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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底

2009-03-09

山花 2009年2期
关键词:李新田田电话

黄 冰

回家后程慧照例泡上一碗康师傅方便面,然后打开电视,换下出门的外装。这时手机短信的提示音嘟地响了一声,她没有搭理,猜想肯定是李新,内容无非又是“我在你楼下,一起吃饭”之类。

李新是学校同事给程慧介绍的男友,追她追得紧巴巴的,让她有点不耐烦。每次她下课,他都要求送她回家,但她可不想这么快俩人就黏在一起,所以接送了几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告诉李新,我想一个人回家。但李新不甘心,总是执着地打电话,不接电话就发短信。在他看来,也许女孩子这样做只是一种矜持的表现吧。

但短信提示音每隔几分钟就执着地响一声,程慧最后还是不得不把手机从包里拿了出来。

手机上显示的除了李新的名字之外还有另一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还有三个同样号码的未接电话。程慧几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所以一个陌生号码连打三次让程慧产生了好奇。她没有回电话,而是先把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打开来。“我是你三姐,找了你好久。我们想见你。”

程慧懵了,想想是不是发错了?还是好奇,就回了那个未接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你是程慧?

你是谁?

我是你姐,哦,怎么跟你说呢。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找你吧。

我没有姐姐,我没有任何兄弟姐妹,你是不是弄错了?

不说了,我去找你,见面我再慢慢和你说吧。

程慧没有再接嘴,立即挂了电话。想想今天是不是愚人节?又想同名同姓的多了,也许是打错了吧。程慧曾经在电话号码本上看见过十六个叫程慧的人。正想着,电话又响了,她看看,还是刚才那个号码,就没接。

晚上,程慧照例在网上看了两部电影,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就像一个人每天要吃两顿饭一样。李新知道她喜欢看电影,想方设法给她弄了好些碟片来,有一次她甚至一口气看了六部。程慧愿意和李新交往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李新也是一个狂热影迷,但整天听他聊电影还不如自己看,所以程慧觉得李新终究替代不了电影。

第二天中午刚下课进办公室,就听同室的王老师说,昨天你走了之后,有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找你,听声音像某个县份的口音,我也说不准,反正不是本地人。男的还是女的?程慧问。女的,听上去跟你年纪差不多,王老师说,我想她打几次电话找你一定有什么急事,就把你的手机号给了她,她给你打了吗?程慧想起昨天晚上的电话和短信,心里突然隐隐有些不安。有关她身世的一些传闻又从心里的某个角落冒了出来。

有关程慧身世的传闻其实多年来就没断过,只是每次都被母亲断然地否定了,而每次她都相信了母亲的话。这么多年来,只要有这样的传闻被她听到,她都会习惯性地在母亲的那些话里寻找答案,母亲多年来早已为她筑起了一道坚实的墙,传言袭来时只会一头碰到墙上。只是成年后,她偶尔也会有些疑惑,因为那些传言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你不疑惑……

程慧到食堂吃了点东西又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想把昨天和今天的事情告诉母亲。但她刚拿起又放下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母亲讨论这件事情了,她有点拿不准这时突然又给母亲提起会是什么结果。她从那个女人的口气里,已经直觉地觉察事情不会像母亲说的那样简单了。她努力地回忆小时候听到过的那些传闻,想到后来她突然有了种身处梦中的虚幻感。

一个女学生这时敲门进来,向程慧请假,说了一大堆必须请假的理由。程慧心里有事,没心思听她啰嗦,草草地在假条上签了字将她打发了,又发了一会呆,决定不想这事,于是打开电脑看电影。其间李新来了一个电话,问她,昨天你没有收到我的短信吗?我没时间看手机,程慧没好气地说,回家才看到,太晚了就没回。李新也许觉察了程慧的不快,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没事就好,就担心你那么晚一个人回家不安全,那等你忙完了打我电话吧。

挂断电话,程慧急急地想重新回到电影的情节中去,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才刚刚开了个头呢,但她发现自己神思恍惚,怎么也进不去了。她突然一阵恼火,有种立即就给李新打电话的冲动,词她都想好了,我们分手吧,你粘乎得跟女人没个区别,两个女人怎么谈恋爱?

电话又一次响起。程慧哗地拿起电话,已经想好的词几乎冲口就要出来了。但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找一下程慧。

我就是。程慧已经听出来就是那个女人。

你真是程慧?我可以到学校里来见你吗?

