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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周围的秘密

2009-04-29杨献平

青年作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男声女声莲花

如此隐喻:从花朵开始

莲花谷在冀南与山西交界的地方,属华北或者北方地区。战国年代,附近邯郸出过赵武灵王、韩厥、程婴、公孙杵臼、蔺相如、廉颇、赵奢、李牧等有名的雄主与能臣,名将和贤者。为了抗拒匈奴,赵国在这里修建了蜿蜒百里的长城。唐朝的李世民和窦建德在这里进行过战争,还有明朝的朱元璋和陈友谅……日本名将之花阿部规秀在这里被杨成武将军击毙一村子南面,有一面面积在一千公顷以上的松树林——听说是六十年代时,由飞机播下,人工扶正的,现在已是郁郁苍苍,与先前就在、漫山遍野、无处不长的洋槐、秋子、核桃、板栗、杏、桃、梨、苹果、柿子、材、椿、松、柿子和山楂树一起,将村庄围了个一叶障目,水泄不通。

花朵们是树们的强项,也是它们招人喜欢或者孤芳自赏,或者专门向人炫耀的一种资本和方式。其中,核佻树花不怎么好看,虽然也黄,但黄得不够彻底,虽然小,可小得叫人不注意。只是数量多,面积广,哪里要结核桃了,它们便出现在了哪里。夹在发散着臭味,且时常生有大批册粱(一种绒毛带毒的昆虫)的叶子间,让人不敢接近,也不会喜欢。

倒是板栗树的花朵,虽然也小,但金黄金黄,让人首先想到小米,再想到黄金,远远地,就嗅到一股浓郁的蜜香。花落之后,它们还会吐出一条粉黄的长须,挂在果实之上,像新生婴儿的济带。梨花是神仙在人间的灵性植物,据说,每年的五月初五清晨,远远近近的梨树无一例外地被削去了枝尖——老人们说,梨树枝尖是仙女用来修房做床的唯一原料,也可能是她们要从梨树的枝尖中提取水滴,用来润肤或者酿酒。

而梨花的白叫人眼晕,大致是太白——或许是村人习惯将白与孝衣孝服抑或死亡联系起来,因而任凭梨花开得再美,再多诗人和文章家赞叹,也还是从心里不喜欢一由此,梨树和梨花是传说中神仙们的日用品,也是人间某种审美观和习俗的隐喻。桃花惹^喜欢是正常的,桃花是真正的人间之物,红而不粉,妖而不艳。既有白色粉底,又有红色脸颊。它们是美女们最好的象征,是男人们心目当中的微缩美人和男人们对女人的唯美体现。

在莲花谷,杏花大都开在山野,和桃花一样,只不过落寞了一些。我小的时候,房屋背后的野地,杏花们最先推开春天的门楣。在还料峭的风中,颤抖着也舞蹈着,孤独着也喧闹着开放——山里的野黄蜂最喜欢杏花,一天到晚在花上趴着,一动不动。还有不少的大头蜂,一次次从花上滚下来,又嗡嗡地爬上去。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黑蜂,不知怎么着,就死在了杏花上面。不过,风稍微一吹,就落在了地上——每年春天,在杏花之下,总是可以见到成百上千的小黑蜂尸体。

小麦开花和玉米开花一样,叫人想起劳动,想起这一年的肚子和下一年的光景。在我心里,小麦花、玉米花和土豆花、黄豆花一样,是劳作和汗水的代名词。任凭它们长得再朴素、再媚俗、再美丽,我只是会想到这些。其他如诗意、如大地、如永恒、如稼穑、如“粮乃国本”“无粮不安”“无粮不稳”“民以食为天”“兴农强国”等等都没有关系。

倒是天地边缘的野菊花叫我喜欢。它们一般不扎堆成群,而是你离我远一点,我再离你近点的相互张望或者独自芳香。它们的味道是苦涩的,只有蝴蝶喜欢,时常翩翩落下,鼓着翅膀,跳一会儿古典舞或芭蕾,然后慢巨飞起。另外,最好的花朵是酸枣花,金黄色的,一簇一簇,在枝头,在尖刺之间,似乎是荆棘中的某些神灵的口粮或者使者,看起来亲近,却若要爱,必然要做好流血的准备。

在五月盛开的洋槐花也是,剌虽然不够尖利,但扎人也很疼。特别是新生的枝条上,黑里泛红的刺足有两个厘米,而且体格庞大,特别脆,若是扎得深了,就自行折断,还得用针挑。我小时候,就吃过它的亏,以致左手腕肿疼流脓,看了好多医生都没看好。还是我自己,发现一点黑,叫大姨妈用针挑,才把那根三个厘米的洋槐树刺捉了出来。

洋槐花是蜜蜂的好情人。心中有爱的第三者。附近养蜂的人家,把蜜蜂放在洋槐林中,连续一个多月,能打很多的蜜,其蜜质也好,常常能卖出好价钱。若是论数量和规模,在莲花谷,洋槐花的面积是最大的,它们分布在每一个山岭和山坡,即使沟壑之中,也都是它们的子孙或者远亲。一棵树上,盛开的花朵足够一辆架子车拉,若是把莲花谷的洋槐花全部摘下来,装一百个车厢应当没问题。

紫荆花是紫色的,漫山遍野,面积大,也芳香,但人很难嗅到。紫荆花的香味大致是给野地的,包括其中的一些动物和神灵。每年春天,它们开放的速度与春天的进程成正比。老朽但仍旧翠绿的枝茎之下,新枝滋生,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与身边的老人们齐头并肩。摇着一身的新鲜叶子,在风中领舞。在它们的根部,时常是野鸡、野兔和灰雀的家,偶尔窜进来的蛇,将它们的卵和孩子一口吞下。

