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特玛托夫创作道路评析
2009-03-07李明滨
李明滨
2008年12月12日是艾特玛托夫80周年诞辰,可惜他竟于6月10日谢世了,让人来不及为他庆祝寿诞,留下了永久的遗憾。但是,他光辉的文学业绩仍然留给我们永远的纪念。
钦吉斯·托列库洛维奇·艾特玛托夫(1928—2008)原是苏联时代吉尔吉斯民族作家,现为吉尔吉斯斯坦国人,能用本族文字和俄文两种文字写作。他出生在农村,世代贫穷。其父早年是共产党员,担任过领导工作,不幸1937年遭到清洗而冤死。母亲抚养四个孩子,在农村艰难度日。艾特玛托夫14岁时恰逢德军入侵苏联,战争迫使他中断学习,直至战后才进入兽医中专和农学院就读。大学毕业后,先在畜牧研究所实验站工作,1958年以中篇小说《查密莉雅》成名。接着便调入《吉尔吉斯文学》杂志,之后转任莫斯科《真理报》驻吉尔吉斯特派记者。其创作因具民族特色而受普遍赞誉,作品被译成五十多种文字,绝大部分也已译成中文。艾特玛托夫主要作品大致分为三类。
严格的现实主义
——《永别了,古利萨雷》
艾特玛托夫谈自己的创作时,曾自称开始是“严格的现实主义”。
上世纪50年代初曾以若干短篇小说反映吉尔吉斯的山村生活而引起注意;1956年被选送莫斯科苏联作家协会的文学进修班培训,1958年发表《查密莉雅》。
小说写反法西斯侵略的卫国战争期间,一个已婚少妇查密莉雅爱上退伍军人丹尼亚尔而私奔的故事。女主人公虽然家境殷实,生活安稳,而退伍军人却因伤跛脚,家中一无所有。为了爱情,她不顾传统的观念和习俗,毅然跟他一起出走。作品用诗意的笔调描写了山村的美景,衬托女主人公的浪漫情怀,突出她对爱情和理想生活的追求,以及她那不落俗套的带点野性的美丽。艺术手法清新优美,使得小说别有一番情趣,这在吉尔吉斯文学中实属罕见,因而引起哈萨克族老作家阿乌埃左夫的兴趣,并加以推荐。
但由于故事发生的年代是卫国战争时期,丈夫正在前线抗敌,而妻子却在后方跟人私奔,这无论从婚姻道德和民事法律,还是从吉尔吉斯的民间习俗来看,都不能不遭到非议。所幸的是,一年后,法国著名作家阿拉贡以《一部描写爱情的空前杰作》(1959)一文加以力荐,使《查密莉雅》一炮打红,艾特玛托夫从此登上全苏文坛,扬名国内外。
此后,他继续写出《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1961)、《骆驼眼》(1962)、《第一位老师》(1962)三个中篇,均以吉尔吉斯鲜明的民族风情和优美的山村景色为特点,一再显示了作者是位别具一格的民族作家,而使吉尔吉斯人引为骄傲。这三部中篇和《查密莉雅》一起结成小说集《群山和草原的故事》,出版后不久,便荣获1963年的苏联最高文学奖列宁奖。
其后,作者继续表现和颂扬吉尔吉斯的劳动人民,创作出《母亲——大地》(1963)、《红苹果》(1964)等小说,《永别了,古利萨雷!》(1966)成了艾特玛托夫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顶点。
古利萨雷是吉尔吉斯老牧民塔纳巴伊的一匹爱马的名字,他牵着这匹心爱的老马回家,走着夜路一边回忆着自己悲剧的人生:从血气方刚、锐气十足的“急性子”,嫉恶如仇、敢于斗争的“犟骡子”,到遭致横祸、被冤屈开除出党的“坏分子”,再变成“缩手缩脚”、不敢反抗的怯懦者。回想着辛酸往事,塔纳巴伊对迫使他落到如此悲惨境地的社会环境极端痛恨,义愤填膺,竟至发心脏病去世。