可我不认识你。

我们是没见过面,但我们是亲亲的两姐妹啊。那年轻女人在电话那头急急地说,一下说不清楚,我们见面说好吗?

程慧一下变得有些虚弱,但仍然固执说,我要上课,我很忙,在电话里说吧。

我没骗你,我真的是你姐。

你叫什么?

王妮。

我是有一个姐,但不叫这个名字。

我知道,那是你养父的女儿。

你知道这个城市有多少个程慧吗?程慧说,十几个呢,全国有多少个你到网上去看看,数都数不清。你干吗偏偏找上我呢。跟你说你一定弄错了。最后一句话程慧的嗓门大得吓人。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反应是不是太激烈了些?

慧儿,你听我说完好吧,我知道对你来说很突然,我们也是考虑了很久才这样做的。等我们见面把话说清楚了你再下结论好吗?

你究竟想干吗?程慧几乎要哭出来了。想想她突然嗓门又大了起来,慧儿是你叫的吗?

只是想看看你。替爸妈来看看。对方也抽泣起来。

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你们。

我们还是见见面吧,这样你又不会有什么损失。

那就等有时间再说吧。

没时间了,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们是不愿去打扰你的。

程慧听着“我们”两个字,脑子里立即出现了一堆陌生的面孔。那好吧,她说,下课你来我们学校吧。

程慧和王妮并排坐在学校操场的一角石坎上。操场上有学生在打球。

你怎么肯定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程慧?

当然肯定了,我们一直都和你养母有联系。你去问你养母就清楚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了。

不用问,程慧轻蔑地说,我早问过了。这样说的同时,她心里却不断闪过那些传言,有人说她是被她父亲从工地上用一个编织袋提回来的。还有的说她是被人扔在医院大门口被她母亲拾回来的……而且版本太多,时间太长,早已在记忆里乱成了一团。

程慧,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太突然,你没有心理准备,当初我也犹豫过,我们也不想来打扰你的生活,但是,我也是没办法。爸爸经常在梦里面叫你的名字四妹,他一直后悔当初把你送出去,特别是妈,一提到你就哭,妈妈当年怀着你时就有人劝她,说赶紧去做掉吧,你家这么多孩子,再生一个咋养得活,可妈妈一直舍不得,等真生下来,才知道真的养不活呀,这才……好在他们知道你过得好,也就没动认你的念头,可毕竟你是他们的亲骨肉。所以,我想让你和我回去一趟,看看爸,他病得很重,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我爸早死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程慧说。

他们都想见你,还有姐和哥。

按你的说法,我排行老四?

是呀。

就因为穷把我扔了?

慧儿,别这样说,爸妈有他们的难处。

程慧把头仰起,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要想想。她对着灰白的天空说。

看样子这事还得给母亲说。但程慧刚才开口,母亲就打断了她的话。王妮和你都说了?

听了这句话,程慧就什么都明白了。

就是说,我从小听到的那些都是真的了?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我答应过你爸爸,说好不告诉你的,知道了对你不好。那时候你太小,我是想等我走的那天再告诉你。母亲在电话里有些哽咽。

程慧突然心烦意乱。

妈,别哭了,我不会跟他们走的。程慧咬咬牙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别让我担心,她们有没有再欺负你?

没有,没有,我都好。你伯伯还说今年过年让你回来和我们一起过。

再说吧,你注意身体。

挂上电话的一瞬间,程慧已经决定要跟王妮走一趟了。

想着母亲六十不到,却已苍老得不成样子,程慧突然有点心酸。母亲一辈子几乎没有过个什么好日子。第一个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两人一同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做乡村教师,后来因为一直没有孩子,丈夫认定是母亲不能生育,于是跟母亲离了婚。离婚之后母亲觉得自己在那里呆不下去了,想回城,但没有门路,只得跟一个离婚带着两个孩子的工程师结婚,这才重新回到了城里。

程慧是从母亲第二次婚姻开始时记事的,所以她向来认定自己就是母亲和工程师最小的女儿,只不过她一直跟着外婆长大,三岁时,她又被送到了爷爷奶奶家,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正式进入这个家庭。程慧一直觉得父亲不怎么喜欢她,但以为是自己小时候没有跟着父母长大的缘故。而她对父母亲的感情也远不及和外婆的。

