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病房七号
2009-02-12吴鼎
吴 鼎
一
有段时间没到北市区来了,没想到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正在拆除,原地围了起来,我绕了半天才找到住院部大楼的门。我在住院部一楼正厅墙上的大楼平面图上,找到了外科病房的位置,便来到二楼东侧。那里的陈设像是化验室的样子,我正在犹豫,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个子小姑娘走过来,我问道:这是不是外科病房?外科病房在哪儿?
小姑娘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忽闪着大眼睛说:外科病房在三楼呢。叔叔,你跟我走就是了。
小姑娘走在前边,披着一头黑黑的长发。这孩子走路有点走直线,所以步态特别好看,有点儿像模特儿在台上走。我也有一个与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儿,但个子没有她高。闲着时,我喜欢逗我女儿开心,没有一个当父亲的样子,所以,女儿经常直呼我的名字。因为有个宝贝女儿的原因,我喜欢这个年龄的女孩子。
上了三楼,一下子感觉混乱,人多。我随口说道:这医院怎么像集市,人也太多了。
小姑娘回头说:叔,你不知道吗?医院门诊部翻盖,要盖十六层的大楼呢。所以,都搬到一起了,所以就挤了。现在外科和血液科、内科病房都挤到一起了。女孩推开一道弹簧门,侧开身子,让我先进,我闪了进去,道了声谢,她说:不客气。叔,你找人吗?
我无力地说:不,我来住院。
小姑娘说:是吗,那我们是病友了。
这个女孩子微笑时,右边的嘴角边上现出一个小坑,很好看。她这句话让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问:你住哪科儿呀?
血液科。我到家了。她轻声说完,冲我神秘地一笑,钻进了一间病房。
我心里一动,迅速地推测她患的是什么病,然后就看到了一扇门的玻璃上贴着的电脑打印字:外科医生办公室。
我把我们公司职工医院外科胡大夫写的条子递给姜主任,自我介绍了一下。姜主任只匆匆地扫了一眼条子,就开始给我开住院单。
姓名?姜主任开始填单子。
郝显生,明显的显。我答。
年龄?
四十二岁。
四、十、二。姜主任一边写着一边接着说,胆结石。
我犹豫了一下问:就这样写吗?我是胆结石,可是问题是,我要做的是胆囊全部切除,我们公司医院却只切了一半——
姜主任打断了我的话:是呀,老胡跟我说了。留一半又长石头了,当然还叫胆结石呀。你入院后我们还要再进行检查,先就这样写。
他可真会说话,什么叫留一半,根本就是胡大夫没给我切干净。我知道,他们是同学,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其实说多了也没用,便拿着姜主任开的住院单去办理住院手续。
一个二十多岁的护士把我领到了七号病房。天哪,这哪里是病房,简直是家小超市。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挤了五张床,床头柜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食品和餐具什么的。护士看出了我的意思,说:房间是挤了点,你要是一个月前来应该住肝胆外科,现在病房也不分那么细了。没办法,等门诊大楼盖起来就好了。你就在这张床,五号。说着,她把体温计递给我:来,试一下体温。我接体温计时瞄了下她的胸卡:韩世茹,护士长。
五号病床紧挨着门,比其他几张床单薄些,一看就知道是加床。韩护士长在我的床头上插上床头卡后就出去了,我过去看了下,上边写着胆结石。我扭头看了眼离我最近的二号病床的床头卡,上边写着:苏志刚,四十三岁,肾功能衰竭。我看了下床上的人,是一个农民模样的汉子,他面无表情地与我对视了一下。我高中毕业那年得过一次急性肾小球肾炎,知道肾功能衰竭就是肾坏得不能用了,俗称尿毒症,是一个要命的病,人称第二癌症。我又看三号病床,离得远些了,看不清楚床头卡的内容,患者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在看一本书,看封面像是武侠言情之类的小说。一号床靠窗,位置不错,床是空的,也没插床头卡,但被子却是展开地摊在那儿,床头柜上有物品。四号床与我的床位在房间的同一侧,上边躺着一个老得不能再老了的老头儿,床边放着个氧气瓶。老人身上插着许多管子,一个年纪有五十多了的小老头儿趴在床边打盹儿。
我倒在床上,从包里取出路上买的一本刊有我的文章的杂志,看自己的文章发出来时被编辑做成了什么奶奶样。文章还没看到一半,我的腹部又开始疼了起来。我那留了一半的胆囊又闹事了。
我这人从一出生就开始走背字儿,从四岁时第一次做全麻手术,如今已经做了四次全身麻醉手术了。前一次是胆结石反复发作,疼起来要死要活的,吃药已经不管用了,医生劝我还是切了吧。本来现在时兴微创胆囊切除术,我们公司职工医院每月都要请北京的医生来做一次这个手术。那个医生只来一天,一上午做十例,平均二十多分钟一例。这种手术,病人的痛苦也要比剖腹取胆小,也没有明显的刀口,只是在腹部打几个洞。要命的是我已经做过一次胆囊手术,那是七八年前,也是胆结石。当时我为了保住胆囊,实施的是保胆取石。结果,只好了几年,那个胆里就又长了石头。而做过手术的腹部是不能实施微创的胆囊切除术的,只能再打开腹腔切。
切除胆囊,不算什么复杂的手术,我理解大概只比切盲肠麻烦一些。我们公司职工医院当然不会同意我转到大医院做这个手术,杀鸡又何必用牛刀呢。再说自己单位的医院,人多少熟悉些,我便在我们公司的二甲职工医院做这个手术。主刀的是我们外科的胡大夫,我与他有过一面之交,也算认识。在外科门诊室里,他一边龙飞凤舞地给我开药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手术我就给你做了,在咱们公司自己的医院做你不是省得到外面花大钱吗。我想也是,毕竟是本单位的,关键是麻醉科主任我很熟悉,是老婆同学的丈夫。谁不怕手术?我也怕,怕挨刀,但我更怕的是麻醉,因为我亲舅舅就是死于一次手术的麻醉意外。那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可是母亲想起她弟弟时就讲起那次麻醉意外,听得我很恐怖。夸张点说,我是伴随着舅舅的麻醉意外长大的,自小我就对麻醉有本能的恐惧。
我按照外科手术的潜规则,不但给了主刀的胡医生钱,也给了麻醉师钱。手术前,我那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来了。在等手术室的护士来接我时,母亲坐在我床边抹眼泪:我儿子怎么老做手术呀!然后就一次次地问我妻子给没给麻醉师钱,把妻子都问烦了。母亲那些话让我压力更大,想到了舅舅。
手术外表上比较顺利,像前三次手术一样,也没有出现麻醉意外。我从麻醉中醒来时正是中午,看见窗外射进来刺眼的阳光时,心说:终于又活过来了,没有麻醉意外。刀口拆线后我就出院了。切除了身体内的隐患,我心情特别好。身体一天天在恢复,身上也有劲儿了,这期间还到北京采访了一个收留小动物的老教授和北京人艺的一个青年演员。
后来,胡大夫还找过我,要我这个自由撰稿人报道他们外科抢救一个重伤员的事。可是手术四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腹部再一次剧痛,其疼痛的部位和痛觉与手术前一样。我又跑到职工医院找胡大夫,他没在。别的大夫给我开了个B超单,做B超的医生用那个探头在我腹部移动着,表情越来越严峻。当时我感觉心一沉,想:完了,一定是长了什么东西,得了绝症?想到这里,我嘴唇都发麻了。我等他说什么,又怕他说什么。最终他还是说话了,我悬着心把他的话听完,还好,是疑问句:你确实做了胆切除?
是呀,今天正好四个月。我答。
下边的话让我吃惊的程度不亚于他说我长了癌症:可你的胆囊还在这里呀!说着他喊另外一个医生过去看,两人盯着显示器议论了一番后,他用肯定的语调告诉我:超声波可以探及你的胆囊,这就是说,你的胆囊还在。
会有这事儿?!我差一点儿没叫出来。
我又跑到附近的一家地方的三甲医院进一步确诊,果然是胆囊还在——手术没有完全切除。你说我这叫什么命呀?这不是白白地挨了一刀吗!我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胡大夫真混,这不是草菅人命吗?这肯定是一次医疗事故。发生医疗事故的概率是多少?可就让我摊上了!
我已经痛出了汗。苏志刚问我:挺不住了吧,找医生吧?
我像一张弓一样地躺在床上,吭叽着点了下头。苏志刚按了下他床头上的红色按钮,不一会儿韩护士长过来了,问苏志刚什么事儿,他用下巴向我这边点了下,韩护士长看了我一眼,连忙跑了出去。
她把姜主任叫来了,姜主任在我肚子上摸索了一会儿,痛得我嗷嗷叫唤。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肩部,意思是安慰我,然后对护士长说:先给他打一针止痛针。
一个叫赵静的护士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针,疼痛缓解了。这我才注意到,一个姑娘正站在我的床前,看到我发现了她,她弯腰问我:叔,好些了吗?
我没有认错吧,跟我说话的就是刚才领我找到病房的那个小姑娘,可那头秀发哪儿去了?只有那双大眼睛在忽闪着,头却是光光的。
好像是好些了。我答,我想问她什么,但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望着她的光头。她笑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用一只手在自己的头上摸索了一会儿。我想到了她得的是什么病,住在血液科,头发又掉光了,除了白血病还能是什么。
哟,《回响》,我最爱看这本杂志了。女孩子突然看到了我放在一边的杂志,眼睛都放光了。
喜欢?那你拿去看吧。我说。
谢谢叔叔,那我不客气了,晚上还给你。女孩子说着拿起杂志,回她的病房了。
护士长拎瓶药来了,问我扎哪只胳膊,我说当然是左手。问她什么药,她说:先锋。她手艺不错,我还没来得及感觉出痛来,就被她一针搞定了。乌红的血进了细细的塑料管,然后又退回血管里。
我的疼痛感慢慢地消失了,看着吊瓶中的药液一滴滴地滴落,我掐了下表,一分钟滴七十下,我满意于这个进入速度。精神一分散,便想起了那个女孩子,问苏志刚:哥们儿,刚才那个小姑娘得的什么病呀?
