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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成的中国现代性:启蒙主义还是后殖民主义

2009-04-17杨春时

粤海风 2009年2期
关键词:殖民主义国民性现代文明

杨春时

由于中国现代性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冲突,革命代替了启蒙,反现代性思潮长期居于统治地位,导致现代性的长期中断和发展滞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是在初步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后重建现代性的历史运动。现在,这个运动已经取得了历史成果,主要是市场经济的确立,为现代性奠定了社会基础。但是,在世界范围内,中国现代性仍然是滞后的、未完成的,这是一个基本国情。这主要表现为市场经济体制尚未完善,政治体制改革尚未完成,现代文化建设也没有实现,传统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仍然居于统治地位。因此,中国当前的历史任务仍然是走出传统社会主义体制,建设现代性,而不是批判现代性。这意味着中国仍然需要启蒙主义,仍然需要提倡科学、民主,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建立现代意识形态,完成“五四”开启的现代性任务。

但是,在90年代之后,启蒙主义衰落,后殖民主义兴起。而后殖民主义是中国新左派的理论主张。在对中国国情的估计方面,“新左派”认为中国已经实现了现代性,现在应当进行现代性批判(奇怪的是,他们一方面说改革开放前的传统社会主义实践就是中国现代性,并且加以肯定,另一方面又要用后现代主义批判中国现代性——似乎指的是西方化的现代性,从而在何为中国现代性的问题上出现了矛盾)。这是对中国国情的错误判断。他们进行现代性批判的武器,就是后殖民主义理论。后殖民主义是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它在现代性高度发展的历史条件下,批判现代性,反对全球化,解构西方中心主义。作为一种文化批判,它有一定的合理性,有助于克服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以及现代性和全球化的弊端。但是,作为一种学说,它同样存在着弊端。它把人类文化的传播和交流,与殖民主义等同起来。在批判欧洲中心主义的同时,否定西方现代文明。在批判现代性的弊病的同时,完全否定了启蒙理性,否定了历史的进步。特别是否定了启蒙理性的普世价值,把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永久对立起来,从而把东方专制主义合法化。后殖民主义的肇始者爱德华·W·萨义德,在其《东方学》中认为,东方形象是西方塑造出来的,“东方并非一种自然的存在”,由于“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霸权关系”,因而“可以被制作成——也就是说,被驯化为——‘东方的”。他明确地说:“我本人相信,将东方学视为欧洲和大西洋诸国在与东方的关系中所处强势地位的符号比将其视为关于东方的真实话语(这正是东方学学术研究所声称的)更有价值。”(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第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弊病在横移到中国以后更为突出,成为反现代性、反启蒙主义的思想武器。现在学界出现一种强劲的潮流,那就是张扬后殖民主义的理论,主张反思、批判“五四”以来包括新时期的启蒙主义,认为启蒙主义是接受西方后殖民主义的产物,国民性批判是转述西方殖民主义者的话语,中国被西方文化他者化了。中国是一个后发现代性的国家,现代性尚未完成。在这个时期,以后殖民主义批判现代性,就导致对现代性的毁灭。这不仅具有理论上的偏颇,也带来了实践上的灾难。“新左派”正是利用后殖民主义理论,否定“五四”以来的启蒙运动,反对改革开放,反对现代化,主张回到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和计划经济体制。从学术上说,这种思想有如下错误:

第一,中国从西方接受现代性,仅仅是片面的被给予——转述后殖民主义的话语,还是文明对话和实践选择的结果?现代性来自西方文明,这是不争的事实。但这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选择。鸦片战争以来,对西方现代文明,中国并不是一开始就接受,而是由抵制、反对逐步到接受、引进。中华民族接受“洋鬼子”的文化,批判自己祖宗的文化,是经历了长期的历史实践,进行了痛苦的探索和思考,才作出的选择。在鸦片战争前,中国人视中国为文明中心,视西洋人为蛮夷,因此拒绝向世界开放;鸦片战争失败后,意识到中国物质文明落后,西方的物质文明优越,遂有学习西方工业技术的“洋务运动”,但仍然认为中国政治、伦理优越于西方,坚持“西体中用”;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又意识到中国政治文明落后,西方政治文明优越,遂有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之举,同时也坚持中国精神文明优越于西方(如当时的孙中山、周树人都这样认为);辛亥革命完成后,民主政治失败,又意识到中国的国民性落后,遂有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引进西方科学民主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在两种文明的冲突中,中国人意识到西方现代文明的优长处和自身的短处,并且为了生存和发展,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于是才有步步深入的争取现代性的运动——从学习西方现代工业文明的洋务运动,到学习西方现代政治文明的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再到学习西方现代文化的“五四”启蒙运动和新时期启蒙运动。把这种选择轻易地描述为转述西方殖民主义话语,无疑抹杀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实践和思想智慧。总之,中国的现代性认同是中华民族历史实践的结果,是由被动到主动的历史选择,是文明对话的结果,而不是被“制作”或者“驯化”的产物。