第二天一早,程慧和王妮约好在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门口碰头。一照面,王妮就兴冲冲地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件显然价格不菲的绿色羊绒大衣,提着两肩就往程慧身上贴,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颜色,穿上试试。程慧像受了惊似的猛地往后一退,双手推开,嘴里一叠声地说,我不穿,我不能穿……惹得旁边许多人侧目而视。王妮的脸突然红了,陪着笑脸小声说,你是不是嫌弃它有点土气,我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喜欢什么样子的,昨天时间又紧……程慧不好意思了,接过衣服说,挺好的挺好的。那就穿上吧。王妮如释重负地说。程慧只好硬生生地穿上了。一路上,程慧始终在设想见面后可能出现的情景,想象着王妮的母亲会不会像电影里经常有的那样扑向她,一把抱住,然后失声痛哭……如果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场面,她又该作出怎样的反应呢?两者她都想象不出。她突然有点拿不准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因为她恍然明白了她其实与就要见面的一堆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她去的目的和意义到底是什么呢?她是去认亲吗?还是仅仅只是想弄明白一个多年的未解之谜?

王妮坐在程慧旁边,愉快地看着窗外的景物,不停地告诉程慧这是哪里,都有些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她显然为自己成功把程慧带回去而兴高采烈。旁边有男人搭讪王妮,你们是两姐妹吧?眼睛像。不过鼻子和嘴都不像。又问王妮是不是妹妹?王妮笑说,我是姐姐,她是妹妹。说完笑着看程慧。程慧说,我看上去是比你老,脸色也不好,不像你白白净净的。王妮听了不说话,仍然笑嘻嘻地看着程慧。好像看不够似的。

程慧不想接王妮的目光,干脆闭上了眼睛。

程慧十二岁那年,父亲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吃遍了各种偏方,总不见好,终于去了。姐姐和哥哥跟了爷爷奶奶,程慧便跟着母亲过。两年后,母亲再次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这个丈夫,一个比母亲大十多岁的离休干部。让她叫他伯伯。

母亲和离休干部结婚之后便与工程师的两个孩子从此没了任何联系。那时候程慧还小,以为母亲在这个家里不方便带着三个孩子。还为母亲只留下她而感激不已。离休干部对母亲倒还好,但他的两个女儿却一直十分敌视母亲,认为母亲带着女儿是来瓜分她们父亲的财产的。不仅对母亲大打出手,就连程慧的脖子上至今也还留着一道抓伤的印痕。也就是那次撕打之后,程慧再也没有进过那个家。后来的日子里,程慧独自一人守着母亲让出的一套三十多平米的单位宿舍过,即使过年也没有再进过那个家。因为这个原因,程慧不喜欢过年,她害怕过年时外面闹轰轰的爆竹声。她总盼着春节快点结束,快点把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赶走。母亲留在那个家里,心里挂念她,一遍遍打电话来让她回去过年,她只推说自己跟朋友在外地过年,赶不回来了。平日里母亲时常过来做些她喜欢吃的饭菜,但程慧问起母亲在那个家里的事,母亲要么闭口不谈要么闪烁其辞。程慧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把日子过到这一步却仍不肯离开那个家,母亲却说丢不起这个老脸呀,好在都习惯了。程慧不明白一个人的脸面是不是要用命来换……

有人轻轻摇她,快看,转了这个大弯就到了。程慧回过神来,窗外天色已近黄昏了。

县城的街上人烟稀少,可供人力三轮们在街上横冲直撞。王妮说走不动我们就坐三轮吧,还有一段路程呐。程慧说走走吧,顺便看看。走走停停的,就到了王妮说的那个家,差不多是这个小城的边缘了。小巷里家家都关门闭户的。程慧当时还担心自己怎么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事实上却什么都没出现。有些狗在冷清的巷道里串来串去,见了陌生人也不吼叫。一幅漠视的神情。

王妮牵着程慧的手,像怕她走丢似的。王妮的手很暖和。

到了。王妮推开门,院子里一个小女孩蹬在地上玩拾骰子。见了王妮叫二姑。王妮指着程慧让女孩叫小姑。小女孩不叫,转身跑回屋去了。这时一个白发的女人从屋里迎出来,身后跟着一男一女。想必就是王妮说的姐姐和哥哥了。王妮说,妈,四妹来了。