没人回答,我以为他没听到,正要再问一下,苏志刚这才说:白血病。
苏志刚说,这孩子比他还不幸。他第二次住进这里有两个多月了,医院门诊大楼开始翻建,血液科就挤进来了,他就认识了这个叫刘安安的女孩子。刘安安已经住院半年多了,只有她母亲来陪伴她,听说她父亲与她母亲离婚了。这种病没别的办法,只有换骨髓才行,就像他的病也治不好,只有换肾才行一样。但是,刘安安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骨髓,就像他没有找到合适的肾脏一样。
说着,苏志刚苦笑了一下:其实找到也没用,她就是找到了也没钱换,说是得三十多万元呢。我找到肾脏也没用,换个肾也得二十来万呢。我也换不起。唉——
那也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呀。我说。
没有办法。苏志刚无奈地说。
办法总比困难多。一个爽朗的南方口音,进来的人腋下夹着个手包。见到我躺在那里,又说,哟,新来一个。说着,他已经走到了里边靠窗的床边,把手包从腋下取下,向床里一扔,对跟在他后边进来的一个少妇说,给我杀块西瓜。说着倒在床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只见少妇从床下边搬出一个大西瓜,从床头柜里拿出把刀,小心地切了起来。切开的西瓜摆了半个窗台,是干沙瓤,粉红色的,挺诱人。女人选了一块递给男人,又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脸盆。男人声音嘈杂稀溜稀溜地吃了几块,然后冲他背后比划了一下我们几个屋里的人,对女人说:给大家分了。女人就开始送西瓜给大家,送到我这里,我是加床,没有床头柜,女人一时没有地方放,便举着,等我接。我看这男人像个有钱人。不过我猜,有钱也不能太多,一定是一个刚才富起来的,可能也就有个百十来万吧,这样的人最能装,我看不上这样说富不富的什么所谓的老板。我尽管有些馋,但我不想吃他的西瓜。心想,我们知道这个季节西瓜贵,可你也别装呀,自己吃得了。我便指了下吊瓶对女人说:谢谢,你看,也没法吃呀。
男人见缝插针地问了句:啥病呀?
我想,你这人大了酷吃的,直接就问什么病,要是得了什么绝症我还直接告诉你呀?但我还是答了,好在不是绝症,我说:胆结石。
我想问他什么病,还没等我张口,他说了:你那还叫病呀,我——尿毒症。这不,刚刚做完透析。
然后,他说他是什么时候得的病,得病时是什么症状,什么时候住的院,化验的结果尿中的毒素要比正常人高多少,什么时候开始的透析,透析时的感觉。别人透析后都不舒服,身子发虚,只有他透析后有种舒服的感觉……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里,他生动讲述了他从患病到今天的日子。这家伙口才、表达能力和记忆力真是出奇地好。他的讲述很有画面感,让人历历在目,这就难怪他会成为一个老板了,就是死人他都能给说活了。但我还是以为他就是一个皮包公司的老板,这样的老板在我们这里有很多,大多是南方人。改革开放初期,他们几乎都是穷孩子,只带一个包来东北,开始是摆地摊,最后十有八九都发达起来了。那时的东北人,没有做生意的理念,等大家反应过劲儿来,市场几乎被他们这些外来人垄断了。讲到今天,他这样收尾:听我白话半天,没问你这大哥贵姓呢。
我被他的口才吸引,对他有了些好感了:我姓郝,名显生,明显的显。你呢?
呵呵,他先笑了,啥明显的显,我就叫你郝先生得了。我姓洪,洪富源。
温州人吧?我想应该是。
不,福建人。说着,他点了支烟,然后过来给我送一支,你在哪里上班?
我接过来,是一支中华烟,他给我点着,我吸了口说,南市区机床集团的。
哈哈,他笑了起来,应该算与我一个单位的。
我用目光让他解释,这不太可能吧。他说:你们的二十三号车间卖给我了。
这让我有些意外。我们公司的二十三号车间前年卖给了私人,本来价值两千多万的一个中型车间,听说只卖了五百万。为此,公司有人向国资委告状,说公司领导贱卖国有资产,让国有资产严重流失。没想到是让他买去了,更没想到让我在这里遇见了这个大老板。我有点儿走神,胡乱问了一句:大老板也与我们一起住这样的病房?
女人抢过来说:这不是盖楼嘛,病房和门诊都挤到一起了,高间一个也没有了。
洪老板接过来说:咋没有,陈市长不是住里边的高间吗。其实高间也并不贵,一天一百元。人家是市长嘛。
一直没说话的三床那个孩子说:所以说钱不是什么时候都好使的。
苏志刚也说话了:钱好像没有权好使。
我调侃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让磨推鬼。
洪富源把头仰到了天上哈哈了几声,说:人家是市长呀,有时会有公事,当然要自己一个房间了。你是做什么的?没准也是个领导吧。
我把头低下去嘿嘿两声说:我是写字的,一点权也没有。
写字的?记者?作家?他多少有些意外。
作家就不会在企业上班了。我是机床集团报的,现在与公司签合同正休长假呢。
我知道你们公司有份报纸,你是记者,无冕之王呀。
什么王不王的,一家企业报,全公司都算上就那么一两万人,你说的那是人家正经出版的报纸。我嘴上说,心里却想,嘁,你这个只认得钱的小子懂得还不少呢。
看来这些生意人比我们平头百姓更看重权贵人物。女人要洪老板睡一会儿,女人不叫他洪老板,叫他的名字富源,那叫声有些发嗲。看女人的年龄不到三十岁,想来他们一定不是原配。我想到了他们的婚姻版本也没什么新奇,大多数发了财的男人都与他一样,抛弃前妻,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或者不抛弃前妻,再养个年轻女人,这其实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洪老板乖乖地躺到床上,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我也睡着了。是赵静把我叫醒的,原来点滴就要打完了,她是来拔针的。她一边扯我胳膊上的胶布一边说:睡得好死呀,要不是二床叫我,空气就打进去了。
我看了眼苏志刚,道了声谢,按住赵护士按在我针眼上的棉团说:真打进去了空气,那就算一次医疗事故了。
那是不可能的。赵静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可能让空气进到我的血管里,还是就是进去了空气也不能算医疗事故。
二
我的手机响了,是胡医生打来的,问我住上院了没有。这个胡大夫在医院一直挺牛的,这回手术给我做砸了,在我面前就牛×不起来了。我告诉他见到了姜主任,住进来了。但他塞给我的三千元不够,人家要五千元的押金,多亏我身上多准备了点钱。我问他转院的支票什么时候才能拿到,五千元根本不够挨刀的。他说这一切都好商量,他与姜主任又通电话了,北京的专家正安排时间,安排好时间,晚上上车,夕发朝至,说到就能到的。
这个胡医生也挺可怜的,他当然不会故意给我留了段胆囊。可技术不过硬就别瘦驴拉硬屎呀,是拿我练手艺不成?说他技术不过硬也真有些冤屈他,他在我们职工医院也算是一把刀的,这样只能归到我点儿背上了。
洪老板见我收了线,便好奇地问我:听你的电话好像你这病还挺有说道呢。
我说你可问着了,手术这东西可不能对付,能上大医院一定上大医院,能找到名医绝不能让一般医生做。我竟然像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一样对他说起我的故事来——
我向他们说了我得胆结石和在公司职工医院由胡医生做手术的过程。
一知道没切干净后,可把我气坏了,我立即去找胡医生,我问他怎么没把我的胆切干净,他说不可能。我说什么不可能,B超还能看到胆囊。他说能看到的就不是胆囊,然后他就不再理我,继续接待病人。
我看这小子太牛×了。他这不是逼我撕破脸皮吗?我等他看完了一个病人,说:这事怎么解决?
