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90年代长篇小说的叙事意义探隅
2009-03-09李俊
李 俊
《废都》的写作应该是贾平凹叙述实践取得重大突破的标志性事件。对于置于评论家尖锐批评风口浪尖中的《废都》,他关爱有加。在写罢《废都》之后,贾平凹便“小看”了自己以前的作品,因为这些作品是“浮浮浅浅幼幼稚稚”的。贾平凹如是说:“我说过《废都》是‘安妥我灵魂的一本书,也说过《废都》是我‘止慌之作。今天我还要说,《废都》近乎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过去的我似乎已经死亡了,或者说,生命之链在40岁时的那一节是断脱了。”作家为什么要小看自己以前的作品,为什么认为这之前的生命之链也已断脱?我们或许可以从“安妥灵魂”的表述中找到答案,结合对贾平凹创作经历的回顾、以及贾平凹关于自己叙述实践的论述,我们发现对叙事话语切身性质的不懈追求正是理解贾平凹九十年代长篇小说的关驶。当我们将贾平凹90年代的四部长篇小说与《废都》以前的小说进行比照之时,叙事话语的切身性质以及由此生成的叙事意义更是彰显无遗。
在这里,我们所说的话语切身性质是指话语与故事讲述者个人经验的一致与相洽性质,因此,这种性质的具备自当与叙事对象——作品所择取的题材密切相关。与90年代前偏重历史经验的言说,并让个体经验在叙事中一定程度的缺失不同,贾平凹90年代长篇叙事在题材择取上,自觉地将个体生存经验纳入进来,在叙事中对时代历史经验与自身个体经验进行相应的统合,在申明个体生存经验直达的叙事主张时,也包举历史意义追寻的野心,确证自己时代精神建构者的叙事身份。纵观《废都》、《白夜》、《土门》、《高老庄》四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这几部作品所展现的社会生活,既有春秋史笔似的宏阔时代场景,又有个人心曲的细致书写。展现宏阔时代场景,是贾平凹力图把握“历史演进和社会变迁以及这个大世界里的人的生活情绪、心理结构变化的轨迹”的一贯艺术追求,也是中国文人作为叙事者叙事处境特殊性的体现。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诸如“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之为德也大矣”、“文以载道”等类似观念,深入人心并成为人们对文学的一贯期待,是一个毋庸赘言的既定事实。作为“道”、“国家”、“民族”、“革命”等意识形态的承载和批判的固有形态,作为想象生活的可能形式,文学叙事对大众的思维、认识、及价值取向,便具有潜在而强大的制约力、影响力,所以,文学叙事的历史建构作用是明显的。与此相应,中国历来的文学叙事,无论是抗拒、顺应还是游离于主流意识形态之外,大都能够提供一种明晰的历史图景,并将某种人生范式道德理想寓于其中,并希冀以此影响故事的接受者。而且,就叙事接受者的阅读心态来讲,他们的期待视野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作品能够给他们提供一种明晰的人生及道德上的启示。因此,从这个角度上讲,叙事活动作为人文精神进入大众意识的主要方式,同时也具备了缔造时代精神、组织生活秩序的价值功能,这就使人类灵魂工程师之类的说法不仅成为社会对叙事者的普遍期待,也内化为叙事者对自我的身份认同。
在观照贾平凹90年代的四部长篇小说的时候,我们发现,作家的这种身份认同不仅存在,而且十分强烈。就内容来讲,《废都》的历史建构意义不言自明,因为在关于它的铺天盖地的评论中,类似的评价肯定是一幅主要的风景:诸如小说展示了“世纪末的情绪”、小说表现了“物欲横流的社会背景下,人文精神沦落的‘浮世绘”、小说是“一部忧民忧心的忧思之作”等等。当然,除了正面的评价,也有相反的声音,比如有人说《废都》“貌似有历史感”、“感觉不到作者对历史真义的体味与敬畏”对此,贾平凹则予以了反驳,他认为:“《废都》是我的一系列小说中的一部,它描写的是本世纪之末中国的现实生活,我要写的是为旧的秩序的产生和建立唱的一首挽歌,同时更是为新的秩序的产生和建立唱的一首赞曲。”这样的表白凸现的正是贾平凹关于叙事切入历史经验并显现历史价值的叙事者身份认同。稍后,贾平凹依然基于这样的身份认同来写作《白夜》,讲述一个闯入城市的乡下人夜郎与两个女人的爱情纠葛,描绘他融入城市的企图以及最终失败的人生和心迹。贾平凹声称“《白夜》在进一步作关于人的自身的思考”,而且他同时强调“这人当然是中国的,是中国20世纪的”,如果“《白夜》还有人肯读的话,能读出这一时期中国人和中国人的生活原貌,我就满足了”之所以要进行《土门》的写作,贾平凹认为,对于中国来说,“城市化进程是大趋势,大趋势是无法改变的,写这样的东西,关心人类的文明,关注中国的发展和命运,这应该是主流的东西。”当然,《土门》的写作,不仅展示了城市化的大趋势,而且作家对于“农村是落后的,城市也有城市的弊端”的现代化景观,也站在仁厚村的角度,“进行了双重的批判”,在批判与深深的同情中,“写一个时代的消亡”。贾平凹90年代最后一部小说是《高老庄》,这部小说以子路返乡为亡父做三年的祭礼、与前妻菊娃、妻子西夏三角微妙的关系、及其与众乡党各种关系的展开构成故事,在一种平民视角的叙述中,申辩作家“关怀和忧患时下的中国的天职”。在一系列文本的叙写中,把握社会人生的宏大叙事野心,在贾平凹那里,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此,他宣称关心社会、关心生命,如果有悲哀,那不是个人的恩怨,是关于人的大悲:如果焦虑,也不是个人的得失,是关于时代的大焦虑。
