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白
2009-03-09麦琪
麦 琪
夕阳是一堆堆烂在地上的。晚秋的土地像产后的孕妇,平静而又安详地躺着,烂在地上的夕阳就那样红灿灿地醉在了大地上。土地是耕犁新翻过的,有一股一股的土香一个劲地往汉清明的鼻孔里钻,他在夕阳的香味和大地的土香里感到身子里有股子冲动。
汉清明突然想躺下来,像他旁边的驴子那样在这么好的土地上打一个滚,他一下子滚出去十多米,然后就叉开腿躺在地上看天,天上浪着一缕一缕的凤尾云,风尾云被落日烧成了红霞,红霞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在天上开放着。汉清明躺在地上想,为啥人和天之间这么奇妙,怎么我一高兴,天也这么高兴呢?他站起来打打身上的土,又跪在了地上,把脸贴着土地往西边看,把个身子耸得有点像展翅欲飞的蚂蚱。
爹!
老汉听到这一声既熟悉又陌生的喊叫,身子猛地紧了一下。儿子去广州打工快一年了,有谁会叫他爹呢?
他慢慢把头转过来,儿子汉立春正乐呵呵地站在路边上,旁边站着一个让老汉看不懂的女孩。老汉赶紧收起了他那展翅欲飞的身子,不好意思地说:回来啦!
女孩站在那里微笑着没有开口,但老汉从面相和眼神上一看,觉得这女孩有点异样。有一股子“蛮气”从女孩子身上直往老汉的身上扑,老汉“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是个“蛮子”吧!
女孩在前边走,老汉和儿子在后边放慢了脚步。老汉问儿子:春子,这女孩子是哪里人哪?
爹,她是云南人!
云南在哪?离云庄有多远?
儿子笑了,云庄是离他家只有十里的一个村子,他不知道该给他爹咋说云南。
爹,远着咧,好几千里地咧!
汉清明“黑”了,那种“黑”一下子让他定格在了黄昏里,儿子看着父亲一下成了黑色的剪影。父子相见的那种惊喜逃难似地跑了,有一种对抗情绪正在他俩周围黄昏的空气里涌着。
几千地?你领她干啥?
谈呗!儿子很不以为然地回答着父亲。
谈啥?汉清明像野地里挖鼠洞似地那样,急不可耐地想一铁铣刨到底!
谈对象呗!
谈——谈啥子——对象?汉清明挖鼠洞的铁铣刨到底遇上了“砖头”,谈成了——还——还弄回家吗?
不弄回家弄哪呀?!儿子学着他爹的腔调回应着。
咋弄呀?
父亲的这句问话让儿子莫明其妙了,尽管父子俩都心知肚明他们对话中那个“弄”字的意思,但,这样顺藤摸瓜下去似乎这个“弄”字的意义变了,儿子反问了一句:啥咋弄呀?
汉清明把额头上的横三道纹拧成了竖三道纹,对着儿子说:几千里地,大雁飞一个来回还要几天几夜咧,抬花轿的人要走几十年,抬回来都成老太太啦!
儿子想笑没有笑出来,他说:爹,现在谁家结婚还坐花轿啊,这么远,我让她坐飞机过来!
飞机?汉清明用他那老老实实的方言又重复了一遍儿子的“飞机”,说得很别扭,让汉立春感到那飞机就要出事似的。
汉立春是高中没有毕业退学去的广州,理由比较简单,村里那个唯一的大学生让全村人看清了大学生的嘴脸:上大学,他爹妈跑着在村子里给他借学费;毕业找工作,他爹妈又跑着给他借“跑事”的钱;在城里买房子,他爹妈又跑着给他借房款,把两张老脸的脸皮一下子扒了好几层,都“没脸”了,借的那些钱,都是没有上学的人在南方打工寄到村里的钱。所以,在汉立春生活的汉王庄,大人小孩都明白了这个理:广州就是金钱,大学就是“没脸”!