古利萨雷这匹马是个独立的艺术形象。“马通人性”,它也有像主人一样的辛酸遭遇,本是膘肥体壮、英姿勃发的千里驹,早年是主人心爱的伴侣,既能为他在赛马中争得头彩,又曾在风灾中替他去寻回失散的马群;失意时仍然是暴烈的马,绝不让坏心眼的新主人靠近它,继续忠实依恋老主人。但在晚年它已经体弱力衰,塔纳巴伊牵着它回家时,走在路上已近乎奄奄一息,瘦弱不堪。老牧人看着它,想着自己的身世,百感交集。最后老马只能拉着破车,在途中倒毙,走完它劳苦而不幸的一生。老马和老牧人的一生极为相似,互相衬托,使他们的悲剧性更加彰显。老马在小说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难怪作者特意用它来为小说命名。
这篇小说标志着艾特玛托夫的创作已经从探索走向成熟。它更为鲜明地表现了吉尔吉斯山村的现代生活,扩大了其作品的题材范围,深入揭示了现实中的矛盾,加强了典型环境和细节的描写,塑造了一个吉尔吉斯的民族典型性格——成功的老牧民形象。
塔纳巴伊体现了老牧民的优良品质。他一生勤劳,性格耿直,不被贫穷困难的环境所吓倒,更不怕强权压迫,区委特派员的威胁也不能令他弯腰,即便被开除出党,也没失去普通劳动者的本色。他虽然有缺点,也软弱过,曾经考虑过妥协,但是面对当权者的颠倒黑白,他据理抗争,以致忍无可忍,顺手操起一把草权,追击特派员——“穿着皮大衣的新牧主”,终于惹下大祸,按法律被追究刑事责任和开除党籍。
对于这样诚实工作、忠诚于社会职守的优秀劳动者,区委书记、委员和特派员竟然都不能加以保护,而是偏听偏信,官官相护,直至把他看做“破坏分子”,“人民的敌人”。
作者把老牧民的悲剧人生展示出来,让人们看到历史教训的可怕。一群顶着官员的招牌,随便奴役群众的“新牧主”,实在与过去骑在穷人头上的老牧主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足见这篇小说的暴露性和批判力,也表现了作者目光的敏锐和艺术的胆识。
写实性与假定性两结合
——《白轮船》
20世纪70年代始,艾特玛托夫开始进行新的艺术探索,由现实主义向写实性与假定性两种手法相结合发展。这个时期能反映这种倾向的代表作是《白轮船》(1970)。
小说《白轮船》的写实部分,是描述西伯利亚偏远地区的一个护林所三户居民的生活情景。在这里,人和大自然相处,森林、各种动物和人之间关系和谐。但是存在着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而这个冲突的焦点在于如何对待大自然。护林员莫蒙善良、温顺,把他们所喜爱的长角母鹿视为圣物,予以细心的呵护。而护林所的小头目阿洛斯古尔却是恶的化身,有着掠夺自然、占为私有的本性。他像土霸王似的主宰着那里的人和事,硬是逼着莫蒙杀长角鹿,否则就要对莫蒙的女儿和外孙下手,后者为了女儿和外孙的安全,不得不屈服于淫威,亲手杀了长角母鹿,恶势力终于得逞。莫蒙悲痛万分,精神彻底崩溃,“像死人一般”躺在地上。善屈服于恶,他虽生犹死。现实的人生善与恶不能两立,表现得如此鲜明。
小说的假定性部分引进了神话。吉尔吉斯民间传说中本来就有关于民族起源、长角鹿妈妈的神话,体现了游牧民族对于大自然和动物优美的想象、崇敬的心理和感情。艾特玛托夫将其写进小说,并且添加一个7岁孩童的想象,编织成完整的现代神话。
那个孩子自己想象出了白轮船的故事。他幼小的年纪当然对现实的事变无能为力,只能