程慧不知道该叫什么。愣在那里。那女人走近程慧,表情复杂地用手在程慧的背上怯生生地来回轻抚着,站了一会儿,揽着程慧往屋里去。

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男人听见响声便从床上撑坐起来。全身上下混淆着药和烟叶的味道。眼睛里像是有些光亮,是不是眼泪程慧却拿不准。这应该就是父亲了。在来的路上,程慧听王妮说过,父亲是这个小县城里一个小煤矿的矿工,小煤矿几年前就停了产,年轻的都外出另谋生路去了,剩下的差不多都是老得动弹不了的了。

王妮给程慧介绍哥哥和大姐。哥哥和大姐的神态倒是比父亲和母亲自然得多,特别是大姐,拉着程慧说,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个漂亮妹妹。程慧笑笑。哥哥说我们找了你好久。先是到你养母的原单位,找到她家里电话,又通过你养母才找到你的电话。我们还怕你不回来呢。

两位老人在旁边一语不发,甚至连出气的声音都感觉不到。整个屋子里充满复杂的气氛。程慧四下打量,不知是不是身上那件羊绒大衣不合身,使她浑身不自在,身边的女人把程慧拉到床边的长凳上坐下,挨着她也坐了下来。程慧怯生生地坐在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的病榻前,看着这个垂暮的老

人,她试图在他的脸上寻着和自己相似的东西,但是除了陌生与不相干,还是陌生和不相干。她抬眼看着对面墙上的一个长方形的镜框,大大小小的照片吸引了她,里面放着这家人不同时期的黑白和彩色照片,镜框的玻璃上干干净净,但是太干净了,以至于可以肯定它们是最近才被擦拭干净的。她依次地在杂乱的照片里慢慢地辨着每张面孔,一终于在一张两寸的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里认出了自己,她之所以肯定那就是自己,是因为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相片。这应该就是最后的结论了,程慧模模糊糊地想。旁边的女人突然开口了,中间那张照片是你临走的前一天我抱你到相馆去拍的,那天刚好是你满一百天的日子,每次一看到这照片我就后悔不该把你……女人说着又去抹眼泪。程慧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晚饭时,父亲坐在程慧对面,不停地抬眼看她,她也不住地打量两位老人。吃饭变成了相互间的注目仪式,母亲夹了好多莱堆在程慧碗里。程慧一点胃口也没有。好在哥哥的女儿田田不停地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大家也都有意把话题转到女孩身上,好让原本紧张的场面变得轻松些。

母亲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程慧,突然伸手握住了程慧的手。吃饭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不怎么说话,偶尔说话也是先拿眼睛争得父亲的同意。这时她像下定决心似的掳起了程慧的衣袖,程慧小臂上那块拇指大小的胎记便显露出来。我晓得你一直不肯相信你是我们的女儿,她说,可是这就是证据了,当初生你的时候你外婆还说这块胎记是老天爷给你的记号,就是你丢了我们也能把你找回来,你看,这可派上用场了……

这个场面如果是在电影里,应该就是整个情节发展的高潮了吧,接下来的场面应该就是自己多日来的疑惑一扫而光,一家人相拥一起,哭成一团。但程慧丝毫也没有激动的感觉,她想也许是自己其实早就承认这个事实了吧。

哥哥和大姐东问西问,一会儿问程慧生活怎样工作怎样,一会儿又问程慧有没有男朋友?大姐又哈哈地开玩笑说,要在我们这儿,像你这般年纪的大都做妈妈了。

程慧一直等着父亲开口,他虽然病恹恹地,但从一家人对他的态度来看,他无疑还是这个家的家长,但他吃完饭就又躺回了床上,始终没有开口。

当天晚上,母亲提出来要跟程慧睡,却被程慧拒绝了,不过她拒绝得很委婉,只是说自己睡觉爱翻身,怕影响老人休息。

程慧是和王妮一起睡的,但她几乎整夜没有合眼,四周的寂静让时间仿佛变得无边无际。程慧再次想起母亲对那些传言的回答,母亲说大人们怕小孩不听话,都会用这样的事情来吓唬他们,隔壁罗伯伯家就说他们家罗卫国是在大十字捡的,老二罗卫东是在小十字捡的。其实大人这样吓唬小孩,就是想让你们都听爸爸妈妈的话。你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就不会这样吓你。妈妈生你的时候还是外婆找的医生,不信你去问外婆,外婆是不会骗你的。那之后,程慧就明白这是大人们的一种训服孩子的手段。她终于放下心来了……

