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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世界中人的生存

2009-03-07曾思艺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库尔轮船神话

曾思艺

吉尔吉斯斯坦当代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作品的最大特点,是通过各种事件与不同的人物命运,从哲理的高度,深刻地揭示人性的美与丑,表现善与恶的尖锐冲突。这一特点是通过多种方式来体现的。《永别了,古利萨雷》是直接通过老马古利萨雷与老人塔那巴伊的不幸命运;《花狗崖》则是通过一件近似于冒险的故事;《白轮船》(本文所引《白轮船》的原文,均出自力冈、冯加译《艾特玛托夫小说选》,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却是通过多重世界。

《白轮船》通过多重世界,多角度、全方位地全面、深刻展示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这多重世界主要是:孩子的世界;成人的世界;长角鹿妈妈的世界;白轮船的世界。

孩子的世界是孤独、纯洁、童真、友爱的世界。孩子,已经七岁,是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这个世界上真正疼他的,只有外祖父——孩子叫他“爷爷”——人。虽然有奶奶,但她是继奶奶,对他可以说没有多少感情。别盖伊姨妈虽说是他不可多得的真正亲人——他母亲的亲姐姐,可她自己已被现实折磨得死去活来,忍气吞声做人都自顾不暇,哪有心思来关心他!孩子只好常常独自一人,去看山、看水、看花草树木……小小的年纪就饱尝了孤独的滋味。孩子是纯洁、天真,又充满爱心的。他“没有伙伴,天天生活在他周围这些自然景物的怀抱里”,因此,他与周围大自然的一切相处融洽。每天,一有时间,他就跑到离屋不远的河边水池去玩水,或者带着望远镜(这是他唯一的伴侣,以后又增加了一个小书包),跑到卡拉乌尔山顶去,眺望四面八方的景物。他亲切、友好地给各种各样的石头取童真味十足的不同名字:那驼背的、下身埋在土里的赭色花岗岩他叫它“睡骆驼”;那半白半黑、当中有一道凹腰的花斑石,他取名为“马鞍”石;那个像一只粗脖子、大脑门、毛色褐中带白的狼的石头,他称它“狼”石,而他最喜欢的是那屹立于壁陡的河岸、仿佛要开下去的巨石“坦克”。花草也被他童真地分为“可爱的”“可恶的”“勇敢的”“胆小的”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他给周围的自然带来生气,而自然也给他带来欢乐。

孩子的世界又是理想的世界、希望的世界。未来是属于孩子们的。孩子本身是人类的希望,孩子本身有着最纯真的爱与理想。而《白轮船》中的孩子,又通过爷爷传授的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继承了过去的美好理想,因此,作品中的孩子,既是过去人类美好理想与信念的延续,又是未来人类美好理想之所在,他身上结合了过去与未来人性的美与善,集中地体现了人类善良、仁爱、纯真、信任、热爱自然的优良品质与美好希望……

成人的世界是现实的世界。现实的世界是庸俗的,一成不变的。当流动售货车好不容易来一次护林所,孩子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报信,多么希望这千篇一律的生活出现奇迹,然而,妇女们只是非常实际地挑挑拣拣一些货物,最终照例评头品足一番后因钱的关系什么也没买。现实生活是何等的单调乏味啊!孩子那充满生气的心灵绝不能容忍这种一潭死水般的生活!而成人们早已失去孩时的这种要求,他们已被现实生活磨得异常迟钝。现实世界更是残酷的世界。这里奉行的是实用原则与金钱万能。奶奶的话一语道破天机:“要是一个人没有工资拿,那就不算人了”,这真是实用得可怕,人在这里仅仅等同于工资的价值,甚至人的价值还不及工资的价值,因为没有工资拿,人就不算人了!这真是残酷的价值换算!人们为了拿工资,从而使自己算是人,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正如书中古老的歌所唱的:“金钱万能的地方,既没有美,也没有善良。”因此,现实世界又是丑恶的吐界,严峻的世界。

丑恶的代表是孩子的亲姨父——奥罗兹库尔。他是护林所的头目,在这一小块土地上唯我独尊、任意妄为。他是所谓体面、威风的文明人的代表。他由于现实生活的“不公平”而移恨一切——他想调进城去享福却未成,只能呆在护林所,最气的是,老天爷给别人没完没了的子女,而他“连一个亲儿子、一滴亲骨血”都没有,因而,他“恨的是老婆不生孩子”,并由此而恨周围的一切,作践其他的一切人。他的生活准则是:“既然他倒霉,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让这个世界完蛋好啦!”他自觉地成为现实生活中丑恶的化身。他利用职权,到处吹牛,到处大吃大喝,而后偷偷地砍伐珍贵的原木来还人情;他常常喝醉,醉后就臭骂、痛打老婆;他对周围的一切人,包括老丈人在内,都颐指气使,把他们当奴隶,还动辄以取消工作使他们没有工资威胁他们。就是这个奥罗兹库尔,仅仅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残忍地逼迫爷爷去杀死他所信奉的老祖宗、圣母长角鹿妈妈,而且醉醺醺地当着孩子的面,狠劈孩子所崇拜的长角鹿妈妈的鹿头。

