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2009-03-09康怀远
康怀远
李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旅行者之一。他一生热爱自然,亲和自然,回归自然,为我们留下了极其宝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李白的足迹从南到北、从北到南遍于大半个中国,而且每到一地“(李太白)周览名山大川,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冢,魑魅之穴,猿狄所居,往往游焉,故起为诗疏宕有奇气。”(孙觌《送删定侄归南安序》)一方面,这对铸就李白亲和自然以使主体生命与浑茫宇宙结为一体的坦荡性格产生了重要作用,并进而创作出为数众多,卓尔不群的山水诗歌:另一方面,也为他得江山之助,借景抒情,以山川美景兴发豪情奠定了人生基础。“李白是布衣,是在野的,它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大自然。在李白一生的活动中,大自然是李白的出处,大自然是李白的布景”,他把一道道布景刷新成多彩飞动的“壮浪纵恣”的诗歌画面,是盛唐青春、浪漫与解放的朗爽风格的典型代表。“作诗调我惊逸兴,白云绕笔窗前飞”(《醉后答丁十八》)“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江上吟》)。李白所说的兴,就是指作诗时心灵世界与大干宇宙物我一体所由激发的亢奋而不易抑制的精神状态。在他的诗歌中,除较多地使用“逸兴”一词外,还使用过“清兴”、“佳兴”、“余兴”、“乘兴”等词。其中的“兴”都包含着主体触物而起情的意思。皮日休评李白云:“五岳为辞锋,四海作胸臆”。说明自然山水在调动诗人兴趣、情趣、乐趣方面举足轻重,在提升诗人艺术精神和开阔诗人胸襟方面不可小觑。李白笔下的景,长江大河,崇山峻岭,绝壁瀑布,绿树青草,深潭小溪,晴天白日,皓月繁星,真可谓林林总总,无奇不有。领略李白笔下的诸多之景,我们既惊叹他那“名工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的艺术天才,又佩服他那“啸起白云飞七泽,歌吟渌水动三湘”(《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的生命精神,更欣赏他那“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人生意趣。
当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的时候,李白的生命精神是相当高昂的,创作的欲望和冲动简直达到了如醉如狂的程度。他向往越中的山水,就说:“八月枚乘笔,三吴张翰杯。此中多逸兴,早晚向天台”(《送友人寻越中山水》);他在天竺寺游览,写道:“三山动逸兴,五马同邀游”;“诗成傲云月,佳趣满吴洲”(《游天竺寺》);他歌咏庐山,是“兴因庐山发”(《庐山谣》)的缘故;他以诗赠友,是由于“乘兴忽复起”(《留别广陵诸公》)。“飞凫从西来”,他感到“适与佳兴并”(《寄王宋诚》);秋夜送亲人,他“卷帘见月清兴来”(《送族弟沈之秦》)……李白兴至笔随,对自然美的捕捉手到擒拿。山水风景是李白诗情振奋的酵母,是李白抒写性灵的催化剂,是李白生命精神高涨的天然动力。有这样两句诗写得饶有情致:“兴从剡溪起,思绕梁园发”(《淮海对雪赠傅霭》)。天宝三年之后,李白往来剡越,徘徊梁园,对这两地的感情非同一般,正可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兴因景起,思绕景发,这几乎是李白创作时“天人合一”的人生奥秘。
诚然,自然之景本来就是“燃烧和温暖诗人灵魂的唯一火焰”(席勒《朴素的诗和感伤的诗》)。如果说,李白仅仅做到了即景抒情的话,那他就只配是一个留连山水、吟风弄月的一般诗人。但李白不是这样的诗人,所有自然之景不过是供他用以抒写豪情壮志的助燃器,有了它,李白好像找到了喷火口,感情的烈焰遂熊熊燃烧。黄鹤楼可以捶碎,鹦鹉洲可以倒却,黄河能够收纳胸中,明月能够上天摘下,高声惊动了太空的仙人,攀山摸着了九霄的星座……这是李白以大观小、以天视物的“雄丽奇幻视角”使然。它在“狂幻思维中升华灵魂”,借助于“与天地精神、九州山川的分量相侔的力度”,凭着“奇伟雄丽的想象力个性”,便可以“搅动山川,驱遣鬼神”,充分展示创作主体的生命强度。用李白最有代表性的诗句来说就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李白这种“雄丽奇幻视角”与老子“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和庄子“万物与我齐一”的人生哲学与美学思想一脉相承。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静观伟大之时,我们所感到的或者是畏惧,或者是惊叹,或者是对自己力量和人的尊严的自豪感,或者是肃然拜倒于伟大之前,承认自己的渺小和脆弱”(《美学论文选》)。由于李白以大美观照世界,在以山川美景兴发豪情时,纯粹是由惊叹而引发的对自身主体力量和人的尊严的肯定,完全把“自己宇宙化”了,“宇宙由自己化了”,所以兴豪而豪气足,感人而人心震,其豪放不羁之形象宛然如在眼前,人生意趣盈盈然,盎盎然。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亲和自然,把老庄哲学天道自然观所赋予的对主体生命的领悟,化作一种大彻大悟的自我觉醒。在由自我支配的精神天地里,他五岳寻仙,好入名山,通过回归自然和拥抱自然来过滤自己的灵魂,从而极大地张扬了亲和自然的文化人格精神,深深地烙印着中国宇宙哲学、人生哲学的和谐意趣。“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的西岳,“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的庐山,“巨灵咆哮劈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的黄河,“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的长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的蜀道,“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千峰争攒聚,万壑绝凌厉”的泰山,“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的黄山等等,李白置它们于若实若虚,似幻似真的自然美中,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交融成心灵化生命化的诗美,那雄奇壮伟的名山胜水的崇高美,便是李白亲和自然的生动体现,文化的,哲学的,人生的。
