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大学生为何“假就业”
2009-04-01黄祺
黄 祺
从2002年起,上海师范大学第一次招收盲人大学生,上海也是全国唯一有普通高校招收盲人学生的城市。到现在,上海市从大学毕业的盲人大学生共4届,26人,其中包括全盲人和低视力残疾人。但是,在这些盲人大学毕业生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实现了他们理想中的就业。
无奈“假就业”
顾敏在家呆了一年多了。她是上海师范大学社会工作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在班上成绩还过得去,按道理,在上海找一份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不过,顾敏不是普通大学毕业生,她大大的眼睛里,一双眸子漫无目的地游动——她是一位盲人姑娘。
2008年毕业前后,顾敏也曾四处寻找工作。先是参加了5月份专门针对残疾人的招聘会,母亲陪着转了一圈,发现招收盲人的单位屈指可数,她们只投出了几份简历,然后石沉大海。即使这种针对残疾人的招聘会上,盲人也是最受冷落的群体,比肢残、智障的机会都要少很多。顾敏还请大学老师向一些单位写过推荐信,也没有任何反馈。
顾敏自己上网,通过“智联招聘”之类的求职网站投送简历,但招聘单位只要看看她简历上“视力障碍”的说明,她的简历大概就被第一拨筛了出去。半年时间过去,顾敏的自信心被一点一点地磨损掉。
本来,她认为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应该不是不可能,但现在看来,这些期望都要变成幻想了。2009年9月,顾敏终于与一家服饰企业签了“挂靠”合同,和她的很多同学一样,过起了拿960元工资而不用上班的日子。在顾敏看来,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妥协。
国家出于对残疾人的照顾,要求机关、企事业单位按照职工人数的比例,接纳残疾人就业,如果没有安排残疾人就业,就必须缴纳“残疾人就业保障金”。为了不用缴纳这笔钱,很多单位愿意让残疾人“挂靠”,但不提供真正的岗位。很多残疾人,就是通过这样的“假就业”,得到生活保障。按照规定,如果解决一名盲人就业,就算作这家单位解决了两个残疾人岗位。一位盲人大学生跟记者说,这叫“一个顶俩”。
“挂靠”单位的方式,解决了很多盲人的经济困难,但像顾敏这样的盲人大学毕业生,并不希望“假就业”。之前残联帮助顾敏联系了三四次“挂靠”的机会,都被她拒绝了,直到毕业半年以后,实在对找工作失去信心,顾敏才签下“挂靠”合同。“如果还是‘挂靠,我大学就不用读了。”如今顾敏还是有些不甘心,但又找不到其他的办法。“如果是我能力问题不能胜任工作,我可以接受,但现在我连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
据记者采访粗略统计,除了像顾敏这样“挂靠”单位“假就业”,还有5人做了“助残员”。“助残员”是社区里的一种福利性质的岗位,让低视力的残疾人在社区中做一些照顾其他残疾人的工作。这种工作对学历没有任何要求,所以在盲人大学毕业生们看来,做“助残员”也是迫于无奈的选择。这样,在26名盲人大学毕业生中,“假就业”和做助残员占了近一半,还有一些失业在家,真正找到与大学学历基本匹配工作的,仅占不到三分之一。
盲人能干什么?
26名毕业生中,就业情况最好的是第一届大学毕业生。3名毕业生中一名在街道做心理咨询工作,一名在一家地段医院里办内部报纸,还有一名成为了上海市盲童学校的英语老师。
任铮浩坐在盲童学校的教师办公室里,正在电脑上“看”一篇英文文章,旁边的QQ闪得不亦乐乎。一位老师进来借用复印机,任铮浩在旋转椅上转了四分之一圈,右手一指:“用吧用吧,在这里。”他现在每周16节课的工作量,除了上课,还做一些文字处理的工作,是盲童学校里唯一的盲人教师。
作为第一届盲人大学毕业生,任铮浩曾经很有些知名度,上过电视。他告诉记者,第一届盲人大学毕业生就业情况比较好,与当时媒体的宣传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大家重视,有很多单位愿意给他们一个尝试的机会。
任铮浩说,盲人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最重要的原因是,普通人根本就不知道盲人能干什么。当初有几家单位聘用他,但任铮浩还是选择回到盲童学校。任铮浩说,去别的单位,怕的就是“假就业”。
全盲是最严重的一种残疾,但随着电脑的普及,通过读屏软件,盲人获取信息的问题,在技术上已经得到了解决。任铮浩用拼音输入法打字,真正的“盲打”,看起来速度不会比记者自己的打字速度慢。
至于生活上,任铮浩现在每天自己乘公交车上班。另一位盲人大学毕业生孙奕颖告诉记者,如果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方法是:“先在网上查公交线路,然后坐公交过去,到了站下来再问问人。”
任铮浩认为,如果说盲人需要特殊照顾,这个照顾就是给他们一个参与的机会,给他们一个合适的岗位,然后他们就可以跟普通人一起平等竞争。