凭着他纯洁的心灵,抗议阿洛斯古尔迫害莫蒙及其实际上也杀害了长角鹿“妈妈”的罪行。但是他别无办法,只能用死来抗议,但这个死亡抗议也来得更剧烈:孩童不能容忍现实中如此残忍的恶,不能和残杀长角母鹿的暴行妥协,自己“宁愿变成一条鱼”,游到他梦幻的世界里去。孩童死了,但虽死犹生,因为他的善比莫蒙更高、更纯粹,他的抗议使得善的精神得以永生。这是作者想借助神话故事表达出来的意思。“我在《白轮船》里揭示孩子的死,绝非要使‘恶凌驾于‘善之上,我的本意是要用最不可调和的形式来否定恶,通过主人公的死来肯定生活。”
看来,这部虚实结合、真假相伴,半是小说半是童话的作品,意在更为深刻地暴露现实。因为孩童的爷爷所讲长角母鹿的故事,只是“善”“恶”观念之所寄,而土霸王阿洛斯古尔为非作歹的行径,才是社会的一些真实反映。
这个在西伯利亚叶尼塞河边上的小护林所,简直是一个微型社会,当了小头头的阿洛斯古尔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敢于口出大言而不惭:“凡是我们领地上跑的、爬的、飞的,从苍蝇到骆驼都是我们的,我们自己知道如何对待自己的东西。”还说:“唉,可我没有更大的权力,否则我也能使他们服从……叫他们在地上爬。”果然,匍匐在他脚下的有莫蒙爷爷、别盖依姨妈、护林工人谢赫马脱等等,他可以用皮鞭抽打八十多岁的老岳父莫蒙,对妻子任意作践,容不得半点违忤,活像是个新时代的“领主”。
艾特玛托夫代表了当时苏联的一代作家,已经离开了传统的现实主义,转向复杂多样的艺术形式。但他们写尽了社会的弊病和罪恶,却找不出病因,自然也没有疗救痼疾的良方,结果还是复归批判现实主义。
作家的另一部小说《花狗崖》(1977)也是大量运用想象、梦幻、神话等多种艺术手法,写了远东一个少数民族尼福赫人的生活。它淡化时代背景、淡化情节,写到巫师、鬼魂、恶魔、水妖、美人鱼和主人公死后的神化。
70年代的作品还有《早来的仙鹤》(1975)、未完成的长篇《暌鸟在哭泣》(1972)等。此外,有一部与别人合著的剧作《登上富士山》(1972)。这个时期的艺术方法倾向于加强主题思想的哲理性和寓意性,加强对现实的批判性,注重写实性与假定性的写作手法相结合,使作品的艺术方法显得复杂和多样。
综合型艺术方法
——《断头台》
所谓综合型即指“多情节、多线索、多种艺术手法”。
20世纪八九十年代起,艾特玛托夫的创作又有了新的变化,其代表作品为《一日长于百年》(1980)和《断头台》(1986)。
《一日长于百年》又名《布兰内小站》。主要情节发生在哈萨克荒漠里的一个错车小站,铁路工人叶吉盖带着六七个人组成的小队伍到母亲的墓地去送葬,他在走的一天途中作了回忆和随想。而这种思绪则是穿越了时代的风雨,复活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重现了历史的烟云,来往于天上和人间,所以小说的容量大到无限,真是一日胜似百年。
主要情节表现的是住在布兰内小站(即“风雪小站”之意)上三个家庭的兴衰际遇。老工人卡赞加普一家曾经饱受历史风雨的摧残,其父先是在苏联农业集体化时期被错划为富农,被“清除富农”运动遣送至偏远的地方,当年这位老工人的兄弟姐妹只得流落四方。后来纠偏,其父得以终止流放,却在回来的路上死了,一家人终不能如愿团圆。而另一家当小学教师的阿布塔利普则在战时被俘,逃亡后参加打游击,战后却得不到善待,终于走投无路而亡。只有小说主人公叶吉盖始终是关注、帮助这些人的中心,不但负责操办老工人卡赞加普的葬礼,而且想方设法赞助阿布塔利普的家,对周围所有人给予人性的关怀。同时,他本人忠于操守,在艰苦的风雪小火车站上终生奋斗不息,虽然平凡,却显示其人生意义的重大。
为了丰富小说的内涵,艾特玛托夫照例又引进了民间故事,把同小说主人公母亲的墓地有关的传说铺展开来,显示了历史的纷争,远古时代的愚昧和初民们争斗的凶险,启迪现代人的和平思想。以史为鉴,以古喻今,表现了作家构思的用心。但因为这类民间传说是通过主人公的回忆和思索来展现的,所以也不显得作品累赘。