中国哲学,乃是关注宇宙、社会和人生的积极思考和最高智慧,它着眼于人与宇宙的和谐,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即天乐和人乐合奏的“天人合一”美妙乐章。李白热爱自然,亲和自然,拥抱自然,视自然为人生知己,融自然与“我”为一,在自然中感知宇宙的永恒和和谐,进而强化自我的生命力量和生命意识。他说自己“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为宋中丞自荐表》),“天人”关系在李白的生命力量和生命意识中是非常鲜明而强烈的。“天人之道”既是儒家经书(以及子书等)中的“大训”,也是道家学说中的“大德”,统而观之就是“推天道以明人事”。李白可谓兼之。
一首《独坐敬亭山》写尽了李白回归自然、领略生命的妙趣:“众乌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李白天宝十二载(753)游历安徽宣州时留下的一首小诗,诗人以体道悟性夺人,天人合一的妙趣,心灵净化的恬静,物我两忘的逍遥,独立于世的超然,充满字里行间。一句话,李白是把庄子哲学“道通为一”的个体性原则和“必归其天”的自然性原则艺术地融合在独坐看山的精神畅游中。诗是无形画。《独坐敬亭山》的画面呈现的意境是简括而深邃的:诗人昂首远看,一群飞鸟自由自在地在高空掠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一团白云无拘无束地在蓝天遨游,没有多
时就独自飘向无垠的世界。飞鸟和白云在李白静静观望的视野里悠闲自得,无所牵挂。近处对面的敬亭山,俨然静穆,肃然兀立,“我”看山,山看“我”,山与“我”悠悠然、欣欣然地融为一体了。虽然两相无语,却是哲学般的心灵对话和沟通。个体的独立,自然的天性,在李白的笔下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简直就是李白对庄学“无江海而闲”诗意表达。在庄子的精神世界,理想既非刻意求高,也非退居江海:“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庄子·刻意》)。居江海,就是出世;无江海,就是置身于世。“无江海而闲”,就是在与社会和人的共处中达到个体的逍遥与和谐。“无江海而闲”,庄子把它诗化的表达为浪漫深邃而富有智慧的思辨理路:“道通为一”→“物得以生”→“万物殊理”→“先存诸己”→“完身养生”→“独有之人”。这是一幅实现个体性原则和自然性原则相通相融的人生图式。读《独坐敬亭山》,首先感觉到的恐怕莫过于对这种庄学人生图式的诗意领悟了。
其它诸如懒摇白羽扇,裸体青林中。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夏日山中》)那潇洒日月、解放心灵的惬意;“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口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那寄情山水、心通宇宙的欢愉,都是李白亲和自然的诗意呈现,庄学的返朴归真和东方式逍遥巧妙地融会为天人合一的生命歌唱,如《日夕山中忽然有怀》《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冬日归旧山》《把酒问月》《庐山谣》等等。以《登庐山五老峰》为例,他写道:“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在这里,李白登临山水的快慰,真可谓欣欣然,融融然。他似乎把整个生命的价值放置于自然山水,使“我”的性灵沟通自然山水,使“我”的快慰寄托自然山水,使“我”的人生意趣充满自然山水。当我们读到李白那些发自肺腑、亲和自然诗篇的时候,你已经不觉得他仅仅是一个模山范水的一般诗人了,而是一位心灵与天地宇宙融会贯通的哲人了,连同他笔下展现的蜀道、黄河、长江等一系列雄奇壮丽的画卷,统统具有了“天人合一”“物我融和”“小宇宙打通大宇宙”诗意的哲学的聪颖和顿觉。
由此可见,李白亲和自然的人生意趣其实就是自我主体心灵与客体宇宙的和谐对话。他在《日出入行》中写道:“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西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羲合羲合,汝奚汩没于荒淫之波?鲁阳何德?驻景挥戈?逆道违天,矫诬实多。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津同科。”太阳从东方升起,好像是从地底而来。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穿过天空,没入西海。从古到今,从来如此,永不停止。人本来就不是元气,怎么可以和太阳一样天长地久呢?花草并不对春风的吹拂表示感谢,落叶也不对秋风的摧残心怀怨恨,哪里会有什么人挥舞鞭策驱赶着四季周而复始地运转呢?究其实,天下万物的兴旺和衰败都是自然而然的。羲和呀羲和,谁说是你载着太阳落入大海?鲁阳有什么德行竟然能够挥戈驻日?逆道违天的传说,真是太离奇古怪、荒谬绝伦i在这里,李白所要告诉我们的是,“我”与天地间的浩然之气和二为一,融会贯通,那真可谓“囊括大块”“与溟滓同科”的人生享受,他从天道自然观出发,积极探求宇宙本体和人生价值的哲学意趣,并进行对天人关系的悠远思考和深层追问。如果联系上文所引诸诗包括《独坐敬亭山》在内,无论是“人”“日”私语,亦或“人”“月”邀伴,还是“人”“楼”独处,亦或“人”“山”相望,一种“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问月》)的强烈的时空意识完全颖解于对宇宙和人生的哲学体悟,心灵和谐对应于大千世界,从而使得他亲和自然的人生更具有了永恒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