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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统一

2009-03-07史锦秀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艾特巴扎人类

史锦秀

前苏联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的长篇小说《断头台》自1986年发表之日起,就在苏联国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在我国得到了积极的响应。我国的报刊立即节译和评论,两年之内很快出版了五种译本,五年后又出现了新译本。关于《断头台》的评论和研究,也和苏联遥相呼应。即使在苏联解体后,20世纪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仍然出现了译介和研究艾特玛托夫作品的热潮。随着2008年艾特玛托夫的离世,当我们重新回顾这位享有世界声誉的作家时,更加为他那作家的良心和崇高的人类人道主义思想所折服,为他那独特的现实主义创作风格所倾倒。

“艾特玛托夫不是一个远离政治与漠视社会生活现实的小说家;相反,他对于政治的或世俗的社会现实往往给予更多更直面的关注。……艾特玛托夫并没有因为他的创作涉及了政治、涉及了社会改革与现实问题而降低了他的作品的艺术分量及文学声望——问题恰恰在于怎样描写,或在于作家是否具备一颗寻求真理与体现人类愿望的艺术良心。”其实,“怎样描写”和“艺术的良心”是紧密相连的,这两点在艾特玛托夫身上达到了完美的统一。他一再强调“作家是自己时代的良心”,同时非常注重文学创作的艺术技巧问题,强调形式的特殊意义。他说:“内容和形式是构成艺术作品的两个实质性部分。把它们分离就一定会损害文学的完整性、表现力和文学的功能。”

作为一位锐意改革的作家,艾特玛托夫对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模式进行了大胆的开拓。长篇小说《断头台》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文学思想、创作理念和艺术创新。在这部作品中,艾特玛托夫为了履行作家的崇高职责,表达自己对当代社会的理解和“星球思维”理念,建构了一个多维度、多层次、超时空的立体结构,利用多维对照艺术表现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在伦理、道德、宗教、哲学等不同层面的冲突和斗争,表现他的美丑、善恶观念,确立他的人类人道主义思想,以达到对全人类生存发展的历史的、现实的和未来的全面把握。

在《断头台》中,艾特马托夫塑造了三个主人公:阿夫季、鲍斯顿和母狼阿克巴拉。阿夫季和鲍斯顿是作为两个相互参照的形象而存在的,分别体现了作者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又统一于作者改造世界的理想。阿克巴拉是作为自然界的形象出现的,它作为人类世界的参照,体现了作者恢宏的“星球意识”。艾特马托夫把他们放在超时空的立体结构中,设置了多层次的对照组合,在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展示对人生和世界的看法,宣扬他的人类人道主义思想。

阿夫季是作者理想世界的探索者,消除社会罪恶的殉道者形象。他身上存在着三层对照关系:一是他与主教之间的矛盾;二是他与大麻贩子之间的冲突;三是他与围猎者之间的斗争。三组矛盾和冲突的焦点,归根结底是真假、善恶、美丑之间的冲突与斗争。

阿夫季要“寻找一个新的、具有现代形式的上帝”,这被视为异端邪说。面对以大主教为代表的传统宗教势力,他毫不畏惧,针对主教“要完全地、无条件地为上帝的约言效劳”的观点,他提出“克服千百年来的停滞状态,摆脱宗教信条的桎梏,允许人的精神在认识上帝这一自身存在的最高本质方面享有充分的自由”。他创立当代上帝的思想激怒了主教,他被开除教籍,逐出上帝的殿堂。但阿夫季却不改初衷,坚持真理,执著地寻求现代社会生活的新的精神支柱,寻求人的精神存在的价值。上帝在他的心目中是衡量良心的尺度,是精神意义上的上帝,他代表全人类至高无上的道德标准——爱。也正是从这个基点出发,作者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安排了一组对位关系,让已经过去了一千九百五十年的耶稣与现实生活中的阿夫季对位,使阿夫季的形象具有了坚实的历史背景和哲理层次。而耶稣与彼拉多的对峙和耶稣的殉难,又与阿夫季和大麻贩子、围猎者的生死搏斗以及他的殉难形成了一个整体对位关系。可以说,耶稣这一隐喻的象征结构,是凸显阿夫季现实意义的不可或缺的支点。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停留在耶稣的阶段,而是让阿夫季在历史和现实的坐标上,在无限的思维空间中,洞察历史的底蕴,把握现实的本质。

