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强骡子
2009-02-12王平文
王平文
第一章
倔倔骡子是瘸腿老马下的。
1939年日本鬼子侵占了我国东北、华北之后还狂叫要占领西北,鬼子扬言一定占领长安,只有占了西北的长安才算占领中国。
家居关中的父老乡亲一听就火冒三丈,立即准备迎战日本鬼子。全村的十个自然小屯,组成了一百二十人的抗日敢死队,起早贪黑进行训练,二叔王治杰当了抗日敢死队的队长。1940年9月响应国民政府的号召,选出四十二名青年组成先锋队,第一批开赴中条山抗日战争前线。王保长家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上学,临走时送来了他家的小骒马交给二叔,算是对抗日的一个表示。
先锋队从村里走的时候戴红花披红绸敲锣打鼓送到县团部。队伍临从县出发前在中国道观由李道长主持,开誓师大会。队伍走时带的是大刀、长矛、杀猪刀,把铡刀放在县里后来带回村里。四叔最小,那时才十三岁,他拿着个弹弓子也跟着去了。
没想到那匹小骒马还真的起了不小的作用。当时去黄河抗战没有车,只得步行。一开始队伍还能走一百二十里,到后来每天只能走七八十里。多亏有小骒马,把行李驮着,十五天才赶到风凌渡口。队伍在渡口镇休整,一开始先锋队只能抬伤兵,护理伤兵。由于日本鬼子武器先进。我方部队装备很差,战斗一打响,我方就有大批伤兵抬下来。许多本来很勇敢的人有了恐惧病。我方总结了诱敌深入、打夜战、打消耗战的办法诱敌出来肉搏,让敌人的先进武器反而成了负担。
二叔的任务是每天晚上牵着小骒马驮着用木板、扫把和日军降落伞弄的怪东西在地道里跑,引来日本鬼子的机枪、冲锋枪的射击,消耗鬼子的弹药。通过在老君庙、四方台、鲤鱼沟的几次肉搏战,双方才打了平手。我方士气大振,愈战愈勇。17路军第38军归第八路军临时指挥后,38军直接利用八路军的战法,在保卫中条山的那场激战中,敌我双方几乎同归于尽,我方以惨重伤亡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二叔和四叔就是在那次战役中阵亡的。开始是四叔先挂彩阵亡了,二叔是个二杆子,在战场上用生命换来个连升三级的代理营长。看到四叔阵亡,二叔急了眼,脱去上衣,赤膊冲出去,几个人也没有拦住,鬼子们正在吃饭,让他一阵扫射打死了十几个鬼子,是在中条山激战中唯一以少胜多的一次。他身上被打得像筛子,靠在老君庙后台前的一棵老柏树上,始终没有倒下。敌人也没有停止对他的射击。在战斗间隔期间,小骒马跑过去,叼着二叔的皮带,把二叔拖了回来。小骒马的身上也被鬼子冲锋枪打了十多个眼,其中一颗子弹打在它的后腿上,至今也没有取出来,落下了终身残疾。
1943年清明节,下了一场厚厚的雪,这场雪前半夜是暴风雨,后半夜才降了温下起了暴风雪。我家大前门被风吹得“咣咣当当”响了一宿,吵得男女老少都睡不着觉,谁也没有在意门的动静。后半夜都睡着了,睡得很死。黎明时分,门的咣当声有些特别,像是有人在拍门环,又像是有人在用石头砸门,这声音终于惊醒了觉轻的奶奶。
奶奶开门看见王保长家的小骒马,比前几年壮了高了,身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小木匣子。她当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可她虽然七十多岁了,还是想到了抗日前线,想到了两个儿子。因为小骒马是跟着儿子一块走的,她一下子明白了,这小棺材装的是儿子的尸骨,呆呆地一个腚?就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大小便失禁了。她想哭,没哭出声,老泪夺眶而出。片刻工夫她坐起来,跑到大门背后找了草绳子扎了裤腿。从厦门里拿出了小铜锣,边敲边大喊:“快起来,出了大事啦——”家里人出来了,不大的小村子人都赶来了。将棺木七手八脚地卸了。
爷爷叫大家把二叔的灵柩放在大门外,靠一个大山墙上用木头席子等东西搭席棚作为灵堂。各家都积极地将自己的木头、木板、席子、绳子送来,很快灵堂修好。
