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青菜
2009-02-10杨静龙
作者简介:杨静龙,一九六二年生于浙江宁波,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现在浙江湖州市文联任职。在《当代》、《钟山》、《青年文学》、《小说家》、《电视·电影·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出版有小说集《白色棕榈》、《DIY时代的一次出行》等,曾获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
十年前,许小晴手挽蓝布底碎花包袱到来时,这座城市里并没有一个人认识她。
在离开玉水河畔前夕,许小晴长久地默坐在光线黯淡的堂屋里。龟裂而沾满灰尘的电线从高高的房梁上悬挂下来,下面是一盏二十五瓦的昏黄灯泡。
初春的夜风从敞开的大门畅行无阻地吹刮进来,电灯线像秋千那样晃荡着。短短半年时间,一切可都变样了。许小晴的心也不免一阵阵晃荡起来。
门外是刚刚被夜色笼罩的狭长村街,杂乱的脚步声络绎不绝。许小晴是能听懂这些脚步声的,它们有激奋,有慌乱,也有无奈……
明天就要离开柳村了,带点什么东西在身边呢?许小晴自言自语道。
堂屋里静寂无声,失去了家具的屋子显得大而无当,让许小晴的目光无所适从。丈夫莫温留在墙角里的那一堆薄膜小包这时突兀了出来,仿佛空旷的田野里一垄垄碧绿的菜畦,醒目地映入人们的眼帘。
许小晴起身,走到那堆薄膜小包前。她一件件拿在手心里掂着,最后,选择了其中一包……
——摘自感动C城十大新闻人物之《遍地青菜》篇,以下简称《遍地青菜》
我记得,那是一个春雨纷飞的宁静午后,主人家洋溢着一种奶香与尿味混杂的温馨气息。
保姆中介所的人领我进门时,女主人正为刚刚睡醒的伢儿换尿片子。
女主人笨手笨脚的,显然不会伺候伢儿。伢儿的哪儿肯定是被弄疼了,伸胳膊蹬腿的,哇哇直哭。我立即放下包袱,从女主人手里接过伢儿,刷刷几下子就弄利索了。换上干净尿片子的伢儿在我臂弯里破涕为笑,格格的笑声就像奶香一样充满了屋子。
我嘴里哼起一首谣歌,轻轻拍着伢儿,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我看到微笑像玉水河的水波一样,从女主人的嘴角出发,漫向整个脸庞。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主人这时向中介所的人招了招手,两人嘀咕了几句,就在沙发前的条几上办了手续。
我知道自己给主人家带来了很好的第一印象,就连忙鞠了一个躬,说,谢谢大哥,谢谢大姐。
中介所的人离开后,大姐向我介绍家庭成员。她说,大哥姓杨,在政府机关里当处长。我姓赵,中学语文老师,以后你就叫我赵姐好了……
看上去大姐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话速度很快,就像一场春雨之后的河水,哗哗哗的。最后她指着伢儿,说,他叫漏漏。
漏漏……我重复了一句,觉得这名字好怪。
大哥和赵姐就笑了起来。
后来我才得知事情原委。赵姐是个漂亮女人,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可是付出了艰辛代价,结婚以后她一直没敢要伢儿。眼看夫妻双双都年过三十了,把他们的父母们急得什么似的,这才放弃了守卫。但伢儿呱呱坠地之后,赵姐还是意犹未尽,爱恨交加地给他取了一个乳名,叫漏漏。大概就是“漏网之鱼”的意思吧。
当然,这并不代表大哥和赵姐不爱漏漏。为了给伢儿创造一个美好的视觉环境,几天之前他们还辞退了一个年老的保姆。听说这位老保姆诚实而勤快,但赵姐说她再也不能忍受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女人,在漏漏面前这么晃来晃去的了,这样不利于漏漏的健康成长。大哥也是赞同这个意见的,他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得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保姆,让漏漏每天沐浴在美丽之中,茁壮成长。赵姐觉得大哥的话似乎有些假公济私的味道,连忙说,年纪是要轻些,而且得勤快。至于长相,过得去就行了。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我们是找保姆,又不是挑选女演员,是吧?大哥看着赵姐,哈哈笑出声来。赵姐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说明我正是主人家所需要的保姆。确切地说,我符合了赵姐的选择标准。
我长得瘦瘦弱弱的,细眉细眼,皮肤还有点黑,虽然二十九岁了,还有一个五岁的丫儿,看起来却是一副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架势。长相是谦虚一点了,但因为瘦仄的脸颊上有着两只浅浅酒窝,笑起来也还算有点意思,不至于影响漏漏的健康成长了。
另外,那天我的穿着打扮十分朴素,上面一件细格子罩衫,下身是湖蓝色长裤,与臂弯里那只蓝布底碎花包袱浑然一体。大哥说,我当时就像是从南方的水稻田里被直接带来的,皮肤黢黑,健康利索,典型的江南村妇形象。我抱着漏漏来回走动的时候,屋子里仿佛流动起一缕淡淡的田野清风。这正是大哥和赵姐他们所喜欢的。
其实,我连初中都毕业了。在家乡时,白天我和丈夫莫温两人在菜地里种菜,晚上空下来我都要读一点书的。我喜欢读书,什么文学、科学、生活,只要能找到的书,我什么都喜欢读。
我可不是一丁点文化也没有的农村妇女!