在我眼里,苹果花是淑女的象征,甚至有些红颜薄命的味道,它们尾随梨花和桃花之后开,具体什么时候开的,谁也没见过。尤其在雨中,春天的雨,滋润人心也使得苹果花楚楚动人,惹人爱怜。我小时候,每次看到苹果花,晚上就做梦一梦中的苹果花,不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就是美如天仙的大女子;不是冲着我笑,就是和我手拉手。到后来,她们就到了我怀里,赤身裸体或者穿着光滑的丝绸内衣。

还有一些,如山楂花、野葡萄花、山丹花、黄芩花、桔梗花和柴胡花,它们住在深山密林中,一般不与人见面,也不愿意人看到。山楂花开了,在秋子树、岩石之间;在麻雀和弹弓(俗称,一种飞鸟)的翅膀下;在斑驳的阳光之下——它们开了,开着开着,就被闷热的风打散了,然后结出青色的果实。山丹花、黄芩花、桔梗花、柴胡花则被夹在茅草或者灌木之中,独自开放,也独自凋零。它们的美,只有偶然遇到,才会发现。通常,与它们遭遇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如果我是另外一朵花,我会距离它们近些,再近些,直到和它们合二为一。连刀子和雷电都难以分开。

民间立场:动物们的传奇

莲花谷四面环山,高纵以及低矮的山,它们分开,但却藕断丝连。它们高大,但在人的脚下。站在上面,四边的世界很小。散落其间的大小村庄像是成片的岩石,而人——我们则都像蚂蚁,像甲虫,像从来没见过的这一些和那一些。因了那一片森林。莲花谷幽深神秘起来。也绿色和臃肿起来。森林不仅养育了树木,还有灌木、野草、藤萝;还有落叶、不期然的尸体、年复一年的风、总是不会直接落地的雨和雪。

当然还有在里面穿梭的我们一先祖和后世子孙。也当然还有它们:能够活动的事物,划破皮肤会流出殷红鲜血的动物。但我们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就地而生还是远处迁来一至于怎么迁来,为什么迁来——莲花谷一带缺乏很好的观察者和野生动物专家一没人记录它们,尽管村人时常在遇到或者听到的时候,对它们的行为表示诧异。甚至直接会与它们正面遭遇。在我还小时,每到

傍晚,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狼叫之声此起彼伏。第二天早起,总会传来谁家的猪或者羊只被狼吃得只剩下一条尾巴或者两只硬角。

羊只、牛和猪是上帝派往人间的使者,是救世的佛陀,用自己的肉体阳遏人类猎杀和嗜血本性当中的恶,用现世的死亡,一次次唤回人间一再丧失的善良、忍耐、牺牲、奉献和博爱精神。另一些可爱的动物,如松鼠,不一定生活在松林里,秋天,它们会在村庄附近的深山出现,在核桃、柿子和板栗树上蹦跳,像是平地冒出的神灵。附近田地里遗留的玉米、豆子和花生等农作物成为了它们猎取的对象。人总是与它们作斗争,用破衣烂衫再加一顶草冒,做成人的形状,用来威吓这些喜好剥夺人劳动成果的小精灵们。

有不少人家,养的鸡总是失踪,把一身鸡毛留在鸡窝里。有一次,不知谁发现了一只黄鼠狼。众人追赶,黄鼠狼无处可逃,一边放着臭屁,一边三下两下爬到了一棵老高的椿树上。众人够不着,就喊叫,有人还点起了火把,作势烧树。黄鼠狼开始很惊恐,可只是火把在动,树不动。一下子明白:人点这火是做样子的,根本舍不得把能当梁用的椿树烧掉。

黄鼠狼索性骑在树杈上,看着下面大呼小叫的人,一脸无所谓、镇静和顽皮。人喊得累了,方法也想尽用尽了,见还是奈何不得黄鼠狼。黄鼠狼可能想到了,不间断地放臭屁,树下的人纷纷掩了口鼻。黄鼠狼愈发得意。人气得哇哇乱叫,但毫无办法。只能弃之不顾。人前脚刚走,黄鼠狼后脚窜下椿树,钻进茅草,不一会儿,回到了自己在山里的家。

那时候,关于狼的传说最多——大致是母亲为了吓唬小孩,不要他们在黎明和傍晚在林子外面乱转。我母亲说,某个村子的一个小孩傍晚回家,在村外遇到一匹狼,狼一伸舌头,就把他的半张脸舔没了。还说:某人深夜去深林里偷别人家的苹果和杏子,路遇群狼,一声都没喊出来,就被狼撕碎了。更神奇的是,有一个人被狼救过,还奶大了。长得也像狼,回到村子,多年没人愿意嫁给他。某一个月圆之夜,一群狼突然进入村子,围着那人的家大声嚎叫。声音凄厉而悲怆,尖锐而决绝。

狼叫了半宿,那人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胆大的人趴在窗棂上看。只见众多的狼,在一只头狼的带领下,呈线状把那个人的房屋团团围住。那人出来之后,也发出了一声狼嚎。尔后,跟着群狼,一起奔出了村子。此后,许多年过去了,那人没在村子出现过。

再就是狐狸,它们显然都成精了,一个人看到:大中午的,一个穿蓝布上衣的中年妇女,胳膊挎了一只篮子。篮子也用蓝色的绸布盖着。一个人,袅袅婷婷地从根本无路的深山出来,到供销社买了香油、甜果和饼干,还有食盐和画布,又袅袅婷婷地消失在深山之中。

