看见木木坐在身边，轻轻抓住他的手。小师傅的脸就红了。

下午弹棉花，小师傅把棉花弹得乱糟糟的。铁匠看见了，脸色有一点不悦。

“喝酒喝多了，手没力气。”小师傅不停地解释。

铁匠的脸色才好看起来。

吃夜饭，小师傅没有喝酒。

夜晚，天上有一个圆圆的月亮。

月亮弯弯

月亮球球

那边奶崽养水牛

水牛过沟

踩死泥锹……

有一群小把戏在晒谷坪上玩耍。

木木就看见小师傅背影，看了半夜。

木木不敢走上去。

夜晚薤觉，一块门板，把铁棚隔成两半。一边睡着小师傅，一边睡着木木。

木木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小师傅把棉花被弹好了，要走了。他的钥匙丢了，找不着。

钥匙是木木捡到的。小师傅坐在溪边，把钥匙丢了，也不知道。等他走了，木木在他坐的地方坐下，屁股痛了一下。木木用手摸，就摸出一串钥匙来。钥匙上有一玻璃球球，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螃蟹。木木喜欢。

小师傅走到村口。木木追上了他。把钥匙递给小师傅，眼睛还是看着那个玻璃球球。

小师傅就取下球球送给木木。木木紧紧抓在手心，看着小师傅走过小河，消失在路的尽头。

木木大了。

也要嫁人了。

玻璃球球抓在手里冒汗。

爹要把木木嫁给村里的山鬼。山鬼和爹一样爱喝酒。木木虽然是一个哑巴，还有～点傻气，但白天能做饭，黑夜能暖脚，她不答应嫁给山鬼。

木木哭。

哭也没用。

木木就把玻璃球球藏在铁棚里，藏在墙缝里，谁也找不到。

到嫁那一天，人们在村里却找不到木木。

一天，铁棚里起了大火。

起火那天，木木跑回来了，她不顾大火，冲进铁棚，翻来翻去，好象找什么东西。

铁匠要冲进大火救木木，“哗”的一声，半边墙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