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边塞
2009-02-12张瑶
张 瑶
第一章 古刹丽人
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正月初六的清晨,以园林之胜著称于世的扬州大雪初霁,鲜冰玉凝,银花珠树。从府衙的大门里,联翩飞驰出四匹骏马,骑者为三男一女。为首的是一位豹头燕颔、猿臂虎躯的壮汉,他就是官拜两镇节度使、御营左军都统制的抗金名将韩世忠;身后一位姿韵清矫的中年美妇乃是隆佑太后义女、诰封两国夫人的韩妻梁红玉;第三位是个英眉秀目、气度高华的美少年——宋高宗赵构;殿后的是位面白无髯的中年人,即宫廷总管周仁。路上行人寥寥,十六只马蹄踏着满地琼瑶,向西疾驰而去。
梁红玉的粉面被寒风吹得通红,她看了一眼赵构,嗔道:“皇上万乘之尊,非要微服前往天宁寺进香,何不珍重圣躬,等天暖和一点再去呢?”
赵构笑道:“今天是正月初六,朕特意挑选这个良辰吉日去上香,是祈求佛祖赐福,六六大顺。这天宁寺相传为东晋太傅谢安别墅,后舍建谢司空寺。尼泊尔高僧佛驮跋陀罗曾在此译华严经。唐征圣元年建证圣寺。大宋政和年间,父皇因内忧外患频繁,改名为天宁寺。谢安官拜宰相,淝水之战中以八万弱旅打败前秦百万雄师,传为千古佳话。朕希望大宋也能克敌制胜,早日中兴。”
梁红玉恍然大悟,赞曰:“皇上天纵英明,自是神武天子气象。臣妾愚鲁,哪能测度圣意?”
“爱卿过谦了。”
那天宁寺位于护城河畔,梅花岭侧。所谓的“岭”,只是一个高数十米的小土丘而已。还未近寺。早有一股芬冽的花香扑鼻而来。举目望去,千百株梅花紫萼迎风,玉珠迸裂,虬枝蟠屈,光生琪树,令人洗心涤胸,杂念尽消。众人伫立良久,方才下马步入寺院,早有小沙弥接过缰绳,系到木桩上。四人信步往内走去,赵构见钟楼耸立,经阁巍峨,松竹交翠,梅兰并茂,愈衬得梵宇清幽,禅韵悠绵。心想天宁寺不愧江淮名刹,虽不如汴京大相国寺轩峻壮丽,但精巧雅致却又过之。不知不觉来到大雄宝殿,只见观音神像前灯烛荧煌,香烟缭绕。一位身披大红羽缎斗篷、削肩细腰、长挑身材的女子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喃喃祈祷:“信女沈昭容顿首百拜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大宋风调雨顺,早日收复中原。韩元帅、岳元帅百战百胜,马到成功。保佑我爹爹长命百岁,合家安康。”说罢连磕了十几个响头。两个侍女轻轻将她扶起。四人驻足凝听,已知少女芳名叫沈昭容,暗自称许。世忠对赵构道:“九爷,天佑大宋,民心所系,还在赵家王朝呀。”韩世忠因皇上微服出游,不便用往常称呼,赵构是徽宗第九子,故称九爷。
赵构亦喜曰:“连民间少女都忠君爱国,可喜可贺。韩、岳二将尤忠勇可嘉。”
“九爷夸奖了。”
那沈昭容听得二人对话,回过头来,向他们嫣然一笑,贝齿朱樱,光艳耀目,宛如雪中怒放的红梅。赵构失声道:“好一位秀外慧中的美人儿,有烟霞标格,水月精神。六宫粉黛无颜色,独占花魁第一枝。”
韩世忠一改常态,亦笑吟吟凑趣道:“此女高标逸韵,人间绝色,足以惑阳城,迷下蔡。自古扬州多美女,斯言不虚也。今日造化不浅,饱了眼福。”
一君一帅之褒奖,不可谓不高,但沈氏主婢却等闲视之,在她们耳畔,诸如此类的赞誉早已司空听惯。昭容高祖沈伦是北宋开宝年间宰相,祖姑是真宗赵恒的贵妃。父沈幼山无意仕途,经营盐业遂成巨富,在扬州二十四桥附近,构筑园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池中金鳞耀目,架上翠羽传言。红楼一座,高有百尺,为昭容绣阁。昭容常在月明之夜,凭栏远眺。行人望之,宛如星娥之在霄汉也。
赵构等伸直了脖子,呆望昭容等冉冉出门,升车而去,直到看不见车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周仁夸奖:“好俊的妞,老奴在大内二十多年,也没见过这么比花枝更好看的女子。这种人不陪王伴驾可惜了。”
赵构感叹:“南国媚黛,远胜北地芳脂。李纲宰相在其杰作《迷楼赋》中歌颂美女:‘彼桃李妍芳,耀新妆也;蕙兰芬馥,泛天香也;云舒霞卷,绣Z裳也;燕语莺啼,舌笙簧也;振木飞尘,歌声扬也;回风流雪,舞袖翔也;雷霆间作,金奏锵也。”
一直冷眼观看的梁红玉大有不豫之色。起先听那女子跪祝,心里倒也十分高兴,说明丈夫深得民心。待见了那人的月貌花庞,亦暗自喝彩。红玉早年为镇江名妓,癱如桃李,皎若云霞。天下唯有美人能赏识美人,好比英雄遇上豪杰,有惺惺相惜之意。不料一向不近女色的丈夫见色心动,居然不顾爱妻在侧,大加褒赞,这也罢了,还说见了美人一面,造化不浅,怎不令她妒火中烧,醋海翻波?若不是忌惮天子在场,她早就要揪着丈夫耳朵骂他个狗血喷头。这沈昭容长得也实在太靓丽了,连古井无波的老宦官也为之赞美。听赵构津津有味地背诵《迷楼赋》,心中着实鄙夷,暗忖有其父必有其子,当年的老昏君赵佶弃宫中一万多名美女不顾,从地道中溜到镇安坊的青楼偷香窃玉,围着名妓李师师的石榴裙整整旋转了十七年之久,搞得国家一塌糊涂。于是打断赵构道:“皇上博闻强记,真帝王之雄才也!那隋炀帝乃亡国昏君,何必艳羡?敢问皇上,一大早冲风冒寒来到天宁寺,意欲何为?”
赵构如梦初醒,尴尬地一拍脑壳,自我解嘲道:“多谢夫人提醒,咱这就去上香。”
红玉取出十两纹银,托管事的僧人代置香烛。势利眼的寺僧手擎白银,笑得眼睛没了缝,连呼阿弥陀佛,喜滋滋地献上了供品,帮着点燃线香、红烛。
赵构等人拜祷完毕,出了寺门,又到梅岭转了一圈,踏上归程。次日,韩世忠夫妇向赵构道别,世忠去了瓜洲驻地,红玉回到盐城统制府,准备欢度元宵佳节。
第二章 观灯启衅
扬州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在唐代最为繁盛,雄秀冠天下,有“扬一益二”之称。到了宋朝,虽不及汴京,但仍是绿杨城郭,红袖楼台。每夕妓馆燃绛纱灯数万盏,笙歌达旦。一夕为烛之费,人得之即可致富。每到元宵佳节,更是揭天鼓吹,火树星桥。
上元之夜的扬州城,天朗气清。碧空铺万顷琉璃,明月悬一轮金鉴。赵构少年心性,素喜热闹,不顾大臣阻拦,与周仁易服上街闲逛。但见家家门前扎缚灯棚,点燃花灯,倾城士女出游。加上一忽儿调龙灯的进场,一忽儿舞狮球的路过,人们摩肩接踵,把大街小巷填塞得水泄不通。
赵构目睹盛况,不禁想起当年汴京的元宵之夜。父皇携着后妃皇子,文武百官,驾临宣德门楼。楼上万灯璀璨,楼下百戏施呈。圣旨许令民众仰观天颜,金吾侍卫不得拦阻。百姓穿戴一新,云趋雾涌,俱挤到宣德门前,父皇又命侍卫用大筐撒下金钱,让百姓争抢取乐。大臣们恭维道:“陛下放灯撒钱,恐怕尧、舜、禹、汤之时,也无此盛举。真乃:灯火辉煌天不夜,笙歌嘈杂地长春。”父皇凭栏开怀大笑。谁知泰极否来,乐极生悲。金兵大举南侵,掳走徽钦二帝,立国168年的北宋宣告灭亡。自己倒因祸得福,受群臣拥戴,在南京(今河南商丘)登基称帝,下诏改年号为建炎,标志着历史进入了南宋时期。因为中原一带烽火连天,一日三警,自己便带着臣僚逃到扬州。此地山温水软,柳柔花媚。徜徉其间,乐不思蜀。扬州太有魅力了,多少名家歌咏她的富庶风流,什么“烟花三月下扬州”,什么“春风十里扬州路”,什么“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最独特的是“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扬州好得简直吓人,非但活着要住在扬州,连死都情愿葬在扬州。不由又想起美女昭容,正如周仁所说:“这种人不陪王伴驾可惜了。”哎,干脆迁都扬州,命人打探昭容身世,迎娶进宫。对,就这么办!
赵构正为自己的创意兴奋不已,不料肩上骤然一痛,已挨了一鞭。没等他叫出“哎哟”二字,又被人狠狠地搡了个趔趄。有人用中州口音臭骂:“他妈的,好狗不挡路,滚一边去!”
赵构气得七窍生烟,是谁如此横行霸道?身为九五之尊,竟平白无故遭此欺辱,正要发作,忽见一伙年轻人向前冲去,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好奇地追了上去。
那伙人停下了,为首的少年秃眉细眼,阔鼻大嘴,模样酷似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中书侍郎黄潜善。赵构暗想:“此人大概是黄潜善之子黄吉元吧,风闻平素抢男霸女,为非作歹,曾为汴京一害。如今逃难到扬州,恐又旧病复发,不知意欲何为?”