还有人看到了,这个容貌美丽,且带有浓郁狐臭的中年妇女,不止一次从那里出来,在供销社和后来的商铺购买东西之后,转身消失在群草蜂拥的深山之中。至于她的家——有人指给我看:一片茂密的草丛,不同颜色和不同品种的草织成一个庞大的阴凉,即使在草枯之时,即使进去两三个人,也会看不到任何踪迹。山下有一座早已倒塌的房子一很多年前的一户人家在身后时光中唯一的存在——听祖父说,在我不知道的年代,一个人在那座房屋当中上吊自杀之后,它便被^遗弃了。

在莲花谷,更骇人的可能还不是成群结队的狼,獠牙参差的野猪,它们的嘴巴是最好的犁铧,牙齿是最尖利的钢刀,皮肤是原始的防弹衣。现在,它们嚣张到了白昼入侵村庄的程度,不少人捕猎,但骇于它们持久的爆发力和不妥协的复仇品性,总是心惊胆战,不敢存有侥幸。有一年,一些人捕到两只,拉到城市里,卖了一万多块钱。

还有蛇——莲花谷的人们将这种软体动物称作长虫。在古希腊,在中国古代,它们是情欲的象征,甚至有着同性隐喻的矛盾和尴尬。而在莲花谷,没人想到这些。我们只是觉得:长虫是神性和灵性的,是神仙们的宠物,或者某种邪恶的象征,恶灵的附着物,灵魂在某些时候现身的导体。在莲花谷,没入故意伤害长虫,除非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孩童和不明世事的二愣子,他们才会采取铁锨斩断、乱石砸死的方式,将遇到的长虫置于死命。

有人说:村子的老水井里,就住了一条美丽而妖艳的蛇精(大概是受《白蛇传》启发)。有些时候,那蛇精趴在附近的一棵杨树上,上身是人,下身还是长虫,冲自己中意的男人们媚笑,以猩红的舌头和勾魂的眼睛,让他们魂不守舍,想人非非。正好的是,村子里的一个未婚男子,当然长得很漂亮,大中午去水井挑水,回到家里,还没放下扁担,说了声:“俺去给蛇精当女婿了。”就倒地而死。

还有一次,一个半大小子在河里打死一条长虫,正在切齿高兴之间,许多的长虫不知从哪里来,眨眼功夫,就爬满了整个河沟,而且蜂拥不止,层层加厚,一条条扭动着,翻滚着,将那小子围在中间。他母亲听说了,哇的一声大哭,跑回家里,拿来柏香、馒头、蜡烛和冥纸之类的,跪在河谷边祈祷。声泪俱下地致歉,请求蛇精原谅。

而最浪漫和可爱的就是麝了,它们躲在深山,以名贵药材的身份,也依照自己的本性。可它们总是抵挡不住弦声的诱惑——低沉或激越的二胡,是它们一生最美的享受,也是致命的利器。祖父说,人要想捕捉麝时,根本不用漫山遍野地跑,只要在夜晚拉响二胡,麝们就不由自主在弦声之中迷醉,不断向着弦声的发源地靠近——到最后,麝一动不动,任由人将它们俘获。麝的这一行为,实际上是动物向人的靠近,当然,也是动物对文明的进化。美和美的形体及其真髓的认同,在绝妙之音和天籁之中,葬送身体,用来超度灵魂。

野地私语:往事的另一种记叙

多年以前,我才十五六岁——在莲花谷,有些夏天晚上,我和父亲躺在沟壑之中,四边的羊群在黑夜中倒嚼,或者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所惊吓。其中的一晚,我独自躺在羊群上方的茅草窝棚。抬头看着星星闪烁的天空,幽蓝之中有着无限的神秘。两边的山峰以老虎或者将军,魔鬼抑或神仙的姿态,矗立在幽深的夜幕之中。睡到后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而父亲还没来到——我听到微风掀动树叶、流水敲打卵石和鸟儿们的梦呓,还有夜虫们不妥协的歌声,乃至更远处的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由远而近,在我耳膜和内心当中,惊起一大片恐惧。

尿把肚子胀疼,但我不敢起身去撒。只能待在茅草的窝棚当中。焦急而又无奈地等待黎明。站着或者卧着倒嚼的羊只们似乎无动于衷,牙齿和青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我想,这深夜之中,幽谷之中到处都是奔走的神灵,它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和心情,在我的周围,在我可以看到的地面、空中,乃至幽深的洞穴之中,做着各自的事情。

它们也会冒犯我,或者对我视而不见。羊群忽然一阵骚动,卧着的急忙站起,站着的欲做奔逃状。我心中一凛,想它们一定是看到的什么——顺着羊们眺望的方向,我大着胆子看了一眼,黑幽幽草坡之上,除了风,什么也没有。

我又想到了不好的东西,忽然浑身发冷,头发直竖。我埋怨父亲为什么到这时候还不来…一若是有一个人出现,不一定是父亲——我也会非常高兴。但是,若对方是一个陌生人,我会把他们当作幽灵或者魔鬼的化身。

正在紧张的时候,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像是两个孩子,不,是两个刚刚成年的男孩和女孩——男声(略带惆怅):我们都长大了。女声(语气也颇为惆怅):是啊,我们终于长大了。女声(疑惑):什么叫终于长大了?男声:是终于,以前我们总是太小,不能像大人们那样飞快地跑和采食。女声(高兴):是的,大人和孩子的体格不一样。男声说:长大了,我们可以像大人们一样自由了。

说到这里,声音断了一会儿,四野寂静。夜虫的鸣声铺天盖地。正在诧异之间,忽听得男声又说:我们在这里多少年了?女声:大概三年多了吧。男声:这是人类时间。女声:我们和人类一起生活,用他们的时间,也没错。男声(哼了一声,有点不屑):和人生活在一起就要用他们的时间吗?女声:人类的时间简单方便,我们的时间像是身上的绒毛,怎么都数不清。男声:那不一定,我们的毛发脱了会再长起来,人类的时间过去了再也不回来。