现实世界又是迁就、忍让、妥协的世界。而这往往使丑恶变本加厉。产生迁就、忍让、妥协,主要是因为残酷的实用原则——为了工资,也往往出自爱与善良。别盖伊姨妈、爷爷就是如此。他们对奥罗兹库尔一再迁就、忍让,部分出于爱与过分善良,部分也是为了拿工资。当别盖伊姨妈惨遭奥罗兹库尔的毒打,哪怕“打得半死”,她和爷爷也总是原谅奥罗兹库尔,甚至还讨好他。别盖伊姨妈不仅在挨打后很好地伺候丈夫,而且明知会换来“一顿拳头”,也总是拿烧酒去讨好他。爷爷,在亲生女儿惨遭毒打时尽量隐忍,或者偷偷哭泣,但仍是原谅、讨好女婿。每次奥罗兹库尔“喝得醉醺醺地骑着马回来”,爷爷便“跑上去迎他,扶他下马,将他搀进屋里,让他躺到床上,给他盖上皮袄……然后解下马鞍,将马刷一刷,喂一喂”,即使女婿当众辱骂他,他也“不但不还嘴,而且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替他干森林里的活儿,干家里的活儿”。爷爷的容忍、迁就,是因为爱与过分善良。他爱自己的女儿,爱自己的外孙,为了他们,他必须活着,必须有工资。严峻的现实啊!最后,奥罗兹库尔竟因此发展到“一喝了酒,就凶得不得了。酒醒了,还是一点道理也不讲”,而且,“你对他一片好心,他对你恶意相报。既不觉得有愧,又不肯问问良心……总认为自己有理。只要他舒服就行。周围的人都该伺候他。你不愿意,就逼着你干”。

长角鹿妈妈的世界是神话的世界。艾特玛托夫特别推崇的一个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稀世之才,“他永远在教导我们思考人类生活中永存的搏斗——善与恶之间的斗争”,而这也成为他自己作品的一个基本主题。为了更好地表现这一主题,他主动学习了善于运用神话的非洲文学与拉丁美洲文学。他认为,“过去的神话——是我们的精神财富”,“我们应该利用这些过去的精神财富,以便更好地理解今天的世界”。他在作品中运用神话,是为了“把现在和过去联系起来”,以便更深入地探讨善与恶这永存的搏斗,更好地理解今天的世界。在《白轮船》中他引进了长角鹿妈妈的神话。长角鹿妈妈的神话世界是自古以来善与美的世界,这里有的只是:善良、信任、仁爱,热爱自然。这一切,在长角鹿妈

妈向行刑的麻脸瘸婆婆要那两个小孩时充分体现出来:“‘可是,你好好想过没有,鹿妈妈?麻脸瘸婆婆笑了起来。‘他们是人的孩子呀。他们长大了,会杀害你的小鹿的。‘我将是他们的妈妈,他们将是我的孩子。难道他们会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吗?‘哼,这可难说,鹿妈妈,你对人真不了解!麻脸瘸婆婆摇摇头。‘人连森林里的野兽都不如,人害起人来从不手软……”尽管如此,鹿妈妈还是本着她善良的天性,本着她对人的信任,本着她的仁爱精神,本着她的博大深厚的母爱与牺牲精神,把两个孩子带走了,以自己的乳汁喂养他们,并且历尽艰辛,几度死里逃生,把他们带到了遥远的伊塞克,保存了布古族。很久很久,人们与鹿妈妈及其后代生活在一起,充满爱,互相信任,善良友好地相处于美丽的自然之中。然而,人们渐渐有了金钱,有了财富,有了文明,麻脸瘸婆婆的预言不幸言中了!人们开始大肆屠杀鹿妈妈的后代——他们的兄弟姐妹,也开始互相算计,自相残杀。一切以“我”为中心。是“我”领地上的鹿,我可以杀;别人如果损及“我”的利益,“我”就毫不客气……这真是“金钱万能的地方,既没有美,也没有善良!”此后,长角鹿妈妈的神话仅仅作为善良、信任、友爱,热爱自然的象征而一代又一代地在心向往之的人们中流传。