那少年果然是奸相之子黄吉元,他扯住一位老人的袍袖嚷道:“沈老伯,幸会!幸会!小生钦慕令爱,曾三次亲自登门求婚,老伯却拒人千里,不知是何道理?”
那老人正是沈昭容的父亲沈幼山,家私巨万,只可惜人丁不旺,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便是美冠全城的沈昭容,自然宠得性命似的。昭容国色天成,且博览群书,工诗善画,尺幅片纸,人争视宝。求婚者户限为穿。只因择婿过苛,年过二九,依然待字闺中。
沈幼山推开黄吉元,厌恶地说:“兵荒马乱,老朽哪里顾得上小女婚事,请公子另聘淑女吧。”
黄吉元气得多毛的大鼻孔中呼哧呼哧喷着粗气,愠怒道:“老生常谈,你怎么又来了。哼!”
黄吉元的一个随从指着沈幼山奸笑道:“老员外,你可真是死心眼儿,黄老宰相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一品大臣,哪个不想巴结?你放着宰相的亲家不做,真是坐轿嚎丧——不识抬举。”
沈幼山怒气冲冲地指着对方回骂:“邹魁!你这小畜生,闭上你那臭嘴!傍着城隍打小鬼——得了神力,竟敢欺负你的老东家了。我劝你甭扯着老虎尾巴抖威风,积点阴德吧。”
原来这邹魁是个孤儿,沈幼山将他抚养成人,又提拔他当上盐铺掌柜。谁知邹魁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偷盗成性,屡教不改。后来竟将盐铺典出去偿还赌债。沈幼山忍无可忍,一纸诉状将他告进官府,结果邹魁被打了四十大板,囚禁百日。邹魁出狱后,生计无着,将沈幼山恨入骨髓。恰巧黄吉元随父来到扬州,缺少帮闲,有人穿针引线,推荐了邹魁。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吉元大喜,聘邹魁为相府管家。邹魁狗仗人势,决心报复东家。于是便在吉元面前大谈昭容既有倾国之貌,又有咏絮之才。并说沈家富比王侯,今后老头一闭眼,一伸腿,百万家财都是女婿的。引逗得色中饿鬼吉元心痒难搔,一心想财色兼收,遂备礼求娶昭容。一向把女儿视作心肝宝贝的沈幼山气坏了,喝令家丁将聘礼扔出门外,羞得吉元无地自容。但此人脸皮厚得像城墙,并不死心,仍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求婚。
不巧几个侍婢手执花灯,领着昭容过来了。昭容听父亲与人吵架,关切地问:“爹爹因何气恼?”声如莺啼,娇脆动听。
沈幼山大惊,忙对女儿说:“天色不早,快随为父回家罢。”
昭容尚未答言,吉元早已窥见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心想邹魁没有骗人,这昭容果然如花似玉,便抢步上前道:“啊,沈小姐,久慕美名,无缘拜识,今日幸会芳颜,不胜欣慰。请受小生一拜。”深深一揖。
昭容一见吉元那副尊容,便恶心欲呕,二话没说,扭头便走。
吉元连忙拦住,老着面皮说:“小姐不必惊慌,你可知我三次求婚被拒门外,一腔痴情诉爱卿。可怜我,思念爱卿梦萦魂牵。喜今夜,鹊桥有意渡双星。待小生,伴卿步月赏花灯。”扯住昭容衣袖便欲轻薄。昭容奋力挣脱。
沈幼山怒道:“黄公子,男女授受不亲,纠缠小女,是何道理?”
吉元不再假充斯文,恶狠狠地说:“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也曾三次求婚,你不肯赏脸。如今,我只好先礼后兵了。来人,将沈小姐请到相府去。”
众豪奴一拥而上,沈府家丁、丫环紧护昭容。
赵构见心仪的佳人遇险,忽然豪情满怀,想充当护花使者,冲上前训斥黄吉元:“嘟!大胆狂徒,竟敢强抢民女,该当何罪?”
吉元两只老鼠眼一瞪,骂道:“臭小子,兔子钻到磨道里——硬充大尾巴驴。竟敢教训起大爷来了,大爷先来教训教训你,也让你知道大爷的厉害。”捋袖逼近赵构,举拳欲打,赵构急忙后退,挤出人群溜走了。
昭容的贴身侍婢李小莺义正词严地警告吉元:“黄公子,这里是韩元帅驻地,你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黄吉元哪里把这黄毛丫头放在眼里,耸耸肩冷哼一声。邹魁撇嘴道:“哼,韩元帅又怎么样?他和我家老爷同殿称臣,还管得这许多。”摩拳擦掌地招呼同伙,“弟兄们,跟我上。”
小莺急中生智对幼山说:“员外,要出事了,我禀韩元帅去。”
邹魁讶然而问:“丫头,韩帅是你家什么人,口口声声韩帅韩帅的。”
“嗯……元帅是……是……”
邹魁追问:“是什么?是什么……”
小莺心想事情紧急,只好豁出去了,昂然道:“韩元帅是我家姑爷。”
“姑爷?”黄吉元哂道,“好丫头,可真会编谎呀!刚才老东西还说无意女儿婚事,现在冒出个姑爷来了。况且,韩元帅的夫人乃大名鼎鼎的巾帼英雄梁红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小莺伶牙俐齿地反驳:“自古英雄爱美人,谁不慕我家小姐花容月貌?韩元帅已然礼聘我小姐为二夫人。”
黄吉元知道韩世忠手握重兵,父相亦惧他三分,不觉垂头丧气,对家丁道:“唉,扫兴,回府。”
邹魁不死心,忙道:“公子别理她,说得有鼻有眼的,我这个扬州土著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小莺理直气壮地说:“笑话!两家婚娶,难道还要晓谕天下不成?”
黄吉元问幼山:“沈员外,韩元帅果然是东床吗?”
“嗯……是,是呀!”沈幼山心虚地拭了一把汗。
黄吉元细眼骨碌碌一转,心想:要逼沈家就范,必须要揭穿谎言才是,不如拿他的馒头堵他的嘴,狞笑道:“好,韩元帅是我世伯,明日我备礼去贺他纳宠。倘若虚诳,小姐就是我第六位夫人喽!回府!”率家奴扬长而去。
昭容如同雪水浇头,花容失色。她一直以为宰相公子虽是浮浪少年,相貌应该不错。她拒婚主要是心高气傲,不愿充当下陈。谁知此人面目可憎,蛮横无礼,真要做了他的姬妾,岂不是落进火坑么?扑向父亲怀中哭叫:“爹,奸贼想的点子也太刁太绝了。这可咋办呀?”
沈幼山也觉此事棘手,只好强忍焦虑,安慰女儿:“容儿莫怕,当真没了王法,由他胡作非为?明儿个请韩元帅为咱做主。”
第三章 行辕斥奸
韩世忠的行辕,设在距扬州城十五公里的瓜洲古渡。这里是长江和运河的交汇处,地扼南北交通之咽喉,自古以来,就成为交战双方争夺的军事要塞。
天刚拂晓,世忠披挂整齐,带了两个亲兵巡视军营。远远看见校场上数千新兵穿着家常破衣,手拿木刀木枪操演,冻得瑟瑟发抖,喊声有气无力,止不住心酸欲泣。这位因战功卓著被誉为“中兴武功第一”的名将,有着宽厚而仁慈的胸怀。
近年来,北方大部国土已被金兵占领,百姓流离失所。汴京遭受百年来未遇的大雪灾,山东、河北一带久旱无雨。许多地方粮尽援绝,易子而食,析骨而炊。为求活命,每天有大批青壮年难民涌入军营,请求入伍抗敌。这些人大都是破产的农民,品性纯良,也能吃苦耐劳,倒是优质兵源。但身为统帅的韩世忠又喜又愁,喜的是兵员充足,愁的是筹饷无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多么渴望得到充足的粮饷,以精良的武器和鲜明的盔甲来装备他的部队。士饱马腾,军容雄壮。
世忠悄悄抹了一把泪水,走到江边,见浊浪汹涌,波涛接天,好似奔马惊雷。脑海中油然闪过苏东坡《赤壁怀古》的宏大境界,雄浑的格调,真乃千古绝唱。什么时候,他才能像周瑜那样,成为扫尽胡尘、收复中原、一洗靖康之耻的风流人物呢?
“元帅!元帅!”青年将领刘仪边呼边飞奔而来。
“什么事?这样慌张?”
“启禀元帅,有位名叫李小莺的丫环闯进兵营,说冒犯了元帅,特来负荆请罪。”
“请罪?你搞错了没有?本帅一向对妇人敬而远之,那丫头为何要闯营?”
刘仪便将李小莺所言黄吉元要来营对质之事学说一遍。
世忠暗忖,宰相的公子黄吉元死乞白赖地逼婚,丫头推说沈小姐是我的二夫人,莫非小姐钟情于我?
刘仪追问:“元帅,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我去问谁?”世忠佯装发怒,“小丫头竟敢信口雌黄,倘被夫人知道,那还了得!快去把她带进大帐,非好好教训她不可。”
刘仪为难地说:“元帅,沈小姐父女也来了,您看……”
世忠听说昭容也到了,大为高兴,但不愿表示出来,反而故作不耐烦地:“啊呀!把他们一齐带进帐就是了。”又假装叹息道,“唉!国事军事都操心不过来,还要添上这等风流韵事。”拔腿便往大帐走去。
韩世忠刚坐下,刘仪领着小莺、沈昭容父女也进来了。主仆三人同跪:“拜见元帅。”
世忠摆手道:“罢了,起来说话。”
“谢元帅。”三人起立。昭容和小莺抬头,蓦然发现韩元帅乃天宁寺上香之人,不禁又惊又喜。
世忠问:“你们因何对黄吉元冒认本帅为姑爷,从实禀来。”
小莺忙揽罪称黄吉元命豪奴劫持小姐,小婢一时惊慌无计,只好搬出元帅压他。
世忠佯怒拍桌:“死丫头,冒认本帅为姑爷,荒唐透顶!”
