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张爱玲作品中对市民人生观照的对比
2009-03-09白宝善
白宝善
一、市民小说
所谓市民小说,即指不是从政治、经济的视角,而是以世俗关怀的姿态、写实的笔触展现市民民间的风土习俗、世态人情,描摹传统或现代市民阶层的日常生活、人伦情感的小说。市民小说根植于深厚、久远的民间文化。市民民间的勃兴为市民小说提供了广阔的书写空间,使它获得了蓬勃发展的可能性。老舍与张爱玲作品对分析,我们发现市民小说仰仗、依存于民间,并自觉地映现在民间,以对民间的精彩呈示而成为亮丽的文坛景观和重要的文学收获。繁复多姿、包罗万象的民间既是他们言说不尽的对象,也是他们精神居守的家园。在他们的文本中,我们欣喜地看到一个生动、鲜活的民间的回归与昭显。
二、老舍与张爱玲作品中对市民人生关照的不同路径
(一)老舍的文化路径
老舍是现当代文坛上一位极其活跃且有着突出贡献的小说家,他的小说为我们构建了一个完整的以北京为中心的市民艺术世界。在这个多姿多彩的市民世界里,表现城市下层民众悲苦的生存状态和凄惨曲折的人事命运是老舍小说一个重要的主题。
1、“官本位”思想型文化分析路径
清末,随着封建王权统治的日益腐败堕落,国家内忧外患的加剧,传统文化中注重享乐苟安于精巧稳定生活的倾向抬头,这种看重感官享受的生活方式伴随着旗人中大量纯消费人群的出现,散播于北平的各个阶层。老舍把这种文化的体现概括为:“什么有用的事都可以不做,而什么白费时间的事都必须做。”对生活艺术老舍持否定态度,在描写《四世同堂》中瑞全的心理时说:“他真爱北京,可是现在已体会出来它是有毒的地方。那晴美的天光,琉璃瓦的宫殿,美好的饮食,和许多别的小小的方便与享受,都是毒物。它们使人舒服、消沉、苟安、懒惰,瑞全宁可到泥塘与血狱里去滚,也不愿回到那文化过熟的故乡。”“官本位”思想被放在民族病症的第一位,可见其否定之坚决。
2、被肆意践踏型文化分析路径
老舍刻画过不少成功的悲剧典型,如祥子,月牙儿,《微神》中的“她”,《柳家大院》中的黄毛窝窝头等,而对人物悲剧过程表现得尤为深刻和突出的当推祥子。祥子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辆自己的车,他足壮而诚实,“仿佛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可是命运的三起三落使他的理想彻底破灭,而自己也在黑暗势力压迫下一步步走向堕落。他的悲剧不仅仅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其自身残留的保守、狭隘的传统小农意识,在都市畸形的现代文明的大背景下,显得那么不协调。他用小农眼光看待商业竞争,思想观念停留在老传统上,来自社会各方面的黑暗势力决不会放过他。更为可悲的是他也渐渐沾染都市中车夫们的恶习。
老舍敏锐地感受到传统文化的双重性,它的积极肯定因素形成老中国儿女们善良热心等传统美德,但它的负面效应又铸就了更多人守旧、狭隘、中庸、敷衍、懦弱、急功近利的性格弱点,这些弱点对民族性格的影响几乎是致命的。老舍还通过人物塑造,表现这些被奉为信条的传统市民意识不可避免地在现实中遭受失败的命运。这种文化的视角,足以清晰地昭示传统文化的可悲以及与之相关的市民性格的悲剧性。
(二)张爱玲的人性路径
张爱玲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沦陷区最为醒目的女作家。张爱玲以一种严肃的人生观认同着世俗人生。不是彻底的俗,就难求得整个的沉沦。感时伤世与沉重的身世之感交织在一起,使得张爱玲一面从日常世俗生活中领受着喜悦,另一面又刻刻不能忘怀思想背景中迷惘的威胁,在津津乐道的世俗人生背后流露出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在沦陷了的上海,张爱玲用她天才的眼睛,打量着平凡人的现世人生,以悲悯的情怀,表现着不彻底的人物及其生之悲哀与生之喜悦,从中透视人性的挣扎和沉沦。
张爱玲站在世俗人声嘈杂的巷口,以现代意识关注、思考着永恒的人生,不忘尘世的同时也不忘却思考:她在抒写世俗生活时,一步步地进入人的内心世界,把对日常世俗生活的抒写和对人性的思考结合起来,通过她的人物力图追求“观念”和情感经验上的深度,从而获得了批判性的价值。在时代荒凉的背景下,张爱玲从芸芸众生凡俗的生存方式中瞥见了人的盲目、狭隘、自私、可怜可笑,她讽刺讥诮小市民的白日梦和价值观。可是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的”时代里,“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了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
站在文化的角度,老舍的创作是外向型的,具有历史的厚度;从人性的角度观照人生,张爱玲的笔触是内向型的,其对人性的剖析既犀利又深刻,触及人物灵魂。外向型的老舍表现市民人生时,恢弘有余而精深不足。内向型的张爱玲细腻、内敛却不够大气。除了性别的差异外,还体现出二者所居住的城市的文化性格。
三、殊途同归——市民人生生存困境
老舍与张爱玲作品中对市民人生观照的差异是京沪两座城市最主要的文化差异引起的。但是,摩登都市仍是传统乡土社会的儿子,总刻着传统文化的烙印,而现代社会的进程也不可阻挡地冲击着古老都市。“依据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城市文化的标准去看中国的城市文化,它:始终处于一种文化双栖、文化异化的状态”,无论是京还是沪,都有传统与现代的新旧掺杂。老舍和张爱玲都以寄生都市的一类典型人物形象,深刻认识了城市中封建传统文化孵化的一类中国人根性。
老舍聚焦传统文化的典型代表——京文化的老根来挖掘传统的弱质,从根本上切入其老大性、滞后性、僵化性,把笔力集中在“出窝儿老”的北京市民身上。“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二马》)。他动态地描写了古老都市里的“出窝儿老”,展现传统官本位文化孕育的“出窝儿老”在历史已经进入20世纪时显示出的更加可怕的落后性。如果说北京是老中国的大本营,老舍敏锐地预设到它即将面临现代文化冲击的危机,揭示了“传统”面对“现代”时的落后、霉变和畸变,那么上海是老中国文化传统与西方现代文化冲突的前哨,上海人事实上的日常生活,就是张爱玲触及到的现实问题:这些传统文化里泡着的人怎样在现代都市谋生?
