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逃遁的“围城”命运
2009-03-09徐思义
徐思义
《骆驼祥子》是老舍先生遂了“作职业写家的心意”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品,是老舍先生长篇小说的代表作,也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老舍先生曾在自述中用“好比谭叫天唱《定军山》”的比喻来说明《骆驼祥子》是自己的“重头戏”。书中的祥子更是老舍先生倾力塑造的卑微不幸的城市下层市民队伍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可祥子“三起三落”买车的苦难际遇,想和自己喜欢的人组成一个家而不能的命运安排,使他一直在他所追求的不能得到,所躲避的却要被迫强加的痛苦中反复挣扎。
“围城”本是学者作家钱钟书在其小说《围城》中的创设的特定语境的比喻说法“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在这里,我们旨在尝试以“围城”的说法为借鉴,以祥子好强上进一不甘失败一自甘堕落的命运轨迹为线索,从另一个角度解读“骆驼祥子”的悲剧形象,并以此对造成其悲剧的黑暗的社会进行无情地鞭挞和控诉。
一、个人奋斗走不出下层人民困苦生活的“围城”
十八岁的祥子失去父母和几亩薄田后,带着田野的淳朴与粗壮跑到城里来谋生,在城里凡是靠卖力气吃饭的活他都干过,最后选择了拉车这个行当。最初的祥子是个正直善良、热爱生活的劳动者,他给曹府拉车不小心翻了车,车子碰坏了,曹先生也给摔伤了,祥子引咎辞工,情愿把钱退给主人作为赔偿;在冬夜的小茶馆里,他帮着照料晕倒的车夫老马,还给老马祖孙俩买包子。老舍先生甚至用了“他仿佛就是在地狱也能做个好鬼似的”来比喻那个时候的祥子。要强的样子一拉上租来的洋车的时候就立志要买一辆自己的车,开始了他个人奋斗的历程。买上自己的车成了他奋斗向上的动力和生活的唯一目标。祥子的最高理想是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冲进“有车的,能自食其力的人力车夫的围城”,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奢求了。祥子天真的认为只要自己努力,必定能实现自己的愿望。买了车,就不会再受车厂主的剥削,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洋车夫了。只要有了自己的车,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自由的生活,那么,无疑成了车的主人也就自然成了生活的主人,也就冲出了“城市贫民困苦生活的围城”。为了买车,祥子风里、雨里咬牙拉车,从生活中扣出每一点儿的钱,甚至连一口好茶也舍不得喝,凝聚了三年的时间和血汗,祥子终于冲进了“围城”,有了属于自己的车。可不久,军阀的乱兵抢走了他的车。和当初买车,冲进“围城”的艰难相比,失去了自己的车的祥子,那么轻易地就被挤出了“围城”。第一次丢车以后,祥子不仅拒绝了刘四的主动借钱给他买车,也拒绝了高妈给他的放贷、储蓄和起会的建议,仍坚持自己攒钱买车。为了急于多挣些钱,再次冲进“围城”,祥子不肯失去一次生意,舍下面子和下等车夫抢座,他把自己当作铁打的,没命拉车,拼命攒钱。于是,“……他只看见钱,多一个是一个,不管买卖的苦甜,不管是和谁抢生意;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觉得只有老不站住脚,才能有买上车的希望。……有许多次,他抢上买卖就跑,背后跟着一片骂声。他不回口,低着头飞跑,心里说:“‘我要不是为买车,绝不能这么不要脸!”可就是这样得来的积蓄又被孙侦探洗劫一空,祥子买上车,冲进“围城”的梦想再次成为了泡影。后来在畸形结合的家庭中,用虎妞的积蓄祥子终于又有了属于自己的车,短暂的成了“围城里面的人”,但很快又不得不在虎妞难产死后把车卖了来料理虎妞的丧事,祥子再次被无情地“抛到城外”。就是这样的挫折虽然暂时使祥子丧失了买上车,进入“围城”的最后一点信心,但那时的祥子还想像个人一样的活着,还希望将来“混好了”来接他喜欢的小福子,成个家,一起在曹府干活。直到小福子的自杀,毁灭了祥子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的亮光。此时的祥子已决没有再买车,进入“围城”的愿望,也永远挣扎不出“城市贫民困苦生活的围城”了。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这个在地狱都会是个好鬼的祥子,在人间却始终没成个好人”生活将祥子完全磨砺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他学会了所有的恶习,“他吃,他喝,他螵。他赌,他懒,他狡猾”,他掏坏、打架、占便宜,祥子一点点腐蚀着自己的灵魂。拉车曾经是祥子唯一的指望,后来却讨厌拉车了。成了一个混日子的车夫。祥子的生活态度彻底转变了。“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才二十几岁,就成了吃喝嫖赌,专为人出殡打幡的行尸走肉,成了一头没有思想的走兽。只是成天“留神在地上找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祥子没有受过教育,与生俱来的小农意识,狭窄的生活经历,性格本身的局限性和对事物肤浅的认识,使他不能对当时黑暗的、罪恶的和病态的社会现实有一个清醒的感知。事实上,样子给自己描绘的明天本身就是脱离现实的,虚幻的个人奋斗的小天地,他的反抗、挣扎、好强都是盲目的;他的个人奋斗又是孤立的、无缘的。他没有认清当时社会的本质,更没有认识到个人奋斗在当时根本不是穷苦的人们摆脱他们卑贱的命运的途径。即使冲进了“有车的,能自食其力的人力车夫的围城”,样子也不可能冲出“城市贫民困苦生活的围城”。老马祖孙俩,二强子都是他身边很好的例子。他们拉了一辈子自己的车,却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自以为强大的祥子总是迷信自己的力量,只知道不要命的拉车挣钱,和自己的穷伙伴越来越分离,越来越孤单了,用孤苦的挣扎编织着自己美丽的幻想。这时的祥子就像在泥泞的沼泽中跋涉,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就好像是“拉车为了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老舍先生这么写到“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拉车的,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苦难的打击。”祥子是车夫,任何的打击都能把他挤出“想以最大的代价和最低的条件求生存”的“围城”;任何的打击又都能把他终生困在“想以最大的代价和最低的条件求生存而不能”的“围城”中。“干苦活儿的打算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依靠个人奋斗走不出“下层人民困苦生活的围城”。