能上普通大学,是盲人平等参与社会的第一步,这一步,也是任铮浩和同学们一起争取的结果。
1998年以前,上海市盲童学校没有开设普通高中班,学生初中毕业以后如果继续学业,就会到中专班去学推拿按摩。任铮浩初三的时候,与同学一起参加了一个英语函授课程,这个课程中有一个环节是与美国的盲人学生通信交流。“我们问,你们现在做什么呢?有的人回答在上高中,有的人说正在读大学。”任铮浩说,在那之前,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盲人也能读高中、读大学。
在同学们的要求下,盲童学校开设了普通高中班,学制4年,一共5名学生。那时,上海没有高校招收盲人学生的先例,也没有任何人向任铮浩们承诺,到毕业时有学校会招收他们。任铮浩说,那个时候的想法就是读了再说,反正坚决不学推拿按摩,他坚信盲人也应该有其他的出路。
读到2002年3月,普通高中的毕业生们都开始模拟考试了,盲童学校的毕业生还没有得到任何招生的消息。5名同学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向时任副市长的周慕尧写了一封信,恳请高校招收盲人学生。没有想到,几天以后,市政府给了他们一份回信,要他们放心学习。与此同时,一场前所未有的高考立即开始准备起来。“上大学就是为了得到平等参与社会的机会。”经过自己的争取,第一届盲人大学生实现了他们的愿望。尽管后面3届毕业生就业形势不乐观,但任铮浩还是在课堂上鼓励盲校学生,尽可能上大学。
梦想照进现实之前
找一份跟普通人差不多的工作,是盲人大学生们最大的梦想,但现在看来,梦想的阳光还没能照进现实。在盲人大学生面前,还有很多难以逾越的门槛。
相对于全盲人,低视力大学毕业生们,生活和工作能力都要更强,想象中,他们的就业情况应该好一些,但事实并非如此。2007年毕业的盲人大学生一共6人,全部为低视力残疾人,其中3人当了助残员,1人“挂靠”,2人有工作,分别是化工企业职员和中学计算机管理人员。
姚捷就是“挂靠”的那一个。与记者见面时,姚捷一身粉红休闲服,戴着大墨镜,白皮肤,金色的头发,远远看还以为是外国人。不过,正是这样特殊的外表,给她的就业带来巨大的障碍。
姚捷低视力的原因是白化病,这是一种基因疾病。姚捷曾在一家外企做行政助理。一开始,工作很顺利,同事们也很喜欢热情开朗的她。后来换了一位上司,新上司要姚捷去筹建公司图书馆,并承诺筹建结束后再回到原来的岗位。但筹建完成后,上司再不提调回的事,姚捷认为上司是歧视她的外貌,才让她做一份不需要与太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最后她选择了离开。
离职以后,姚捷参加了一次公务员考试,笔试通过,面试的时候被刷了下来。经历太多失望以后,姚捷接受了“挂靠”。在接受采访时,姚捷掏出一份自己的简历送给记者,她还是没有放弃希望。
在盲人大学毕业生们看来,要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运气”特别重要。姚捷的丈夫,同是上师大应用心理学专业毕业的低视力大学生,现在在一所中学做计算机管理工作。姚捷告诉记者,丈夫的工作全靠“运气”——他因为找不到工作而信访,被市委副书记殷一璀看到,并帮助他找到了现在的这份工作。
社会的理解和宽容,看起来还没有达到平等看待盲人的程度,这是一个现实,盲人大学生们不得不面对和接受。
对于用人单位来说,接纳盲人就职,需要比普通人多付出一些成本,所以,用人单位是否足够重视自己的社会责任,也是盲人就业环境一个重要的决定因素。今年刚刚毕业的盲人大学生陈晓斌在国庆之前得到一份外资保险公司的试用机会,在经过两次岗位上的磨合以后,这家保险公司表示,为了便于陈晓斌使用读屏软件,公司允许他使用一种与公司内部系统不同的软件工作,虽然陈晓斌现在工作的速度很慢,但公司还是希望他能在试用期间逐步熟练起来。遗憾的是,像这家公司一样愿意牺牲效率,提供岗位给盲人学生的机构,国内还不多。
另一个门槛,是各种就职资格证书的考试。任铮浩告诉记者,上海市盲童学校过去一直有盲人教师,但从1980年代几位老盲人教师退休以后,再也没有新的盲人教师。“以前没有教师资格考试什么的,现在当老师必须要有资格证书,但盲人又没办法参加这个考试。”任铮浩说,他自己考的时候,请了3位老师帮他读考卷。但接下来,如果要评职称,计算机考试、英语职称考试,都无法参加,他还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办。
梦想照进现实之前,盲人大学毕业生们不得不适应现实的棱角。孙奕颖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但她看得清现实和理想的距离。
孙奕颖今年从上师大法律系毕业,通过残联介绍,进入IBM公司的保健室,做按摩保健员。任铮浩觉得,“按摩只是一个谋生的手段,不算工作。”但孙奕颖的看法很现实:“生存是最基本的需要。”不过,她并不是仅仅满足于解决生存的需要。孙奕颖说,她的兴趣是心理咨询,目前正在读函授的心理学课程,将来考个心理咨询师的证书,以便转到公司里心理咨询的岗位上工作。
孙奕颖觉得,只要社会给盲人进入职场的机会,盲人的能力并不差。
(稿件来源:《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