小莺虽然是个有胆量、有胆略的少女,此时见这位统领千军万马的韩帅发了火,也有几分惧意,慌忙跪下道:“元帅息怒,黄贼乃宰相公子,不抬出元帅的牌子休想压住他。还望元帅海涵。”
“罢罢罢!本帅念你年幼无知,忠心护主,也有几分胆魄,故不与计较,下去吧!”
“谢元帅。”
沈幼山央求道:“元帅,黄贼扬言要来辕门献礼,若知小女非元帅所聘,定要强索小女。老朽年已半百,仅此一女。还望元帅垂悯,等黄贼到来,便假谓小女为尊宠。”
世忠一看事情有些闹大了,不好收场,只得硬起心肠训斥道:“胡说,国势危,军情紧。本帅哪有闲暇纠缠儿女私情,更何况冒认民女为妾,下去吧!”
小莺忙说:“韩元帅,可知古人嫂溺叔援之典故?您难道忍心看我家小姐落进魔掌?”
“休得鱲嗦,刘将军,带他们出去。”
小莺泣道:“元帅,容小婢有下情回禀,小姐实在不能回家哪!”
刘仪求情道:“元帅,就容她把话说完吧!”
“讲——”
小莺说:“那个黄吉元,是花花太岁,常掳民女为小妾。府县畏势,噤若寒蝉。可怜我小姐若把相府进,不从贼,断难保残生。小姐……”失声痛哭。
刘仪愤然道:“元帅,这黄吉元委实可恶。”
众将也愤愤不平地骂道:“如此淫贼,真该千刀万剐。”
沈昭容说:“元帅料理国事军情,本不该前来打扰,但蝼蚁尚且贪生。元帅身为两镇节度使,既要保国,也要安民。奴是盐商之女,怎能与黄宰相家抗衡?乞元帅怜护。”掩面呜咽起来。
韩世忠见状,不能不为之动容。沈昭容以袖拭泪,正巧与韩世忠打了个照面,两人相视片刻,沈昭容娇羞低头。
就在这时,一个兵士前来报告:“启禀元帅,黄公子求见。”
“叫他进来。”
须臾,黄吉元带四个仆人挑着礼物,大摇大摆地进帐了。见到世忠,黄吉元施礼:“小侄参见世伯。”
“罢了,黄公子怎有空到营房里来,稀罕,稀罕。”
“世伯呀!小侄昨夜观灯,见到一位美姬,十分中意,欲想结为伉俪,谁知是名花有主,已为世伯所纳。因此小侄特备菲仪,前来敬献贺礼。”
世忠脸色一沉道:“本帅纵要纳妾,也不劳公子破费赠礼。早就听说你平素行为荒唐,强抢民女,充当侍姬。难道说金钗十二尚不足意,居然还到军营里来买笑。”
黄吉元忙欠身道:“小侄不敢,小侄不敢。”
“如今强寇压境,本帅无暇与你细论。望你今后收敛恶习,好好立身做人,去罢。”
那黄吉元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狡黠地一笑道:“世伯听信谗言,错责小侄,小侄也不计较。只是有件小事,还要请世伯周全。”
“讲!”
“今日一早,小侄便带家人前来致贺,看到沈姓盐商主仆三人来营请罪,彼自称为二伯母,实系子虚乌有。君子有成人之美,沈小姐既非二伯母,还望世伯作主,将沈小姐恩赏小侄罢。”
世忠怒道:“荒唐!男婚女嫁,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帅身为节度使,怎能将良家女子赠你?欲娶她为妻,如今人在堂上,你自去求婚便可。”指沈昭容。
黄吉元苦着脸说:“老世伯有所不知,小侄已求婚四次,怎奈他们执意不允。老世伯在江南只手擎天,若做主赐婚的话,沈小姐倒不便推辞。”
“捆绑不成夫妻,人家既不愿,你就死了心吧。本帅要办公务,恕不奉陪。”
黄吉元悻然道:“世伯不肯成全,小侄亦不敢勉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凭我赫赫相府的威权,要弄个女子还不容易。哼!走!”走出营帐。世忠忙说:“请将礼品抬走。”黄吉元一使眼色,四个家丁抬着贺礼灰溜溜地走了。
昭容恨声道:“元帅,大帐之中,黄贼都如此嚣张,民女此番回家,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莺哀求道:“元帅,黄贼虽走,后患未除,还望元帅救人救到底,不妨命人将小姐接到府中暂避数月,老员外可放风说小姐已择配了,日后再悄悄将小姐接回家便是。”
刘仪忙说:“元帅,这主意妙极,就应允了吧!”
世忠敲桌:“多嘴。”
几个偏将插嘴道:“元帅,黄潜善在朝为相,将相不和,国之不幸。黄吉元虽有劣迹,元帅又无暇去管,不如纳了沈小姐罢。”
“元帅,为保沈小姐免遭毒手,让她到帅府暂避几天也好。”
世忠略一思忖:“这……也罢。刘将军,命你保护沈小姐一干人去盐城帅府,速去速回。”
昭容等谢了韩帅,随刘仪出了营帐。
世忠心想:“啊呀不好,夫人见了沈小姐,岂不要生气?不可鲁莽。”忙唤,“刘将军转来。”
刘仪回头问:“元帅有何吩咐?”
“罢了,一路上小心,送回府便来。”
“末将领命,请元帅放心。”
第四章 韩帅戏妻
自从正月初六与丈夫护驾去天宁寺进香,见到沈昭容那惊鸿一瞥,听到皇上和丈夫交口赞誉其美貌后,红玉便被一种挥之不去的惆怅和忧虑所深深困扰。凭女人的直觉,这沈昭容一定会在宫廷和她的家庭中掀起轩然大波。连日来,红玉以酒浇愁,中午又喝得酩酊大醉,由爱婢春蓉侍候入睡。
蒙鱯中,闻听御旨册封沈昭容为皇后,宣韩节度使夫妇进宫领宴。丝竹连奏,仙乐悠扬。盛装的沈昭容玉颜灼灼,艳光四射,与高宗并肩坐于御香缥缈、金鳞闪耀的盘龙宝椅上,接受群臣拜贺。宴毕,红玉和世忠漫步御园,只见沈昭容短衣窄袖,罗帕包头,匆匆而来,拉着世忠的手道:“韩元帅,快救我出去吧,跟着这昏君绝没有好下场,说不定哪一天我也跟郑太后、朱皇后一样,成为金人的阶下囚。”说罢双膝跪地。
世忠吓得脸都白了,躲闪着说:“使不得!使不得!皇后快起来,折煞微臣也。”
忽听一声响亮,御林军已将三人团团围住,高宗喝令:“将三个逆贼斩了!”御林军举刀挥斧,劈头就砍……
红玉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睁眼一看,日影偏西,自身躺在床上,方知不过是南柯一梦。脑海中倏然跳出大词人张先的名句:“午醉醒来愁未醒。”都说美人是祸水,千万可不要流到我家来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红玉听出是春蓉来了,便起身穿衣。来者果然是春蓉,敲窗轻问:“夫人,可曾起床?”
“进来吧。”
春蓉一进屋就说:“启禀夫人,元帅派遣刘仪将军护送扬州一位名叫沈昭容的小姐来府,元帅请夫人好好款待。”
红玉一听,顿如疾雷震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于来了。她呆呆地望着侍女,脑子一片空白。
“请问夫人,将沈小姐安置在哪儿?”
“这点小事你也要问我,先让他们在花厅呆着,真是废物。滚!”红玉忽然大发脾气。
春蓉见主母声色俱厉,大异常态,不敢久站惹她生气,急急忙忙地走了。
红玉悲从中来,心想自己并非杞人忧天,果真美人进府了。不得不懒洋洋地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理掠云鬓,执着菱花镜左右观照,见玉容消瘦,叹道:“莺渐老,蝶西东,春归难觅恨无穷。韶华不再,令人肠断。”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飘进耳帘:“夫人重施朱粉,再整花钿,莫非知道夫君回府?”原来世忠已悄然进门。
红玉冷冷地问:“军务繁忙,你回府做甚?”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特来问候金安。”世忠边笑边抚她的香肩。
红玉也不答话,用力挣开他的手,扭头不理。世忠明知为了昭容,故意打趣道:“夫人因何烦恼?想必是思念下官,在此落泪。”欲替妻擦泪。
红玉悻悻回身:“哼!”
“新婚不如远别,好久未曾问候妆安,难怪夫人生气。喏喏喏,下官向你赔礼来啦!”世忠向妻子深深一揖,红玉拂袖不理。
世忠将红玉肩膀一推:“咦?夫人,下官远道归来,如何视同陌人?快唤人摆酒为下官接风,我夫妇畅饮一番,以叙别情。”
红玉再也忍不住了,嗔道:“呸!少来惺惺作态,摆酒设宴应该由你安排才是。红玉还要叨扰你一杯喜酒哩。恭喜夫帅,贺喜夫帅,尊宠原来是名噪江南的绝世美人哪。”
世忠嘻皮笑脸地说:“夫人哪!有事好好商量,何必气恼。愿得佳丽伴虎帐,风流一世无惆怅。沈小姐天资巧慧,丰标素艳。我与她鸿鹄娇莺相依傍,梧桐又栖金凤凰。”
红玉讽刺道:“如此说来,元帅大人想纳如夫人了?”
“天子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再加三千粉黛,八百烟娇。我乃堂堂两镇节度使,便多娶上几位夫人又有何妨?”