许小晴并没有像她众多的乡下姐妹那样,离开柳村之后,去城里的工厂做工,或者进了歌厅美发厅当小姐。
许小晴选择了保姆这一职业,而且很快就赢得了主人家的认可和尊重。
许小晴到来之后,杨氏夫妇的日子就变得悠闲起来了。每当他们下班回家,桌子上已经摆起热气腾腾的可口饭菜;他们可爱的孩子漏漏,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拍着胖嘟嘟的小手,叫道:“爸爸,吃饭饭;妈妈,吃饭饭。”杨氏夫妇一天工作的疲惫神情立即像水洗一样,消失殆尽了。
入夜,一串串笑声从保姆房间里飘散出来。而从前,漏漏总是缠着他的妈妈。到了晚上,绝不允许老保姆去碰他。时隔不久,一切可都变样了。漏漏现在更愿意与许小晴黏糊在一起了,甚至只有听着许小晴软软的江南话音,让许小晴细弱的胳膊轻轻搂着,才能甜蜜入睡。
许小晴用她带着淡淡玉水河口音的普通话,给漏漏朗读安徒生童话。一岁多的孩子能听明白地方口音,听懂童话故事吗?这个问题没有人去认真想过。反正,读着读着,两个人就都格格地笑了起来。有些时候,许小晴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呆呆地出一会神,但漏漏依然笑声不停,一副快乐宝贝的样子。
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是彻底向许小晴缴械投降了。
这样的情景让杨氏夫妇称心满意,他们完全接纳了这个来自远方农村的年轻保姆。
正是这些,为许小晴以后成为感动整个C城人民的新闻人物,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摘自《遍地青菜》
阳光花园小区是当年C城规模最大的住宅小区,虽然整体工程还没有完工,但前几期业主已经陆续入住了。
这样的住宅小区总是显得既生气勃勃,又满目疮痍。比方说,这边的杜鹃花开得正闹猛,那边一丛草木却已经枯死了。还来不及绿化的地方裸露出大块的黄色土壤。下起雨来,有些路段泥水横流,仿佛一条条涌动不息的涧水。
大哥和赵姐的家是三十四幢五○三室,正对着单元大门的,是一棵半大的银杏树。银杏是这座迅速发展的江南城市的“城树”,在街道两旁、公园和住宅小区内广为种植。现在,这棵城市的标志性树木枝条稀疏,带着明显的人工剪裁和移植痕迹。正如俗话所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棵好树三个桩,三根杯口粗的木桩呈三角形状用绳索牢牢地系护着它,树根四周还用砖块垒起半尺高的方形保护墙。
矮墙内是一块空地,有一张桌子那么大,上面探头探脑地生长着一些杂草。
我到大哥赵姐家的第一天就看到了这块空地,黄色的土壤,几根杂草。但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想什么。直到有一天,我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了一个大伯在那里卖青菜秧子。我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一些往事像电影里的快镜头那样,在脑子里闪闪而过……
漏漏夜起上卫生间容易着凉,本来这也是可以克服的,但我那天晚上向赵姐提出了要买一只尿盆。从赵姐手里接过钞票的一刹那,我的脸不知不觉红了起来。我觉得自己是带着私心了。
第二天一早,我从蓝布包袱里翻出那个薄膜小包,揣在怀里。我来到菜市场,走到那个大伯面前,说,大伯,我想用这包青菜籽,换您几棵青菜秧子。我从怀里掏出薄膜小包,慢慢打开,让大伯看里面的菜籽。大伯的眼睛里像突然吹进了沙子,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我,说,丫儿,这可是正宗玉水河青菜籽啊……我害怕大伯往下再说出什么话来,匆匆数了几棵青菜秧子,慌忙离开了。
漏漏睡下午觉的时候,我轻轻掩了门,来到那棵半大的银杏树下。天下着雨,轻盈而密织的细雨随风斜飞,淋湿了我的衣服。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我甚至没有觉察大哥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攥着一把废弃不用的小锅铲子,用力地挖掘黄土。锅铲毕竟不是锄头,我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但银杏树根四周板结的黄土,也被我一小块一小块翻掘起来了。然后,我把它们用锅铲轻轻拍松。
大哥是回家取一份文件的,他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终究猜不透我的真实意图,就轻轻咳嗽了两声。我扬脸一看,慌忙站直了身子。大哥……我嗫嗫嚅嚅叫了一声。给人家带伢儿的保姆,怎么就种起青菜来了?我心里有点慌乱。
漏漏……他睡下午觉呢。我像一个做错了事情又被大人当场发现的伢儿一样,惴惴地解释。我在心里懊悔没有事先和大哥赵姐说一声。
我的刘海儿湿答答的,一缕缕紧贴在瘦仄的脑门上,当时我的状况一定显得狼狈不堪,以致大哥连忙说,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你费力掘这黄土做什么呢?