女声嗯了一声,尾音很长。男声(有点兴奋):我们长大了,应当该做一些事情了。女声:那该做些什么呢?男声:我们结婚吧。女声:(重重地)哦了一声。男声(急切地):怎么了?女声(略为惊慌):没……怎么?男声(惊异):不对,你一定想到了什么。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女声(慌):真的没想到什么。男声(颤抖):那你愿意嫁给我吗?女声(沉默)。时间静寂。男声:你不愿意吗?女声(支吾):哦,这个问题我……还没有认真想过。

男声(失望):那就是……?女声(解释):你别误会。我只是说我还没想过。男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距离我所在窝棚,由远而近地走来。我觉得惊奇,翻身坐起。从窝棚一角,拨开茅草,朝外观望。只见一只轻盈的黑影,在岩石和草丛中,一跃一跃地奔来。从轮廓和体型上看,开始是一只野兔。后来觉得野兔的身影不会这么轻盈,体格也不会这么小和瘦。

它应当是一只小松鼠或者别的一些什么我没见过的小动物。它走到我所在的窝棚,停下来,在一块岩石上蹲下。端着脑袋。看着对面的山坡,长时间不做声,也不动。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只是知道它此刻的心情和我一样不大好。我看着,它显然没有看到我。我浑然忘了憋着的尿,也浑然忘却了四面围绕的恐惧。许久,岩石上的小松鼠忽然发出一阵吱吱的声音,像是在吵架,也像是在哭泣。

我想这个小动物是悲伤的,而它的悲伤,大致是被另一个小动物的拒绝而导致的。我依稀记得,另外一只女声的小动物说过一些令我也跟着感到伤心的话——它们都长大了,像两个人,一个男孩和女孩,男孩在夜深人静时候,对女孩说出自己的渴望。而女孩却以简单的而又残忍的方式,拒绝了它。

或许那个女小动物确实没有想过那个男小动物提出的问题——这不能怪它,也不可以指责和记恨它。它们是两个和人一样的生命,两个形体相同,心性一致的小动物。它们的爱情和欲望,本能和天性,都是自然的,像人一样不可避免,也不可掠夺和篡改——想到这里,我忽然发现,岩石上的那只小动物早已不知去向——空空荡荡的河谷之中。霎时间空无—物。

我想它去了哪里?是不是回到了先前那只身边?还是去到了别的地方?我使劲扒开茅草,让空隙变大,眼睛在不停搜索着小动物的身影——从山坡到树林,从沟壑到附近的草丛,在忽明忽暗的山谷之间,想要找到它或者它们的影子。我大着胆子,到外面方便,睡眠中的羊只像是一堆散落的岩石。打了一个寒战之后,我觉得畅快,重新回到茅草窝棚里,就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一阵私语声。

男声:哦,你终于回来了。女声:来看看你。男声(兴奋):哦!女声:怎么了,这副样子?男声:这不高兴吗?女声:是应当高兴。男声(诧异):为什么?女声(悠悠):我知道,我们长大了,除了灵活矫健的四肢和日复一日的采食、奔跑和躲藏之外,还有天性、本能和宿命。男声(嗯嗯):是啊!只要有出生,就会有长大。只要活着,就会有本能和宿命。女声(有些悲伤):哦,难道仅仅是本能和宿命吗?男声(有点惶恐):不是的。还有爱、责任和梦想。女声(释然):你说的好,早该这样说的……尔后,一切无声。夏夜的山谷之中,到处都是内质凉爽的清风,草根在泥土中沉睡,昆虫在叶片上盘踞黎明。

祭奠与怀念:生命存在及其消失之后

在莲花谷,我最痛恨的一个人在前几个月去世了。她比我在莲花谷最景仰和最热爱的,看不起和不熟识的那些人活的时间都要长——在这个世界上,我热爱的人不仅仅是我喜欢并给予我某种好处,而且还有那些时常心怀善意,不做恶事的人—一塞里要说的,仍旧是我的爷爷,这个早年失明的人,莲花谷最早土著居民之一——未失明前,爷爷读了不少书,还娶了我奶奶,生育了父亲和姑母。到他真正看不到这个世界时,一些文字、传说和经历已经刻在了他的记忆当中。更令他觉得幸福,与常人并无差距的因由是:他的儿子和女儿分别成家立业,且有了三四个孙子和外孙。家境虽然不太好,但也没落在人后。

幼年时候,爷爷就把《三字经》和《百家姓》《增广贤文》《中庸》背得滚瓜烂熟。失明之前,正好赶上“文革”,也将《毛泽东选集》和《列宁选集》等熟记于心。此外,还熟读《三国演义》《七侠五义》《水浒传》等民间话本。等我能够记住和运用一千以上汉字的时候,爷爷找了好多废旧的报纸,订成几个大本子。

他躺在炕上。我趴在炕沿。他不断背诵上述书籍中某个标题和段落,我飞快地在报纸上写出——当然会有生僻字和错别字——到现在,我只是记得其中一些充满火药味的词汇:“阶级斗争”“修正主义”“革命”“炮打司令部”“资本家走狗”“新民主革命”“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等;还有“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和“却说先主在永安宫,染病不起,渐渐沉重。至章武三年夏四月,先主自知病人四肢,又哭关、张二弟,其病日深;两目昏花,厌见侍从之人。乃叱退左右,独卧于龙榻之上。忽见阴风骤起,将灯吹摇,灭而复明。只见灯影之下,二入侍立。先主怒曰:‘朕心绪不宁,教汝等且退,何故又来?叱之不退。先主起而视之,上首乃云长,下首乃翼德也。”(《三国演义》第八十五回)