你愿意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他连头都不抬地说。
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呢?我便直接找院长,院长却不在家,到广州去了,是书记兼副院长接待我的。我把B超单等递给他,说了我的情况。书记说,这事我得了解一下再给你一个答复好吗?我想这还叫句人话,就说行,但是我不能等,因为它已经开始发作了。书记说,要是疼你就先住院,消消炎,我们会尽快给你结果的。
也只有这样了,我便起身说:那得快点儿,我明天还来。
没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我就又痛得不行,自己跑到医院来了。急诊医生见我痛成这样子,立即收我住了院。打止痛针,打吊瓶,折腾到半夜才缓解些了。
第二天,胡大夫的态度完全变了,他找到我,把我给他的五百元钱的手术红包退给我,还塞给我一盒小熊猫香烟,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们两人就商量着解决这事,他提出这事私了。我说私了是怎么个概念?他说,私了就是他找人再为我做一次手术,把它切干净,让我别声张。
我想想也是,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说,但是我是不敢在咱们医院做了,再说你找的医生一定得是把刀,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我这肚子快成铁路编组站了,已经净是道道了。他说,他找市二院的同学,这个同学才从北京进修回来,新提的主任,就请他找人做,找北京大医院的专家做。我说那行,但是这费用怎么办。他说咱们俩一人一半你看怎么样?说这话时他眼巴巴地看我的脸,我感觉到他是观察我的反应。我想,他这人也太没道理,这么大个事,我没追究就不错了,我遭着罪,钱我还得出一半,有这么办事儿的吗?他见我没回答,便立即说,钱的事好说,关键是咱们先把病治好。他他妈的倒挺会说,好像是处处为我着想似的。我心想行吧,反正也跑不了你。他见我没反对便说:晚上我请你喝酒吧。
我说:就我现在这样,活都强活,还喝什么酒呀。
我想想真不痛快,怎么就会这样呢,按说他胡大夫也是大学本科毕业,都副主任医师了,切个胆就出这么大毛病?我尽管有些不甘心,但还是想低调处理这事。可是第二天,我接到的一个电话却让我大感意外,改变了主意。
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打电话的人说,其实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根本就不是胡大夫,是肛肠科的小李医生。我连忙问,你的消息可靠?绝对可靠,要不你可以自己查病历。他说,你要是查就快些查,不能声张,那个病历已经存档了,患者是不能随便看的。
我听着我摊上的这事怎么就像是一个故事,或者像电视里演的案件,于是我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对方说是一个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我说那也总得有个名字吧。他停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叫郑义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我打回去,接电话的说那是一个杂志亭里的公用电话,打电话的人放下电话就走了。
看看姓胡的这人的人缘有多差,背地里有人揭他的底。合上手机,我的心情一时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医院好像就是我的克星,什么样的事都会在医院里、在我的身上发生。
我又气又急,肚子又痛起来,没有力气到病历室查,直到下午才好些。我想托人向病历室借出来。但如果我要是实话实说,人家一定不敢为我办这件事;如果不实说,欺骗人家,以后让人家在医院没法做人。思来想去还得我自己去要。我很重视查病历这事的成败,把我平时采访用的数码相机带上了,说不定能用上。
病历室在医院二楼的最西端,我踮着脚,通过门上边的玻璃看见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护士坐在里边看一本什么书的。只要不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就好对付,我稳定了一下情绪,轻轻地叩门,里边说请进。
我客气地说:你好,我来查一下病历。
查病历干什么?小护士警觉地问。
我沉着地说:是这样的,我四个多月前做的胆切除手术,里边长了息肉,听说这息肉有几种性质的,当时做切片只说没事,是良性的,但是没有说是什么性质的息肉,我来是想确定一下。
知道良性的不就行了吗?还看什么。她显然放松了警惕。
这回我住院时得到的胆病知识派上了用场,我告诉她,说胆囊息肉一般分四种,其中有三种不切除可能会癌变,只有一种在医学上没有癌变的报告,我才听说,所以我想知道它是哪一种。我今天到医院干别的事顺便来看看。
她开始犹豫了,半天才说:我们按规定得院长或者医务科批条才可以查病历。
我笑说:我明白,院长批是可以拿出去病历,我不拿走,只是看一下。
她起身问了我科别和出院时间,然后打开一只柜子。我的心开始跳了起来,怕她突然又改变主意。还好,一会儿她就找到了我的病历,递给了我。很快我就翻到了手术记录那一页,我的头立即大了,主刀医生下边签字的果然不是胡医生,竟是一个叫李有义的医生。传言得到了证实,我突然间七窍生烟,真想骂出声来,姓胡的你草菅人命呀你!但我还是克制住了,我趁护士不注意,取出相机,不巧的是护士转过脸来了,她像被猫咬了似的喊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说着她奔过来,隔着办公桌伸手一把抢过我的病历。
我一时没了主意,我感觉自己很无助,很可怜。我又说了许多好话,但护士只说,让我也理解她,这是她的工作职责,她如果放任了我,她就可能受处分、下岗。是的,我不能让她冒下岗的危险来帮助我,我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以下岗为代价来支持帮助我的交换条件。从病历室出来,我拨通了胡医生的手机,告诉他我们先前的商量都不算数,现在没有什么私了的可能了,我现在就找院领导,院里解决不了我找卫生局,卫生局解决不了我到省里找卫生厅,找卫生部,让他也有个思想准备。我说他:咱们多少还认识,我还给了你钱,就是想让你做这个手术,可你小子竟拿我送人情,让别人拿我学手艺,你还是人吗!
他说:一切都好商量,一切都好商量。
我找到了书记。他说不管怎么样,如果真是没切干净,就按胡医生的方案办,找北京的专家来给我做手术,至于对我提出的赔偿问题他说他说了也不算,得等院长回来才能定下来。我说,你们可以给院长打手机呀。他说电话中说不清楚,我们得在一起议一议才行呀。
我坚持必须给我赔偿,包括精神方面的损失。我说,我不是想讹你们钱,我是要你们记住这个教训,这也是对你们好。
院长不回来,他们就采用拖的办法,可是我拖不起呀,我痛呀,于是我就自己先跑来住院了,胡医生说北京的专家下星期就能到呢。
病房里的几个人像听故事一样,我说完了半天他们还没反应过劲儿来,刘安安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也没注意到。安安打破了沉默,把那本《回响》递给我说:叔,我看完了,谢谢你。没等我说什么,她就笑着问,叔叔,你叫郝显生,你是不是作家呀?我看见这里有你的文章。我刚想问他们怎么知道有我的文章,突然想起来了,杂志刊发了我与文章主人公的合影。那篇文章是写一个身患乳腺癌的母亲为儿子捐肾的故事。当时我给编辑发了四张照片,杂志选用了两张,竟把有我的那张也选上了。
我说:我不是作家,只是一个写字的,就像你们中学生写作文一样的。并不是有文章印刷出来了,就是作家。
反正我挺感动的,你写得真感人。她说这话时眼睛又湿了。
我说,那是他们的事情感人,因为有一个坚强的孩子和一个伟大的母亲。
这时门外有人叫安安,叫安安的这个中年女人长得很有气质,安安叫了声妈妈,就出去了。
天已经暗了下来。女人说,吃点饭去吧。洪老板就夹起手包向外走,路过我床前时问我:一起去吃点儿?
谢谢,我没胃口。我知道他那是客气。
老苏呢?他又问二床。
二床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但却连连摆手。
我真的没有胃口。本来平时饭量就轻,再一住院,就更不想吃什么了。
苏志刚的妻子来给他送饭。刚才还是平和的苏志刚见了妻子脸便阴沉了下来,说饭菜有些凉了,便气呼呼地吃。妻子说她路上耽误了一会儿,是不是想办法找个地方热一下。苏志刚说,就这样对付吃吧,反正也是对付活。苏妻看了我一眼,一副无奈的样子。三床的孩子父亲与儿子一起吃过饭也走了。苏妻走时问丈夫明天早上想吃什么,苏志刚说吃几根油条就可以了,明天可能就要开始透析了。
自从我进了七号病房,四床陪床的小老头儿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要不是傍晚护士来给病人试体温,小老头看了下体温计后报了一下温度,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呢。
医院的夜,如果没有重危需要抢救的病人还是很静的,三床的孩子没完没了地看书。我与苏志刚有一句没一句地小声慢慢聊着。他告诉我,他家里七口人,父母都还健在,除了他们夫妻二人外,还有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在上学。他这肾病有些年头了,只是这一年来严重了,就要开始透析,最好的办法是换肾,但这得十几万元钱,他拿不起,看来在世的日子不会太多了。我劝他不要悲观,办法总是会有的。说完这些我感觉我的话特别苍白无力,劝他时我想到了自己,庆幸自己的病还有治,只是被姓胡的这么搞了一下,感觉挺冤的。
我们聊了大约能有两三个小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睡梦中,我抢到了我的病历,可是又被胡医生夺了回去,我急了,追上去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大嘴巴。这嘴巴用力过大,把胡医生打倒了,也把我扇醒了。我摸索到手机,按亮屏幕,快零点了。我又眯上眼睛,可再也睡不着了。我想抽支烟,便轻轻地爬起来,披上外衣出了病房,到走廊端头的楼梯口吸烟。夜很静,听得到我吸食香烟时烟丝燃烧的咝咝声。吸完两支烟后,我感觉有些凉,要回病房。我刚拐过来,就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闪进了外科医生值班室,有些像韩护士长的背影。护士站里边有护士的值班室,她这么晚了到医生值班室去干什么?这样一想,我路过医生值班室时就把脚步放得很轻。值班室的灯是黑着的,我想站在门口听听里边的动静,但是我担心有人看到我,脚步便没有停下来。
第二天医护人员交班时我知道,昨天晚上的值班医生是姜主任,护士是韩护士长。上午我的药点完后,我又赶回南市区,到职工医院讨要我的住院费。书记劝我:把气先消了,先把病看好,院长没回来,你先把钱垫上,到时候医院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我说:你说话可要算话。书记说,这个你放心,我你还不相信?
我想说,我凭什么相信你?可是,不相信又怎么样?我想了又想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语双关地说,好,我等着你们!
我回到家里取了洗漱用具后,返回了医院。上到二楼缓台时,看见一个女人正站在那里望着窗外流泪,听见有人上来,扭过头来又把头转向窗外,我认出来是安安的母亲,便道一句:你好。
她抹了下眼睛,转过脸来,苦笑了一下说:你好。是写文章的郝先生吧?我笑着点了下头,她接着说:安安对我说了,你写的文章让她很感动。
我笑了一下,说:女儿的情况怎么样?