天下着大雨,关中盆地盆沿上开着桃、杏、梨、梅各种各样的花。放学的孩子们采来一把把鲜花放在二叔的灵柩前。大哥那个年龄的人都在烧纸,磕头。奶奶说:“快给小骒马的圈里铺上麦草,给打两个鸡蛋喂了。”小骒马躺在那里三天三夜也没有起来。第四天,爷爷一看不行说:“快把小骒马抬起来,再卧马腿就废了。”用八抬大杠才把小骒马抬起来,让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大哥每天牵着小骒马遛。
第七天,在我们村开了追悼大会,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共产党宣传部长和乡长都来了,会后国民党部任书记、共产党宣传部长李道林和乡长亲自扶灵到墓地。墓地在长满参天大树的老祖坟茔,后来就改成烈士陵园。
在二叔的尸骨驮回来的第二天,家里才知道四叔也阵亡了,父亲带着十一名家属前往中条山搬尸。当初去的四十二名先锋队员,先后全部牺牲了。父亲带去的这十一人是家境比较好的,还能有钱,或者能从亲戚朋友那里借到钱去一趟中条山。剩下的三十人家没有钱也就无能为力。这十一家人到了中条山才知道搬尸难办得很。阵地被鬼子控制着,双方来回拉锯,阵亡士兵的尸首在日军那边,无法去搬尸。没有办法,父亲建议在山西买最便宜的棺木,装进写着“?菖?菖?菖之灵”的墓碑,想让阵亡亲人的灵魂跟随家人回到故里。当时,十一个来收尸的人在老君庙前面对一盆纸灰、三炷细香都发了誓,保证宁死不露真情。
可是三十多年后这个事还是露了馅。有人说,我二叔他们四十二人根本没有死,而是跟国民党去了台湾。于是这些墓被挖开,结果,果然没有尸首。这事对我们家族的影响很大,不清不白地成了敌特家属。
第二章
小骒马从前线回来之后,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它身体瘦得很,身上被日本鬼子打的枪眼有的好了,落下很深的疤痕,有的还在化脓,被日本鬼子打伤的那条腿因为伤着骨头一直不敢着地。乡亲们没有忘记抗日的小骒马。男女老少都把骒马看得很重,上地里去看着好的草都带回来给它吃。孩子们总是上树折洋槐花、桑椹果、榆树钱、梅子果喂它。有的人家还把剩饭剩菜端来给骒马吃。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它曾经叫枣红骒马,就习惯地叫它“老革命”了。过年过节人吃啥“老革命”吃啥。这是我们关中人的一条铁定律。
人都说:“秦川牛好,关中驴好。”当然关中的马和骡子也好。这其中道理很简单,这里的人把牲口当人一样养活,三间大瓦房一间住人,一间做饭,一间住牲口;三进瓦房,也是一进住人,一进做饭,一进住牲口。有钱人雇的长工一定要和牲口同住,随时给牲口添草添料,而没钱的人家养的鸡鸭鹅狗也是一样细心。一过节这家给“老革命”送点饺子,那家给送点臊子面、腊八粥,五月节送来粽子。虽然每家人都是象征性的,架不住家数多,聚少成多。“老革命”常常吃不完。
这事我奶奶比谁都记得准,每逢清明节都要把饺子让我们给“老革命”送去。“老革命”吃的是上等的草料,冬天在背风朝阳的东大山墙下晒太阳。夏天,在那几棵大核桃树、大槐树、大杨树底下乘凉。地里的农活再忙,就是人拉犁,肩扛粮,谁也不好意思去打扰“老革命”。
转眼到了1953年,春暖花开,气候宜人。有一天,不知从哪刮来一阵春风,直吹得“老革命”精神焕发。那天不知咋弄的,它心慌意乱,不吃料也不喝水,四个蹄子乱蹬,尾巴一撅一撅的,尾巴底下的那块肉一翻一翻的。组织初级社,全村的人都忙于春耕,谁也没有注意“老革命”这些新变化。
老革命的春情萌动被县联社来拉棉花的大叫驴发觉了。大叫驴是关中有名的大骚货,一发情最骚情,挣命似的咬断了拴着它的牛皮缰绳子,拖着装了半车棉花的小胶轮大车奔到“老革命”背后,拖着车趴到了“老革命”的后背就不下来了。我凭着当时朴素的感情觉得外地的一个狗日的驴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我们村里的“老革命”,气就不打一处来,顺手拣了根靠在山墙上的捶棉花用的柳木棍狠狠地打,大叫驴只管忙它的根本没有当回事。等它忙完了下来它身上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哗哗直淌汗。这一切赶车的二俅李大头真名叫李东山,一看就明白。他装满棉花,就扬鞭没头没脑地对大叫驴大打出手。“老骚货”自知理亏,忍气吞声只管低头拉车,把满满一车棉花拉到县联社的仓库边,把院墙底下的水沟里的臭脏水喝了一肚子。