汉清明对广州没有好感,年青人从那里打工回来,把那里说得天花乱坠,说在那里挣钱就跟拾杨叶一样,还说在那里,男人们可以随便摸女孩的屁股。所以,老汉就琢磨着儿子去广州前把亲给定了,定了亲,就稳了神,去了广州就不会乱摸了,他是这样想的,可没想到儿子见了几个都不同意,老汉感觉有点压不住他了。
老汉一直认为儿子有些“逆”,就是“大逆不道”的那个“逆”,他认为“道”都是前人修好的,就像村子里的路一样,可儿子总走“不道”。最近几年,他越来越感到了儿子对他的“威胁”,那威胁像水一样越漫越高,眼看着就快到他心骨嘴上了。就在一年前,他去广州的前几天,突然把堂屋后墙上的“牌位”给换了,原来贴着一张很大的玉皇大帝的像,旁边腾云驾雾地飘着各路神仙,他换上了一张香港歌坛的“四大天王”,揭那张玉皇大帝像的时候,还把玉皇大帝的耳朵给撕掉了一个。旁边还有一个文财神比干的像,他也换了,换成了比尔·盖茨。
老汉指着比尔·盖茨说,春子,这是谁呀?
全世界最富的人,他才是真正的财神,比尔·盖茨。
都姓比,他是比干的多少代孙子啊?
爹,他是美国人,跟比干都没法论辈!
美国(音guai乖),不管他是哪咧乖,都得喊比干喊爷!
好好好,喊爷,中国(音guai乖)的爷多,美国(音guai乖)的孙子多,好了吧。
换下了玉皇大帝之后,老汉睡觉就不踏实了,闹了两个月,他又把玉皇大帝的耳朵粘粘给贴上了。
老汉感到儿子变了,就像他亲手种下的那颗桃树,从他丢下那颗桃核(音hu乎)开始浇水施肥,拨拉来拨拉去,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等它开始挂果的那一年春天,突然发现那棵桃树上开出了一树的梨花,而不是他等待了多年的一树粉红色的桃花,他不觉有些心慌意乱,而且措手不及。这次儿子从广州回来,有一个地方让他的心慌意乱和措手不及达到了高潮。那个地方就是汉立春身边云南女孩的肚皮,女孩的裤带吊得空前的低,肚膜脐下边还露出了一片照人的白,全村人祖祖辈辈多少代也没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见过这一片白,这一片白像十五的月亮一下子把汉王庄不可思议地朦胧住了,男人们那整天冬眠一样的眼睛刹那间醒了,眼睛一醒,村子就亮了!
咋弄啊,三彩,这跟脱个光屁股有啥两样呀!老汉和媳妇唐三彩在下边发愁了。
听说那地开放,没想到怎开放,咱人老几辈女人家谁敢露那呀!说着都羞!唐三彩真的有点羞了。
你没看狗蛋铁柱还有那个鳖孙老光棍汉沙丘,看着看着眼珠子都流了!
流啥?
流口水!
眼珠子咋会流口水?看你净操点子啥心。我给你说,人家看你别看,坏了风俗,要是真成了,你还是她爹咧!
成?成他妈那个B,他要真成了,我就不活了,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唐三彩抬眼看看汉清明,作为一个女人,她和这两个男人之间是没有距离的,一个是自己的丈夫,另一个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太了解这两个男人了。对于儿子,她没有像汉清明那样感到儿子身上特别的变化,儿子在她身上唯一的变化就是一天天长高了,越来越男人了。但,不管他变成一个怎样的男子汉,她都觉得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发达的肌肉是她身子的一部分,每当儿子靠着她身子的时候,她又感到她原来掉下来的那块肉又回来了。
可这一次儿子从广州回来,唐三彩觉得这块肉有点变味了。她觉得这块肉要被另外一个人提走了,那个人就是把裤带吊得空前低的云南女孩,
她看着儿子的眼神整天像根牛绳一样结结实实地拴在那个女孩身上,感到很不是滋味,心里有点酸酸的。
有一天她突然给汉清明说:她不会是个女流氓吧,听说那地方女流氓可多!看把孩子迷的!
不管她流氓不流氓,恁逑远,走一趟亲戚得一年。他能咧不清,坐飞机,坐一趟飞机能买一头牛,一个来回能买两头牛。
叫啥?阿姨(依)妈(玛)?我咋觉哩怎别扭啊!春子喊她的时候,我就觉哩给叫我哩样!
你给春子说说,叫她裤子往上提提,别让村里的男人跟在后边像看猴似的,不能给她谈了!
我说不出口,你说吧!
我一个男人家,说逑啊!