阿夫季深深认识到布道者的责任,无所畏惧地谆谆劝诫人们,舍身拯救人们的灵魂。面对社会上的吸毒、贩毒现象,阿夫季认为在上帝面前,在自己面前,他对那些贩毒者们负有责任,自认其使命就是教人善良,铲除罪恶。他冒着生命危险,打人贩毒团伙,他要拯救彼得鲁哈、列昂卡等大麻贩子的灵魂,解放他们的精神,给他们送去真理和善的福音,让他们走向光明。而贩毒者却百般嘲笑他,侮辱他,毒打他,他们认为阿夫季那些动听的话分文不值,只有金钱才能使人快乐。阿夫季不但不能制止贩毒者们的犯罪行为,反而被他们打个半死推下火车。而他用生命换来的贩毒吸毒调查报道,却由于怕败坏社会主义声誉而搁浅。报纸主编竭力回避同他见面,编辑部溜之大吉,他也像犯了什么过失似的被同事们像避瘟疫一样避开。“群众性报刊只能刊登对我们有利的东西或者能提高声誉的东西”,这种莫名其妙而又根深蒂固的原则,无形中使编辑部站在了包庇社会罪恶的立场,与坚持真理、同罪恶作斗争的阿夫季形成了尖锐的对立。而这种对立面的实质性内涵,是正义与邪恶、前进与落后、改革与保守的斗争。

莫云库梅的冲突与悲剧,归根到底也属于这种性质。面对莫云库梅荒原上对羚羊的大围猎,阿夫季愤怒地要求坎达洛夫们立即停止这场屠杀,要这些野性发作的人向上帝忏悔,祈求主宽恕他们对生机勃勃的大自然造成的灾难。结果,阿夫季又一次失败了,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后捆到盐木上。他像耶稣一样为了真理忍受着一切磨难和屈辱,又毫不犹豫地像耶稣一样地舍身。在这里,阿夫季所面临的对立面和恶势力,竟是秉承政府的思想意志的坎达洛夫们:“我们在这里完成国家任务,可你反对计划,……你这个败类就是人民的死对头,人民和国家的敌人!如果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在寻求生活真理的道路上,阿夫季这样一个小人物面对强大的恶势力,简直是以卵击石。然而,这种鲜明的对照和巨大的反差,反而更加突出了他为真理献身的崇高精神。

艾特玛托夫将阿夫季与主教、犯罪者设置为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对立面,目的是要突出对上帝的认识,对耶稣的崇高精神和爱的理念的认识。作为一个“现代耶稣”,阿夫季的传道经历、受难方式都与耶稣极为相似。他自觉担负起拯救世人灵魂的使命,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放弃以道德感化拯救这个充满暴力、吸毒、邪恶与罪孽的世界。作者让阿夫季在昏迷中与耶稣神奇相遇,将历史与现实、古老与现代的瞬间艺术地重叠起来,试图在时空的交汇中通过阿夫季这一象征人物,通过宗教完成一条通向人的道路,通向永恒的人性的道路——互相理解、信任和爱。