红玉强抑怒火,手一伸:“拿来。”
“你要什么?”
“休书。”
“嘿嘿,要什么休书?你又未犯七出之罪。再说你我乃结发夫妻,情爱根之于肺腑,岂能相弃?只要你不作河东狮吼,还是堂堂的节度使正室。”
红玉冷笑道:“富易交,贵易妻。可惜你姓韩的也未落俗套。”
“嘿嘿,夫人说得没错,俺韩世忠并非圣贤。沙场血战,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享荣华受富贵?俺要纵豪兴歌舞笙箫,思绝色护艳藏娇。芙蓉帐中,温柔乡里,把玉山倾倒。”
“好啊!玉山倾倒是醉酒,护艳藏娇是美色。韩世忠,你这酒色之徒!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当初要不是我可怜你,接济你,你哪有今日?只好当叫花子,住破庙,打一辈子光棍。如今倒抖起来了,少在我面前显摆,你那点底细谁不知道!”
红玉因做怪梦而气恼,因何昭容前脚刚到,丈夫后脚便赶了来,分明早已约好,根本没将她这个夫人放在眼里。怨愤之下,说话没了轻重。俗话道:泥人也有个土性儿,更何况性如烈火的韩世忠?气得他额上青筋暴起,虎眼迸出凶光,牙咬得剥剥作响,好不狰狞可怕。指着红玉吼道:“梁红玉,你这泼妇,悍妒绝伦。你可知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你说韩某靠你起家,你不也靠我当了夫人?要说身世,你我半斤八两,马尾穿豆腐——没法提。你如今呼奴使婢,穿金戴银,锦衣玉食,靠的还不是我这叫花子!要不是我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功业,只怕你现在还在勾栏倚门卖笑哩。”
韩世忠的“绝地反击”也实在够狠的,字字如刀,凌迟碎剐了红玉五脏六腑,她好像第一次认识韩世忠,这个曾经重情重义的汉子,如今是这样陌生、绝情、冷酷,还不是另有新娇才变的心?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号:“没良心的冤家,你干脆杀了我,再娶年轻标致的就是了,呜呜……”
家丁仆妇俱闻声赶来,站在门口不敢入内,众人心照不宣,元帅夫人吵架,必与刚才扬州美人的到来有关。
世忠拔剑怒吼:“都给老子滚!”
众人吓得连滚带爬,一溜烟地跑了。
世忠见妻子哭得伤心欲绝,声嘶喉哑,不禁懊悔莫及。要论两个人的出身,正如双方互相攻击的,一个将沦为乞丐,一个是妓女,确实卑贱到了极点。但红玉有恩于世忠,确是事实。
红玉出自武术世家,幼时随父学了十八般武艺,并粗通文墨。不料双亲病亡,被母舅卖入平康。因色艺出众,出道不久即成为京口花蕊院的名妓。有一次,她去天后宫游玩,蓦见一头猛虎倚柱而眠。惊惧之余,定睛再看,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红玉见他睡有虎相,神仪威武,便叫醒了询问来历。那汉子姓韩名世忠,字良臣,陕西人氏,到京口投亲不遇,落魄在此。红玉知其精通武艺,志向不凡,将来必能飞黄腾达,便许以终身,赠以银两,令其从军博取功名。也是世忠时来运转,很快有了一官半职,两个喜结良缘。世忠有了红玉这个贤内助参赞戎幕,屡立奇功,得到不次擢升,短短十年间,便官拜两镇节度使。红玉夫贵妻荣,除了授封两国夫人,还被隆佑太后认为义女。
红玉哭了一阵,也深悔自己孟浪浮躁,口不择言,骂丈夫住破庙,当叫花子,打一辈子光棍,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就是一块石头听了也要发火,更何况堂堂七尺须眉?自然要针锋相对,也用尖刻的话来羞辱自己。难怪人们说: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
世忠一直静静伫立,想向妻子赔礼道歉,又不知从何说起。虎目向房内一睃,见梳妆台上有一方绣了鸳鸯戏水的罗帕,忙取了递给妻子,柔声道:“红玉,只怪我脾气太躁,一触即跳,伤了你的心,对不起,擦擦脸吧。”
红玉听了这几句赔礼的话,又见了递罗帕的手,所有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忽然搂着丈夫的脖颈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怪我不好,怪我不好。这么多年,夫帅困卧战马之鞍,渴饮匈奴之血,多不容易!你就是真的纳昭容为妾,享点艳福也是应该的。”说罢抓起世忠的手吻了又吻,泪珠仍簌簌而下。
世忠的手背湿漉漉的,那是妻子的眼泪。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将妻子揽入怀中。
他起于军卒,身历百战,曾中毒箭,箭镞入骨。世忠令人以强弩挖取出来,面不改色。将士无不钦佩万分,说三国时有关云长刮骨疗毒,如今有韩良臣强弩挖箭。双手仅余四指,尚不能动。身上刀痕箭瘢累累如刻画,令人望之触目惊心。
短暂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过了许久,许久,世忠扶妻子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柔荑缓缓道:“请夫人暂息怒火,容下官有实情回禀。”便将沈小姐来府的原委说了一遍。
红玉蛾眉一扬,问:“所道是实情?”
“倘有半字虚谬,任凭夫人处置。”
红玉回嗔作喜:“哎呀!你怎么早不讲!”
世忠委屈地埋怨:“夫人一见面便大发雷霆,哪容下官分解。我只当你是个巾帼英雄,却也学会那弱女子的行径,拈酸吃醋。我与你二十年患难夫妻,情深如海,哪有纳宠之意,更无弃你之心。”
“啊呀呀!原来如此。我这里打碎醋罐子将你臭骂一通,确是我心胸狭窄,望夫帅莫要见怪。”
“夫妇恩爱,自然更珍惜感情。夫人所疑亦在情理之中,何怪之有?我就是怕夫人生气,百忙之中,特地赶回府来的。”
“夫帅且在房中歇息,待我去看看沈小姐便来,也是做主人的道理。”
世忠叮嘱:“我明晨就要走的,你快去快回,咱俩好好叙话。”
“这个当然。”
世忠见妻子疑云尽释,满面春风,揶揄道:“夫人,你见了她,可不要又生气哟!”
红玉笑骂:“呀啐!休得胡言乱语!”
第五章 红玉留艳
沈幼山父女坐在客厅中,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不由惶悚不安,天色已黑,春蓉点上了灯烛。昭容柳眉颦蹙,询问春蓉:“姑娘,你家夫人怎么还不来呀?”
“哦,元帅刚回府,夫人与他叙话,马上就到。”
“唉。”昭容长吁短叹,她在离扬赴盐城的途中就喜惧相交,深恐遭受冷落。果然,不出意料之外,号称侠女的梁红玉竟也小肚鸡肠,请她坐了冷板凳。忽听春蓉大叫:“沈小姐,夫人来啦!”
昭容抬头,见红玉粉面含威,姗姗而来。认出是那天进香的劲装美妇,忙迎上前见礼:“梁夫人,素钦仪范,今日幸会,夫人在上,受昭容一拜。”
沈幼山亦上前拜见红玉。红玉蔼声道:“沈员外,沈小姐,休要客气,快快请坐。”
“谢夫人。”
红玉仔细端详昭容,昭容不觉含羞低头。红玉暗夸:“好一位美人儿,果然是娇怯怯一团俊俏,情脉脉无限丰姿。我见犹怜,何况男子?”还未开口,忽见许多健仆拥上,抬进若干箱笼。为首的向沈幼山禀道:“老员外,小姐妆奁俱押来了。”
红玉闻言又是一惊,暗忖:“什么?昭容把嫁妆押来是何居心?莫非当真要嫁给冤家不成?”
沈幼山见红玉陡然变色,忙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子递去说:“夫人,这都是小女的嫁妆,折成白银有十万之巨。小女说,国之不保,何以家为,以嫁奁充军费,请夫人笑纳。这是单子,请过目。”
红玉这才明白,连连摆手道:“啊!这,这怎么使得?”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收下罢。”
昭容插嘴:“夫人与元帅帷幄运筹,南征北战是为了坚守国门,奴家捐饷也是为了国家。殊途同归,何分彼此?”
红玉问:“沈小姐,因何想起捐妆奁为军费?”
“是因为去了瓜洲行辕后所起的念头。”
“你去瓜洲看到些什么?”