这一问,女人的眼泪又出来了,我最见不得女人哭,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她说:女儿的骨髓配型成功了,是上海的一位大学教师的,是个大好人呀。但是女儿得病两年了,家里已经欠下了十多万元债务,再也没处借了。换骨髓得三十多万元,再加上以后的费用,没五六十万是不够的,我上哪里借这些钱呀。刚才化验结果又出来了,女儿的病情又进一步恶化了……安安说她不想治了……看着懂事的女儿,听着她说出不想治的话来,我的心都碎了。不怕先生你笑话,我这颗心,不知被安安的病揉碎了多少回了呀。
我理解她,要不是心里难受,她是不会对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说这些话的。我明知道下边的话等于白说,但也不得不安慰她:别着急,慢慢想办法。
她哭出了声: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你不知道,我的女儿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女孩子呀。她多才多艺,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学校的每次文艺汇演,都有她编排的节目。得病前不久,学校开运动会,她代表班级参加了五千米长跑,才跑了一半,就因为肚子痛摔倒了。大家跑过去把她扶起来,劝她下来,她却坚持着说,不行,我一定能跑第一,一定要为班级争光。她忍痛继续跑完了全程,拿下了这个项目的第一名。病魔来得毫无征兆悄无声息。高一的那年春天的一天,安安突然感觉四肢无力,疲倦无神,到附近的一家医院一查,血红素指数为8,大大低于正常人的指数13。安安被诊断为贫血。吃过一段时间的中药后,没有什么明显的好转,再到大医院一查,诊断是白血病……女儿如果正常上学,今年应该是高中三年级了,我看见她的小伙伴们正在紧张地准备高考,而我女儿却无力地与病魔抗争着。这个世界是多么不公平呀……
妈,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呀。安安站在三楼俯视着我们说。
女人立即笑了起来,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孩子说:好女儿,你等一下,医生不让你乱跑的。我与叔叔说一会儿话——好,我这就上去。
女人冲我抱歉地笑了一下,向楼上走。我看着女人一步步向上踏着楼梯,她的背影让人同情。我也慢慢地跟着上了楼。
三
我的床上坐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苏志刚见我进来了,对那个孩子说:二小,坐这边来。孩子没动,冲着我笑。我一看那个孩子的长相,想起媒体上常见到的那个叫舟舟的男孩子,就知道这是一个弱智的孩子。想来这可能就是苏志刚的儿子了。我笑着冲他点头,他突然就跑回了苏志刚的床上,钻进了苏志刚的怀里。苏志刚的老婆说:二小,别闹。说着她过去给他揩嘴唇上的鼻涕,二小咯咯地笑着躲避着母亲伸过去的手。病房里的人都在看着二小,真是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厄运总是“青睐”那些不幸的人们。我每当患病的时候,思绪就特别活跃,就会思考许多问题。我总是认为人得了一种病,就不会再得第二个病,都说老天是公平的,其实并不是那样。苏志刚的家庭似乎就印证了这一点,其实我也一样,为什么许多人连医院的门冲哪个方向开都不知道,而我却一次次被推进手术室呢。人们匆匆地走在大街上,一个个生龙活虎,没有一个人不充满着活力,可是到医院你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还有那么多的人在与疾病斗争着,在苦海中挣扎着。我不由得有种与苏志刚同病相怜的感觉,我可怜自己,也同情他们一家人。
一会儿二小就与我混熟了,又跑到我的床上来,翻看我的杂志。他只挑有照片的页码看,突然看到有我照片的那一页,就看一眼我,再看一眼杂志上的照片,这样反复看了许多次,然后就瞅我笑,然后就把杂志给他父亲拿过去,让父亲看,指一下照片,再指一下我。苏志刚就点头,二小就笑。
我想关心一下这孩子,便起身到外边的水果摊上去买了些香蕉,回来扒给二小吃。她母亲要他谢谢我,他于是就站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我抚摸着他的头说:多么懂事的孩子呀。
苏志刚就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母亲就苦笑。
韩护士长进来,手里拿着个本本,对苏志刚说:二床,你的押金不够了,快去交钱去。苏志刚老婆说:就交就交,明天就会张罗来钱的。
护士长就说:快点儿,要不就停药了。护士长的目光在病房里巡视了一圈,又说:一床人呢?
洪老板进来了,后边跟着那个年轻的女人,洪老板说:在这儿呢。
护士长说:你也快没有钱了。
洪老板笑说:又没钱了?好好,马上就交,马上就交,今天我就是过来交钱的。说着回头对女人说:你一会儿去存一万。
女人点头。洪老板沉重地躺到他的床上,对女人说:就是刚透析完舒服,现在就又不得劲儿了。
那也不能天天透析呀。女人说。
洪老板说:这我知道,我说的只是这个意思。
我的手机响了,是《回响》杂志的编辑来的。那边洪老板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定是与我手机的震铃声相同,他以为他来电话了呢。责任编辑问我有什么新的选题,这期就要截稿了,可是他还没有一个像样的稿子往上送,要我再支持他一个。我说这几天遇到些事,没注意收集素材。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病住院了。他忙问是什么病,我也没心思细说,便告诉他没什么大病。他说,没大病就好。又问我住的是大医院吗,我说是,他说如果是大医院里就会有故事的,医院是一个出故事的地方,他要我注意留心一些,没准会有好故事等着我写呢,他说我这院一定不会白住。我说:但愿如此吧。
我一收线,洪老板就说:你的手机铃声与我的一样,我还以为我来电话了呢。
我说:是吗?这个铃声我特别喜欢。洪老板说他也特别喜欢这个铃声,我调侃了一句说,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啊!
他说:你们文人说话净不直说,总是那么转。
四床陪护的笑了一下。
三床的孩子放下书,给洪老板解释道:英雄所见略同,就是说你们两个人想的是一样的。洪老板想了一会,坐起来问我:文人老兄。你说算卦这东西准不准?
我老婆就喜欢算卦,她信;但我从来没有算过,我一直认为那是弱者的游戏。于是就说,这个东西可能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吧。
洪老板说,我信。
我说,我也听说有准的,有时准得出奇,但我却没有见到一个,都是道听途说的。
洪老板说,我买二十三车间时,同时有几家竞争,结果迟迟不下来。我挺着急的,想再找找关系,但又实在是有些烦了,又不太想找,于是我就找了个盲人算了一卦。他说星期一就会有消息,是我中标了。结果星期一上午我就接到了我中标的电话,你说准不准?你说!
他接着给我举了好几个例子,说算卦准。苏志刚在那边接过话说,根本不准,他老婆也找人为他算过,说是不用透析他的病就能好,结果怎么样,这不还是开始透析了。算卦那玩艺就是蒙人的。
洪老板说:我不跟你争,你不信是你的事,反正我信!不瞒你们说,前些日子我算个卦,问我的肾源什么时候能找到,人家给我算了,说一个星期之内有好消息,结果今天早上就来消息了,我的肾源找到了。那是个抢劫杀人犯,平时我最恨这样的人了,可是一听说这样的人死前把肾献出来了,还真有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女人在一边说,我和你的血型也一样,没准能配上型呢。
我才不要你们的呢,我弟弟还要把肾给我一个呢,我要你们的干什么,我又不是换不起。洪老板说。
苏志刚把身子转向洪老板,关切地问:在哪里找到的?
洪老板小声神秘地说,北京,一个死刑犯的。一审判他死时,他就说要捐出肾脏,向社会谢罪。那个盲人算得太准了,前后不差三天,你说准不准?准不准?洪老板沉思了会儿又说,我还得给那个瞎老头还愿去呢。说了不算,老天会报应的。
女人娇嗔地说,迷信鬼。
明天透析完咱们就去。洪老板说着看着我,你跟我去不?你也算算,看你这官司能打赢不能打赢。
我摇头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吧。
我已经住了四天院了,北京的医生仍然没有到,我的治疗方案依旧是每天打点滴。我打胡医生的手机,想问问,也想知道医院同意给的住院费什么时候打过来,但他却总是关机。我已经又一次习惯了医院的来苏儿的气味儿,某一个患者打开他装有水果的床头柜,柜子里便飘出来苏儿与水果混合的气味。这气味会让人想到自己是一个病人,会想到没病时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会想到那些健康的人群。如果你得的是普通的病症,你可能会告诫自己,病好出院后一定不要苦了自己,一定要好好地享受生活。如果得了绝症呢?会怎么想呢?我没有那样的体会,也不想有。
洪老板今天的状态与每天大不一样,他把我叫到门外,引我到楼梯口,给我了支烟后,一边为我点着烟一边说,文人兄弟,我明后天就走了,去北京,做换肾手术。
我深深地吸了口香烟,说:祝贺你呀老兄,换上了新肾,你就像好人一样,又可以享受美好的生活了。
他望着我的眼睛说,临走前我想做一件好事。
我不知道他说的好事是什么样的事情,没接他的话,只望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想拿出几万元钱来捐助一下病友。他说。
我多少有些意外,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个商人,而我认为商人都是唯利是图的,这样我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不再看我,望着窗外,郑重地重复道:我想拿出几万元钱来捐助一下病友。
真的吗?我问。
怎么会有假!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答。
我突然被他感动了,说:你太伟大了,兄弟,你是一个好人!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别这么说我。
职业的敏感让我已经想到了,洪老板可能要给我创造一个不错的选题,只是怎么不错我还不清楚。
我想拿出六万元钱,洪老板说,我看苏志刚和刘安安都挺可怜的,也急需钱,我想一人给他们三万元钱。钱虽然不多,但也会帮助他们缓解一下压力。你看怎么样?
这当然是件好事,我说,你这是在积德行善,既然是行善,钱也就不在乎多少了。
是,应该多行善事才对呢,我以前这方面做得真是不够呀。洪老板说。
你是怎么样想到要这样的?我不自觉地就用了采访时的口气,感觉不妥,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他沉默,我不能打断他,我不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他没有计较我的口气,他说,我不跟你唱高调,我对兄弟你实话实说。昨天我算了一卦,那个师傅要我这样做,说积了德,换肾就会顺利的,我的生命就至少还会延续二十年。然后还可以换一次肾,这样我就能活八十多岁了。你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这病还叫个病吗。没想到他的这个举动竟然来自这样一个想法,我多少有些失望,便不知道怎么就问:你老婆同意吗?
他大声说,钱是我去赚的,管她同意不同意呢。不过,她并没有反对。
我说,那我绝对支持你这样做。
我与洪老板的手握到了一起,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说,我这就让下边去提钱。我说,把你的手机号留给我吧,以后我们常联系。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了一阵子,尽管洪老板的这个举动让人感动,但它并不够做成一个大纪实稿,只适合发一个消息或者是一个小通讯之类的文章,发在报纸上。于是,我给市晚报的蔡泠记者打电话。她是市晚报社会新闻部的记者,是我的一个合作者,这期发在《回响》的这篇稿子的线索,就是她为我提供并联系的当事人。听了我的简单介绍,她说正好她今天没什么可写的呢,一旦这个老板真的拿出了钱,她就过来采访。她等我电话。
想到人家一个个体老板都拿出好几万元钱,可我们的医院,明明是医疗事故,却连转院的钱都迟迟不给我打过来,我想不通,就焦虑,就又打胡医生的手机,还是关机。我打书记办公室的电话,通了。我问什么时候给钱,我现在已经做了一系列的检查,钱快不够了。书记说,我现在正在开会。我说,没事净开些没用的会,把我这事当回事考虑呀。他说,我们就是研究你这事呢。我似信非信地收了线,问自己,会有这么巧?我打电话他们正研究呢?他们要是耍我,我怎么办?