第二天一早上,饲养员就发现大叫驴老骚货就死在了马厩里。李东山因此还被戴上坏分子帽子,直到死也没摘下来。
我们那地方的人爱惜牲口是有名的,上坡赶车不能坐在车上赶,要主动拉边套,下坡要下来用后背顶住车板,与牲口一起防大车“滚坡”。可是李东山这个王八蛋那天一上车就没有下来,卸下牲口本应等牲口消了汗才能给水喝,可他出于一个光棍汉的嫉妒心,要治一下大叫驴这个老骚货。可惜心太黑了,药下重了,让老骚货死了。后来他有几次机会摘帽子,可一提这事,谁也通不过。
村里的其他人没有看见这一幕,看见“老革命”的肚子像气吹似的往大长,都觉得纳闷。还以为是长了瘤子什么的。让兽医一看才知道“老革命”焕发青春,身怀有孕。
十个月之后,“老革命”难产,一天一宿也没有产下驹子。队长一看赶快叫来了赶了一辈子大车的二伯。二伯眼睛已瞎了多年,他说不助产,老马、驹子都得瞎了。老年人一起商量,决定实行助产。几个人帮着二伯把小驹子拉了出来——小驹子是个骡子。一会儿就站起来乱跑,到处找奶吃。一村子人都高兴得喜上眉梢,像过节似的。第二天“老革命”就死在圈里。村人一合计,就把“老革命”用八抬大杠抬到埋二叔他们的烈士坡,全村男女老少心里都沉重得像吃了铅似的。有的老年妇女都揉红了鼻子哭出了声,奶奶以九十多岁的高龄也去参加了“老革命”的追悼会。
第三章
枣红色小骡驹子生下来就比别的驹子大,小骡驹子没有了娘,没有奶吃。父亲就用米汤油子喂,用柿浆子喂,还为它买了个奶山羊喂,用牛奶喂。有的女人还把孩子吃不完的奶挤在碗里送来,胆大妇女还把给孩子才吃的自己的奶直接塞到骡驹子的嘴里。不管怎么说,这骡驹渡过了生命的难关,噌噌地见长,与它同时下的马驹子相比大半个身子。再稍微大点骡驹子能吃草了,它就可以随便吃。刚出苗的玉米苗子它可以吃,它喜欢吃苜蓿草,就可一直吃下去。小麦快拔节了,它可以吃,黄豆从小苗吃到秋天收割。柴豇、小豆角、绿豆秧子它最爱吃。豌豆它可从小苗吃到长了豆角,豆角再熟了,拉到场院它就到场院去吃,在成堆的豌豆堆子上卧在上面吃。吃绿豆秧子也很有意思,一直可以吃到秋天。没有组织初级合作社,吃了别人的东西人家还来找,父亲拿着粮袋子挨家挨户给人家赔礼还粮食。等组织了高级社这时骡子也长大了许多,可以跑到别的村屯去吃。好在后来是人民公社化了,凡是公社的土地长出来的或者长着的东西它都有权吃。当然别的牛马羊可没有这样好的特殊待遇。由于骡驹是“老革命”的后代,都两岁半了还没有拴上缰绳子。真要给这个淘气包子拴个笼头谈何容易,为了给骡驹子拴缰绳子,队长弄来了全村的绳子,先把骡驹子绊倒,用木杠压着脑袋,算是给它戴上了笼头。可没到中午它就把笼头挣断跑了,它躲到烈士陵园。让人无法接近,它学会人进它退,你退它扰。一晃十天半月又过去了,队长在县北门外的铁匠铺子里订做了一套铁索链子铁笼头,这才把骡子给拴住了,拴住的骡驹子大家都改叫二吊蛋。二吊蛋被拴了三天,不断地用嘴咬铁链子,但是这东西太耐嚼了,它决定破坏拴马的桩子。还真凑巧,那拴马的桩梁让它使劲一挣,用前蹄在马槽上一支“哗啦”一声,拴马桩子散了架,它带着那根梁又跑了出来。它跑出来找个平坦的地方打了一滚,这个滚打得很长,像是一场表演,先从左向右滚翻,再从右朝左滚翻,戴着铁索牵着桩木,翻起来很不方便,等它翻够了,就对天一声长啸站起来跑远了。一村的男劳力就分头去追。二吊蛋四处跑四处吃,天天在长。
公社化二吊蛋是最大的受益者,铁笼、铁链这些枷锁都不用戴了,它可以随便吃,吃饱了就跑,跑饿了再吃。它的行动路线已不再满足在乡里的那些小街小道上看热闹,而是跑到县城里去看热闹。它一般是从北门入县城,然后拐到西大街,由南门出城从南河大桥进出。沿着当初李自成逃跑的路线上秦岭山脉中的一个小山岗叫“中国山”。这个小小的山为什么要叫“中国山”这样的大名,是因为这个山上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溶洞,老子当年西行骑着一头老青牛,牛走到这里说啥也就卧地不起,没有办法老子就在这里住下来,不知不觉就忘了西行的时间。这里的水特别甜,洞里冬暖夏凉,后来道家就把这里开辟为一个道教的讲坛。一开始结草为庐,后来盖了小庵,再后来发展成为有九百九十九间依山而建的道观福址。唐王朝出于政治上的需要把它列为中央道观。每年的三月三,唐王朝的皇帝都要到这里拜神祖,开法会。