第二,国民性批判究竟是中华民族的自我意识还是被他者化、后殖民?启蒙运动从西方引进现代性、批判国民性,正是以西方现代文明为镜,发现了自我。中国传统社会,闭关锁国,自以为天朝大国、世界中心,它没有世界意识,也没有民族意识;它认为孔孟之道、宗法礼教是万世不移的绝对真理。只是在西方现代文明传入以后,才有了参照物,中国发现了另一种文明,并且意识到自己的落后,开始了反传统的运动。“五四”启蒙运动乃至新时期的新启蒙运动都是在这种背景下发生的。如果没有西方现代文明的借鉴,中国就没有自我意识,可能还停留在封建时代,而无由融入世界潮流,无由进入现代社会。

第三,中国传统文化的落后性究竟是西方殖民主义的话语建构,还是事实如此?后现代主义认为一切都是话语的建构,而没有什么事实本身的存在。这作为哲学对终极存在的否定,也许有其道理。但社会历史属于形而下的领域,不能以话语代替事实,而要以事实为根据。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正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他们把专制主义、奴隶思想、阿Q精神、愚昧落后、无个体意识等国民的劣根性,说成西方殖民主义话语的建构,而不是事实如此。这是对历史现实的无知甚至是故意的歪曲。西方人从现代性(启蒙理性)的视角,发现了中国文化和中华民族的落后,同时中国的先进分子也接受了现代性(启蒙理性),发现了这些弱点,从而进行了对传统文化和国民性的批判,以获得现代性。国民性批判话语源自西方,并不能证明传统文化的缺陷不是事实,也不能证明国民性批判没有正当性。相反,对这种话语的接受(其实,不仅仅是接受,也有选择和改造,如中国启蒙主义者并没有认为中华民族是劣等民族,反而要自立、自强,重新雄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正表明中国获得了世界意识,也获得了自我意识。中国近代以来的落后、挨打,使中国人意识到中国文明的缺陷,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民族性的落后,从而进行了国民性批判。这并不是响应西方殖民主义的话语,而是为了摆脱落后,争取进步发展。

第四,文明是互相融合还是永久对立?按照后殖民主义理论,文明只能对立、冲突,不能对话、融合,否则就是文化殖民主义。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如果说古典时代文明的融合还没有大规模展开、世界文化还没有形成,那么现代性开始了这个历程。严格地说,无所谓文化殖民,文化传通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并不能等同于政治压迫。文明的融合是双向的选择,各种文明都从其他文明中吸取了异质的要素,从而丰富了自己。特别是东方文明在与西方文明的对话、融合中获得了现代性。同时,也必须承认,西方现代文明是主导力量,它以现代性的力量整合了异质文明,形成了全球化的浪潮。必须辨证地看待全球化。一方面,它是历史发展的方向,推动世界走向现代化。仅此而言,相对于后发现代性的中国,启蒙主义仍然有合理性、必要性。另一方面,它也有西方强势文化同化弱势文化,抹杀非西方民族文化特性的问题。仅此而言,后殖民主义既有片面性,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后殖民主义是建立在民族文化本位主义的基础上的,这意味着不仅西方把中国他者化,中国也把西方他者化。因此,不仅要警惕西方文化中心主义(东方主义),也要警惕中国文化中心主义。而恰恰在这一点上,新左派犯了与东方主义同样的错误,那就是他们把西方妖魔化,把他们(无论是传教士、政客还是学者)都描绘成一心歧视中国、诽谤中国、殖民中国的阴谋家。因此,他们的结论是,必须抵制西方文明,也拒绝启蒙主义,不承认中国(无论是传统的中国还是现在的中国)的落后,也不承认中国文化(无论是传统的中国文化还是现在的中国文化)的落后方面。在现代性没有完成的今天,这种思想显然是错误而危险的。当前,后殖民主义成为新左派消解启蒙主义的理论工具,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践上也有消极影响。它反对“五四”启蒙运动以及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反对现代性在中国的实现,主张回到与世界文明隔绝、对立的传统社会主义。这种理论有西方现代理论的时髦包装,又打着民族主义的旗号,具有很大的诱惑力,特别是对那些不谙历史而又知识基础浅薄的青年人的影响更大。为了学术、更为了社会的现代发展,对此不能置之不理,而因此应该进行系统的批判。

当然,启蒙主义也不可避免地带有历史的局限和片面性,尽管在当前现代性未完成的历史条件下,这种负面性相对不突出,但也应该警惕和预防。启蒙主义坚持引进西方现代文明(这是现代性的发源地),这是其符合历史需要的主流方面;但对现代性的弊端认识不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有绝对主义的倾向,却应该加以矫正。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后殖民主义有其合理性。解决启蒙主义与后殖民主义的冲突,应该在坚持启蒙主义方向的同时,吸收后殖民主义的合理因素。综合起来说,就是倡导一种“文化间性”,即中西文化的对话与沟通,而不是片面的对立与隔绝,在文化开放中实现文化的现代化。其实后殖民主义的祖师萨义德本人也不自觉地提出了文化间性的思想。他反对把西方或东方作为一个固定的整体概念,因为这些文化已经与其他文化混杂在一起了,不那么纯粹了。这说明和预示着文化融合的现实性与可能性,从而就突破了他的后殖民主义,而通向了文化间性。对中国的现在而言,就是既要接受现代性,迎接全球化的浪潮;也要警惕全球化带来的文化单一化的危险,保持民族文化的特性。但这绝不意味着狭隘的民族主义,抵制向世界开放、拒绝现代性,而是在积极的开放中能动地保持民族文化的特性,在接受现代性中警惕西方文化中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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