如此的词汇和段落,最开始,我觉得懵懂,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含义。只是硬着头皮听写。遇到实在写不出的字,就询问爷爷一爷爷说的是繁体字,我怎么也想不清楚,就用汉语拼音代替。抄到最后,几大摞报纸都被写满了,与原先的铅字和油墨交织在一起,等我再次辨认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时间渲染和模糊了。

那些日子,夜晚是传说的盛宴,想象的疆场。睡眠之前,爷爷总是讲一些故事一月亮里的嫦娥、妖媚的狐狸、骇人的白蛇、贤淑的七仙女,还有聪明机智的孙晤空、好色且懒的猪八戒、不明是非,且有些迂腐的唐僧……尤其是在月亮的晚上,我在聆听中看着深蓝的天空,穿过繁星,眼睛在布满黑斑的月亮上,找寻嫦娥——总是在想:孤独一人的嫦娥现在在做什么?那个叫做羿的男人,现在又在哪里?想横跨天宇的银河——隔河相望、寸断柔肠的凡人牛郎和仙子织女——可恨的王母娘娘,怎么能把世界上最好的两个人分开,让他们时常相互看到,而不能像爷爷奶奶那样长相厮守。柴米油盐?如此这般,在内心追问和怀疑一番,又想象刚刚哞叫的黄牛,它能不能也将自己双角摘下,成为我和心爱人遨游天空的飞行器?

还有门后矗立的扫把一能不能真的像传说那样,在大年初一凌晨,骑着它绕椿树转三圈,就会腾冲而去,自此成为神仙?——此外,爷爷还讲了许多同在莲花谷,已经去世或尚还健在的一些人生平事迹及其特别人生经历——有一个很老的人,去世当晚,突见一绺火光,在其坟地之外的树林里快速游荡。斯时,村人还都在吃晚饭,那绺火光在刚刚升起的栗色夜幕之中,给人一种诡秘的感觉。民兵连长垒了枪支,站在高处扣动扳机,凄厉的枪声使得那绺火光受到了惊吓,迅速向坟茔奔跑而去。还有一个邻村的汉们(莲花谷对已成年男人的俗称),有一个不良嗜好,认为男人的精液是世上最有营养的东西。他骗了好多半大小子,让他们胀大,然后射出……而其他一些人,则认为这样对孩子的身体有害,纷纷声讨并殴打过那个汉们。

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连这些也说给我听,令人思想复杂。而当我们新盖了房子,搬离了村庄。爷爷也离我远了,晚上再也没有和爷爷一起睡过。十七岁那年冬天,刚刚吃过午饭,爷爷躺在炕上休息,奶奶去往姑母家。等姑母来到的时候,却发现,爷爷已经去世。请来的医生说:爷爷死于脑血栓,还可能是心脏梗塞……这是我在莲花谷遭遇的第一桩死亡事件。晚上,和父亲等人为爷爷守灵——半夜,仍旧躺在原位的爷爷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声音悠悠地,像如释重负,像最后的叹息。心有不甘而又无可奈何。父亲摸了摸爷爷的胸口,觉得还有热气。哭着说:俺爹还能活过来多好!熬到后半夜,爷爷还是没能醒过来,万籁俱寂时,放在屋地上的空棺材忽然发出呼隆隆的响声,像飞速旋转的空碾子,还像滚了一块铁石或者石头。这时候,守灵的人才说:看起来是活不过来了,棺材都等不住了。我听了,不知道他们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棺材的响动和人的生死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直到下葬,我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不是不悲伤——但悲伤也不会流下眼泪——爷爷的死,让我猝不及防,也使得自己在某种时候觉得了生命的不确定性。那些年间,祖父就埋在老坟地里,墓前是水渠和麦地,背后是松树和洋槐树,再向上,是渐次升高的山坡。每年夏天,放水浇地的时候,奶奶和母亲都会说:你爷爷被水泡着,多不好受——话中的意思,好像爷爷还有知觉一样。

每次看到和路过,我都会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情境,想起那些故事、传说和荒诞不经的人生趣闻。八年后,奶奶也去世了,父亲和母亲将爷爷的尸骨重新挖出来,装上新的棺椁,与奶奶一起,去到了离村四里外的新坟地。那里极少有水,也开阔亮堂,四边的田地之间,庄稼年年生长,也年年消亡。爷爷奶奶合二为一的坟茔之上,荒草成堆,在暴热的夏天,制造出的一片阴凉。冬天则像是厚厚的一层棉衣,替他们挡住了不少野地的寒冷。

爷爷去世的第二年,我就离开了莲花谷。每隔几年回去一次,参拜和依偎在逐渐老去的父母。也要到爷爷奶奶的坟前祭奠和怀念。夏天,坐在茂密的青纱帐中,点燃柏香、冥币和黄纸,一个人面对两个人的坟墓,想起从前,那些早已黯然失色的故事、活色生香的场景、内心的惭愧和泪如雨下的哀悼……时光的使命是消失和带走。我一直想:爷爷奶奶的尸骨还在,而灵魂呢?冬天时候,北风呼啸,崭露头角的冬麦紧贴着结实的土粒,嫩绿的身子摇晃不止。成灰的冥币和纸张像是黑色的蝴蝶,从此处起飞,擦着冬天,不知去向何方。

每次去祭奠,我都想:爷爷奶奶会在晚上让我做一个梦,梦见他们现在的生活,还有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可是,每次晚上都空空如也,爷爷奶奶总是不肯走近我的梦境来看我一眼——我想他们可能还在生我的气:爷爷死时我没有掉眼泪,奶奶去世我没有在身边……有一次,和妻子一起去,起身后站在阔大的坟地前,看着爷爷奶奶之前的那片空地——我忽然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老了死了,躺在这里——在绵延无际的人间,莲花谷以东的野地上,成为一颗亡灵,并且以黄土的形式,享受同类和后代(可有可无)的怀念和祭奠。