只是后来的末代皇帝越来越腐败,不再上这么高的山走这么险的路,泥水冲刷得越来越高让人望而却步,再加上战争总是把这里作为破坏的目标,动不动为了抓人就烧庙,才使这里成为一堆瓦砾,但它的威名却地久天长。每年到这里来朝拜的中国人像蚂蚁似的,几千年来从未中断。现在除了溶洞前那个以山崖为照壁的“八仙过海图浮雕”之外,再也没有能表现出这个山与众不同的地方。这个照壁下有一个台子是当年讲经的地方,依山往下越来越多,越来越宽,一个接一个,一直到山底下的可容纳几万人台阶式听经教场。县里的大会都在这里召开。首长可以站在最高处,大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当年抗日先锋队出发就是在这里召开的誓师大会,在这儿由道长做的法会。骡驹子经常跑到道观,总是像马失前蹄似的给道观磕一个头往回走。回来时它要从东街完小门前经过。因为那儿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少男少女,它看着觉得赏心悦目,从东大街出了北门就往回走。这二吊蛋通人性,能往死里“作”,也很会溜须。它能知道哪个人是硬钉子碰不得,哪个人是软柿子,哪个人是管事的。看见妇女小孩本来怕它,它偏偏朝这个群体尥蹶子;但看见队长,初级社主任、高级社主任,或者乡长,它都点头哈腰像个太监。为了训练它犁地它踢了不少人,咬坏不少人,谁要往它背上放点行李它连踢带咬伤了不少人。最后只好放弃。可那天社主任王太信没费事就骑上去,在村里转了一圈。让社主任风光了一回。
第四章
倔倔骡子发倔还是1958年大跃进那一年,进行说大话比赛。老百姓叫吹牛皮竞赛。我们初级社的王太信主任最能吹,再加上我们社处在三县交界的偏僻地方,领导要检查考核也不容易,我们本身就是有十几个生产队的大队。结果我们在全县首先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所谓“共产主义”生活,就是“吃饭不要钱,干活不记工,有电灯、电话,住楼上楼下,有广播喇叭”。把周围三县其他村屯羡慕得直流口水,后悔他们那时为什么不敢说大话。可我们王太信主任也为此出了笑话。那天,在县里召开共产主义新村命名大会。全县的三级干部和群众代表三万多人,在省中即县第一中学操场召开万人大会。远远看人潮如海般人头攒动,从会场上出出进进及路上的行人如蚂蚁般流动。社主任王太信戴着大红花,背着红绸绫做的交叉背带。当王太信从主席台前经过时,李县长牵着二吊蛋,二吊蛋跟在了县长后边缓缓而行,王太信在骡子上也洋洋自得,到主席台中央县委书记亲自带头高呼“向大王庄学习”,“向王太信学习”,接着锣鼓家什、唢呐口哨以及少先队中小学生的洋鼓洋号一齐吹奏,并从高音喇叭里传出一声啸叫。二吊蛋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它先站起朝天一啸,把王太信甩在地上,然后原地转动一周,找了个人少的地方飞奔而去。人们都给它闪出一条路,它一直跑到中学大院墙,纵身一跃就跳到墙外,沿着南河大桥进山,走近巍峨重叠的终南山。好好端端的一个大会让这个二吊蛋给搅了。从此全县的人都知道我们村有个骡子,大家都叫它“倔倔骡子”。倔倔骡子沿着灞河上山的简易公路继续上行,等它走得筋疲力尽再也走不动的时候,面前的一个瀑布挡住了去路,在瀑布形成的清水潭里的水直冒冷气,它正要上去,美美喝上一顿。看见瀑布旁边有一个洞,它从旁边走了进去,里边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童颜鹤发,他就是道长李正道,已经一百零七岁了。他轻轻地走到倔倔骡子跟前说:“你可不能在这儿久留,这洞里冷得很,这儿的水也不能多喝,还是在外边消消汗再进洞。”第二次进洞,才看出,这是一个石灰岩溶解形成的洞,里边弯弯曲曲大得很。洞是冬暖夏凉的无底洞,有人说从这儿出去能到南岭的南面陕南。道长说:“这里的水是神水,喝了之后力大无穷,万寿无疆,是真正的延生宝。但这水可不能多用,渴的时候要像喝开水、喝烧酒那样吱溜吱溜地慢慢喝,喝水时也不能生气,这水里气大,带着气喝轻了嘣嘣放屁,重了要得鼓胀病。你爸就是生气喝脏水命丧黄泉的。”