“我和爹去瓜洲,看见兵士面有菜色,鹑衣百结,仍穿民服,状如乞丐。所持兵器竟是木棍木刀。如此装备,怎与金寇的铁骑劲旅较量?愚妹记得唐代韩昌黎在《平淮西碑》中有‘士饱而歌,马腾于槽之句,军中粮饷充足,士气才能旺盛。秦赵长平之战,秦军为何要杀赵俘四十多万?因为秦国没有那么多的军粮供应战俘,怕日久生变,所以尽坑杀之。三国时,曹营缺粮,曹操令仓官王吋以小斛分粮,众人嗟怨。操借王吋人头示众,并说:‘吾亦知汝无罪,但不杀汝,军心变矣。可怜的仓官当了曹操的替罪羊。可见得军中无粮,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士无斗志。便有兵圣韩信之才,亦无法用兵矣。”
红玉啧啧称赞:“高论,高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国土沦陷,朝廷亡命,无从筹饷。小姐献妆奁为军费,真是雪中送炭,义薄云天。红玉拜领了。”接过单子吩咐春蓉,“你把沈小姐的礼单交给元帅,让管家清点入库。都下去吧。”
众人领命欲走,昭容叫住:“慢!”从箱笼中取出两幅立岫道:“行了,抬走吧。”回首对红玉道:“夫人,昭容不才,闲习丹青,特为夫人和元帅作了两幅诗画,请夫人哂正。喏,这是《金山击鼓图》,是献给夫人的。”将一画轴递给红玉。小莺帮着打开画轴,墨香氤氲,四尺玉版宣上浪潮奔涌,腾虹扬霄。艨艟巨舰,隔岸对峙。芝盖下,一位女将英姿飒爽,凤盔金甲,亲操桴鼓。红玉轻轻哦吟画上题诗:
红粉豪杰助军威,
玉手亲将金鼓擂。
扬子江畔鏖战急,
砥柱中流赛须眉。
红玉满心欢喜,频频点头,吩咐小莺:“收起来吧。”小莺卷起画轴。昭容又打开一张画图对红玉道:“夫人,此乃《天兵出征图》,是献给韩元帅的。”红玉看到大纛上绣着“韩”字,一大将英风凛凛,杀气腾腾,挥戈率数百精骑冲向敌营。一匹匹战马怒目腾空,鬃鬣迎风,使人仿佛听见蹄击大地、鼓角铿锵的交响。咫尺画面,竟有神威抖擞的壮观,金戈铁马的气势。画图左侧,同样题有七言诗一首,上面写道:
烽火维扬卷旌旗。
将军慷慨誓雄师。
破敌收京扶社稷。
欲挽天河洗国耻。
广陵女子沈昭容写于靖康二年春。
看罢诗画,眼高于顶的红玉对昭容的卓异才能心悦诚服,忽生与昭容长相伴的念头,由衷赞叹:“沈小姐锦心绣口,丽质清才,不愧江南才女,非妾身所及。”
昭容逊谢道:“涂鸦小技,聊表敬忱,夫人过誉了。”
“妾身并非谬奖,小姐才貌,举世无双,可称绝代佳人。”
昭容苦笑,欠身道:“夫人,昭容就此拜别。”
红玉急拽:“哎呀!小姐远道来府,坐未席暖,怎么便要走?”
“夫人,只恐昭容在此多有不便,如今四海不宁,仅余半壁江山,全仗元帅和夫人支撑,万万不可为我分心。梁夫人,告辞了。”拖过沈幼山欲往外走,沈幼山目视红玉,迟疑不肯动身。
红玉又急拽:“小姐请留步,何必多心。”
“奴家久候夫人不到,耳畔又听得韩元帅回府。如今夫人星眸潮红,娇音滞涩,已知端由。世间的恩爱夫妻,怎容他人插足?察言观色,定是为昭容而起风波。”
“哪里,哪里,沈小姐多虑了。”红玉暗忖,这昭容果然聪慧,明察秋毫,我怎能承认夫妻为此争吵呢?解释道:“沈小姐,金兵猖獗,鞍马劳顿。因此上,体慵倦,欠精神,哪里是为小姐进府所致呢?想妾身为元帅正室,太后义女,两国夫人,岂能效弱女子的行径,拈酸吃醋不成?”
“这……”
“小姐切莫多疑,快快请坐。”红玉忽一阵晕眩,昭容连忙扶住道:“夫人保重玉体,半壁江山全靠夫人和元帅支撑,万万不可有失。”
红玉心想:“好一位善良温情的小姐。”对昭容说:“妾身一向身体壮实,可恨金兵屡犯边关,忧愤过度,不觉精神竟短欠了。”
昭容扶红玉坐下。红玉道:“小姐也请坐,多谢小姐厚赠,墨宝定当珍藏。”将画卷起放桌上,问:“不知小姐今年青春几何?”
“年已二九,请问夫人贵庚多少了。”
“妾身虚度三十六春秋矣。”命仆人,“扶沈员外厢房歇息去吧!不用来了。”众人应声而去。
红玉见左右无人,对昭容道:“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人有何见教,快快请讲。”
“妾爱小姐端庄明理,欲结金兰之好,不知肯俯允否?”
昭容大喜,急跪:“恩姐在上,受愚妹一拜。”
红玉忙扶:“贤妹快快请起,愚姐还有话说。”
“请恩姐赐教。”
“不知贤妹可曾许字?”
“未曾。”
“不知贤妹要嫁何等样人?”
昭容含羞捂脸,回过身去。
红玉款款言道:“贤妹呀!我爱贤妹温婉洒脱,有林下之风,容愚姐细诉衷肠。小姐总要离闺门,何不嫁与一代名将。妾与妹,好比娥皇女英,同佐元帅。贤妹意下如何?”
一番话石破天惊,昭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略一思忖,断然拒绝:“元帅和姐姐对愚妹恩重如山,英雄美人结良缘,早成佳话。愚妹粗知礼义,分姐姐宠爱,跻插恩爱夫妻之中,无异恩将仇报,实难从命。”
“贤妹说得固然有理,为妻之道,即使是太平岁月,也不该光图个朝会暮聚,耳鬓厮磨。应劝勉丈夫奋发向上,干一番事业才是。如今内忧外患,哪还有闲情花前月下。愚姐略谙军机,战斗中可助一臂之力。今后你主持帅府,我随同元帅出征,岂不为美?”
昭容不为所动,说:“姐姐,避祸帅府,原为怕遭强暴。我若允婚,人们只当我贪恋富贵,甘为妾媵。”
红玉点头道:“哦,是了,如今的国势,委身将帅,哪有富贵可图,反要重担分挑。贤妹是何等聪明之人,更兼玉貌韶年,当然不愿嫁与老元帅了。”
昭容着急道:“哎呀!姐姐说哪里去了。韩元帅统貔貅,抗强寇。愚妹急难中荷蒙相救,终生感恩戴德。这世上,唯姐姐才配侍虎帐,伴画楼。”
红玉笑道:“贤妹既对元帅如此倾慕,你和他,也算英雄美人呀!就应允了吧。”
“恕愚妹不能从命。”
红玉大感意外,问:“莫非贤妹已有意中人,不妨明言。”
“愚妹深闺幼稚,情缘无从惹起。”
“莫非惧我泼辣,欺你不成?”
“姐姐保障东南,奠安社稷,著声望于八方,愚妹敬重犹不及,怎会惧怕呢?”
“好哇,贤妹答应了?”
“此事休提,愚妹不是负义之人。”
红玉刷地拔剑出鞘:“死丫头,既不嫌元帅,又不惧主妇,因何一拒再拒?若不顺从,红玉我认识你是沈小姐,只怕我手中这龙泉宝剑,是不认识什么沈小姐的。”
世忠高喊:“住手!”一个箭步冲上,托住妻子右手,喝道,“你疯啦!”
红玉哂笑道:“哟,英雄救美来啦!她不肯听我安排,我干脆杀了她。”假意挥剑刺向昭容,昭容忙躲到世忠背后。世忠偏过身子,一脚踢飞长剑,伸手扣住她的虎口,红玉顿时痛得冷汗淋漓,叫道:“快松手!快松手!”
昭容忙拉住世忠的衣袖说:“元帅息怒,夫人是一团美意。”
世忠怀疑地问:“美意?什么美意?”
“这……元帅不问也罢。”昭容笑看红玉一眼,奔出门去。
世忠问妻子:“你们到底唱的哪一出戏?”
“唱的大团圆的好戏。”
第六章 劝夫纳妾
红玉的卧室中,华灯初照,熏香笼雾。世忠反复观看两卷画轴,爱不释手,对妻子说:“夫人!想不到如此气势沉郁、雄健豪放的诗句竟出自娇弱女子之手。你看。其画立意高卓,章法精妙。其书铁划银钩,妍润遒丽。诗书画三绝,真是大开眼界啊。”
红玉说:“这才是名下无虚士。扬州人杰地灵,古往今来,出过多少美人名姬啊!我记得有刘细君、赵飞燕、李端端、薛琼琼、刘彩春,如今添上个沈昭容。看到沈小姐将十万妆奁捐作军费,一霎间,我真把她敬佩到了极点。比起那些鱼肉百姓、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沈小姐的人品高他们万万倍。”
“哎呀!夫人所见极是。当时我接到春蓉呈来的礼单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差点乐晕了。军中已有半年未曾发饷,每天仅两餐薄粥充饥,愁得我头发都白了。假如再无粮饷,兵士便要出营抢掠,即成乌合之众。到时法不责众,我纵然治军严厉,只怕也成光杆元帅。听说昭容在花厅,我一时情不自禁,想当面向她道谢,不料你正在行凶,倒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沈小姐剑刃相加?”
红玉一五一十,将经过情由细述一遍,说:“妾与她义结金兰,何尝真要把她伤害?妾疼爱她还来不及呢。论年龄,她可以给咱俩当女儿,妾无非想与她共侍一夫,长相依傍。夫帅何不聘她为二房?”
世忠紧盯着红玉看了几眼,责道:“主上宵旰,岂大将安乐时?夫人因何相戏?”
“没有哇,我说的是实话。自成婚以来,夫帅情爱专笃。为妻虽心中感激,但外人俱责我凶狠嫉妒,说我是什么胭脂虎、河东狮、母夜叉。连累夫帅也落个惧内的恶名。人是我娶的,自然相处和睦。你就听为妻一次吧。”
世忠沉吟道:“夫人所言,无一句不发自内心。我也有七情六欲,见了昭容说她不美的,是瞎子;见了昭容无动于衷的,是白痴。不瞒夫人,接到春蓉呈来的单子,我大哭了一场。你也知道我的性格,大丈夫受刑不受辱,流血不流泪。国家危亡之际,一个深闺少女毁家纾难,胜多少浊世须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昭容的见解太精辟了,军中无粮,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士无斗志。人们只怪秦主帅白起暴虐,坑赵卒四十余万;骂曹操奸险,冤杀粮官。可他们也出于无奈啊,当时的曹兵有十七万之众,向孙策借得粮米十万斛,又能支撑几天?我无白起之酷、曹操之戾,除了忧心如焚还是忧心如焚。昭容之义举,救了我韩良臣,救了大宋军啊!”