除了历史,小说内容还向未来延伸,而且是走向星空。这是用插入新闻报道的形式,说的是苏美合作开发太空,两名宇航员应外星人之邀请,到外星球去访问考察。他们发现那是一个有高度文明的星外世界,正是现代人们所憧憬的“三无”社会:没有国家机器、武器和战争。但这仅仅是畅想曲。一俟外星人要来地球,苏美两国便断然拒之门外,因而两名宇航员也同时被拒之天外。作者以外星的“乌托邦”来对照现实的残酷黑暗,更强化了作品的批判力量。
类似这样综合型创作方法的作品,重要的还有《断头台》。它是一部多主题、多线索的长篇小说。主要情节是:报纸编辑阿夫季·卡利斯特拉托夫为了披露贩毒集团的罪行和拯救吸毒青年的灵魂,两下中亚草原,混入贩毒团伙之中,但终于被发现而被吊在十字架上毒打致死。小说以此揭露了恶势力的猖狂,即便是主人公诉诸耶稣的神灵,也不能铲除人间的罪恶。
但小说中更震撼人心的是描写一对草原狼在连续遭到不幸之后,疯狂向人类报复的故事。那对公母狼悲剧性遭遇的线索贯穿始终,把小说的三个部分联系在一起。第一部分开头就展现了狼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困境。中亚草原本来人迹罕见,是羚羊、狼和各种野生动物出没的地方。由于大规模围猎、筑铁路、开矿等行为一再破坏草原生态的平衡,还有人专门以猎狼贩卖发财,那对草原狼从草原流落到湖畔,再躲进山谷里,还是未能逃脱厄运。母狼三次下崽,所有狼崽均先后被围猎者打死,或为躲避人类放的野火而过河被淹死,或被一个酒鬼掏窝掠去。最后一次老狼为了追回小狼而同人争斗,结果公狼中弹致死,活下来的母狼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无意中碰上一个两岁的婴儿,孩子的气息引发了狼的母性,误把婴儿当狼崽叼回去。父亲为了追索孩子而开枪,却打死自己的孩子。母狼万念俱灰,便带动狼群向人类报复,展开了狼与人的厮杀,从而把“人与自然”矛盾的主题引向极端的深化。作品同样呼吁消除人间的罪恶,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共同发展。
在第三部分还有另一条线索,主要人物也是遭遇了悲剧。酒鬼掏走狼崽本来是为了卖钱,他不该躲到一位名叫波士顿的牧人家里,从此给这个家带来不幸。那对老狼围着波士顿的家转,彻夜哀嚎。波士顿却劝说不动酒鬼归还小狼。老狼便开始伤害畜群。波士顿不得不设法诱杀,公狼死了,但母狼仍不畏缩,照旧来波士顿家周围转动,才引起波士顿情急之中开枪,打中了婴儿。这使波士顿悲痛万分。他愤而杀死那个酒鬼,然后去自首。
主要线索则是在第二部分中阿夫季为了劝阻围猎草原野生动物而被人吊起来毒打时,认出了仓惶逃回老窝的母狼,从而把几条线索结合起来。
80年代末以来艾特玛托夫不断有新作出现,如长篇小说《雪地圣母》(片断,1988)、中篇小说《成吉思汗的白云》(1990)等。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他继续用俄文写作,已发表的有宗教题材的哲理小说《卡桑德拉印记》(1994)等。
艾特玛托夫的创作视野开阔,取材广泛,方式和手法多样,很少雷同。尽管有评论者对其后期一些作品颇有微词,但其民族特色受到普遍赞誉。他的中篇作品无一例外被拍成了电影、电视片,有的还改编成歌剧、小歌剧或芭蕾舞剧。
作者系北京大学俄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