倔倔骡子点了点头,按照老道人的办法喝了几口,就沿着山路往回走。它这才知道上山容易下山难,慢慢下山,一到山口,它觉得县城、山岗、那些上坡怎么这么渺小。一出山到了灞河平原,它不知不觉就像脚下生风,走起路来像草上飞似的。它沿着原棱子跑,一会儿就像长了翅膀,它选择棱子奔跑,正好原上平原和原下灞河对岸的人都能看到它的风采。棱子越来越低,它越跑越快,一直跑到古城长安。这条路正是它妈“老革命”北上黄河抗战时走过的路。只不过那时是为了国家的命运,有组织有目的地进行,而今天是盲目的,毫无意义的瞎跑。看着太阳快要落山,它又折回头从西兰公路上往回跑,在故京,遇见了来找它的村里人,它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跟着村人往回走。
回到村里,马上就有上等的好饲料。饲养员给它专门铡的是小寸草,用石磨拉成二三瓣的豌豆拌料,还有青稞大麦,这都是它最爱的玩艺儿,生产队有的是。特别是1956年那年不知狗日的庄稼咋就长得那么凶,那么猛,如果跑得快快的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不用问那一定是粮食。它每天要随便吃,吃跑了就是奔跑,到秦岭山下的“第一泉”喝水,沿途如果遇到骡马,它就要去骚扰一番。如果遇着了妇女它就要撒娇,它最爱在妇女面前表演节目。就是在妇女面前就地打滚,前一个滚,后一个滚,之后四蹄朝天地滚翻落地。最后在笑声最甜、脸蛋子最红的妇女胸前的两个馒头轻轻地一弹,然后在馒尖上一拧劲,这妇女被它的这些动作弄得神魂颠倒,吱吱直叫。外边的人看得大惊失色,而被它弹过的妇女都舒坦得心慌意乱,美意浓浓。它总觉得它这一条命是大王村人给的,特别是妇女们,有的还为它捐献了奶汁,要不它不会这么聪明。如果没有一村人的照顾,妇女们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它的照顾,没有她们宝贵的乳汁它可能就活不到今天,所以吓唬谁,也不能吓唬妇女们。知恩不报非君子,这些年它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是谁要是骚情骂它、打它,给它来硬的,那它可就失去理性,没有了耐性。村里有一个西北大学哲学系的高材生,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在学校里胡说八道,被打成右派,开除学籍回到村里劳动改造。还不很好总结经验教训,动不动就和村西头的那个坏分子王大宝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一次它从他俩身边路过,听那两个在说完大跃进之后就听到那右派说:“非驴非马”。它一听火就上来了,抬起左蹄子对准小子的眼睛就是一下子,结果那小子的眼镜被它踢飞,那小子趴到地上找眼镜,它心里想,瞎了你的狗眼,你以为我听不出你狗日的指桑骂槐?下不为例,如果再犯我就踢碎你的狗头。那小子在地上找不着眼镜,刚要骂杂种日的,还没等杂字出来又憋了回去。
倔倔骡子通人性,就听不得人骂它“杂种”啊,“驴日的”,“骚骡子”这些字眼,一听它就火冒三丈,犯病。有一天,社主任王太信从公社开完三天会回来,就套着倔倔骡子、赶着双铧犁下地了。倔倔骡子在前边跑,王太信在后面紧紧跟上,周围的社员都犯寻思,这狗日的骡子平常谁也不能将辔头套到它的脖子上,可社主任怎么就能让它拉犁呢。
社主任一看大家都来了,就坐下来点起旱烟吹牛皮说:“这骡子精得跟人似的,坏得跟日本鬼子似的。这家伙认人,知道谁是掌柜的。”说着还洋洋得意地将鞭子一抡然后使劲一转弯就将鞭子甩了个响。骡子看着心里不得劲,就将尾巴甩了甩,意思说你别来这套。可王太信这回犯了极大的习惯性错误,在它扶起犁要走动时,将鞭子一举顺口说了一声:“杂种日的。”他是顺便说的,本是无心,可倔倔骡子可不这么想,它想难道忘了我的背景了吗?你这是骂我,顿时火冒三丈,它朝下横拉。这时王太信也真的火了,他举起鞭子照倔倔骡子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子。这一下不要紧,倔倔骡子一下子蹿起来了。双铧犁是个鬼家伙,本身自重就一百五十多斤,再加上深翻的阻力也在二百多斤重,这需要骡子要有三百斤的挽力,王太信紧紧地把着犁,倔倔骡子越来越吃力,王太信心想你狗日的也不过如此而已,你还能咋着?