观察手记:土豆的秘密

土豆花儿开放,是一簇簇的自。只有花蕊当中,才见微末之红。在莲花谷毗邻的山西境内,有一句民歌这样唱道:“山药蛋(土豆)开花一咕嘟白,小鸡子透过扳机来。”(山西民歌《七十二开花》)而在莲花谷,土豆的种植面积比较小,前些年有人种了,卖给专门收土豆的入,贴补家用。现在,随着田地面积越来越少和土豆品种的“近亲繁殖”,在莲花谷,土豆的长势愈发不好,收成不丰,村人便就越种越少。

土豆通晓全世界的秘密,从地上到地下,它们是最务实的通行者、参与者和悟道者、乃至终成正果的修行家和大智若愚者——每年五月,土豆秧子高高乍起,瞬间开出花朵,引来许多蝴蝶和蜜蜂。但往往在这时,莲花谷—带常常大旱。土豆和玉米一样。对水的需求量很大。为保证它们的正常生长,如期结出拳头大小、且又绵甜好吃的土豆。村人们在没水可浇的隋况下,只能手提水桶,到就近的水井或者水洼中,把水提到地里,再倾例在土豆根部。

大中午是不能放水浇土豆的,因温度高,冷水乍进,会使土豆变得干硬难吃,也不能使正在生长的土豆露出地面,太阳晒得多了,就会发青,吃起来很辣,且还有毒素——夕阳西坠,余光在莲花谷附近的田地和山坡上荡漾。蔫了的玉米、豆子和谷子们正在舒展身子和脸蛋。土豆们紧缩的身子也正在徐徐打开。我放学回家,就提了水桶和水瓢,到土豆地边,舀了浑浊的水,再拎到地里。

连日的暴晒,土豆地里裂开了无数的缝隙:一是土豆成长的结果,二是干旱所致。我看到了,就觉得心疼,急不可耐地把水倾倒进去,哗哗的水,在土豆根茎之下,冲起一片黑色的泥浆。紧接着,传来咝咝的响声。泛着水泡的地面不一会儿就洇湿起来。裂缝顷刻无踪。

那么多嗷嗷待哺的土豆,让我有一种紧迫的压力。心想,它们就像是一群受委屈的孩子,都在等着我安抚。我上下跑动,一提再提。一直提到太阳在西边的山后被黑夜俘虏了,才可能把整片土豆地浇完。在薄暮之中,土豆花白得叫人想起棉

花和雪团……以及女性胸口露出的那些洁白——葱绿的叶子变得幽暗,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而泥土渗水的声音,虫虫鸣却越来越响亮。有一些飞高飞低的萤火虫,从荒草丛生的河滩、近处的山坡、甚至村人堆放土粪的地方,毫无声息扑面而来。掠过土豆花和蛤蟆的鼓噪,在我眼前飞舞,有的触到了我的鼻梁和眼睛,有的在我怀里碰壁,跌落尘埃。

到农历五月中旬,土豆就可以吃了。菜蔬稀少的莲花谷,很多人就开始抛土豆炒菜吃了。我们家的土豆总是从最不起眼,旱情最严重的地方抛起。这活计我干不好,但父母忙时,必须硬着头皮上阵。我扛着镬头,走到地边,先找了土壤最薄、秧刊氐矮萎顿的地角,扔下荆篮。先往手里吐一口唾液,双手搓搓,然后抓了镬头,瞅准其中一株三十公分开外的地方,使劲抛下去。只听得噗嗤一声,明亮的镘头插进了泥土,再使劲一拉,土地裂开,被众多细小根系联系在一起的土豆们便都暴露开来。

洁白的土豆,像是孪生众兄弟,亲密小姐妹;抑或是住在地下的神话小矮人;还有传说中隐匿的仙丹妙药。我蹲下来,轻轻拉出藤蔓,根部的土豆还是不舍得养育自己的藤蔓,也随着破土而出——我一个个捡起来,放在手里,搓掉它们身上粘连的泥土——光光的土豆,洁白的土豆,浑圆或者扁平,微小或者硕大,都让我觉得有了一种收获的喜悦。

它们满身斑点,褐黑色的,像是无数的眼睛——照亮地下的生活。这种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旅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过程。那些褐黑色的斑点,大致就是土豆们在泥土之下用以张望和呼吸的眼睛与嘴巴——白色皮肤之内,还是白色,白色的汁液像是沉淀的奶液。在我的手里,有一种爽滑但不粘腻的快感。

有时候,我会不小心将它们斩为两半,这总是会让我受到母亲和父亲的斥责。在他们眼里,这样的行为不仅损坏了土豆的完整性,更重要的是,这是对土豆和自己劳动果实最大的不尊重。其实,我也觉得惋惜,完整的土豆,就像完整的一个人,谁见谁喜欢。——我没有办法,等刨完之后,就提了荆篮和镬头,蹲在河边一个个地清洗。土豆在手里褪下衣装,它们的眼睛和嘴巴被我刮下来,洁白而鲜嫩的身体越发赤裸。忍不住用牙咬咬,有股清脆的味道,在口腔炸开。

我喜欢这样的味道,但很少生吃土豆。有些年暑假,到山里去打柴或者捉蝎子,饿了,就偷着抛谁家的土豆和红薯、掰别人家的嫩玉米,找一个阴凉的地方,点起火堆,把土豆、红薯和玉米放在里面烧烤。大约半个小时,玉米就熟透了,黑黑的玉米,冒出芬芳的香气。虽然吃得两嘴发黑,但仍旧津津有味乐此不疲。烧熟的土豆比红薯和玉米更好吃,剥开一层硬皮,土豆内核就像是粘结起来的糖球,沙沙地绵。