我刚回到病房,洪老板的下属就把钱拿来了。洪老板拉开了送来的黑皮包,我叫声:洪老板,请等一下。
洪老板用目光询问我,我走到他面前说,洪老板,你的这个慷慨的壮举我已经跟报社说了,报社要来人采访,我看你最好等记者来了再把钱给他们,这样更有现场感,会有些意义的,你看怎么样?
要上报呀?看得出来,洪老板有些意外,但是还是挺高兴的样子。他拉上皮包说,那样也行,也行。
我立即给蔡泠打电话。我收了线,抬头看见洪老板冲我直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我便问:你还有什么想法?
他嘿嘿地笑了一会儿。我说,有话就快说嘛,跟我就不要客气。
他的脸有些红,吭吭哧哧地说:既然是报社都知道了,就让电视台也一起来得了。
这个洪老板真是一点就透,我说,那当然行呀,我查一下电视台的号码。
电视台一听说有这事,也很高兴说,立即就赶到。洪老板对我说,大哥,介绍我时,一定不要只说我的名字,一定要把我的公司名字介绍出来。
到底是生意人,他想借此做一下广告。我说,这个没问题,到时你也可以向记者提这个要求。我想了下又说,你可别说你是听算卦先生说的你才这样做的,你应该说只是想帮助他们,因为他们很让你同情,所以你才想奉献自己的一份爱心。
洪老板说,这个我明白了,明白了。谢谢哥的提醒。他已经开始叫我哥哥了。
蔡泠很快就赶到了,一见面她就问我:郝哥,你脸色不太好。
我告诉她,我住院了。她问我什么病,我说你先准备采访,然后再细说。
正说着,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同市的同行都认识,蔡泠就问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电视台的就说是一个姓郝的人给他们打电话提供的报料。蔡泠就用眼睛挖了我一下,把嘴伸到我耳前说,就你个快嘴汉,你晚些告诉他们呀,让我独家报道呀。
是呀,洪老板一要求,我就把这个茬给忘记了。蔡泠过去与洪老板说话,电视台的在架机器。姜主任穿着一次性手术服进来了,看来是刚做完手术,一听说是这事,忙说,等一下,咱们到四楼的会议室,搞一个仪式吧。在这里太乱,也影响患者休息。
苏志刚的家属没在跟前,他自己来到会议室,刘安安与妈妈一起被叫来的。苏志刚先知道的洪老板要捐钱的事,看得出他挺激动的。刘安安的神态一时还没转过来,她好奇地看着摄像机,刘妈妈一直握着女儿的手,眼睛是潮湿的。会议室里边有点乱,蔡泠盯住洪老板一个劲儿地提问题,洪老板看来更注意电视台的记者,一边回答着蔡的提问,一边直看电视台的记者。摄像的记者说准备好了,要洪老板向前站。蔡泠连连说等一等,她让电视台的记者也过来一起问,先把文字的稿子采访出个大概来,然后再拍也不迟。也不知是忙的还是急的,蔡泠头上冒了汗。
拍摄是从后边开始的,电视台记者问,洪老板基于什么样的考虑而捐款的?洪老板在镜头前很自然,谈得很得体,一点儿也没说走嘴。洪老板是这样结束讲话的:我代表××有限公司,特向两位患者各捐款人民币三万元。说罢,他举起双手,带头鼓起了掌。
好个洪富源,借机为他们的公司做起了广告。
在电视台记者们的组织下,仪式这才正式开始。刘安安和苏志刚并排站好,洪老板走到他们的面前,然后回身从他媳妇手里接过皮包。从里边取出了六捆粉红色的百元现金,分成两份,先是递到刘安安手里。安安的母亲有些吃惊,她一定是没想到,说捐款,以为是千八元钱呢,没想到是这么多钱,母亲潮湿的眼睛红了,泪水也就出来了。
当苏志刚接过三万元钱后,竟一下子跪到了洪老板面前,这让在场的人都很意外。我上前想把他拉起来,苏志刚挣了一下说,让我把话说完。
苏志刚跪着给洪老板作揖:感谢洪老板的大恩大德,我是遇见了活菩萨了。
一定是这菩萨二字让洪老板中听,他连忙过来扶起苏志刚说,都是朋友,这只是一点小意思,也是我应该做的——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就会变成美好人间。洪老板把这个已经让人听得感觉俗气了的歌词用在这时,在场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感觉出了温暖,就忘记了这话已经用得太烂了这回事。
记者见苏志刚也不会说出更多的什么来,便把话筒对准了刘安安。安安微笑着说了句:感谢洪叔叔,我一定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我想,我长大了也要做一个像洪叔叔一样的好人。
记者又评论了两句才把话筒对准了安安的母亲。这时安安的母亲已经泪流满面了,她讲了许多话,她的话把我和在场的人都打动了。
仪式结束了,蔡泠把洪老板拉到一边,给他拍了张照片,也没问我什么原因住的院,说了声:郝哥,我得回去赶稿子,明天就见报。
四
洪老板今天很兴奋,因为他是个体户,没有医保,医院不强迫他晚上必须住在医院,所以他一直没有在医院住。我们这些有医保的就不行了,晚上必须住在医院,否则的话卫生部门夜查时发现要罚医院的。今天洪老板一高兴,就住下了,说他离开这里之前,想与大家在一起住一宿。晚上,征得大家的同意,在他的床边烧了三炷香。半夜里,我看见他在床边对着香火坐了很久。那香味混合了医院的来苏儿的味,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第二天上午,晚报到了,洪富源才带上晚报,离开了医院。电视新闻迟了一些,在第二天晚上才播出。洪富源出院,我搬到了一床。这一天,我的感觉不好,腹部又痛了起来,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想给职工医院打电话,又怕惹自己生气,想再等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于是这一天我没有出屋。
又是一个明朗的早晨,吃过早饭就快八点了。刘安安来到了我们的病房,今天她没有与三床的男孩玩,而是来到我的床边,也没跟我说话,趴到了窗台上向外望。我见她半天没有说话,我便问:安安今天怎么不说话,看什么呢?
安安羞涩地回了下头,但并没有直视我,她勉强地笑一笑,又把头转向窗外。我看见这孩子眼里满是泪水。我正奇怪,不知道什么时候安安的母亲也来到了我的床边,站在了安安的身后。母亲在后边轻轻地搂住了女儿,我听见母亲小声说,再等一年,你病好了也会像他们一样。
安安轻轻地叫了声妈,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我坐起来想劝孩子句什么,这时我才发现,医院窗外的马路对过就是一所学校,门前挂着高考考点的字幅,我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六月初,今天正是每年一度的高考日。安安如果没病,今天正好该参加高考了。
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安安,可又一想,这时不应该劝孩子,越劝她越会感觉委屈,让她哭吧,哭出来心情可能会好些的。我离开我的床位,来到走廊里。
自从我住进医院,安安都是快乐的,只有今天我才看见了这孩子的眼泪。我正感慨着造化弄人,姜主任过来,他告诉我,北京的专家这个星期来不了了,抽不出时间来。我问那下星期呢?他说,看看吧。我说你不能总让我在这里干住着呀。他说,我们也着急,可是人家确实脱不开。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姜主任用办公室的座机给北京的专家打电话,那边说现在看来下星期一二应该能过来。姜主任虔诚地叫着:老师你来,我们好好喝一次,来个一醉方休。那边哈哈大笑,说自己酒量根本不是他姜主任的对手。
放下电话,姜主任说,专家下星期一二就来,我们先谈谈吧。
我说,谈什么,你尽管说吧。
姜主任说,我们请专家,专家来回的路费和住宿费用医院不能出,也没法出,因为是你患者自己请的,这钱你得自己出。
我说,这个没有问题,我请的,当然得我出。
另外,你还得给人家个红包。姜主任看着我的脸继续说,人家是医学博士,专门为给你做手术跑过来的,红包三百五百肯定是不行的,至少得两千。
我说,这个潜规则我也听说过,没问题,两千就两千。只要他给彻底治好了,别说两千,两万我也愿意。说完这些,我又内行地问,他自己带麻醉师吗?
没让他带,那样你不是又得多花钱嘛,用我们医院自己的。
我说,最好。让姜主任费心了。
回到病房,想到又得手术,想到还得出那么一大笔开销,我又委屈了,便给胡医生打电话。这回通了,我问他这几天怎么没开机,他说是手机丢了,今天上午才被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送回来。没等我往下问,胡医生就说,北京的专家下星期一二就能到,反正你也住下了,就多住几天吧。我打断他说,这事姜主任跟我说了。胡医生继续说,关于你转院的费用的事,我也正与我们院里争取。既然医院同意你转院了,你的费用医院就应该给报,只不过是你先把钱垫上罢了。哥们儿,你想,反正都是公家的钱,我能不帮助你想办法吗?这一点你应该相信我。
想想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他们反正也跑不了,等我做完了手术再找也不迟。
苏志刚在摆扑克,反复地摆,好像永远也摆不完似的。三床的孩子又换了本新书在看,不时地笑出声来。四床的老者还是睡着,呼吸机呼嗒呼嗒地响着,更像一部永动机似的。我空出的五号床又住进来一个患者,床头卡上是胆囊息肉,但是这个患者只在床上坐了一会就走了,没与我们说半句话。我要打发时光,我手头上没有什么可看的,便又拿起安安还回来的那本《回响》,胡乱地翻着。我在“人间冷暖”栏目里读到了一篇题目叫《天堂门前回眸啊,点亮“哥哥”新生的阳光》的纪实稿,读到一半我的心就跳了起来,因为它让我突然产生了一个灵感,我为这个灵感激动得坐了起来。
我立即拨通了我的责任编辑的手机,那边接起电话,声音兴奋地问:有好选题?我白天想给你打电话了,这期我一个稿子也没上,刷个光秃,急死了。
我控制着自己的兴奋,说了洪老板捐款的事,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我说,那不行,一个有钱人拿出点钱来根本不算什么。我说,你听我说完啊。我讲了安安和苏志刚的情况,我听得到那边在拍大腿的声音,仿佛看到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说,哎呀,他妈的这个好啊这个!只要让他们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把那个老板捐的钱再捐出来,就捐给另一位,你们当地的报纸再一宣传,必然会引起反响,这样就会有市民被感动,就会有许多人捐款,那就会演变成为一次声势浩大的爱心行动。你没看有你的稿子那一期上那篇《天堂门前回眸啊,点亮“哥哥”新生的阳光》吗?这件事就会像这篇稿子一样——但你要尽可能写得与它不一样,否则的话,两期离得太近,选题太相似不好上……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看他们两家好像都没有这个意思呀。
他说,你傻呀哥们儿,你引导他们这样做呀,这就是一个策划的问题,你应该有这个能力。你写了这么多年特稿,难道不知道“一度水”理论?现在你这个事就差一点儿,只要你加把火,让他们中的一位把钱拿出来,这一度水升上去,整壶水就开了……我们这期正好缺“爱心奉献”这个栏目的稿子,你赶快给我做出来呀,老兄!