于是扬起鞭子照倔倔骡子屁沟子就是一鞭子,这一鞭子打得狠,打得毒,鞭子落脚处在骡子的后裆,因而十分有效,但倔倔骡子立即不再前进而是朝山坡底直拉去,双铧犁被它拉得像个面条。很快,它就用套绳围住了王太信,王太信赶快往外跑,可是已经晚了,倔倔骡子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包围,将王太信围住之后,朝下坡地飞也似的跑去。王太信想用力拉住两边的指挥绳,他想用手腕子缠住这绳,这时什么也不起作用,双铧犁倒在地上,王太信倒在地上,一只手被绳子缠得死死的,他如今已失去大将风度,也像猪被捅了一刀似的嚎叫:“救命!救命!”哪知他越这么喊倔倔骡子跑得越快,直跑得一道黄烟升起,足足跑出了三里路。刚刚割完的麦茬地,刮掉了王太信身上的衣服不说,刮掉了王太信身上的皮也不说,连王太信大腿根那一套宝贝都给刮了稀巴烂。这时倔倔骡子不跑了,它跑进了一个芦苇荡里,前面水越来越深,它知道带着这么重的行李只能淹死。现在双铧犁卡在了从水中露出水面的直径有人腰粗的柳墩子上了,现在是纹丝不能动了。倔倔骡子止步不前,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汗像用盆浇了似的。王太信捂着小肚子唉唉哟哟地往外走,裤子被刮得像城里女人穿的裙子,大腿根直流血。大家都赶过去扶他,都忍不住想笑,但谁也不敢笑。大家对倔倔骡子一肚子气,又不知道怎么收拾这个混蛋。倔倔骡子知道自己捅了大祸,低头跟着村里人往家走。
回到家里,王太信觉得身上痛疼难忍,叫唤得更厉害了。王太信媳妇在喂猪,听见这男人狼嚎似的叫就很不在乎地骂道:“多大的事,哼哼叽叽不嫌丢人现眼?”等她看到男人满脸满身都是血,等人把王太信往炕上一放看见男人卡巴裆的那玩艺不成形了,当即哇的一声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她说:“我找倔倔骡子狗日的算账。”她扔下手中的家什自言自语地说,“这驴日的,当初我还给它挤过奶呢,没有想到养活了这个冤家孽种。”说着她从案板子上取了菜刀,夹在胳肘窝里,又从后门里捞了把斧子就往饲养室门前跑去,找倔倔骡子去算账……
第五章
王太信老婆还没有走到倔倔骡子跟前,远远就大声骂道:“倔倔骡子这些年让我们娇惯坏哩,今儿我就要好好拾掇这个挨刀子的!”没等说完,手里拿的菜刀就飞了出去。可这菜刀飞过去正好飞到倔倔骡子的后半截子。倔倔骡子抬起右腿,没费劲一蹄子就踢到菜刀的刀背上,吓得人们直往后躲。菜刀飞到不远处那个杏树上,砍断了小手指粗的一个树枝,半绿半黄的杏被震了下来。菜刀一落地杏子满地乱滚,孩子们都去拣杏子,大人们直吐舌头,引得男女老少一阵大笑。王太信媳妇又咬了咬牙将斧子撇了出去,倔倔骡子双腿飞起,将斧子把夹住使劲一甩,这斧子飞到旁边那老核桃树上,正好砍进喜鹊窝里,脑袋扎进鸟巢里纹丝不动了。引起大家又一阵哄堂大笑。王太信媳妇一时下不了台,红着脸说:“我取铡刀去!”说着就往回走,几个岁数大的老头老太挤过来说:“算了,算了,别跟这哑巴牲口计较啦,这是公社的生产资料,真伤了还不跟李大脑袋犯一个错误,给你戴个什么帽子就犯不上。事已至此,还是回去给太信做点好吃的好喝的让他早点恢复吧。”王太信媳妇想也对,就拣了菜刀往回走。
倔倔骡子心越来越野,常常往出跑,它心里老想着中条山、抗战、黄河这名词。不知道名词是怎么继承过来的,当然这里的老百姓最爱讲的故事就是中条山。因为在中条山,曾经有过英勇悲壮的一页。参加中条山抗战的是关中的一批男人,他们把血肉之躯留在了中条山,让日本鬼子想到长安吃羊肉泡馍的美梦泡了汤。听老人说中条山很雄伟,中条山很美,它一定要去中条山。但是每一次跑到长安古城墙上,跑到骊山上的烽火台,跑到鸿门寺,或者跑到北潼关,就又困又饿,它又不得不往回走。回来时就不那么风光了,一般都是走低洼处,像个逃兵怕人看见。渴了喝河里的黄乎乎的水,饿了吃路边、河边的草,当然也可以吃公社的庄稼。吃长在地里的豌豆,大青稞。尽管如此它还是想回家,回到村有拌好的草料,有清凉的深井水。时间长了队里也不像以前动员全村的男劳力去找它,知道又丢不了。人民公社的地,人民公社的庄稼,往哪儿跑,在哪儿吃不都一样。走到外地有的老饲养员还有给它喂料饮水的,久而久之它倒也真的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民公社的骡子。周围三县都知道我们村有个倔倔骡子。像是给我们这个偏僻的王河小盆地做了广告,后来我们村名扬三秦大地,倔倔骡子功不可没。