男不露脐女不露皮,多少辈子都是这样,这世道说变咋变怎快咧!唐三彩发起了感慨,这个女人很少发感慨,她认为日子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就像她用个蒙眼布遮住了驴脸一样,驴们拉磨的时候不用想,不用东张西望,围着磨盘一圈子一圈子转就行了,树,就是围着日头转的,最后留下了一圈一圈的年轮,人也是围着日头转的,最后留下了一圈一圈的皱纹,天地间的这些事,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人从生到死就是一天天地围着日头,数着把自己的日子过完就行了。即使有变化,那也是男人弄出来的,这一回,她没有想到女人也能让这个村子惊天动地,在唐三彩心里,这就好比驴们自己扯下了蒙眼布,怪事!
汉清明被妻子的感慨激发了,他恶狠狠地说,现在还男不露脐女不露皮咧?
唐三彩急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空旷的田野上并没有其他人,她瞪了一眼老汉说,看你,都不像恁大咧人!
我气!过去老人好说,娘们肉,不能露,露一露,十年嗅!你看村子上水花那闺女,穿个好点的衣服都有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不都是因为她奶奶年青时候那出子事吗,这都多少年了,人还忘不了呢!
阿依玛给这个村子带来了喧哗与骚动,这种喧哗与骚动不亚于几十年前的鬼子进村。虽然村子里的中青年男人已经都外出打工了,但,那些中老年男人们还是想走出来偷偷地多看几眼阿依玛那块白。
阿依玛很喜欢平原上的落日,她说平原上的落日像慢慢地走进了另一个村庄,那颜色一直在变,最后红得有点不成样子,她说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好的落日,不像她家山区里的落日,太阳走到山顶就没有啦。她和春子光着脚在新翻的土地上走,向着落日走,落日把他俩染红了,站在远处不同的地方偷看阿依玛的人,看着落日慢慢地落在了阿依玛怀里,阿依玛就那样抱着忧伤的日头和汉立春一起离开了汉王庄。媒婆在这一带远近闻名,媒婆是个肥婆,走起路来两条腿很像一头漂亮母猪的后腿,这两条腿一扭一扭地来到了汉清明家的院子里,汉清明两口子一看,赶紧上烟上茶上凳子上笑脸。媒婆抽烟的姿势很刁,一看就是一副老世故的样子,这一带的人们都叫她神仙,因为她“光棍”一条,没儿没女,先后嫁了三个丈夫都死了,给人家说了一辈子媒,却没法把自己嫁出去,这应了乡里那句俗话:木匠没床,瓦匠没房。
神仙姐,哪股风把你给吹来了?唐三彩那舌头上含了一口的期待。
哪股风?春风地上走,秋雨天上流,我来扭一扭,喜事就临头!神仙就是靠她这张嘴吃十里八村的,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鬼着眼递给了唐三彩。
咦!这是谁家咧闺女呀,怎好看!
你叫清明老弟也看看,说着神仙从唐三彩手里扯回照片给了汉清明,不是我这舌头两头弯,我呀,捏合了一辈子,别说打着灯笼,打着日头也找不着这样的皮肉,要是在过去这细皮嫩肉都是皇帝用咧,老百姓能看上一眼福气就能香三辈。
汉清明醉了,他被自己混身散发的喜气弄醉了。汉清明突然被他自己的喜气弄醉是有原因的,就是那姑娘的漂亮,漂亮虽然在乡下不像在城里那样可以当饭吃,但它能像农药一样“杀虫”,汉清明就是这样想的,这剂农药能杀死那只“云南的虫子”。
在儿子问题上走投无路的汉清明突然走上了金光大道。醉后的汉清明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这一细节把神仙的心滋润得像一朵花那样慢慢地开放了,心一开放脸也开放了,神仙笑着对汉清明说:老弟呀,一分价钱一分货,你得有个准备呀!
神仙大姐,多少?
这礼钱吗,她妈说了,虽然女儿有样,也不多要,都给人家差不多,六万吧!
汉清明和唐三彩一下子呆了,光线像钉子一样把汉清明钉在了他蹲着的那棵树根上,半天他才眨了眨眼,他一眨眼,双眼皮又变回了单眼皮。本来说话很利索的汉清明一下子结巴了起来:啥——肉——啊,合多少——钱——斤呀?