我兴奋地收了线,可当我想付诸行动时又犹豫了。我一直是个本分守法的人,我不知道这样的策划是不是对得起公众,更重要的是苏志刚和刘安安在我心中同等重要,我应该把这个想法先告诉谁,这个人是否愿意这样配合我?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今天是星期一,这样算来,在我手术之前还有七天的时间,如果不赶在我手术之前完成这件事情,这期就上不了稿,我的责任编辑就刷了个光秃。我知道,在这家杂志社,编辑如果连续三期不上稿,就可能被炒鱿鱼了呢。我有责任帮助他,帮助他也是帮助自己,因为这是全国唯一一家稿费一个字一元钱的高稿酬杂志,在那里上一个稿子一般的收入都在六七千元。它月月都有评奖,如果幸运,得了个月奖,奖金是一万元。那是在不到二十篇文章里评月奖,中奖的概率相当高。几年前,我的一个纪实特稿就曾得过月奖,年终得了大奖。那个只有七千多字的稿子,税后我就得了将近四万元。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我有信心与单位签了休长假的协议,回家做自由撰稿人。第二年,我还跟随杂志社出钱组织的旅游团到北欧去了趟,所以对它的编辑我一点儿也不敢慢待。我决定按《回响》编辑的指示付诸行动。我对还在摆扑克的苏志刚说,兄弟,你总摆扑克也挺累的,我这里有本杂志你没事看看吧。
他不看我,仍然一边摆着扑克一边说,一个农民,看书有什么用。不喜欢看书。
我走过去,把杂志递给他说,你看二十五页那篇文章,挺感动人的。
他把杂志接过去,放在床上:是吗?等我摆完了看看。
我盼着苏志刚快些看,盼着他能在这篇文章中得到启发。我点燃一支烟,到病房外边去吸。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在走廊里遛。我走到护士站,看见赵静护士与姜主任在里边说话。我突然出现,两个人的神色就有些不太自然,赵静低头不看我,我却发现她的腮边是红色的。姜主任毫无过渡地对我说:星期一二北京的专家就差不多到了。
这话他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突然意识到了,我出现的不是时候,便一边应着一边退了出来。我本能地感觉到这姓姜的是条色狼,他好像总是在打女人的主意。
难道是我想多了吗?我看不会。
我没地方去,又不想回病房,不知不觉地便来到了街上。夜已经深了,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出租车闪着灯刷刷地从街上驶过。外边的空气很好,天上的星星看得很清楚,它们互相眨着眼睛,像是在调情。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做了个扩胸的动作,一辆出租车便嘎的一声停在我身前。我没理司机,司机看了我一会儿,看我没有打车的意思,一边启动着车子,一边嘴不浪叽地说,不要车你伸手干啥。心情刚刚不错,就被这司机给搞坏了,我就又想起来下星期的手术,又有了许多担心。这是术前的恐惧症,是最折磨人的,我已经被它折磨好几次了,本以为不会再受它的折磨了,没想到它像影子一样又跟随我来了。在街上逛了一阵子,我往回走。离医院的大门不远了,我开始数我的步子,想:如果我走到大门是二百步,上下不差十步的话,我的手术会一切顺利,不会有什么意外。
还好,我迈进大门时,正好是二百零五步。心情又好些了,上楼的步子就轻快了,于是就舍近求远,绕远从另一侧的楼梯回病房。上到三楼向走廊一拐,远远地我看见在外科医生值班室门口,姜主任正与赵静拉扯着,姜在向屋里拉赵,赵在挣扎向外挣。我急忙退回到楼梯口,一会儿,我听到一阵细碎的小跑声,随后一切又都安静下来。我路过护士站时,看见赵静一个人满面通红地坐在那里喘气。
人与人的命运真是不同,当我正在为疾病担忧,当重患正被疾病折磨、挣扎在死亡线上时,有人却在我们身边寻欢作乐,搞男女之事。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认定姜主任与韩护士长一定有一腿,这回他又开始打赵静的主意。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我想,什么地方都可以玩女人,唯有医院这地方不能玩,因为它潜在的东西太残酷了。
七号病房里的灯已经灭了,我轻手轻脚地摸进去,苏志刚他们已经睡着了,一号床的陪护也坐在椅子上打盹儿。路灯的灯光从窗子打进来,把我的病床分割得支离破碎,我看见那本《回响》已经被苏志刚送回到我的床上,也不知道他看了没有。不管他看不看,明天我都要再拿给安安和她的母亲看。我希望着事情的发展不是缘于我的策划,最好是他们两个人哪一个自己主动来做这件事。
我没有洗漱,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五
第二天一早,当我把那本杂志递给安安的母亲时,我看见安安母亲的目光是探究的。我说,这上边二十五页有一篇文章挺好的,我推荐给你们看看。安安母亲正在为女儿削苹果,她叫安安把杂志接过去。我特意提醒了一句:你们快些看,还有人向我借这本杂志呢。
我很着急,一直到中午安安和她的母亲谁也没来找过我,但我还是打电话给蔡泠,要她注意别忘记带着手机,我随时可能找她提供新闻线索。她说没问题,又说,郝哥,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住院呢,大概不是卧底专门去找线索的吧。
我说,有这样卧底找线索的吗?
她咯咯笑着说,我想也不会。不过,什么叫“随时提供”新闻线索?我上大学时,教学大纲里可从来没讲过这个。
我不接她的这个话茬,我告诉她,我是要做胆囊切除才住的院。她在里边大吃一惊问我,不是才切过吗?我说可别提了,没切干净。她说,那不是一起事故吗。我说谁说不是呢,我正与医院打官司呢。她说,有事你找我。我说,当然会找你的,不过我现在要准备找你的不是这件事,她说,不管什么事她都随时听我调遣。
吃过午饭,我迷糊了一小觉, 蒙鱯中看见安安母亲推开我们病房的门,又关上。我想她可能是要找我,我起来来到安安的病房。安安正睡着,安安的母亲说,郝先生,杂志我们早就看过了。沉默了一会,她又说,你不知道,安安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孩子,她早就想把那些钱捐给别人,这倒不是她有别的什么想法,与那篇文章无关,只是我们换骨髓的钱差得太远,她对自己换骨髓的信心不足,她的意思是与其那样,不如把钱送给最需要钱的病友或者捐给失学的儿童。
我一激动,拉住了安安母亲的手说,我支持安安,听我的,把钱捐出去,我们会有办法的,面包会有的,丝袜也会有的,什么都会有的……你有我有全都有哇!我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胡说了些什么,我只是感觉出来了,事情正向着我所期盼的方向发展。
安安母亲从我手里抽出她的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她说,安安班级的孩子们也为安安捐了些钱,等明天高考一结束他们同学就会来看她。安安的意思把同学们捐的钱,连同洪老板给的三万元一起捐给苏志刚,如果他的肾源来自他自己的亲人,这样他换肾的钱就差不多够了。
我说,太好了!接着我向安安的母亲谈了我的想法,这个捐款仪式一定要有影响。安安母亲想了半天才说,如果这个活动太功利,安安知道了是不会答应的。
我说,你是安安的母亲,她还是个孩子,你是她的监护人,有些事情就得由你做主。再说,这是个双赢的事,客观上也会对市民们有教育意义,我们的城市是一个有爱心传统的城市。往大处说,这对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构建和谐社会也是大有好处的。我想你应该能理解这一点。
安安的母亲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说,这一切都由我来办,只是到时你们不要再有什么变化。我这就给报社和电视台打电话。我们争取今天就把这件事情办了。
按我的设想,如果明天见报,后天就可以组织社会募捐。如果募捐如期开始,并进展顺利,我就可以开始写稿子,这样最迟下星期一我就可以把稿子发出去。我打电话要蔡泠立即赶到医院进行采访,然后给电视台的记者部和日报的社会新闻部也打了电话。
做完这些,我又提醒自己再想想,有没有没想到的地方。对了,最好还要有医院的配合。我找姜主任,把安安的举动说了,提出希望医院能安排一个合适的地方举行这个捐款仪式。姜主任听了连连说,这个小姑娘真是一个好孩子。他说这事他要向院领导请示,的确医院出面组织会更好。
很快我就得到了姜主任反馈的消息,院里决定在院部会议室里举行这个捐款仪式,并已经安排人做一个会标,估计一切都能在晚上下班前准备好,到时院党委书记也将参加这个仪式。我高兴并意味深长地对姜主任说,二院真是一个医风医德高尚的精神文明医院啊。
在等待记者到来的时间里,我请安安的母亲接受我的采访。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安安的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连女儿生病他都不来看一下,根本别说给钱了。他的钱都花在女人和赌博上了。
星期二,市日报和晚报同时刊发了刘安安的故事,市电视台也在晚间黄金时间对刘安安大义捐款进行了报道。这件事立即引起了全市市民的强烈反响,从中午开始,许多电话打到了这几家新闻单位,对刘安安这种大义行动表示敬佩,请求医院一定要千方百计挽救刘安安的生命。一些市民来到医院探望刘安安,有的是一家三代人一起来探望安安,不但捐了钱,还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有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第一次来时捐钱给安安,当她再一次来到医院时,非要把家里的门钥匙给安安母亲一把,说她家就在医院附近,让安安母亲住在她家,说这样既可以好好休息,也能省下一笔陪护费;一家医药企业给安安送来了营养药品……看着出出进进为安安而来的人们,我被安安的大义行动感动着,也为自己的作为感动着,感觉自己多少也是个人物,还能办件大事。
第二天,安安学校与两家报社联合在市中心广场举办了为白血病患者刘安安的捐款活动。三天下来,刘安安共得到捐款四十二万多元。
高考结束,同学们来探望安安,安安知道同学们要来,又把假发套戴上了,还描了眉,抹了口红。这样一收拾,安安更漂亮了,根本不像个患病的孩子。
活泼健康的同学们围着安安说说笑笑,他们给安安带来了水果,还有一篮子纸鹤,足足有一千只,那是孩子们一考完试,就连夜为安安折叠的。孩子们在说笑,讲考试时的情景和答题时意外而出的灵感和意外的小失误。安安母亲退到了室外,看着病房里的孩子们,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流泪。
下午,我坐在病床上,用蔡泠借给我的手提电脑,开始了关于刘安安在病危之时,大义捐出救命钱的特稿写作。第二天凌晨两点,八千字的稿子一气呵成。
关上电脑,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给我的责任编辑发了一个短信,虽然我知道他可能睡下了:稿子写毕,二十分钟后给你e-mail过去,请查收。
我在夜幕中穿过大街,找到一家网吧,把稿子发了过去。点完发送键,我心里对安安说:安安,祝你好运!