二、经济贫困走不进婚姻幸福时“围城”
弱肉强食的社会,金钱主宰一切的时代,钱、势是横行霸道的基础,贫困卑贱只能任人宰割。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们”一辈子都在与“穷”做斗争。可从来没有能够摆脱“穷”的厄运,最终还是被“穷”困死。一次次满怀着希望和自信地去挣扎,可生活中一个接一个地残忍的打击,使他们一点一点滑进穷苦生活的深渊。如果说祥子买车的愿望总“像个鬼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的委屈”还只是物质上的掠夺,那么,虎妞进入祥子的生活,无疑是对祥子精神上的摧残。作为车厂主的女儿,虎妞被父亲的私心耽误了青春,虽然沾染上了剥削阶级的好逸恶劳、粗俗刁泼和市侩习气,但对爱情和幸福的追求却长期被压抑着,在这一点上虎妞是个受害者。可由于经济地位的严重不平等,虎妞和祥子的婚姻是那么的不和
谐,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幸福可言。样子原来的愿望是想“到乡下娶个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的姑娘”,虽然最后被逼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虎妞的安排,和她走进了婚姻的“围城”,却发出了“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别人管着”这样沉重的叹息。虎妞与祥子结婚却并不想“作一辈子车夫的老婆”而是想接替父亲经营车厂,或者靠着她的那点体己钱,“弄上两三辆车”,当个小车主。但是祥子始终认为只有“凭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虎妞后来干脆把事情挑明:“……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虎妞依仗着经济上的优势,要样子按照她的意志行事。祥子也把这种婚姻看做是他向虎妞的“投降”,使他更清楚了自己的无能和无力,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现在自己不过是“在老婆手里讨饭吃”,祥子感到的只有憋屈,就是成了夫妻也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们之间那种车夫与车主的关系。在外面拉车受尽了屈辱,回到家里还要应对那种虎妞式的近乎粗野的“疼爱”,这无疑是对祥子更大的伤害和痛苦,祥子在婚姻的“围城”中苦苦挣扎。虎妞因为祥子失去了父亲和钱财,最后难产而死。她是一个悲剧,是她那个阶级的一个牺牲品。“……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儿去,什么样的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干嘛不享几天现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无须小看别人……”从这个角度讲,虽然他们婚姻的“围城”最后解体了,祥子又回到了“城外”但虎妞的这种折磨破坏了祥子对生活原有的美好愿望,磨蚀了他的生活意志,在祥子从好强上进到怀疑自己到自甘堕落的路上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虎妞也害了祥子。
祥子最深切的悲剧不仅表现在曾和虎妞走进婚姻的“围城”,不能拒绝自己所厌恶的;更表现在不能和小福子走进婚姻的“围城”,无法得到自己所追求的。为了料理虎妞的丧事祥子不得不又把车卖了。这时的祥子确实有过“就这么淡而不厌的一天天的混”的想法,但毕竟很快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小福子是祥子真心喜爱的女人,可为了自己的责任,“为教弟弟们吃饱”,“看着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流尽了眼泪的小福子选择了牺牲自己的道路。“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小福子在人们的目光中胆怯、屈辱地活着,承受这孤苦无依的生活给予她的千钧重压。可在祥子眼里,“她是个最美的女子,美在骨头里,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她年轻,她要强,她勤俭.”祥子曾希望找到小福子成个家,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打算只有小福子抛开赖她为生的父亲和弟弟才能实现,因为他“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穷”这个致命的障碍,使祥子不愿却又不能不暂时斩断他们之间的牵连,而期望将来“混好了”再来接她。“穷”,使祥子和小福子没有办法走进婚姻的“围城”;就这样,小福子最后一次失去了逃脱地狱的机会。小福子的死使祥子再没有机会走进“幸福婚姻的围城”,也给了祥子致命的打击,吹熄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花。“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糊糊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
回顾祥子的人生道路,一方面曾在自食其力的劳动中充满自信与好强,想依靠个人的顽强奋斗,买上自己的车,走出“城市贫民困苦生活的围城”而最终失败了;一方面在畸形结合的家庭中苦苦挣扎,因为“穷”而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走进“幸福婚姻的围城”;小福子的自杀使祥子在绝望中扭曲了灵魂彻底堕落成了走兽!“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去。祥子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穷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枣核儿两头尖:幼小的时候能不饿死,万幸;到老了能不饿死,很难。”这些话包含了众多的“样子”对过往悲惨生活的沉痛诉说,他们终于看透了这个世界。他们的任何挣扎、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那个黑暗的世道对他们的任何努力都不给予任何希望的。老舍先生也说过:“穷,使我好骂世”。老舍先生正是从这样一种认识出发,怀着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深切同情,写下了这些以生命的代价求得像人一样活着都不能的悲剧。通过他们的悲惨命运,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不公平、不合理的罪恶的社会,揭示了那个世界的荒诞性和吃人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