这样的野炊,我以为是最美的生活。有时候想:只要有烧土豆吃,让我到山里当个野人都喜欢。还想:这辈子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给我土豆吃,我就饿不死,以为是最幸福的生活。那些年,母亲不在家,或者在家,我都会自己动手,炒一大锅的土豆片或者土豆条,加上几瓣蒜或大葱,再加适当食盐,我和弟弟就能比平时多吃好多饭。

我还喜欢煮食土豆,莲花谷的人,也都有在稀饭中放土豆瓣、豆角、花生米和红薯的习惯——唱《七十二开花》的山西农村也更喜欢土豆。我老舅所在的左权县某个村庄,人们种了土豆,除自己吃外,多余的用来卖钱,或者换莲花谷的白面——煮熟的土豆,皮开肉绽,吃在嘴里,那种快感——不喜欢的人根本感觉不到。我还喜欢用土豆烧牛肉和排骨、吃甘肃古浪^做的土豆饼和土豆泥饺子。

从莲花谷到莲花谷之外,我的世界似乎只有土豆那么大。而土豆,却满世界生长,它们是人类的食物,也是全球性的植物,在不同国度的土壤中,在不同的镬头、火焰和烹调用品中,始终保持了土豆的模样和味道——而相对薯条和土豆条一我更喜欢煮土豆、蒸土豆、土豆泥和炖土豆——土豆是我在世俗之中,最热爱的食物,虽然素,但有着肉质的口感、土生植物的贴切和令人放心的实在感——土豆构成了我对食物生生不息的渴望和满足,也似乎只有这些土豆——只要有土豆,我都以为它们是世上最好吃的菜肴。

但很多地方的人不善于做土豆菜,要不油炸得过狠,要不半生不熟。我以为这是糟蹋土豆——这些年来,我总是渴望能在五月前后再次回到莲花谷,浇土豆和吃土豆是其中最为诱人的因素。还有些时候,想在巴丹吉林种植一些土豆,可就是盐碱土地,不宜土豆生活。另外,虫子也太多。还没等土豆向地下的泥土、昆虫和幽灵们告别。就被虫子们吃得千疮百孔、魂飞魄散了。

前些年,我为土豆写过几句诗,用以表达自己对于这种泥土中生长和成熟的人间美食喜爱与感恩之情——“从泥土的宫殿找到你/大地幽深的子宫/亲爱的土豆。我们是前世的兄弟/今生的夫妻/在尘世,我一次次想到你/在日光下抚摸。在内心铭记/在同样有黑暗的人间/用牙齿和舌头/一次次亲吻、嚼动、吞咽/用柔软的胃部提取/这一具血肉之躯/一颗灵魂,与你生死不离/与你轮回消长——我们紧紧拥抱/就像这众生,从地下到地上/这暴露和隐匿的秘密/我们一一汲取,在坚硬的时间之中/以进入身体的方式/被他们,和它们,一次次吞噬,一次次谈起。”

午夜之会:忧郁的聆听者

房子新盖不久,我就搬了进去。我长大了,需要一个单独的空间。这座新房子是父母给我结婚用的。虽然我才十五岁。但在莲花谷,比我小的很多同龄人——父母都给他们盖好了房子。只等着他们长大,请媒人说个这样或者那样的媳妇,成家立业,了却一块心病。我父母也不甘落后,新房子修好第二年冬天,就请木匠打制了家具——组合柜、沙发、橱柜、双人床等一应俱全。

新房子中有一股崭新的气味,让我觉得新鲜。最初几晚,总是睡不着。眼睛盯着屋顶白花花的木头房顶,或者从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天空和月亮,摇晃的洋槐树、哗哗的杨树和叶子阔大的梧桐树,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静谧的夜色之中,鸟雀的梦呓——夜枭的叫声有些疹人,叫春的猫和闻风而动的狗,把黑夜叫嚣得幽深而恐惧。偶尔的车辆飞奔着消失,偶尔的脚步,在泥泞的路上踩出一大片回声。

我想到一些旧事,一些人和一些具体场景:空谷之中的狐狸、飞鸟、长虫和小松鼠,突然滚落的岩石和轰飞的鸟群、喳喳叫喊的野鸡和仓惶而逃的野兔们;我总是在这样的氛围和环境中劳作,不是捉蝎子卖钱,就是帮父母拉柔韧的葛条,用来捆绑东西。有些年暑假,我还代替父亲驱放羊群,在一人多高的荒草和灌木之中,发现鸟雀、野兔和狐狸的巢穴——更可怕的似乎是长虫或者地鼠。前者以神性和巫性让人惊惧,后者以个头和尖牙让人想起某些可怕的变种动物。

而在村庄之内,每家房屋之中,粮仓四周,那些鼠们很小,即使大,也不及野地鼠二分之一。有一年,我家鼠害严重,以致到了夜晚越人脸颊、啃咬手指的地步。放置的老鼠药不起作用,夹

子也无鼠可捕。无奈之下,只好从奶奶家抱了猫来,入住数日,鼠们便都隐匿不见,在地下或者屋梁上,不轻易和自己的天敌发生冲突,我也再听不到猫与鼠之间频繁的流血事件。起初,我以为鼠们真的怕了。从我们家跑到野地或者别人家里——有一个夜晚,我正要睡去的时候,忽听得房顶一阵踏踏乱响,吱吱之声不绝于耳。

鼠们在吵架,或者在为了爱情而决一死战,或者聚在一起讨论对策,乃至目前和今后一段时期的基本国策和战略方针。我睁开眼睛,想在屋梁上找到它们,可找遍每一条檩椽,也不见鼠们的踪影——可它们明明就在那里,吱吱的叫声和奔腾的脚步一次次震动我的耳膜。我打开灯,噗然而亮的房间,扰如白昼。伊初吵闹不休的鼠们一下子销声匿迹。