一下子没什么可做的了,我又想起了马上就要到来的手术。我一边想着,一边上楼。还没上到三楼,就听到一阵阵的哭嚎声,一个女人“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连叫着。我知道,一定是死人了。我走到七号门口,站住,向哭嚎声传出的病房张望。几个医护人员从病房里出来,又传出一阵争吵声。病房的门开了,又出来三四个人,他们在争吵。原来是两伙礼仪公司的人,为了争着办理这个死者的后事而争吵,然后就动起手来。医院的保安及时赶到,他们才休战。这两伙人我面熟,他们好几次向我们病房探头探脑,想来是等着我们四床的那个老者快死,这样就有生意做了。
见此情景,一天也不想在医院呆了,就是好人住在医院里,也得被这环境搞出病来,刚才有的好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了。我进了病房,发现大家都没有睡。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不想睡。病床车在我们的门前骨碌碌推过,这是死亡的脚步声,一会儿又骨碌碌地返回,伴着女人们的哭声。死者被送走了,等着他的将是辆运尸车,然后是冰柜,是焚尸炉。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按我母亲那辈人讲,是件不吉利的事。星期一姜主任带领医生查房时告诉我,北京的专家不能如期到来。我有些怀疑,到底有没有让专家给我做手术这件事了。祸不单行,我又接到了那个神秘的电话,说,其实职工医院的院长不是出差到广州,人家是跳槽了,根本不会回来,医院是在拖我,不想承认我的手术失败是一次不负责任的医疗事故。
我在职工医院外科门诊室把胡医生找到,要他跟我一起去见书记。我说,我要起诉职工医院。书记劝我说,打起这类官司很难,专家胡医生确实为你找了,这是不能骗你的。我说,院长跳槽走了,你们为什么还说等他回来处理?我说,你们就是看我老实,你们欺负人。前年有一个患者,你们也给人家治坏了,你们也想赖,人家找人砸了院长家玻璃,后来你们就老实了。说着我给蔡泠打电话,开始时书记听我是给报社打电话,有些紧张,但一听说是市里的报纸,他就又不在乎了。
我不能离开,书记办公,我就坐在里边等。书记与胡医生出去了一会儿,只有书记回来了,也不理睬我。我等了一个多小时,蔡冷给我来了电话,她说,郝哥,我都快到南市区了,可是刚才我们总编给我来电话,让我不要采访你的这件事,采了也不能发。
我气得要哭出来。事后蔡泠告诉我,医院大多与报社有关系,批评报道很难发出的。我站起来对着有些得意的书记说,书记大人,你是不是还想升院长?我的事故是前任院长在时的事,与你关系不大,你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现在你不给解决就是你的事儿了。我能找到市里的新闻单位,我就能找到省里的、中央的,我是干这个的,正像你们也认识人一样,我也认识。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应该见好就收。
我向外走,书记也不叫我,看来他以为我是在吹牛。我离开职工医院,直接到火车站,三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到了省城的一家报社了。
六
星期四下午,北京的专家终于到了。姜主任把专家领到我的床前,专家四十几岁的样子,说是姓魏还是姓韦我没听清楚,一副越南人的长相,这样看来应该是姓韦吧。他看了看我的伤口,在我的腹部按了一阵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放心,我明天就给你做了。应该问题不大。
我像见到了亲人一样,鼻子有些发酸,说,谢谢大夫。晚上我请你吃饭。
他笑说,不客气。你从现在开始就不能进食了,吃什么饭。
麻醉科来人问我,哪位是我的家属,我知道他们是做什么来的,便说,老婆孩子都在外地,我自己签字吧。
我跟他到了五楼的麻醉科,看着要签的麻醉单子,读着那一条条麻醉意外,恐怖向我袭来,我耳边响起了那骨碌碌的车声。我不敢再往下看,那都是印好铅字的,想手术就得签,别无选择,这不像到市场去买菜,可以讨价还价。签完我的名字,我问:谁给我麻呀?
我们主任。
我找到麻醉科主任,往他白大衣口袋里塞了五百元钱。我是知道行情的,在我们这里,给麻醉师的红包二百元就够了,但我要多给他些。他只象征性地说,别这样、别这样。就让我把钱放进去了。给专家的钱一共是两千九,包括了来回的车票钱和一夜的住宿费。按规矩我给了姜主任,由他转交。
晚上,我只能喝些水,肚子饿得慌。安安和母亲过来与我闲聊,我知道她们是想让我放松。苏志刚的儿子见了安安就要磕头,这是因为他知道了安安捐钱给他父亲后就一直这样,安安母亲强把他拉住,没让他跪下去。苏志刚不太像从前那样对我了,当他知道安安后来得到几十万的捐赠后,很后悔他没有先捐钱,说我应该直接告诉他。那篇文章他看了,但是没看明白里边的意思。他说这样的话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什么也没有说。三床的孩子这几天病重,只是睡。胆囊息肉的患者从来没做过手术,在我身边问这问那,说我有经验。刀挨多了,算是什么好经验。他问我给专家多少辛苦费,我说两千。他听说我给专家两千元手术费,便流露出优越感来,说他们只需给五百,说他们这一批一共十二个胆囊切除的患者,北京的专家来一上午,就全部做完。他们之所以只出五百,是因为人多,钱就摊开了,他们的专家来这一趟比我的专家收入多,有六千元呢。他又说,风水轮流转,二十几年前是歌星走穴,现在外科医生也开始走穴了。他让我有些烦,这样的人就应该挨刀。想到这儿,又想到了自己,比他还遭罪,我便不再与他说话。
女儿打来电话,问我在干什么,我怕她们娘俩惦记我,就说我在写稿子。她说,她在网上看到了家乡为一个叫刘安安的女孩子捐款的事,她也想捐,要我代她把我春节时给她的二百元压岁钱捐给安安。我答应了,我们唠了一会她的学习情况。然后,她把电话给了她妈妈,我与妻子又聊了半天。她无非是要我多注意身体,不要熬夜写稿,按时吃饭,不要对付之类的话。
收了线后,我掏出五百元钱给安安,说这是我女儿,她的小妹妹给她的。安安说什么也不要,拉着母亲回她的病房了。我跟过去,聊了会儿,趁她们没注意,把钱压到了安安的枕头下边。
这一夜没睡好,四床的呼吸机声让我醒来好多次,以前我对那台呼吸机的声音并不在意的。
胡医生从南市区赶来了,他说他转达医院的意思,问我这样行不行:由职工医院出面,你不是与公司签了协议休长假的合同吗?按公司的规定长假期满的人是不准许上班的,我们也知道你是想上,但是公司组织部门不同意。我们书记找了公司总经理,总经理同意让你上班。你看怎么样?至于你的医药费和住院费,我们会想办法给你报销了,总之,是不能让你受罪又破财吧。
我想了一下说,如果这样我可以考虑,但得等我手术完再说吧。
晚上我看到省里的那家报纸刊登了我的事,才明白了职工医院的转变。
这天,我早早就醒了。八点一过,赵静喊我到处置室,我有经验,知道是要为我备皮了,备皮,通俗地说就是刮毛。赵静一手拿着药棉,一手举着个刮脸刀,示意我倒在黑色人造革床上,把裤子脱下来。我脱了,又明知故问地说,还脱吗?赵静说全脱。然后她用棉球弄湿我的下腹部,包括耻骨那一块。然后,只听嚓嚓的,刀与皮肤接触的声音。当刮到我的阴毛处时,我有些紧张。我看见戴着一只大口罩、皮肤白皙的赵静,聚精会神地操作着,露在口罩外边的两只眼睛清澈分明。其实我紧张倒不是因为自己把下身裸给一个异性,我是怕我下边的家伙会不会突然不争气,立起来——我毕竟有几个月没有夫妻生活了,赵静又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姑娘。还好,一切顺利,没有意外。
八点半,韩护士长和赵静来到病房,赵静给我在屁股上扎了一针。姜主任过来看我,护士长让赵静给我插胃管,姜主任离赵静很近,大腿贴在了赵静胯骨上。赵静向我鼻子里插了几下都没插进去,我干呕了几下,装作无意地用胳膊把姜主任向一边顶了一下,姜的大腿离开赵静,这回她再插,一下子就插了进去。管子一进入,我难受得眼泪涌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手术前的恐怖都是到要进手术室前就没有了。也许是不得不接受现实,或者是手术前那一针是镇静剂吧,让我少了那些恐惧。我说不清楚,也从来没问过医生。
“骨碌碌”的车声由远而近。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手术室护士拉着手术车,拿着个大铝板夹子进来了。我知道,那铝板夹子里是我的病历,她盯了一会辨认清我大名,叫出我的名字验明正身。我趴上车子,骨碌碌地被推向手术室。安安跟在车边低头对我说,叔叔,一切顺利。然后打了个V字手势。我也对她打了一个。
进了手术室的大门后,车子骨碌了半天才到了为我准备的那间手术室。这段路我是躺在车上的,就只能看见天棚。因为是躺着,所以感觉手术室走廊的屋顶举架很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不是在医院里,而是到了另一番天地。我被推到了一只巨大的无影灯下边,一个护士过来,要我进一步脱衣服,然后开始向我的胳膊上捆着什么,向我胸部安放着电极什么的。这时,我想到了胡医生,奇怪的是,此时我不知道恨他了。有人跟我说话,是麻醉科主任,他开始实施麻醉了。恍惚中,我看见专家与姜主任来到了身边,他们说什么我听不到了……
我睁开眼睛时,外边的天已经暗了。叔叔你醒了吧?是安安问我。我冲她笑了笑,这时,我闻到了一阵阵的清香,原来床头柜上放了一个花篮。她又关切地问我,叔叔,痛吗?