如果说,仅仅认同一种传统叙事者的身份,并在这种身份认同中、在个体生存经验的遗忘中用叙事话语对现实生活进行虚构,这样的虚构也许会承担起某些时代展示、历史建构、价值主张等相应的叙事功能,但可以预期的另外后果却是话语与叙事者的疏离,当这样的疏离成为一个既定的事实之后,作为接受者就无法在话语之中去确证叙述者主体意识的存在。当然,主体对话语的不在场关系也注定这样的话语一定程度上缺失讲述者经验的真实、情感的真诚,在缺失真实、真诚的前提下,话语所展示的历史经验与图景、寓含的价值体系建构便可能因为缺失现实支撑而轰然倒塌。
综观贾平凹90年代四部长篇小说,我们发现在作家不断探索和对自己的超越中,他找到了一条避免落入上述窠臼的绝佳途径,这便是在历史经验与个体经验的统合中,倚重对个体生存经验的讲述,让经验直达话语,并在话语与经验的相切中,让叙事追求的历史意义获得必要的现实基础,也在对个体经验的呈现中让文本获得对现实人生有效的当代意义。“有人认为,所有的文学都具有当代性,就是说,古代的、近代的历史经验只有在它们作为当代人的精神材料的前提下,它才是文学的材料,并以此获得文学意义,否则就是历史、文献。”就贾平凹90年代的四部长篇小说叙事所追求的终极目的而言,如上所述,对历史感的探寻是不言而喻的。但这只是作家叙事的一方面目的,另一个目的则是赋予作品以强烈的当代意义——关注时下人们的生存状态,在这种关注中,探索个体生存自由、和谐、完美发展的有效途径。当代意义的追求就必然要求作家在不拥有先入为主的意识形态观念前提下,潜入生
活当中,经验生活,并讲述自己的生存经验。因为先入观念支配下的潜入,作为叙事对象的生活就是观念演绎出来的虚假表象,注定不能落实到现实人生的经验实证上来,自然谈不上对现实人生的完善与发展,此种“生活”也因此失去了它的存在意义、当代意义,并进而失去了它的叙述意义。而来自自身生存经验的生活因其真实性和对现实人生的深切关怀,自然可以构成历史的、现实的有效部分,当作家用一种自我意识将其送抵心灵并经由心灵叙述出来时,文学叙事就已经发生了,个人生存经验也就同时具有了历史意义与当代意义,叙事的可靠性也就应运而生。贾平凹90年代的长篇小说就具有这样的切身叙事特点,一方面,贾平凹重在讲述那些拥有浓郁自身镜像的生存经验;还有这种讲述也始终根植于现实的社会关系之中,这样的根植表现为作家逐渐将自己作为精英知识分子的启蒙姿态、文化寻根视野的放弃,并代之以置身民间中的冷眼旁观的平民视角及相应的价值建构。
于是在90年代长篇叙事中,让切身经验成为叙述对象,让话语直达经验,就成为贾平凹自觉的叙事追求。谈到《废都》的写作时,他毫不讳言地承认,自己的写作正紧密关联于40岁前后的下列经历:乙肝久治不愈、母亲染病、父亲病故、妹夫死去、官司是非缠身……,因此,在“几十年奋斗营造的一切都稀里哗啦打碎了”之后,《废都》的写作就开始了。——对那些拥有浓郁自身镜像的人生经验进行择取并讲述,正是贾平凹90年代长篇小说叙事切身性的重要体现,这样的择取与其90年代前的作品明显不同。当然,我们不能这样结论的是,声称一直循着自己河流进行写作的贾平凹在其之前的作品中没有投下自己的影子。正如前面所言,80年代前的《山地笔记》有作家涉世未深时对美好理想的憧憬,《二月杏》等作品有他对人性丑陋的发掘,以《商州初录》、《浮躁》等为代表的商州系列更有他作为一个商州人的身影。但上述这样的身影显然不是我们要探讨的自身镜像,因为在上述作品中闪烁其间的身影不是没有悬置外在意识形态的笼罩,就是如《太白山记》一般用鬼怪神秘的魅影模糊主体自身的现实与历史烙印。我们要说的这样的镜像是什么呢?它就是故事讲述者的亲历经验,是他经验的真实,这样的经验显现在话语之中,就构成了叙事对象对相应话语切身性质抵达的必要前提,体现在话语中,便形成形形色色的带有作家自身痕迹的人物形象。因此,在庄之蝶、周敏、夜郎、库老太太、虞白、颜铭、梅梅、成义、云林爷、子路、西夏各色人等身上,我们明显看到作家自身的经验镜像。于是,这些人物本身,或者说,贾平凹的叙事本身便具有如李贽所谓的“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的性质,这样的块垒,便与作家下列生存经验相连:久治不愈的肝病、从农村来到城市后农村人与城市人身份认同上的混淆、末世文人价值的失衡与固守、家庭变故带来的人生虚无感受、社会转型期独特的人生感悟,如此等等。
因此,当贾平凹在其90年代长篇小说中进行诸多时代场景的宏阔叙述时,我们很容易感受到内化于作家身上的那种时代精神建构者的身份意识。不惟如此,在其90年代四部长篇小说中,给读者更深印象的是小说叙事对象密切关联于作家的生存镜像并秉承于作家的生存经验、心理感悟,因为叙事对象相切于隐含叙述者——作家,所以,文学叙事话语作为个体经验的表达形式、作为时代精神的积极建构,不仅获得了与叙事对象相洽的一致性,也因为内含了对现实个体生存状况的深切关怀、大力探索,从而获得真实有效的当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