即使在张爱玲倾力描述的上海商本位文化中,她展示的人的逐利根性也不同于纯粹西方化的功利主义。因为上海有着和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商本位不同的文化背景。张爱玲牢牢地把自己写上海都市人文化心态的立足点放在上海。张爱玲的思考突出地再现了摩登都市里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所具有的强大延伸性。她说:“只有在中国,历史仍于日常生活中维持着活跃的演出”。她深刻洞见了现代都市人灵魂中蠢动的传统的影子。她所描写的上海尽管是中国近代城市发展史上的“现代”大都市,但它的现代意义是不彻底的,都市人身上“骨子里的老中国儿女”心态比比皆是。
四、老舍和张爱玲作品中市民人生的生命关怀价值
五四时期的文化启蒙包含着一种国家民族观念的启蒙,“它的目的是国民性的改造,是旧传统的摧毁”,把人从封建
主义“家天下”造成的民族国家意识的蒙昧中解脱出来,确立国家、民族、国民等一系列文化概念,因此它的主题是启“国民性”之蒙。老舍说,“五四给了我一个新的心灵,也给了我一个新的文学语言”,“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显然,老舍“新的心灵”注目于国民、国家。他创作思想的基础是五四的文化启蒙——启国民之蒙。这就为他的北京都市文化书写找到了思想的立足点。
老舍从社会——历史层面的生存思考出发,文化救世思想就是他的国民文化启蒙的重要组成。这也是北京作为文化首善之区和新文化运动中心的历史文化背景提供给他的一种文化选择。他总是将人物放在一定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展示他们在变化着的生活流程中的命运遭际和性格色彩。如从祥子身上,我们感受到的是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人力车夫为了生活经历买车卖车三起三落的奋斗史,一个破产了的农民如何市场化,又如何被社会抛入流氓无产者行列的人性裂变的历史。从瑞宣身上,我们能感受到他的善良、正直、文雅与强烈的爱国情感,同时,也能感受到他那“新旧文化中的钟摆”的性格特征所带给他更深层次的心理煎熬:“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着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瑞宣在民族危难之时所表现出来的犹豫、苦恼、忏悔甚至自我灵魂的拷问,以及他从固守一己操守到终于拿出抗日行动所经历的漫长的过程,都无不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在国难当头之时的性格悲剧。
与老舍不同,由于现代都市上海的生活更多带有现代意义,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张爱玲不是介入国民性/民族性的“群”的启蒙,而是在更宽泛意义上对“人”进行追问,或者说,她所介入的是个体的“人”的启蒙。透过热闹凡俗的生活,张爱玲看到的是,现实世界的风雨飘摇、人类文明的衰败灭绝、生命的朝不保夕、人性的自私贪婪、情感世界的千疮百孔。张爱玲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动荡乱世的惶惶氛围之中,在无法选择的时代里,生计问题被迫切地摆在眼前,以至各种形式的爱及其它种种的精神生活,对她的主人公而言都是一件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而平实安稳的日常生活则是他们的一种人生理想。日常世俗生活对张爱玲及其小说中生存的人物来说就有了救赎的意义。
五、结论
老舍与张爱玲的作品既规避了政治意识形态,也背离五四以来的启蒙传统,执着于民间立场,专心构建了民间叙事话语。民间在他们笔下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张爱玲倾心于日常性的琐小流俗,没落世家的日常家庭生活场景、乱世男女的聚散离合、普通市民琐细平凡的家居日子,这些私人性的、带有永恒况味的民间生活样态裹挟着苍凉的暮气浮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老舍则在对民间风俗物象与普通百姓世俗生存的真诚关注中聚拢起民间文化的碎片;予且钟情的是亭子间小市民的小小悲欢……民间是他们书写不尽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