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程慧想如果母亲的回答是真的那该多好。

第二天家人都起了之后,程慧还赖在床上没起,倒不是因为没睡好,而是她不知道起来后干什么,直到田田拿着骰子跑到床边叫她,她才穿衣下了床。田田八岁了,正上小学一年级。听王妮说哥哥早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田田妈妈就跟一个男人跑了,再也没回来,田田一直跟着哥哥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见程慧下了床,田田就缠着她要她跟自己玩骰子。原本程慧没这个兴致,但转念却同意了,她觉得这样可以消耗很多时间,也可以避免许多面对面的事情。正玩着,王妮过来叫程慧,说父亲叫她进去呢。他要说话了。程慧想。其实早上躺在床上时,程慧就动了当天就回去的念头的,但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念头只是动了一下就消失了。这时听王妮叫她,她才突然意识到,她之所以没一大早就回去,是因为父亲一直没有给她解释过一句呢。但父亲的解释很重要吗?这一点对程慧来说又是一个说不准的问题了。

父亲披着衣服坐在木床上,吭吭哧哧地咳嗽半天,这才缓缓地开了口。

当时家里很困难,就靠我在矿上的那点工资养活。你妈怀上你时,我们也不晓得咋办,正好当时有人上门打听,说想领养婴儿,有两家人同时来,一家是离我们这儿不远的一个卖菜的人家,另一家就是你现在的养母。后来了解到你养母家里条件要好些,是个知识分子家庭。就给了她。来领你时中间人还给了我们一些粮票布票作补偿。

程慧听到了身后传来母亲的哽咽声。

你们这是在卖自己的娃娃呀。程慧生硬地说。

不是,当时的情形不是你想的这样。父亲说。

不是干吗收人家的粮票?

父亲沉默了。程慧突然觉得父亲和自己都有点无聊,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呢,自己又有什么好指责的呢?现在来说这一切还有意义吗?

你要怪就怪我吧,父亲又开口了,不要怪你妈,是我的主意,当初你妈是死活要把你留下的,但是我们一家人吃饭就靠我在矿上的那点工资,咋养得活这几口人?想来想去只有送一个出去……原本要送的是王妮,但中间人来抱她时,她又哭又踹,把那人的脸都抓破了,他生起气来,说不要了,我们当时也是着了慌,也没多想就把你抱起来递给他,没想到你见了他就笑,那人这才高兴了

王妮从没有给她提到过这个过程,程慧是第一次听到。这就是说,是她替了王妮,应该被送走的其实是王妮,只是因为王妮那时要大一点,不肯跟一个陌生人走,而自己太小,什么也不懂,这才变成了如今这个情形……这大约就是人的命吧,程慧想。她想象着如果当初被送走的是王妮,那么寻找王妮并把她带回来的就应该自己了吧?想到这里,程慧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送走的不是她,她就不可能生长在那个工程师家里,就不可能受到好的教育,也不可能上大学,甚至成为一名师范学校的舞蹈老师。也不可能培养出这样的气质。甚至喜欢上了看电影……她不能想象如今的王妮会有跟她一样的爱好……也许二十七岁的她已经带着两个儿女,在这个小县城里闲散地打发时日吧……

这样想着,程慧心里那点怨恨之心突然就消失了,甚至产生了一种可耻的隐约的庆幸感。

接下来的两天,程慧虽然和父母还有一点生分。却和哥哥姐姐越来越亲热了,特别是跟田田,看着田田的样子,她竟然会联想到自己。田田的神情里有一种忧郁。或许是因为母亲不在身边的缘故。田田笑嘻嘻问程慧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程慧说,小姑从小就到很远的地方去读书,你当然没见过了。程慧开始时只觉得田田可以让她躲开周围的人,后来当小女孩从身后拦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的后腰上时,她转身紧紧把田田抱在了怀里。那一刻,她甚至恍惚觉得田田就是她自己。她转身抱过田田,把脸贴在田田胖乎乎的小脸上。她甚至心里设想田田如果是自己的女儿,她会把她保护得好好的,绝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个念头有点难受,就像她可以为自己的身世重新设计一番。她发现自己的眼里湿乎乎的,突然有点呼吸困难起来。母亲坐