红玉道:“说了半天,你还未回答我的话哩,到底娶不娶贤妹?”
“恕不从命,”
红玉大感惊讶:“你这人有病呀!这样花枝招展的美人儿,不修上几世能一近芳泽吗?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世忠敛容道:“我没病。沈小姐钟天地之灵秀,秉造化之神奇,即使后妃中也鲜有比肩者。所以固辞,一是国家艰危,戎马倥偬。二不忍心薄了原配,伤害爱妻。三不忍心屈了昭容,人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应该匹配仪容秀伟的青年才俊。你看我一个满身伤残的半老头子,怎忍心霸占妙龄少女。”说罢,向红玉摊开缺了六指的残手,露出伤心的苦笑。
红玉听了丈夫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忍不住热泪盈眶道:“夫帅所言不错,但也不必过于悲观。你虽满身是伤,却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众所周知,二十年来,夫帅只钟情为妻一人。身为青楼女子,得盖世英雄专宠,如此幸运,并世又有几人?至于你说年老配不上昭容,更是多虑。只要三生石上有前缘,十八新娘八十郎。况且你刚到不惑之年,须发未白,算不得老头子。昭容敬你,爱你,以能陪伴你为生平快事。我也问过沈老员外,他极表赞成,还说:‘兵连祸结,女儿有人保护最好。所以你尽管放心,谈不上亏待了谁又委屈了谁,可以说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一切有为妻来安排。还有,昭容心高气傲,连宰相公子都不屑一顾,咱也不能过于委屈她。给她一个‘次室、‘平妻的名分,不算姬妾,你看如何?”
世忠听了眉开眼笑,忙向妻子深深唱喏:“夫人宽宏不妒,竟赐下官双伴娉婷。恭敬不如从命,任凭夫人做主吧。”
第七章 君夺臣妻
红玉听说沈幼山是扬州首富,心想至多不过像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名诗《盐商妇》中所云“绿鬓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罢了。当沈幼山二次从扬州发来妆奁,数十辆大车装载着文房四宝、名人法帖、牙签手卷、金樽银壶、玉爵翠瓶、檀匣锦缎并五万两现银时,惊得世忠夫妇和众多仆婢舌挢而不能下,红玉心服其殷富。
沈幼山为了抬高爱女在帅府的地位,笼络人心,赏给韩府所有的僮仆侍婢每人金二两,银十两,八花晕锦和枣花绫各一匹。这锦和绫是当时江浙一带官府进奉皇宫大内的贡品。精明的沈幼山生怕梁红玉不悦,有喧宾夺主之嫌,便请红玉具体发放。红玉见沈家父女安分守己,处处尊重她这个正夫人,给她做人情,自然满心欢喜。那些奴婢本是穷苦出身,韩世忠官虽大,钱不多,日子过得并不阔绰。如今黑眼珠见了黄金、白银、锦绫,个个欢呼雀跃,千恩万谢。口口声声尊称沈幼山为“老太爷”、“老员外”。两府奴婢也相处得甚好,春蓉和小莺还结拜为姐妹哩,春蓉长三个月为姐,小莺为妹。
按照惯例,迎娶二房也是很隆重的,也要悬花结彩,大宴宾客。因在战乱时期,世忠不想被人讥为“好色”,故一切从简,竟未邀请任何亲朋故旧前来。
世忠和昭容的婚礼虽不够排场,洞房陈设却十分富丽。红玉将沈家带来的珍品尽数装点新房。玉案置金镜翠烛,牙床铺鸳绮鹤绫,龙涎香芳馨袭人。这龙涎香原是抹香鲸胃中的分泌物,产于大食国(今阿拉伯各国)海滩,由大食国家专卖。从广州进口时,每两已达十万贯。运到汴京后每钱高达十五万贯。只有徽宗帝当时最宠爱的玉真安妃买下二钱。唐宋时丰年斗米三钱,一千钱为一贯。这龙涎香也是昭容的陪嫁物品,沈家之富,可想而知。
世忠与昭容并立红毡,拜完天地,送入洞房。世忠眼观绝色,鼻嗅异香,心醉神驰,对红玉感激地说:“下官起自行伍,历尽坎坷,所见无非碧血黄沙,所闻无非羌笛胡笳,何曾享受一天安乐?今日居锦绣丛中,拥倾城丽质,全凭夫人惠赐。大恩不言谢,下官深铭五内。”
红玉笑道:“这也是你俩有缘,妾成人之美而已。”
世忠愈加喜悦,说:“感谢上苍赐我两位贤淑多才、年轻貌美的红颜知己。等到荡平金寇,海宴河清,下官一定解甲归田,采菊东篱,日长昼静。朝看夫人剑舞,暮赏爱卿丹青。替我两位爱妻点唇画眉,永傍妆台,偕老百年。”
红玉正要答话,前厅忽传来一声呼喝:“圣旨到!”
众人惊愕,世忠夫妇忙走出洞房接旨。昭容不放心,除下红锦兜头,扶着小莺也追出门去。
钦差是周仁,两个内侍高擎御书丹诏,两个宫娥手捧凤冠霞帔,众人满腹狐疑。
世忠到了大厅,即俯伏听旨。
周仁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金寇为患,朕移跸临安。今有逆臣苗傅、刘正彦以功高赏薄为由,公然谋反,掳走隆佑太后及宫眷。望韩爱卿接旨后,速速发兵救驾。钦此。”
世忠口称领旨,心中扫兴之极。新婚虽已拜堂,尚未洞房花烛,要他南下平叛,昭容怎么办?
红玉吩咐春蓉:“今天是元帅的好日子,你去替我准备甲胄,我代夫出征。”
世忠忙拦:“使不得,讨贼救驾乃大事,夫人如何去得?”
周仁叫道:“不要争了,我这里还有御旨一道,请梁夫人接旨。”
红玉只得跪下。
“皇帝诏曰:闻扬州沈氏昭容德容俱佳,被夫人收留,特降旨聘入后宫为妃。请夫人即日护送沈贵妃来京面圣,钦此。”
红玉“腾”地站起身道:“沈小姐已许嫁夫帅,不能奉诏。”
周仁威胁道:“夫人,你想抗旨吗?”
昭容对周仁万福道:“请公公回奏天子,小女子早为韩节度使所聘,怎能入宫?请公公快快复旨去吧!”
“可曾洞房花烛?”
“已拜天地,尚未洞房花烛。”
周仁点头道:“好!好!既未洞房花烛,仍可为妃。来人呀!捧上凤冠霞帔,请娘娘更妆。”
二宫娥捧冠带上前跪下:“请娘娘更妆。”
昭容背身不理。红玉愤然道:“周公公,沈小姐与夫帅虽未有夫妇之实,早有夫妇之名。如今逼她进宫,岂不是君占臣妻?”
“哼!你竟敢毁谤圣驾,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即使贵为天子,也不该强夺有夫之妇。”
“梁夫人,你休要多管闲事。”
红玉针锋相对:“沈小姐已是我韩家的人,怎怪我这个主妇多管闲事?”
昭容指责道:“此举无异明火执仗,昏王做得,我们还说不得吗?当初太上皇宠名妓李师师、吴丽娟。如今这昏王,连已婚妇人俱要,这也是衣钵相传。”
周仁冷笑不理,转对世忠施加压力:“韩节度使,皇上对你不薄,你不要与朝廷作对,当乱臣贼子呀!”
大门口传来一阵喧闹,刘仪带几个兵士押垂头丧气的邹魁来了。沈幼山怒目喷火,挥拳骂道:“好贼子,怎么又是你?”
刘仪递信给世忠道:“启禀元帅,擒住一奸细,身上搜出密信一封,请过目。”
世忠念信:“大宋宰相,枢密使黄潜善拜上大金元帅四太子兀术麾下。今有两镇节度使韩世忠之妻梁红玉倚势夺去康王所爱美人沈昭容。君臣如敌,中原换主。计日可待矣。”世忠双手颤抖,颓然低头。
红玉拔剑怒喝:“好个奸细,我宰了你!”
世忠急拦:“且慢,关押起来,再作区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个兵士奔来报告:“禀元帅,刘正彦逼天子交出两省地图版籍。天子无奈,许以重赏方退。”
“禀元帅,金兀术率十万大军,已逼镇江。”
世忠强抑焦虑说:“知道了。”喃喃自语,“谁捉抵胸羽箭?谁灭燃眉烈火?这国政、军事、私情一齐向我逼来,叫我如何排解?”
红玉劝慰:“昏君重用奸臣,卖国求荣,依为妻看来,不如挂印辞官,让昏君自己出来收拾残局。”
昭容也说:“元帅,奸佞当政,怎不使忠良寒心。不如听姐姐的。贱妾擅长描龙绣凤,靠十指也能度日。”
世忠叹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靖康耻,犹未雪,老奸贼又投敌国。身为将帅,内乱纷纭,强寇入侵,岂可退隐园林。”
昭容见世忠焦急徘徊,大为不忍,叫道:“元帅,您别为难啦!昭容愿意进宫。”
红玉讶然道:“甚么,你肯进宫了。”
昭容泣道:“当今世道大乱,兵燹所及,丁壮毙于锋刃,老幼委于沟壑。唯余江南半壁,理当珍惜。何必为一女子,招致君臣不和。再说,皇宫也不是龙潭虎穴,昭容决不做红颜祸水,招人唾骂!”
世忠心如刀绞,言不由衷地:“娘娘深明大义,令人敬佩。”
昭容又对父亲说:“十八年来,父女相依为命。不料天子骤起风波,爹,您老人家可要多加保重,从今往后,咱父女天各一方了。”
幼山抱着女儿哭道:“容儿,容儿,叫爹爹如何舍得你啊!”