白轮船的世界是象征的世界。白轮船是孤独的孩子的慰藉,是孩子的梦幻和缥缈的愿望或理想。它出现在孩子极孤独的时候,而且出现在一天极悲壮、极美丽的时分:夕阳西斜,欲落未落,一派悲壮气氛,此时,“在伊塞克湖湛蓝湛蓝的边缘上,出现了白轮船”,它“又长、又威武、又漂亮”,它“行驶起来,就像滑行在琴弦上似的,又直又平稳”,而且,它总是“慢慢地、十分气派地只管走自己的路,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向何处去”,带有一种神秘、象征的气氛。它的每次出现,都给孩子带来许许多多奇妙的幻想与美好的希望。孩子甚至一心想变成鱼(而且详细地想了该怎样变鱼),游到它面前去,对它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孩子之所以如此热爱、向往白轮船,不仅仅因为它是他孤独的慰藉,也不仅仅因为它是他纯洁、美好的希望与理想的化身,而且也是他幼稚的心灵所净化的父爱所在——他的父亲已与他母亲离婚,而且抛弃了他,有了新的家庭,尽管如此,他还是坚信父亲就在白轮船上当水手,他一定要变鱼游到他面前去,一如对白轮船一样对他说:“爸爸,你好,我是你儿子。我是来找你的。”

这几重世界主要通过爷爷、孩子等连接起来。

莫蒙爷爷,既是奥罗兹库尔的岳父,又是孩子的“爷爷”,还是长角鹿妈妈神话世界的信徒与传述者。这样,他就把现实世界、孩子世界、神话世界连接起来。莫蒙生活于严酷的现实之中,却又虔信神话世界的信条,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性的命运。在金钱万能的世界里,他“始终是一个屡教不改的好人”,他善良、仁厚,以友爱为怀,以助人为乐,他保存了古风。他一再挂在嘴上和身体力行的是:“打从我们的老祖宗长角鹿妈妈起,我们布古族就是一家人了。圣母长角鹿传给我们的是友爱,要我们一举一动、一思一念都要做到这一点”,因此,“他一向对任何人,即使只有一面之识的人,都十分热忱,他乐意随时为别人做事,为别人效劳”。而现实中的人们却对他很不尊敬,利用他的好心肠让他干各种各样没人愿意干的杂事,连他的女婿,也常常欺负他,甚至当众辱骂他,最后逼迫他亲自开枪杀死了他所虔信的圣母、老祖宗长角鹿妈妈的后代——一头极似鹿妈妈的母鹿,而按神话传说,这些鹿的回来,表示鹿妈妈已经宽恕、原谅了这些杀害自己姐妹兄弟的人类,因为当金钱万能的文明人大肆屠杀鹿妈妈的后代时,鹿妈妈悲愤地带着部分后代离开了伊塞克一带,并且发誓永远不再回来。残酷的现实使莫蒙别无选择。为了女儿,为了孩子,为了生存,为了工资,他终于在一再劝阻无效、一再迟疑之后,悲剧性地开了枪。他打死的不只是一头鹿,他同时也打死了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精神,自己整个的人,更可悲的是,他以为这样可以保护孩子,但结果恰恰相反,这一枪也打碎了自己使孩子也虔信的对神话世界的信念,打碎了孩子的希望与理想,打死了孩子的心,促使孩子在绝望中选择了死!这一枪,可以说打死了三条生命,也打碎了两个世界:神话世界与孩子世界。现实的世界充分展示了它那丑恶狰狞的面目!

孩子,以自己的世界沟通了神话的世界、白轮船的世界。可现实世界是如此庸俗、如此丑恶、如此严峻、如此残酷,可怜的孩子,他能做什么呢?面对丑恶,他曾动员大人们起来,把大醉后打人骂人的奥罗兹库尔捆起来,同他进行斗争,但大人们自有他们的实用原则,自有他们的容忍与妥协,谁会理睬你一个小孩的话呢?他曾在“长角鹿妈妈”被杀的时候,想过“各种各样的报仇办法”,但他毕竟是无能为力!而后,他知道了,正是那使他也虔信长角鹿妈妈的爷爷亲自开的枪!他震惊了,崩溃了,绝望了:“他觉得好像有人在用脚踢他的头,用斧头劈他的头。他觉得好像有人拿斧头对准他的眼睛”,他实在受不了,他真正感觉到现实、人生的无味,真正体会到“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他决定“我不回来了”。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而与此同时,“谁也不知道孩子变了鱼顺河游走”,去找他的白轮船了,“院子里响起醉汉的歌声”。这就是现实的世界!一个庸俗、丑恶、残酷、严峻得令人窒息、逼人死亡的现实世界!

作品中的这多重世界就是如此连接起来的。然而,神话的世界被文明与现实的庸俗、丑恶与实用原则残酷地彻底破坏了,过于稚嫩的孩子的世界也在严酷现实的重压下粉碎了,现实世界残酷地以醉汉的歌声炫耀着自己,人性的东西被真正地损害至尽。美与善毁灭了!在美与丑、善与恶的永恒斗争中,丑与恶又一次取得了彻底的胜利!这多重的世界就是这样把过去、现在、未来连接在一起,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善与恶的永恒的搏斗,表现了人性中的美与丑,深入、全面地反映了现实世界,深刻而生动地表现了人的艰难悲苦的生存!现实世界是如此的狰狞、丑恶,然而,孩子他却敢于以死抗争,他要变成鱼去寻找白轮船——那神秘、缥缈的象征世界。而这,在作家看来,正是人类的希望之所在。

作者系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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