鲍斯顿是艾特玛托夫塑造的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断头台》中,鲍斯顿

是吉尔吉斯伊塞克湖滨地区的先进工作者,“一位可以开天辟地的牧人”。他可以看作是劳动者形象的总结,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劳动者的一切美德:善良仁义、勤劳朴实、坚持真理。同时,他作为先进工作者,可以参政议政,这就使他的思想更具社会价值,使他的行为更具广泛的现实意义。鲍斯顿是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人,具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意识。他积极干预生活,具有社会改革的思想。面对牧场的无序管理和上缴计划的不断加码,牧民们为了从别人手里抢到更好的牧场经常打架斗殴等现状,他敢于和那些警惕性很高的地方政治经济学家、国营农场党支部书记争论,主张把场地划给大家使用,保证牧民有自己的放牧区。而这种从思想观念到经营管理的改革,却是寸步难行。他所面临的是来自上、下两方面的夹击:领导层的党支部书记科奇科尔巴耶夫对他的观点严加驳斥,把他关于发展畜牧业的设想看成是私有制倾向而处分他,国营畜牧场场长乔特巴耶夫只想保持中立态度;下层环境是巴扎尔拜这样的流氓、无赖、懒汉们,他们恨不得把鲍斯顿像三十年代那样当作富农、暴发户给崩了。

鲍斯顿的经历涉及了生产承包、官僚主义、理论僵化、压制改革等一系列重大的思想和实际问题。他与坚持教条主义、“左”倾观点的官僚主义者在思想观念和实际工作中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他敢于揭露和批判他们压抑人民群众的罪行,代表牧民群众表达了要求改革经济和政治体制的强烈愿望。作家通过他们之间的矛盾与斗争,表达了自己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和改造世界的理想。这一形象显示了当代苏联普通劳动者的劳动、生活、理想与追求。

鲍斯顿与巴扎尔拜的冲突,既属于思想观念的矛盾,也有道德层面的问题。作为恶棍和不法分子的代表,巴扎尔拜看不惯鲍斯顿那种靠勤劳智慧致富的典型,对他的成功表示愤然和嫉妒。他从各个方面向鲍斯顿展开攻击,故意不给他小狼,制造狼与鲍斯顿之间的矛盾。他故意当众羞辱鲍斯顿,发泄对他的不满,致使两人之间的矛盾冲突达到白热化程度。艾特玛托夫把苏联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斗争等具体事件放在历史的和世界的广阔背景上来透视和对照,使作品具有超越具体事件的深层意蕴。

在作品中,鲍斯顿和巴扎尔拜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道德观、世界观和价值观。他们的冲突已经不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而是超越了地域感,越来越具广阔的空间感,表达的思想内容也由“你和我个人的事”,发展为“全人类共有的事”。为此,艾特玛托夫安排了鲍斯顿与狼的一组冲突。这组冲突不仅体现了人与自然的矛盾,更体现了道德和精神层面的斗争。作为一个热爱大自然,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的牧人形象,鲍斯顿面对的不是单纯的自然界,而是受邪恶势力操纵的毁灭力量。最初引起人与狼冲突的是巴扎尔拜,是他掏走了母狼阿克巴拉的一窝小狼崽,然后又把矛盾转嫁给鲍斯顿。鲍斯顿为了保护家人和牲畜的安全,迫不得已担负起了与狼对抗的任务。他不得不杀死公狼塔什柴纳尔,又为了救回儿子向阿克巴拉开枪,打死的却是自己的儿子。为了了结他与巴扎尔拜这个罪魁祸首的恩怨与对立,他毫不犹豫地结果了恶人的性命。在他结束了这一切之后,他也消灭了作为人的自我。艾特玛托夫以沉重的笔调渲染了当今世界人类的悲哀,借助艺术手段表达自己对人类社会危机的深深忧虑。在作品中,作家通过善与恶、真理与谎言、生存与毁灭等对照关系,反思历史,剖析现实社会,着眼于探索人类的未来。把对个人和小团体的关注拓展到对民族、国家甚至全人类命运的关注。