神仙一听他说出这话,显得不耐烦了,她说,我说老弟,你别这么说话,猪肉还一个劲涨价咧,你就别说这人肉了!养一头猪要是吃那“吹气精”,三个月就出栏了,养一个闺女,你算算,多少个月才能出嫁!过去当个村长花多少钱,现在没有这个数,说着她伸出了两个手指头,想当村长,你当家长吧!
我说,神仙大姐,能不能跟她妈说说,少点!
你看你,老弟呀,你也是个爽快人,这是买牲口哇?还讨价还价!我给你说吧,她妈那心气高着呢!不是“家”呀,那眼皮都不抬!我心里呀,琢磨好几天了,你家春子个有个,脸有脸,鼻子有鼻子,眼有眼,配得上;媒人心中一杆称,两头都得一样重,一头重一头轻,老天爷说合也不成!好啦,你们要是不愿意呀,我心里还有两家呢!
神仙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汉清明拦住了她。
最后,神仙让汉清明先拿一万元现金作为订金。汉清明说他手下只有八千,又说好把那头牛作为订金的一部分。
第二天一大早老汉就到镇上把那张照片寄往了广州。
从此,汉清明和唐三彩就数着日子等广州的消息。汉立春和阿依玛第二次回到汉王庄是在一个料想不到的深夜。那晚的夜色让汉清明终身难忘。
他和妻子唐三彩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忐忑地坐在堂屋里,对面是儿子和一个女孩,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瞅了瞅,还是那个云南女孩阿依玛,顿时明白了一切。
阿依玛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汉清明说话直接,直接得就像平原上的大马路,从脚底下一眼能看到天边,不像山路有那么多的弯弯绕。
谁咧?汉清明的问话像刀子一样在昏暗的空气里扔了出去。
春子低头应了一声,俺咧!
干啥?
放家里!
汉清明像个惊驴一样的腾了起来,因为腾起的速度太快,吓得阿依玛身子向后仰去,并发出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声碎冰裂玉般的脆响,这一声脆响在堂屋的墙上飞檐走壁似地转了好几圈,最后穿透了那层糊了多少年的窗户纸,落到院子里去了。
那一声脆响是汉清明打给儿子的一巴掌。
滚一
汉清明把这个“滚”字拉得很长。
汉立春扑嗵一声跪下了,说,你们先养着!
这句话刺激了老汉,因为话里已经有决决的意思了。唐三彩了解儿子,和他爹一样也是个倔驴,可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汉立春,汉清明第一次这样正正规规叫儿子,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跟这个家再也没有关系,咱们断了!
汉立春从兜里摸出了五千块钱扒了过来。胳膊和手像个鱼杆似地旋在了半空,人像个垂钓者一样地沉默着。
已经疯掉的汉清明刹时把攻击的目标转移到了这五千块钱上,干啥?是养你孩子的钱还是养我孩子的钱?
他的这句话把儿子问愣了,唐三彩也愣了,阿依玛也愣了,阿依玛第一次抬头看了看这个正在像一挂鞭炮一样爆炸的男人,她感到平原上的男人和她那里的男人不一样。
汉清明说,要是养你孩子,这钱够了,要是你给我们这二十年的抚养费,得二十万!你儿子便宜,吃牛奶就行,我儿子金贵,吃的是人奶!
三个人都听得出来,老汉话里有话。
汉清明这挂鞭炮在那里不停地炸着,爆炸的速度似乎越来越急,三个人都在等待最后的时刻,那是一个决定,那个决定将是全家人的命运!
断——了,断——了,老汉的声音有点抖动,他那不连贯的声音似乎是在肚子里搜罗一句话。那句话终于出来的时候,老汉的身子一下子由弯变直了,理直气壮的那种直。那句话在堂屋里引起了震荡,有好几双眼睛都瞪大了,堂屋顿时亮了许多,吓得房梁上的老鼠一溜烟似地逃了,房梁上落下了一幕灰尘。
那句话是汉清明指着儿子喊的:汉立春,咱谁要是不给谁断,日他妈一
汉立春和阿依玛连夜走了。在夜色里,他听见他妈哆嗦地喊他,春子——
他回了一声:妈!