大跃进那三年,是倔倔骡子最辉煌的时期。每天早上在吃饱喝足之后八九点钟它从饲养室出来,在地上打个滚,从饲养员手里挣脱缰绳,如果朝东那就走金山三关庙,直到王岭出北潼关到三门峡去看热闹,那里有很多人在修水库,它要给那里的人表演节目。它从三门峡的最高处跳下去把在那里施工的牛马吓得乱了套,那里的土深没有石头,虽然摔不坏自己可能吓着别人,它很开心。如果向西走它要路过古城长安,因为那城市乱气骚骚,特别那汽车很烦人。走周至在楼观台直朝西去再到炎帝陵,黄帝陵,那地方很好玩。有一天有一个大汽车上装了一个长形大头小尾巴的木盒子,它跳了上去,快到一个大院看见人们都哭丧着脸,原来那是火葬场,把它当做纸马,真可笑。有一次它与解放军的一个国际绿色的军车在竞跑,那汽车跑到它前边,后来那车因抛锚停下来修理,它追上前去照那东西的轮子上狠狠地踢了一下,它感觉还不错,当即跑到汽车前边,照那东西的下巴颏就是一下子,当时一声惨叫,自己就应声倒下,原来那下巴颏叫保险杠,差点把自己踢骨折了。从那以后,它总是离那家伙远远的看着直发抖,有时那东西一叫它就心惊肉跳。有一次它跳到装煤的火车上,它感到很舒服,结果在火车钻山洞时,它被甩了下来。摔得满身是血。在圈里呆了半个月才晃晃荡荡地出来打滚。以后再见了汽车、火车类的东西总是离得远远的。
凭感觉它总是喜欢往北走,那里有最早的古都故京、华胥国,有新丰镇有骊山,有乾陵,有延安宝塔山,有黄河,站在河南岸就可看见朦朦胧胧的中条山,仿佛看见母亲就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浴血奋战的往事。
它虽然不喜欢朝南走,但是有时也偶然往南,往南为什么不爱去呢?那重峦叠嶂的山看不透,那路真是不好走,蹄子常被碎石硌得难受,两边也没有好吃的庄稼,树上虽然有些野果子那是给松鼠和猴子准备的自己又不会上树,但是沿着徐海东他们北上的路线往南走就可到河南、湖北、中原大地,那才叫开阔。去一趟陕南,就像出了一次差,来回半个月二十天,村里人再也不去找它,知道它丢不了,没有人要。有一天,它朝东到公主岭的河道上走看见一群考古工作者,用铁锤在这敲那敲,有一块骨头,他们怎么也够不着,倔倔骡子看见了,它一个飞蹄就把那块骨头给蹄下来了,当时暴风雨倾盆而下,人们都到处找地方躲雨,倔倔骡子可不怕雨,它顶着暴风雨一会就跑出了下雨区,到了旱地。后来,听说那块骨头,就是名声大振的蓝田猿人头盖骨。
第六章
人都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倔倔骡子也是这样。1958年之后,中国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和“帝修反”联合压力,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很快结束了大锅饭,实行暂时“三自一包”的新政策,这让倔倔骡子吃不消了,末日来临了。
包产到户,重新查田定产,家当也随即分槽喂养,骡子犟,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子,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坏习惯,在分牲口的时候,连脊梁杆子比刀子快、屁股比锥子快、卧倒比站起快的“三快”牲口都被拉走。唯独倔倔骡子谁也不要,没有人要这个干活不行、到处闯祸的家伙。王太信好不容易将它弄回来,它招架不住诱惑,白天不出去,晚上像个贼一样出去吃青苗。公家的财产谁都不知道心疼,个人的财产都知道爱护。爱护的方法特别有效。现在去吃青苗人家不是洒了“六六六”,就是“滴滴畏”,它都上过这些东西的当。吃上几口就肚子疼得难受,直往外吐白沫子。从那以后它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口大口地吃青苗了。那天它在一个堰渠里吃了几穗玉米,肚子疼的它在地上打滚,肚子涨得像个皮球,痛苦的怪声怪气都不像骡子的动静。王太信一看不行领着人给它灌肥皂水,它才吐了出来。