艾特玛托夫在半个世纪的创作中,自觉担负起保护大自然、保护人类生命家园这一崇高神圣的职责,以无比焦虑的心情思考并揭示当今人类与大自然的相互关系,描绘一出出人类戕杀自然、毁灭地球的悲剧。《断头台》反映了20世纪以来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紧张关系,并由此向人类敲响了警钟:人类应对地球负责,对自己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毁灭地球就是毁灭人类自己。表现了作者强烈的地球生态忧患意识。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母狼阿克巴拉的形象,将狼与人同置一个水平面上,既独立发展,又相互交织,最终由对立走向共同的结局——死刑台,以此揭示人与狼死亡的根源。艾特玛托夫通过人丧失人性沦为兽这一角度表现人的异化,并通过野兽的“人性”加以反对。小说中的狼“不是俄罗斯童话中的凶狠、害人的象征,而是忠诚、善良、勇敢的象征”。在作家笔下,狼是大自然的精灵和化身,有着人类善良的本性:爱子,重情,对家庭眷恋。因此,在狼的眼里,偷猎者是比它更为可怕、更为凶残的动物。作家围绕着一对草原狼阿克巴拉和塔什柴纳尔的痛苦经历,设置了狼与莫云库梅荒原的猎杀者、与巴扎尔拜、与鲍斯顿三组对照关系。作为受害者,狼毫不逊色于“人”,它们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它们不依附于人,有名有姓,独立思考,独立行动,渴望依本性生活。但是人类处处与它们为敌,为了完成上缴肉类的计划,人们在莫云库梅荒原大肆猎杀羚羊,狼也同羚羊并肩逃窜,阿克巴拉的小狼在这次劫难中全部丧生,人成了给狼带来灾难的罪魁,不共戴天的死敌。狼在与人的这场较量中始终是弱者,不管他们逃到哪里,都逃不脱人的掌握。人们可以制造一场大火毫不留情地消灭所有的动物以及它们的幼崽,也可以像巴扎尔拜那样偷走它们的孩子,去换钱买酒喝。它们始终逃脱不了人类的追杀,又反过来把人拖入罪恶的深渊。巴扎尔拜毁了它们的后代,鲍斯顿在击毙狼的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后代。艾特玛托夫让象征无辜的草原狼与人类的恶行形成鲜明的对照,让负载着人性枷锁的鲍斯顿与巴扎尔拜的异化对抗,以鲍斯顿和阿克巴拉的悲剧来反映社会和观照人生,折射出社会政治体制、经济、道德等方面的问题,蕴含了作者对于人、对于社会的哲理性思考。

在《断头台》中,狼的家族形成了一个人性化的动物世界,狼形象是人物形象的参照,作者理性思考的载体,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它们作为地球的居民,与人类共栖于地球上,同时具有超越、寓示和象征的意义,在其背后隐藏着作者思想中对某些对立价值组合的选择与态度,表现他对于历史、善恶、环保、科学等问题的思考。

作为一位严格的现实主义作家,艾特玛托夫走的是一条艰难的、寻找真理和精神美的必由之路。作品涉及到社会、宗教、哲学、道德等许多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体现了作家深刻的忧患意识。作家为人们厚颜无耻的需求、社会道德的沦落、日益严重的酗酒、吸毒、犯罪现象而担忧,为丧失对崇高理想的信念而扼腕,为人类日益恶劣的环境而焦虑。而他对人类自身状况的忧思主要是借助悲剧冲突体现出来的,是哲理和激情、现实和神活、充实和空灵这样一些似乎对立,甚至排斥的东西的奇妙结合,具有纳入时代的多种矛盾和纳入我们自由联想的双重容量。

显然,艾特玛托夫的这一多维立体对照艺术,在作品的情节结构、人物塑造、场面设置等方面都起到实际的作用,尤其是在表现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佞、善与恶、美与丑等永恒性问题时,更显示出这一具有批判力度和战斗强度的艺术形式的优越性,体现了艾特玛托夫“严峻而朴实的现实主义”的力量。他以自己的创作拓宽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表现范围,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为探讨广泛的、具有全人类意义和深刻哲学意义的当代社会问题,开辟了一条新的艺术表现之路。

作者系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从事比较文学、俄苏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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