唐三彩感觉那一声妈湿漉漉地,知道儿子是哭着走的。
儿子走了以后,大约夜里两点左右,汉清明独自一个人往自家祖坟地走去。夜色一层一层地围着他,他感到他心里的黑暗已经和外边的黑暗连在一起了,他就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寂静的乡村浓稠的夜色里飘着。他在那一片坟地里找到了爹妈的坟头,腿一软,跪下来抱头大哭了起来。
那晚的哭声村子里很多人都听见了,后来汉清明出事时,很多人说深更半夜他在坟地里哭不吉利。
汉清明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醒过来他就在他家祖坟这几个坟头中间转悠。边转悠边琢磨。他先来到了二爷的坟前,二爷是被日本人砍的头,那时候年青的二爷跟现在春子的年龄差不多,他领着村子上的一群年青人杀了不少日本人,最后日本人把他的头砍下来挂在了村口的那棵树叉上,老鸹把他的两个眼珠子都吃了。汉清明转了一圈又来到了二叔的坟前,二叔的坟和二爷的坟一样,葬的只是一个人头,没有身子,二叔在文革的时候打死了几个人,他是个红卫兵头头,那时他也跟现在春子的年龄一样大小,没有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的头在红薯地里被人发现了,身子已经找不到,两只眼睛不知道被人抠了还是被老鼠啃了。汉清明想来想去,他来到了老爷的坟前,老爷的坟是祖坟中最老的坟,他觉得这个坟埋得肯定不是“地方”,风水上肯定出了问题,要不怎么辈辈都要出一个被砍头的呢?不但砍头,还和身子不在一处。他不敢再往下想,一想到春子,他脊梁骨都发凉,因为在他心里,实际上已经把他这个儿子和他二爷和他二叔归到一类了。别人去广州都是老老实实地给人家干活,春子给他妈说他已经带着十几个打工的自己干了,还说,要想挣大钱就得自己干。这个家族里又出了一个头头。
婴儿是个女孩子,从她被抱回来的那天晚上开始,一到了“落黑”人要入睡的时候她就哭,那哭声把汉清明的日子一晚一晚地像在鏊子上烙馍似地烤焦了,女孩子一哭,汉清明就驴子似地在床上打滚,把个床弄得叽叽哇哇地,从皮到心,汉清明焦透了,他感觉已经闻到了自己日子的煳味。村子实际上已经空了,“青壮年都被广州抓走了”,老光棍汉沙丘就是这样说现在的汉王庄的。一家一户都像城里幼儿园似地爷爷奶奶们抚养着孙子孙女。所以,贼们晚上进村偷东西的时候都是开着大货车,然后明目张胆地把一家一户的肥牛从牛圈里牵走,老人小孩吓得谁也不敢出来。汉清明把自家的另一头黄牛从牛圈里拴到了自己的床边,在床头给牛弄了一个吃料的槽,他每晚上就这样闻着牛粪的味道,听着牛吃草的咀嚼声和女孩的哭声在床上打滚,半年下来,汉清明瘦得像变了一个人。
夏天,汉清明地里种了两亩西瓜,他没有想到今年的西瓜给他带来了特别的幸福。他在瓜地里搭了一个小草屋,晚上就睡在瓜地里看瓜。很奇怪,小女孩一到了瓜地,晚上一声也不哭了,于是,汉清明就把家里那头让人牵挂的牛卖了,唐三彩晚上也睡在了小草屋里。凉凉的夏夜里,几万斤的月光倾泄在了汉清明的瓜地里,一个个躺在地上的西瓜被月光一浴,像是做梦的孩子似地一闪一闪地笑着,夜雾绸缎一样地飘荡着,各种各样的虫子唱着各式各样的歌。小女孩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个劲地瞅着月亮看,一看就是一个时辰。她用小手扳着汉清明的胳膊,汉清明心里翻得历害,只要小女孩一碰到他,他的心就会动一下,他就感到自己的心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几滴血。女孩出落得非常漂亮,汉清明心想,要不是和“蛮子”,还生不出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唐三彩自从睡到了西瓜地以后,天天晚上跟老头子在月亮下面乱七八糟地聊,她感到日子一下子生动了许多,像个干瘪的气球一下子又想鼓胀起来了,她就是这样跟汉清明说自己的那对奶子的,小女孩噙了半年多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睡到西瓜地里,出奶水了,唐三彩那天晚上裸着身子挤出了一股奶水。
她说,别叫再怀上了呀!
扯蛋,那村子里人才有话说咧,下梁不正上粱歪!
你这阵子是咋啦,一到田野里睡,那么大劲,还那么多阴招!我说咋恁些人往广州跑,广州可能都是这个劲!