昭容芳心欲碎,哽噎难言。世忠夫妇不忍再看这断肠的一幕,把头扭开了。
第八章 宫婢陷害
世忠虽然深恨高宗夺去他才容双绝的爱妻,但决不会置国家的生死存亡而不顾,显示了一代名将的优良素质。接旨后,世忠立即率精兵日夜兼程,赶到临安(今浙江杭州),追击叛兵。叛兵惧世忠神勇,不战而溃。世忠生擒苗傅、刘正彦,献俘阙下,赵构命将逆贼枭首示众。为褒奖世忠平叛有功,赵构不仅擢升其为检校少保,并手书“忠勇”二字,命潘贵妃绣在旗上,赐予世忠。
世忠向赵构揭露了黄潜善勾结金邦之阴谋,并说黄贼一心想步张邦昌之后尘,希望金兵杀到扬州掳走皇上,他便可僭位称帝。每当各路警报传到扬州,故意匿而不报。赵构阅了黄贼的密信大怒,立命腰斩邹魁,罢免黄贼相职,贬往英州。不久,老贼一命呜呼。
内乱荡平,沈昭容翩然入宫,并带来三大船的嫁妆。其中多半系红玉退还之物。赵构既得佳丽,又得瑰宝,乐不可支,对昭容自然宠嬖专房,其他嫔妃难免向隅而泣。没多久,昭容就成了后宫所有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昭容值得艳羡的地方太多,才貌自不必说,更有那价值百万贯的妆奁。高宗的妃嫔,大都出身中低级官吏,娘家并不富裕。当初在康王府,倒也享受了一点富贵。但好景不长。高宗登基南渡后,府库空虚,恩赏不能随意,大大降低了天子的威望。对于有功的将士,只能封官,不能赐赏财帛。苗、刘叛乱就是因为不满赏赐的微薄。战乱后物价奇高,后宫膳食尚不如战前的小康之家。临安城一只兔子要五六千钱,一只鹌鹑数百钱。年过五旬的高宗伯母、隆佑太后孟氏,原为哲宗帝皇后,月领一千贯钱。因疼爱侄子,常常买了兔和鹌鹑做好后送给赵构享用,自己却舍不得吃。堂堂太后竟吃不起普通的禽肉,可见南宋宫廷拮据到了何等地步。好在高宗的后宫并不庞大,仅一百多人。昭容的百万物资,对于困窘的朝廷来说,不啻久贫得宝,久旱得雨,大大改善了经济状况。上至太后天子,下至宫娥内侍,无不分到银两绸缎。但那些女人虽承恩受惠却并不感恩,标准的“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三五女人凑在一起,便有意无意地诋毁伤害昭容,宫娥蓝玦的表现尤其恶劣。
蓝玦原是黄潜善家婢女,太监蓝圭之胞妹。黄贼见蓝玦颇有姿色,人也机灵,便认作义女送给赵构。进宫时,隆佑太后见她身份卑微,举止轻浮,命她去侍候吴才人。蓝玦本想入宫当妃子,做贵人,不料充当宫婢,怎么甘心?于是千方百计勾搭上了高宗,居然上了两次龙床,使她信心倍增。不料晴天霹雳,义父黄潜善勾结金人败露后被逐出京城。胞兄蓝圭因做内侍时擅作威福,死于苗傅剑下。太后益发瞧她不起,骂她是苦命贱骨头,赵构不便和她亲热。再加昭容进侍,六宫减色。君妃二人坐则叠股,立则并肩,饮则交杯,食则同器。所受恩宠不下于汉宫飞燕,唐宫玉环。过去得宠的潘贵妃、张婕妤、吴才人等,无不在空闺流下怨毒的眼泪。至于被弃为敝屣的蓝玦,更是从内心燃起凶猛的嫉妒火焰,磨刀霍霍,准备出手了。
不久昭容怀上龙胎,众妃嫔恨不得把她吃了。恰巧赵构与潘贵妃所生的皇子赵敷患急性白喉病夭亡,赵构悲悼非常,谥独生子为元懿太子。蓝玦暗喜陷害昭容的良机已到,偷偷地在御苑笑梅亭下埋了两个纸人,一个书写太子赵敷,一个写着潘贵妃。随后把吴才人、潘贵妃请到御苑观看,说纸人是昭容埋的,太子是被她咒死的。
本来就因丧子而痛不欲生的潘妃见状马上要去找昭容拼命,被吴才人拦阻,说请太后做主。三人结伴来到太后宫中,正巧赵构也在。三人行礼毕,潘妃拿着纸人递给隆佑太后道:“太后请看,这纸人上写着我母子俩的名字,是昭容用巫蛊之术谋杀了太子,还要取我的性命,请太后为臣妾做主。”
太后看了看,又递给赵构。赵构素知历史上有巫蛊事件,想到昭容出生豪门,妩媚中饶有庄重气,似乎不应有此蛇蝎心肠,一时难以决断,立刻宣昭容进宫。
俄顷,小莺扶着昭容来了,朝过帝后。赵构将两个纸人掷到她面前,斥道:“你干的好事!心肠如此歹毒,天良何在?”
昭容捧着纸人看了又看,问道:“此物何来?乞陛下明白垂训。”
赵构对潘妃道:“告诉她。”
潘妃咬牙切齿地指着她说:“昭容你听了,你身怀龙胎,想夺太子之位,用了道家的诅咒邪术,写了我母子的姓名,每日清晨挂在东方,向阳跪拜四十九天,已将太子咒死,快要轮到我了。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一向以礼相待。你为啥要狠心肠下此毒手?”
昭容听了,吓得魂飞魄散,跪在赵构面前泣道:“臣妾与潘娘娘素无仇隙,太子升天,妾还流泪悲伤,怎会丧尽天良,行巫蛊之毒。不知是谁构此冤狱,栽赃陷害,请陛下彻底清查。臣妾若有谋害太子和潘娘娘之心,罚我乱箭身亡,天神共鉴此言。”
因人证物证俱在,昭容浑身是嘴,遍体排牙也说不清,辩不明。还是太后清醒,让昭容先到冷宫避上几天。
昭容的赌咒发誓,非但未能消除潘妃怨恨,连吴才人等也嗤之以鼻。
昭容被打入冷宫,赵构又频频临幸吴、潘二妃,蓝玦更是心花怒放,伺机偷沾雨露。后宫女人弹冠相庆,赶走了公敌沈昭容。只有小莺、周仁痛心疾首。周仁既为宫廷总管,颇有见地,悄悄询问天天在御苑值班的许进:“近来有什么人到过御花园?”
许进回答:“最近除了蓝宫娥常来,未见别人来过。”
周仁打探明白,偷偷前往冷宫。昭容和小莺见了他号啕大哭,请他帮忙洗刷冤枉。周仁劝慰一阵,问昭容朝中可有熟识的大臣?昭容答称与梁夫人曾结拜姐妹。周仁大喜道:“正是好救星,老奴怎么忘了?梁夫人是太后义女,你快写封信,我替你呈交梁夫人。”
昭容立即挥毫作书,她本是出名的才女,笔不停辍,文不加点,片刻之间,信已写好。
红玉接到周仁转来的信,匆匆浏览,上面写道:
恩姐妆次:
帅府一别,时切神驰。近维起居迪吉,指挥若定为颂。昭容生不逢辰,命途多舛。忆昔叨恩援手,未报涓埃。而今被诬含冤,贬囚宫禁。盖因太子猝病身亡,有宫娥名蓝玦者,捏造纸人,写明太子及潘贵妃名字,埋藏笑梅亭中,诬指是昭容所为。太后及皇上命入冷宫暂住。特此走笔奉恳,请速入宫营救,若能恢复自由,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专此敬请春安,并候回玉。
愚妹昭容裣衽
红玉次日一清早便进宫参见太后。太后见了义女,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问她怎么有空进宫探望老母?红玉回答:“宫中兴了冤狱,臣儿代办查明,特奏闻母后。元懿太子被刘宫人蹴倒金炉,受惊抽搐而亡,与昭容毫不相干。至于纸人,实系宫娥蓝玦捏造陷害昭容的。”
太后听她说得有理,命人请高宗前来。皇宫系州署改建,占地有限,赵构很快来到宫中。红玉朝谒如仪,太后就将义女所言复述一遍。赵构气得七窍生烟,一面传旨放出昭容,一面传蓝玦、许进入宫。
不一会,三人都来了。蓝玦一见到许进,顿时心虚气短,战战兢兢。
赵构问许进:“沈娘娘近来可曾到过苑中?”