还有一天晚上,它蹑手蹑脚,轻轻地来到原来生产队长得最好的玉米地,刚啃了两口,背后突然“咕咚”一声,接着哗啦啦,像沙子撒了出来,大腿里子一阵阵钻心的疼,特别是肚子底下,皮嫩肉细的地方让人用猎枪给干了一家伙。它在圈里躺了好几天没有起来,它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是它们家传的习惯,但是现在实在是站立不住了。现在每当它干了坏事,马上就有人气呼呼地向王太信大哭大闹,简直太不像话,它认为这些家伙开始背叛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它开始很恨他们,真想一脚踢死他们这些混蛋。它用仇恨的眼光看着他们。人们也开始仇恨这个当初还十分可爱的倔倔骡子,怎么这么快就变成了一个害人精了呢。王太信思量再三,决定还是把倔倔骡子关起来。
王太信发动全村的精壮劳力,用绳子围,用大棒助威,终于将倔倔骡子逼进一个窑洞里。并组织劳力用泥坯将洞口封了起来,上边只留了一个不大的窗子。每天给骡子往一个吊草篮子里放些草料,可倔倔骡子从来也不吃一口。倔倔骡子根本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它现在尥蹶子,那刚刚砌的墙还没有干透,它不费劲就可以踢倒它。它以为自己一绝食,王太信就会放了它,它就可以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但是这一回它错了,彻底地错了。时间过得真慢。倔倔骡子眼睛由黄变红,眼角下挂着大拇指头蛋子大的眼胶子,呼呼哧哧直喘粗气。一天比一天瘦,毛也开始暗淡并竖了起来,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王太信媳妇是个粗人,再加上倔倔骡子当初把王太信弄成这个样子,现在还不好用,一看见倔倔骡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天王太信去东北,为乡亲们买从边境偷运过来的胡萝卜干。这在苏联那边是喂牲口的,现在中国人也当好吃的吃了。能吃的榆树皮都剥光了,能吃的多年都没有吃的陈槐花都拿出来吃了,人们都在挖野菜充饥,谁还能照顾倔倔骡子这个害人精呢。她也没有仔细观察照看倔倔骡子。等王太信从东北采购胡萝卜干菜回来,倔倔骡子已经站立不住了,靠在窑洞的墙上。王太信一看大事不好,组织人马将倔倔骡子连拉带推弄到背风向阳的地方,春风在刮,正是死牲口的时候。王太信从乡里的卫生所请来兽医,断定倔倔骡子得了肝炎,已经腹水硬化,恐怕活不了几天。王太信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这倔倔骡子,给我们村带来过多少光荣,当初不知道多少人看了都赞不绝口说:“你看,你看人家王家河的骡子,多威风。”今天我们怎么就连个骡子都养不活了呢?真对不住“老革命”。回到家里,他将媳妇狠狠地揍了一顿,算是对大家伙有个交代。
第二天一大早王太信就去看倔倔骡子,发现倔倔骡子已经四蹄朝天了。
王太信组织大家在“老革命”的旁边给倔倔骡子挖了个大坑,把倔倔骡子埋了。一村的人都像埋人一样看着倔倔骡子入土为安。王太信告诉大家倔倔骡子得的是恶性的传染病,谁也不能打倔倔骡子的主意。另外倔倔骡子是“老革命”的后代,我们一定要给倔倔骡子一个完整的身体。大家点头称是,但是一贯很听话的社员群众再也没有把王太信的话当回事。
晚上几个人一合计,背着王太信,把倔倔骡子的尸体又挖了出来,用麦杆又捆绑了个马掷了下去。在饲养室里把倔倔骡子的皮剥了,肉和骨头放在大锅里煮,用盆量碗计的办法把肉都分了下去,被倔倔骡子踢飞眼镜的“右派”在大学时学过几天微积分,他用微分的办法把骡子皮,包括耳朵上的、脸上的皮都帮村里人给分得谁也说不出啥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有的村都饿死了人,可我们村好像还没有谁是饿死的,倔倔骡子的肉和皮功不可没。也是倔倔骡子给村里人办的最后一件好事,可谓生之牛皮,死得皮无。倔倔骡子死后四十多年了,人们对它的功过是非常有议论,好像骡子还活在人们的心中。
责任编辑 何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