我关灯,黑暗之中,鼠们也还没有声音。待我昏昏欲睡之际,它们又开始大声喧哗一似乎挥旗聚将,擂鼓点兵。少顷。鼠们安静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过了一会儿,响起一连串的吱吱吱吱吱吱——紧接着,又是一阵吱吱吱吱吱吱——像是点验人数,又像是宣布命令,像电视上通常见到的“首领讲话”和“战前动员”。我没有了睡意,专心倾听一紧接着,又是一阵吱吱吱吱吱吱……好像是又换了一个领导者,声音较前一个更加浑厚和威严。

屋里屋外一点杂音都没有。鼠们控制了整个黑夜。以致这人间之地,成为了它们的国度和疆域——到后来,我听到其中一个说:下面,请各部首领把近期情况作简要汇报,每位不超过两分钟。话音刚落,又响起一阵吱吱吱吱吱吱声,但很小,好像在交头接耳。少顷,A说:莲花谷东南张小林家新到大猫一只,勤奋了得,日夜戮力。到目前,属下部属已有三十二人遭其捕杀和吞食。B说:属下开辟了莲花谷村中心粮店这一新战场。据初步估算,这里储粮在千万斤以上。C说:我部最近也遭受挫折。驻地莲花谷村赵大量家,最近布设了电子捕鼠器。凡粮缸米圈。都有设防。至今,我部已伤亡近三百人,还有十六位重伤员。D说:属下奉命开辟这片新领域,户主为杨献平,年方十五岁,属于典型无产者。其父母储粮全部放置在自己房屋之内,这里除了一些灰尘和干木头,比较漂亮的家具外,可谓四壁蛮荒,粒籽不见。是我鼠族召开大会的理想场所。

E说:我部所在莲花谷赵有亮宅邸,其家中储粮不多,且大都是面粉、稻米和喂养牲畜、狗的散碎物品。拖拉起来,难度大,战线长。万一遇到电子捕鼠器或者大规模的生化武器,我部磐定损失惨重。F说:我部虽然驻扎有利地域,但也存在较大难度。户主张则放,是莲花谷一带有名的懒汉和光棍,地不种,粮没有,吃穿还向爹娘伸手。而且整晚不在家,据可靠的消息称:张则放与邻村一个妇女有染,彻夜不归。要想从其家中获得粮食,自给本部并实现年储粮万斤以前的目标,恐怕有些困难。

G说:属下所部人马全部按照总部部署,分次分批进驻莲花谷各个农户家中。这些人中,新婚者居多,其共同点是:初涉婚姻。大都极尽肉体欢愉,夜晚和中午,也相拥消磨,对粮食置之不顾,我部抓住此有利时机,组织人马连续作战,转运粮食,现已经提前和超额完成了年度任务。H说:我部大都占据了莲花谷老弱人家,这些人爱粮如命,养猫者居多,施放生化武器者也多。虽然主体对象不足为虑,但其决心比任何人都大,措施也更周到细致。说:属下所部重点作战目标是莲花谷西面的赵大贵家,此人之妻盗窃之术比我鼠族犹过之而不及,每年五月和秋季,麦子和玉米房间都盛不下,堆得到处都是,我部制定了“稳步推进,快速转移”的行动策略,目前进展尤其顺利,储粮总数在千斤以上。J说:莲花谷周边野地,夏秋两季庄稼成堆,鲜嫩可口。作为我鼠族莲花谷分部重要的商品粮、特供粮和重要的乳制品基地,我们一边大量堆积,一边搞好深加工,极大地满足上层市场和特供商店的需求。K说:我部驻扎在莲花谷以东的山地当中,这里田地较少,但采撷和运送都很方便。为进一步提高我部作战能力,优化血统,我们遵照上级指示,与正宗野地鼠建立了长期婚配关系,以期混血杂交,改善血统,不出两年,战斗力必定得到大幅度的跃升。

K声音落下,会场安静了一会儿,其间夹杂了几声咳嗽,乃至擦火柴和交头接耳。少顷,一个威严的声音说:好,各部汇报完毕。下面请酋长讲话作指示。话音刚落,爆起一阵轰踏声,像是在鼓掌,热烈而整齐。一个崭新的声音说:综合各部情况,目前,我鼠族莲花谷总部总体发展趋势是好的,其中有问题,也有对策,有困难更有希望。大家讲得都很好,关键在于落实,希望各部回去之后,认真研究讨论,争取把各项工作做得更为扎实有效,安全稳妥地实现年度总体目标。

紧接着,又响起一阵轰踏声和吱吱声——听到这里,我仍旧平心静气,甚至入迷。尽管其中提到我——虽然言语刻薄,但也是实际情况——塞好像莲花谷鼠族的一场报告会或者形势分析会。其中措辞,有些似曾相识。对一些人家的形势分析,也颇到位。只是,我没想到:刚刚盖好的房子竟然成为了鼠族的会场,它们在深夜的聚会和发言——聆听之中,我忽然有一种羡慕,也还有一种惊奇一鼠族竟然也等级森严,谈事论事,冠冕堂皇。

而我,十五岁的少年,依旧是一文不名,未来如刀锋,充满悬念——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黯然神伤,听着渐渐离去的鼠们脚步,看着外面的天空,星星正在隐匿,微风吹过山岗。我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天光放亮,我把这一夜的遭遇说给母亲听。母亲一脸不信,我说是真的。母亲说:人咋能听得懂老鼠话呢?赶紧上学去吧一太阳普照大地之时,我已经坐在了课堂上,跟着抑扬顿挫的老师,逐句背诵杜牧《阿房宫赋》——“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可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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