“从未来过,只有蓝宫娥走进走出忙个不停。不信,陛下一问便知。”
赵构怒问蓝玦:“你到底进苑干了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蓝玦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皇上恕罪,恕罪。小婢妒忌沈娘娘独邀圣宠,才下毒手陷害她的。”
赵构与蓝玦有肌肤之亲,不忍心将她正法,但兴此冤狱,搅得六宫不宁,又不能恕她无罪。便说:“你诬陷了谁,就去向谁求饶吧。”
蓝玦又膝行至昭容身边道:“小婢一时糊涂,闯了大祸,求娘娘饶了小婢吧。”
昭容被她害得差点送命,早就恨死了她,侧转娇躯不理。
红玉向太后说:“死罪可恕,活罪难饶。还是去此害群之马,放逐出宫。”
太后点头称善,命内侍送蓝玦出宫。蓝玦不肯动身,只是掩面哭泣。赵构听得不耐烦,喝令将蓝玦拖出宫门。这个心狠手辣的毒美人,害人害己,自作自受,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昭容恳请红玉到自己寝宫做客,向红玉再三拜谢,并张筵竭诚款待,两人互诉衷肠,直到天黑方依依惜别。红玉回府后,把宫中的冤案告诉夫君,世忠什么都没说,唯嗟叹良久。
第九章 魂断边塞
经历了一场阴险而又残酷的宫廷洗礼,昭容看透了赵构这个“圣明天子”的嘴脸,对他产生了浓浓的恨意和深深的鄙薄。这人昏聩、懦弱、优柔寡断。有嫉贤妒能之心,无拨乱反正之才。南宋小朝廷从建立那天起,大臣就在和战方面争论不休。赵构信任主和派的宰相汪伯彦、黄潜善,捏造罪名罢免掉主战的宰相李纲以及一些大臣,朝野哗然。太学生陈忠、布衣欧阳彻上书高宗,极言李纲忠勇不该罢相,汪黄平庸不可重用,希望高宗亲率大军讨伐金兵,迎还二圣。此时的赵构,屁股还没把宝座焐热哩,最忌讳听到的就是有人提“迎还二圣”这四个字。“二圣”若回,他赵构怎么办?往哪儿摆?竟下令将二人斩首示众。京师军民无不愤慨,认为赵构比其父“昏德公”、其兄“重昏侯”还要昏庸残暴。
当年八月,金太宗再次率兵南下,此时的昭容,怀孕已达六个月了。赵构知道金兵的规律,每年秋天大举南侵,春暖后退兵歇夏。畏敌如虎的赵构极度自私,他打算带身有武功的吴才人逃往东南海滨,安排太后、潘妃、昭容向西南去洪州(今南昌)避难。嘴上标榜是让太后更为安全,但太后、潘妃、昭容等都心知肚明,高宗转移敌人的目标,以便自己安全撤退。
此举果然有效,原本追击高宗的金兵得知孟太后等到了洪州,立即改变部署,进兵江西,想生擒太后等作为人质,提出更苛刻的条件,逼高宗求和。
这一来,太后等人只好逃往吉州(今江西吉安)。金兵日夜追赶,一行人顾不上喘息,连夜乘船南逃。不料护卫将士哗变,内藏金帛被劫一空,宫眷散失大半。
当太后等人逃到虔州(今江西赣州)时,已是十一月,此时的护卫兵丁,已不满百人。
身怀六甲的昭容在这几个月的大动荡中,备尝艰辛,已届足月,快要生产了。太后就将州署权作行宫,等候昭容临盆。昭容二十多天未曾进食,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无人过问。只有小莺日夜守着主人,伤心落泪。
一天,昭容从昏睡中醒来,颤声呼唤:“小莺。”
“哎,小姐,您醒啦!想吃什么跟我说。”小莺高兴极了
“我什么都不想吃,咱到了哪儿啦?”
“到了江西虔州。”
昭容叹了口气,小莺泣道:“皇上真狠心,丢下老弱孕妇不管,只带了能保护他的吴才人逃跑,真不像个男人。”
昭容惨然一笑,沉声道:“这就是皇帝的德性。当年的汉高祖刘邦为了逃命,说什么‘若为天下,难全家室。竟几次将亲生儿女推到车下,不顾他们死活,幸被夏侯婴救走。三国时的刘备,为了‘留得青山在,危难之际常常弃妻室于不顾,单枪匹马落荒而逃。唐明皇也不惜缢死杨贵妃,换取将士的护驾。总之,每到面临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一旦危及自身安全,君王都会冷酷无情地抛弃自己忠实的臣子,宠爱的后妃,亲生的骨肉。并能巧妙地设立大义名分,掩饰自己的罪恶。想不到昭容命苦,也在被弃行列。”
小莺安慰道:“小姐不要伤感,倘若诞育皇子,小姐母以子贵,就有册立为后的希望。那时苦尽甜来,您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小莺与昭容主仆情深,即使进了皇宫,还是称呼“小姐”,不习惯称“娘娘”。
昭容苍白的脸上忽然现出红晕,精神也旺健了好多,居然坐起身来。小莺见状大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果然,昭容幽幽地开口了:“小莺,你我姐妹一场,我有后事拜托。”
小莺忙打断她:“哎呀,您胡说些啥呀,您才十九岁,熬过这一关,享福的日子长着呢!”
“享福?恐怕昭容今生今世没这个机会了。我死后,请你将我的遗体火化,把骨殖送回扬州。昭容愿下世为奴,答报大恩。”
小莺泪流满面,捂住昭容的樱口说:“求求小姐,别再说不吉利的话,我不听!我不听!”
昭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往后便倒。小莺忙唤:“小姐,小姐。”见昭容不理,伸手探其鼻息,早已没了呼吸,只是两只俊眼兀自圆睁。小莺惊叫:“小姐,小姐您不能走,不能抛下我呀!您死得太冤啦!”抖着手帮昭容合上眼睑,抱着主人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凄厉的嚎哭惊动了州衙中所有的人,一齐跑来观看。见此惨相,太后不禁老泪纵横,潘妃见情敌胎死腹中,母子丧命,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哀悯,也捂脸哭了一场。宫娥内侍见昭容死得可怜,无不伤心涕泣。
太后哭了一阵,传旨命都指挥使杨维忠备棺装殓,暂厝虔州。并由维忠具疏奏闻高宗。
小莺跪奏道:“沈娘娘临终遗言火化,托小婢将骨殖送回扬州母家,望太后恩准。”
太后潸然道:“沈娘娘贵为后妃,应以妃礼厚葬,玉体怎忍惨焚呢?”
小莺连连磕头道:“请太后开恩,遂了沈娘娘的愿吧。”说罢抽抽搭搭哭个不停。
潘妃帮着求情:“人死如灯灭,不要哀荣也罢,母后就成全莺姑娘一片苦心吧。”
太后心想:“如今兵戈扰攘,风鹤频惊。朝不保夕,寝食难安。活人都顾不上,焉能顾及死人?”叹气道:“好吧,就依沈娘娘遗言办吧。”
次日中午,虔州府衙空地上架起一堆木柴,昭容的遗体被抬到柴堆上,小莺最后一次看了主人的遗容,美丽、安详、嘴角边还浮现出一抹笑意。也许她为自己能离开尔虞我诈的宫廷,即将回到生她养她的故乡而欣喜吧。
一个士兵点燃了火堆,火舌立刻舔没了昭容的衣衫和头发。尽管昭容已经死去,但小莺觉得小姐一定疼痛难当,这些火焰好似燃烧自己的肌肤,忍不住呼天抢地痛哭失声。
躲在越州的赵构接到杨维忠报告昭容噩耗的奏疏,惊恸之下,竟然晕倒。左右赶忙救护,这才悠悠醒来,边哭边叫:“朕德薄福浅,不能保养潜龙,愧对列祖列宗啊!”
原来赵构正与美人缠绵时,忽报金兵杀来,受了惊吓,丧失生育能力。如今他两个孩子都死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帝王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倘若没有亲生骨血继承皇位,对一个君主来讲,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悲伤、更遗憾的事吗?爱妃连同爱子一同丧身,赵构心疼得死去活来。一时天良发现,深悔不该将孕妇弃之不顾。第二天,便命御营都统辛企宗到虔州奉迎太后与潘妃。烽火征途,腥风血雨,辛企宗一行几经周折,整整花了七八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于建炎四年(1130年)八月,才把后妃接到高宗所驻跸的越州。赵构亲自到行宫门外迎接,亲人见面,悲喜交集。三人提起昭容,又哭了一场,都暗自为自己能平安生存下来而深感欣慰。
同年十月一个秋阳明丽、金菊盛绽的中午,女扮男装的小莺,背负亡主遗骨,餐风宿露,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返回故里。看见熟悉的沈家大门,不禁流着热泪,敲响了门环。
沈家仆人开了门,一见小莺愣住了,疑惑地问:“你是……”
“我是小莺啊!快告诉员外,我回来了。”
“啊,是莺姑娘,快进来,快进来。”
仆人关上大门,边往里跑边大声叫嚷:“老爷,老爷,莺姑娘回来啦!”
闻讯赶到客厅的沈幼山急切地问:“小莺呢?小莺呢?”
小莺一见往日精神矍铄的主翁如今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全白了,被搀扶着抖抖颤颤,心中一酸,眼泪又刷地淌了下来,扑地跪倒,泣呼:“小莺叩见老爷。”
“快起来,快起来,小姐呢?小姐在哪里?”
“小姐在这儿。”小莺哭着打开包袱,取出一只油布包,打开油布,是油纸,再打开,便是惨不忍睹的残骸了。
“天哪!”沈幼山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这就是他昔日花明玉靓的爱女吗?他的百万家财,他的掌上明珠,竟然被宫廷怪兽吞噬得干干净净。余下的,就是这一小撮残渣碎骨。他一把卷起油纸包,贴在心口,惨呼:“我的儿啊——”倒地猝然身亡。
十五年后的清明节,蜀岗山脚下,桃蘸丹砂,柳挂绿云。昭容墓前,来了两个扫墓人。一个是半老徐娘,一个是白发老翁。那女子看到当年亲栽的小松树已翠盖亭亭,悲呼:“小姐,小姐,我和韩元帅看您来啦!”泪雨滂沱,长跪不起。
老翁伸出仅剩四指的残手,费力地拔去墓边的荒草,红着眼圈倾诉衷肠:“昭容,你含恨离开了苦难的人间,我好想你!可叹咱俩有缘无分。你所敬重的岳飞岳大帅,被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我也被昏君削职为民了。朝廷不要英才,只要奴才,屈膝求和,息兵苟安。大宋每年要向金朝贡纳银五十万两,绢五十万匹。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啊!为什么?
扫墓踏青的游人熙熙攘攘,说说笑笑,享受着乞和换来的“太平”风光。没人知道,那墓前垂泪的老人竟是威震华夷的抗金英雄、被奸相秦桧排挤出权力核心的原枢密使韩世忠,掩面悲泣的中年女子是他的如夫人李小莺。
责任编辑 何苍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