她一说到广州,汉清明伸出了一个大手,像是要把她这句话推回去似地。
唐三彩拔拉他一下,说,我看,算了吧,孩子大了,别管他啦!你没听说,还有娶外国人咧,那又咋?前天,他把电话打到他二婶家跟我说,他生意越来越好,都跟台湾人做生意了,这孩子不傻,说不定,事大!我生他的时候梦见……
汉清明又伸出了一只手,把她说了一百回的梦给挡了回去。月光把他旋在夜色中的这只手渲染得很有力量,那股力量一直传到了唐三彩身上,压得她有点透不过气。
那天,古老的汉王庄平静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老人们拉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蹲在街心东拉西扯。约摸日头一树梢子高的时候,从村西头缓缓地开进来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到村头的时候停了下来,从车子上下来三个打扮得像蝴蝶一们的姑娘,其中一个姑娘穿了一身的白纱。
水花的二叔嘴快,他说,谁家死人了,穿一身孝服。
车子缓缓地开进了汉清明的家。春子回来了。
汉立春开的是一个加长车,豪华气派,车子澄亮,把人影、树影、狗影,还有整个汉王庄都倒影在了车子上。那个穿白纱的姑娘脸自得像车子一样能照见人影,汉王庄人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比那个电影明星啥莉呀还漂亮咧!铁蛋家爹在人群中就这样说。汉王庄像昏睡
了,不是他坐不住,是他再也承受不了心理上的压力了,他爹的死一下子在他身体里灌溉了肥沃的哀愁,那哀愁每天都在沿着他的毛孔往外冒。过去土葬的时候,死人要在家里放三天,亲人就跪在他的身边,把对不起他的事都哭出来,哭出来就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现在一火葬,大家都在深更半夜偷偷地把人埋了,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没有了,一声也不能哭,哭了怕人知道。
汉立春就开着车跑到离汉王庄十多里以外的地方去哭,那地方有一条河,白练似的河水像大地的一条孝带,洁白而又忧伤,空旷的河床里,流满了汉立春的哭泣,那哭泣和河水一起顺流而下。
哭完回来他对三叔说,你去告吧,你去告我爹吧。
三叔一听呆了,他说,春子,你可不能因为你爹这事傻了呀,那你娘咋弄啊?!
春子给三叔说明了缘由。三叔说,我咋忍心去告你爹呀,都是爷们咧!
后来三叔就把这事传了出去,村子上就有人议论了,说春子这货有钱没地方花了,把他爹活活摆治死了,死了之后还想用钱把他爹摆治成一股烟咧l
果然有人告了。乡里来了好几个人,听说里面还有一个县民政部门的头头。
春子把那个头头拉到一边说,这是五千块钱,你拿着吧。
那个头头抬头看看春子,说,我听说你有钱,这次不行了,别说五千,五万也不行,县长因为这事都到省里作检查了,你想想,谁还敢哪!
汉立春傻了。
火葬厂是新建起来的,里面的技术工人都是才培训的新手,关键是那炉子用的次数不多,因为绝大部分都是偷着埋的,只有乡里和村里当官的父母才用火葬,当官的亲属用火葬是有目的的,用火葬可以明着办丧事,办丧事就可以收礼。建在镇上的那个火葬厂很简陋,汉立春就站在炉子旁边浸着泪水等他爹的骨灰,那个工人笨手笨脚地弄了半天之后,一打开炉口,没想到汉清明的人头从里面滚了出来,吓得那个工人腿一软墩在了地上。
晚秋的夕阳格外迷人,大片大片的乡村笼罩在这样的夕阳里,仿佛一幅幅画卷。那黛色,那黄色,那红色,一片一片地在大地上漫着,水墨一样地涌着,动着。天上是排成人字形正在远走高飞的大雁,地上会偶尔看到在田野里散步的牛们,村庄上开始升起了一柱一柱的炊烟。汉立春把他爹的头抱在怀里,这一回他放声大哭了,镇上离汉王庄十五里,他每走三步就要把汉清明的头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对着磕三个头。他把头磕得很像样,姿势很正规,像灵堂里行礼一样,比如哪条腿先跪下,哪只手先伏地,他都很讲究。
夕阳把他跪下来的身子拉成了一个很长的影子,那个影子有一二里地长,像大地上的一个魂,和他一起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