我说,好像有点痛。
她说,过阵子就好了。
我问,这是谁给我的花篮呀?
她说,是我和妈妈送你的。祝你早日康复。
我说,谢谢孩子,谢谢你妈妈。她呢?
安安说,我妈去吃饭去了,等她吃完了过来换我。
原来,她们娘俩在看护我,我很感动。我说,不用了,我醒了,快点滴完了时,我会按电铃喊护士的。谢谢你们了。
话没说完我又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姜主任陪着专家一起来看我,专家一会就返回北京了。他问我有什么感觉,我说没有什么,只是有些痛。他说,这都是正常的,麻药过劲儿后,都要痛一些的。他向我简单地说了一下手术的情况,说手术做得很成功,一个星期后我就可以出院了。我向他伸出手,我们握了握,他的手柔软滑腻,这就是外科医生的手吧?我想着,对他说,谢谢你,有机会到北京我去看你。
他说,好好养病,我这就走了。
我说,再见。你走好。
专家与姜主任出去了,安安和她母亲一起进来了。我看见安安又戴上了假发,穿着也十分整齐,便说,安安今天又漂亮了。
安安说,谢谢叔叔夸奖。我先看看老爷爷。安安来到四床边,低头看老者,陪床的说:安安要走了呀?
安安说:是,我到上海去换骨髓。
安安又到苏志刚的床前与他说话,这时我才发现三床是空着的,我便问,三床呢?
安安眼泪一下子出来了,说:小弟弟,他走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用目光问苏志刚。苏小声说,昨天中午你还没出手术室,他就死了。我一时无语。屋里陡然地静了下来,又能听到老人的呼吸机声了。
安安母女俩坐到了我的床边,安安母亲说,郝先生,你好好养病。病好了后也要多注意身体。我和安安非常感谢你,没有你就没有安安的今天……安安母亲说不下去了,母女二人只坐在我床上流泪。我说,不要谢我,是安安的品质优秀,再说,安安这一去,就会好的。我还想劝她们什么,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劝她们才好,因为这样的事情都会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我只好握住安安的手,想以此来安慰她。
外面有人叫安安母亲的名字,说,外边车等着呢。母女俩连忙起身,安安转身伏到我面前,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祝叔叔早日康复。安安走了。叔叔,拜拜。
我说,安安,到上海住上院后,给我来电话啊。
安安答应着出了我们外科七号病房。我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时发现,我的床边放着一个信封,我伸手一抓一捻,知道了那是什么。再喊安安时,已经没有人答应了。我打开信封,粉红色的一沓钱,看那厚度,我知道,那是一万元钱。
术后的七天,要比术前容易过得多,这是自然的心理因素。今天上午拆线,下午我就可以出院了。姜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与我商量,说他在我的账上开些药,说他考虑我这个医药费是实报实销的。如果我不愿意,他就把钱给我。我不太愿意,又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他。他握住我的手说,以后你医院里有什么事,亲戚朋友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我没有应答,只是笑一下就走出他的办公室。
我去一楼办理出院手续。路过急诊室,看见医护人员在忙碌,原来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割腕自杀。等我办理完出院手续再路过急诊时,这个孩子已经死了。这个世界让人搞不懂,有些人在死亡线上挣扎,与死神抗争着,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留恋,有些人却一点病也没有突然就不想活了,几分钟就结束了生命。我真不明白,想在这里面找出些哲学方面的道理,但总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次住院我一共花了一万四千多元,当然没有算上给专家的钱和给麻醉师的钱,因为那三千四百元钱是没有人给我报销的。但是如果扣除姜主任在我户头上开的药费,其实我只花了一万两千多一点儿。
我拿着费用单找到我们职工医院书记。既然我的手术成功了,我也不想再找胡医生。我找到书记,他已经坐进了院长办公室。他看了一眼我递给他的费用收据,对我说:病好了比什么都强。老郝呀(他竟叫我老郝),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就是想要点钱吗——
我打断他说:话可不能这样说。
他干笑了下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为我们几个科室宣传宣传,发在晚报上。我知道他们报纸有这个版面,叫软广告。刊登的费用由我们给报社,你的钱我们以医院的广告宣传费给你报销。这样不会低于三万元,当然住院的费用除外,那笔费用我们给你实报实销。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他接着说,我已经跟公司总经理说好了,他同意特批你返岗上班。你说,把胡医生和小李医生他们弄个医疗事故,对谁也没有好处,再说小李正要晋副高职,要是定了你这个是医疗事故,他再过几年也晋不成。
我说,这事我也没怨小李医生呀,你看我不是一直没找过他说事吗。
院长说,那是那是。你这就对了,何必结怨呢,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如果答应了,就是皆大欢喜。你是个聪明人,这样大家都好,何乐而不为呢。每件事情都有很多解决的办法,不能钻牛角尖呀。
我同意了医院的建议,开始为医院写稿子。晚报一星期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发了我的稿子,连发三个星期。这期间安安母亲来短信,告诉我安安住上了院,但是得治疗一段时间才能做换髓手术。
一天,那个电话又打进来了:哥们儿,你真傻,像你这样的医疗事故至少也得赔六七万,你才得了三四万块钱,你真是不上算呢。
我说,谢谢你,我可没心思打官司,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你也别再操心了,我就这样了。我的电话不是单向收费的,别再给我来电话了好吧,朋友。
《回响》杂志在我投稿二十多天后,刊发了我写安安的稿子,反响不小,安安又收到了几万元的捐款。
我手术成功了,与医院也达成了协议,胡医生又牛×了起来,见着我也没什么话了。出院一个月后,我到二院复查,顺便到七号看看。苏志刚刚刚做完了换肾手术,是他妻子给了他一个肾。苏志刚告诉我,蔡泠刚刚采访完他和妻子,回去写稿了,说很快就会见报。苏志刚说,蔡记者说,稿子可能引起些反响,可能会有捐款。
我说,那很好呀。
让我意外的是四床的老人竟醒了过来,已经能坐起来了,正用他那没有几颗牙齿了的嘴吃着罐头。病房里没有空床,我的一号床上住着一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人,那个胆囊息肉的患者早就做过手术出院了。
秋天的时候,我办理完返岗手续,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到了洪老板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声音洪亮地说,晚上要请我吃饭。
下班的铃声响了,我走出办公楼,洪老板在一辆轿车里喊我,我一看,那竟是一辆奔驰600。我钻进车里说,这么好的车呀!
洪老板一边发动着机器一边说,我想开了,人活着就是应该享受,从前我可舍不得花钱买这么贵的车。钱是重要,但什么也没有身体重要呀。
我们两人在一家大酒店的包间里坐下,他要了一大桌子菜。医生都不让我们喝酒,只好以茶代酒。我们举起了茶杯,我说,祝洪老板财源广进!
他说,打住打住,还是祝我身体健康吧。
我说,对对对,身体健康、身体健康。祝洪老板身体健康,寿比南山!
洪老板哈哈大笑着说,这个我爱听,来,干杯!
我们都一口干了茶水。放下杯子,我又分别把两个杯子斟满,说,洪老板,你胖了。
是长点肉,不过多半是吃激素的原因。他说。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安安母亲的号码,我高兴地接了起来,说,你好!
然而那边却是抽泣声,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只听安安的母亲说,安安没了……
我默默地合上手机。洪老板问我:怎么了?
我说,安安去世了。说完,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洪老板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在地上,我也轻轻地把茶水洒在地上。进来给我们续水的服务员不解地望了我们几眼,一会儿,她拎了个拖布转回来,把地上的茶水拖干了,离开时说,别往地上倒水,起来时不小心会滑摔的。
后来我听说,安安没有走出无菌舱,她死于排斥反应。听到这个死因,我怔了很久说不出话来。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写公司要大战四季度的稿子,胡医生来电话,说院长通知我去医院取钱。我去社长办公室请假,社长听说我去医院,说,正好公司职工医院切除了一个挺大的脑瘤,要我随便写个报道,公司厂报要用,市晚报也能用,我去医院他就不派别人去了。
走进职工医院大门,正厅里贴了张用大红纸写的感谢信,是那个脑瘤患者家属送的,原来做这个手术的是胡医生。上边说,他们跑了市里的几家医院都不敢给做,而胡医生手到病除,妙手回春。看上边说的,这的确是一个难度相当大的手术。是呀,胡医生到底是公司职工医院外科的一把刀嘛。
我取了钱,直接进了一家银行,把三万元钱全部打入女儿在一家直辖市的银行卡中。我有几个月没给她们娘儿俩打款了。女儿户口早就落到了这个直辖市,在那里参加高考,分数比在我们家乡考低很多。做完这些,我还没出银行的大门,那个神秘的郑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说,你的手术背后还有故事,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
什么故事?我问。
如果想知道,我们见一面吧。他说。当然可以,什么地方?我说
市中心,人民广场边上的加州小镇酒楼见——我要揭开公司职工医院的医疗黑幕!
这话听着可是挺吓人的。我的心又不安起来,我不知道这个叫郑义的又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责任编辑 刘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