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是我的假想敌”:陈先发的《黑池坝笔记》(第一辑)
2009-03-07许道军
许道军
陈先发的《黑池坝笔记》(第一辑)共151则,命名为“杂记”。我认为是他的“诗学”,这个认识未必准确,因为是“诗学”主要是结合自己和他人的创作经验,讨论文学的知识和对文学的认识,并通过抽象、普遍化上升到理论层面,指导自己和别人的创作。而《笔记》似乎没有那么自信,反而充满了焦躁、矛盾、怀疑、忧虑、犹豫和试探。但是,正是这种先知式的苦恼,道出了中国当代诗歌的核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启示性答案。
首先,他自我剥夺了诗人(和诗歌)不被迫问的“豁免权”(见《黑池坝笔记》第一辑第61则),从生活世界现象学、存在现象学、接受现象学、阐释现象学、身体现象学、语言现象学等方面,揭示(或解释)了自己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方式(见30、38等)。其实这不是一个诗人应该做的事情,也不是中国诗歌(诗人)经常做的事情。因为:“诗人们往往陷入这样一种惰性中:即要求与白痴一样获得某种‘豁免权,不必用混账的逻辑学来证明他们确信并正在说出的一切。”(见61)
是的,白痴是独裁,诗人也是独裁,他们从不与人讨论,也从不反思。虽然,“最开阔的心灵是独裁”。(见10)但是,无论是“主情”还是“主智”,都得面临一个问题:诗人的感情比常人的感情更高尚、更有价值、更美吗?诗人的思考比哲人更深邃、更正确、更富有独创性吗?诗人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常人、与哲人完全不同吗?如果不是,何谓诗,诗何以成为诗,诗人何以成为诗人,中国新诗百年发展后,的确有必要进行自我反思。20世纪早期的“浪漫派诗人”、“现实主义诗人”以及“现代派诗人”是幸运的,他们的抒情与思考从来没有被人怀疑过,也从没有被自己怀疑过。如果说那个时候,他们的“经验”多多少少具有一些个人性,而他们借用的西哲的“玄思”,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还具有一定的陌生化效果(因而更具有欺骗性),而如今,世界文化的交往之门全面打开,胡塞尔的现象学知识已经全面地介入了诗歌领域,一切都得重新估定价值。《黑池坝笔记》(第一辑)提出了何谓诗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根本性的,既面对自身,也面对整个诗歌。
随即,陈先发在逻辑上展开“如何为诗”的思考,这个思考涉及到“主体”(诗人)、“对象”(世界、情感)、“行为”(语言)等方面。《笔记》认为,既然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与这个世界相同的打交道方式,即都是“意识——意识对象——意向性”的三位一体,但每个人的“意识”却各不相同,那么每一条“河流”的本质都会因人而异(见30),而“柳树”也不会自动说出自己,得靠涛人自己发问(见38),因此,“河流”和“柳树”的本质就成为一个问题。它们不是一个“孤立的生活经验”,因为“生活经验最终藉语言之途到达。”(见67)因此,生活经验其实是一个语言问题。它被转化成语言问题后,又引发另外一个问题。即在语言问题内,“物永远不等同于它自身。物总是大于或小于它自己”,(见45)我们面临的是语言以及语言负载物的层层积累,正如诗歌,“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捉到的蝴蝶中有忘不掉的梁祝。”这很美,却又很荒谬,因为“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见95)“苏轼”和“梁祝”肯定不是月亮和蝴蝶的本质属性,“当一条河流缺乏象征意义时,它的泡沫才不至被视为本质之外的东西。”(见9)只有恢复到事物的本真状态,即经过“现象还原”,穿越语言意义的层层积累,我们才能直接触摸到事物。
在这一点上,陈先发与“新生代”诗人似乎达成了一致。但如果《黑池坝笔记》(第一辑)到此为止,却只能说明陈先发的思考仍旧停留在八十年代。新生代反对朦胧诗的武器也是现象学,它们认为朦胧诗是用一种意识形态反对另一个意识形态,在美学上用一个陈词滥调去反对另一个陈词滥调,这样的诗,是不值得尊敬的。因此它们要求:现象还原、文化还原、语言还原,诗到语言为止。这种探索是有针对性的,可贵的。然而,现象学、分析哲学对诗歌的伤害也几乎是毁灭性的,“现象还原”、“本质悬搁”、“语言游戏”,取消了诗歌的“象征”、“隐喻”、“抒情”后,诗歌无疑被缴械了。当“大海”被还原成了“大海”(韩东),“土豆”被还原成“土豆”(何小竹),诗歌和世界的深刻联系就被切断了。折断了超越日常生活的翅膀,诗歌只能贴在地面爬行,如何能做精神的飞翔?这就是“新生代”诗歌被迅速历史化,当下“口语诗”、“梨花体诗”遭人诟病的原因。在技术主义横行的今天,“速度消灭深度”(见103),传统被割断,意义被消解,生活碎片化,经验片段化,像那个离开大地的巨人一样,诗歌的生命力逐渐衰竭。因此,“还原”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却要回过头来,重新面对“干干净净”的事物,建立诗歌与大地的深刻联系、恢复天地人神以尊严反而成了当下诗歌最重要的事情。如他所想:
“流星砸毁的屋顶,必是有罪的屋顶。我是说,我欲耗尽力气,把偶然性抬到一个令人敬畏的底座上。”(见24)
《黑池坝笔记》有近19则谈到了“梨花”,如果排除“梨花”的精神分析学说意义上的性的暗示,那么,“梨花”之“白”,应包含如下含义:声音之白(未听见),空间之自(未占有),颜色之白(未染色),身体之白(处女),话语之自(未赋义)。“白”不是“虚无”,也不是“无意义”,而是“有”的开始和准备,“意义”的生成。(见35)“梨花点点、自如报应”(见58;何谓“报应”,见59),“梨花”如“报应”那样,开出自己的点点梨花之“白”,其“白”在语言之外,又在语言之内。实际上,陈先发是藉“梨花”谈语言,是诗人对语言和命名所追求的一个最高境界。然而对于诗人来说,“梨花也包含着对‘观看者的内心和语言的追索能力”。(见62)要准确的说出自己的梨花和梨花自己之白,难度可想而知,因此可以说,梨花是他的假想敌。
他在以下几个方面展开了探索。首先,他决定与传统握手肓和。“墙是往事的一部分,砸墙的铁锤,也是往事的一部分”。(见29)在他看来,传统(如果不是一种假定的话)是我们的传统,反传统也是我们的“传统”(见29);如果他个人的语言能力与历史有某种潜在的承袭关系,“那么我也不会去动手解除这种关系”(见74)。然后,他在诗歌日益简单、浮躁、肤浅的时候,提出加强智性、知性和技巧的难度的建议,所谓“炫技”也是“必要的手段”(见19)(这也是陈先发被拉进“知识分子写作”阵营的原因)。然而,一旦靠近传统这个庞然大物和滑进“知性写作”、“智性写作”的轨道,问题便如影随形。一方面,如上所引,传统包含巨大的惯性,写作变得“容易”,“所有‘容易的,本质上都是无意义的,都是恶的。屈从于那些已经形成的东西,是最大的精神恶习。”(见72)另一方面,陈先发遇到的困难不仅是诗歌的,更主要的倒是语言(汉语)的。语言与世界已经形成了牢不可破的关系,甚至已经成了人与物的牢笼。不仅猫这个生物体被“猫”这个符码“鬼魅一般紧贴着”(见56),连我们“都被关闭在一个‘词中”(见84)。再次,“炫技”不可能不深陷“逻辑”的泥淖,而“如果语言永在该死的逻辑分析中,那它还有什么灵性和生趣呢?”(见53)
陈先发想到两个办法,第一,他求助于东方哲学的“空白”理论(见12、52、65、66等)和禅学的“明觉”观念(见6、8等),追求一种“立言不证、持烛不燃、一语成谶”(见115)的“直接说出”的效果(见71);第二,他讨论“声音”对语言的抵制(见80)和“颤栗”(见16、66)的超语言功能,宣布“知识就是取消”(见123),“屈从于不及物”(见109);第三,他干脆自造新词。像德里达一样,他自己也造了一个词(见120)。如此,他似乎又转回来了,但是这一次,却是在新的平面之上,回到了“梨花”身边。他宣布:
“柳树立在坝上。它不是传统的。它不是现代性的。它也不是后现代的。”(见143)
因此,我们可以说,《黑池坝笔记》不仅是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再到维特根斯坦,从追求事物本质的幻象到语言游戏,结合自己物质生活和情感生活的一种思维训练、逻辑训练,而是,经过一段“对语言(符号)的觉悟和犯险”后,达到了“找到并唤醒自身”(见72)的目的,形成了诗歌行动的决心。世界、传统、语言等在他那里都经过了现象学的“还原”,抖落了它们身上的象征、隐喻、意识形态内蕴后,就恢复到一种“无本质”的本真状态(或者说“梨花”状态),然后重新赋予自己的意义:“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的‘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见95)。
确实如此,陈先发的思考噼噼啪啪地超越了“朦胧诗”的“有意义”以及新生代诗、口语诗的“无意义”,噼噼啪啪地超越了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这就是《黑池坝笔记》(第一辑)的意义所在。这种思考也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得到了实践。
作者系上海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安徽巢湖学院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