在门槛边做着针线,拿眼睛爱抚着程慧,当程慧与她的眼光接触的时候,她又有点慌乱地躲开了,那眼里有种长年来养成的怯生生的眼神。她始终不怎么说话,程慧在哪里,她的眼神就会跟着到哪里。哥哥从屋里出来,见程慧跟田田亲热,便逗说,田田跟你挺亲的,我都妒嫉了,她从来不跟我这样的。程慧笑说,你是爸爸嘛,又长期在外面。哥哥难过地说,她妈狠得下心,田田才两岁就扔下她跑了。程慧觉得不好说什么,就安慰哥哥,好好找一个,也让田田有个依靠。母爱对孩子来说是没人可以替代的。哥哥气鼓鼓地说,如果找一个来对田田不好,我宁愿一人单过。田田好像听懂了话,神情阴郁地看着爸爸。我喜欢小姑,让小姑当我妈妈吧。逗得母亲和哥哥还有王妮都哈哈笑起来。

说好就待两天,学校那边也只准了四天的假。所以程慧觉得应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但是一直都没人提起这事。大家都假装不知道程慧只能呆两天的事实。只是母亲已经在悄悄开始为程慧准备行装。也不知道母亲在拾掇些什么大包小包的东西,装进一个很大的塑料编织袋里。父亲仍然卧在床上咳咳喘喘。程慧也在为自己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她几乎没带什么换洗衣服,就带了把牙刷和毛巾,加上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然后就是一些护肤品。程慧换下那件绿色的羊绒大衣,并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之后,有点为难地想想不知该放在什么地方,她见床边有个不大的衣橱,便将衣服放在了橱柜的深处。临走的头天晚上,大家围在饭桌前,逗田田说笑。田田知道程慧明天要走,更是舍不得,程慧把田田抱在怀里,没想到短短两天,竟然有些放不下田田了。她逗田田说,要不要跟小姑走?哪知田田听了这话欣喜若狂。好呀,好呀,我也要像小姑一样,到外面去读书。长大了也和小姑一样漂亮。孩子说话大人都不当真。可程慧却突然真的闪过这个念头。她转过头问哥哥,行吗?

大家突然都不说话,继续低头吃饭。没有一声回应,程慧有点不好意思,就解释说,田田到城里读书,各方面的条件都会好得多,现在城里的孩子从会说话开始就学英语。大家仍是没有谁开口,后来母亲就抬起头来看程慧,那眼神似乎是想用来挡住程慧继续往下说。整个气氛突然很紧张,王妮赶紧笑着说,你一个人怎么带得过来,带孩子很麻烦的。等你将来做了母亲就知道了,再说田田跟爸妈过惯了,她不在大家都会不习惯的。等田田大点再说吧。王妮说着就往程慧碗里夹了一堆菜大声地说,来,多吃点,多吃点。

父亲在床上连续猛烈地咳嗽。母亲急急到床边说,他们说着玩的,小孩子的话谁当真啊。

田田却不依不饶地闹起来。我要和小姑一起走。这次哥哥就动了气。小姑逗你玩的,小姑哪儿也不去的,她就留在我们家,天天和我们在一起。不许闹了,再闹我揍你了。信不信?哥哥的手臂举得老高,田田便立即收了哭声。

那天晚上,一家子都不怎么说话,好像心里被什么东西堵着,又没法说明白。刚刚有些自在的氛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搅了,空气一下子仿佛又被冻住了。田田虽然不懂事,却明白大人的脸色,知道自己惹了祸,早早地自己就躲到床上去。王妮和姐姐给父亲喂了药,帮他洗漱完之后就让父亲快快地睡下了。程慧想跟父亲说些什么,比如让他好好养病之类的话,但王妮却在身后拽住了她,程慧没有坚持,跟王妮折回了屋里。

第二天程慧临走时想去跟父亲告别一番,母亲说算了,免得大家难受。悄悄走就行了。程慧又提出想再看看田田,母亲同样不让,她伸手挡住了门,说田田还没醒,吵醒了知道你要走,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呢。

王妮像是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催促程慧说,我们快走吧,赶最早的一班车,人少。程慧重新回到屋子里,背上包,然后偷偷换下那件已经被程慧穿得暖和的绿色羊绒大衣,并将它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上。

那之后王妮再没来找过程慧。程慧也再没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程慧在街上突然看到一家相馆的橱窗里挂着一张一个小女孩子的相片,小女孩长得非常像田田,看到这张相片,程慧突然特别想念李新,几乎是在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李新的电话。我要结婚了。

李新在电话那头哑了,半天才问:和谁?

程慧对着话筒大叫:和你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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