我见大哥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心里慢慢镇静下来,回答道,我想把土松一松,种几棵青菜呢。
大哥哈哈笑出声来,说,在城市小区里种青菜?闻所未闻啊!
大哥一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一手握着粘满黄土的锅铲,另一只手扬起来,抹去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我说,让这么一块好地闲着,多可惜啊。
我们上楼的时候,漏漏还没有睡醒。漏漏在小床上四肢张开熟睡的样子,真是可爱啊。就像太阳地里一只懒洋洋的小狗,发出轻微而愉快的鼾声。小床的旁边,放着那只新买的尿盆,尿盆已经半满,这就是我给青菜秧子准备的上好肥料了。
大哥对我说,只要不影响带漏漏,空闲时候看点书,种几棵青菜他是不会反对的,只是也要征求一下大姐的意见。我一听,脸上立即浮现出一片绚烂的笑容,我说,只要大哥您同意,赵姐肯定会答应的。别看她平时对我管理挺严格的,其实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赵姐的心最热了。当时我脸上的酒窝一定绽放得能盛上两杯酒了。
我对赵姐的判断并没有出现偏差。
当天下班,大哥骑车刚进阳光小区,远远就看见赵姐和一群人在银杏树下指指点点。这些刚刚下班的人们七嘴八舌,声音响亮,情绪激动。大哥明白他们的兴奋一定与我有关。
果然,在四方形的矮墙内,翻松的黄土上面,出现了绿茵茵三排青菜秧子。外边两排各是六棵,中间一排因为隔着银杏树,只种了四棵,一共十六棵。十六棵矮小柔弱的青菜秧子,在黄昏的轻风细雨中微微战栗,低垂的叶茎显出一副不胜羞涩的样子,让人们心生怜惜。
赵姐把大哥拉到一边,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肯定是许小晴的杰作了。大哥笑了笑,说,在家门口就能看到碧绿的青菜秧子,蛮有意思的。然后问道,你怎么猜出这青菜是许小晴种的?赵姐并不正面回答,她说,你仔细看一看,就明白了。
于是,大哥和大姐一齐回头,向银杏树下看去。
后来,大哥对我说道,那些弱不禁风的青菜秧子,让我们隐约看到了一个瘦弱而模糊的女人身影,那个身影就是你,许小晴。
春天充沛的阳光雨露,使银杏树下十六棵青菜秧子仿佛我们的小主人漏漏那样,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每天进出单元大门,人们都要认真地看一眼它们。现在,它们细弱的三瓣菜叶已经完全挺直了,而且变得日益粗壮起来。它们已经不再是菜秧子,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小青菜了。那么,当第四瓣叶茎从中间慢慢舒长出来的时候,它们就敢于面对小区行道楼缝间吹刮过来的方向混乱的城市风雨了。
可是有一天,这些青菜却因为几个顽皮的邻家伢儿而遭到了厄运。
伢儿们的举动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开始的时候,他们在单元门口的行人道上玩玻璃弹子,有一颗不老实的玻璃弹子蹦蹦跳跳,进入了银杏树下的低矮砖墙,伢儿当中一个就跟了进去。于是,一棵青菜被踩灭在他的脚下了。
有人在后面喊叫起来,喂,你怎么不爱护花草树木?你把一枝花给踩死了!他们当中一个年龄稍大些的伢儿笑了起来,说,这是花吗?这是青菜!连青菜你都不认识,你真是笨死了!其他伢儿一齐嘻嘻哈哈笑起来,纷纷说那个多嘴的伢儿真是笨死了。可多嘴的伢儿并不认账,涨红了脸争辩道,小区里都是种花的,怎么会种青菜呢?青菜是农民伯伯种在菜市场里的。菜市场你们去过吗?那里不但有青菜,还有猪肉和鲤鱼呢。你们不知道了吧?你们才笨死了!伢儿们似乎都没有去过什么菜市场,不由将信将疑起来。
拣到玻璃弹子的伢儿跨出砖墙时,脚下那棵植物已经被踩烂,深深陷在黄土里了。他对那个大伢儿说,小区里种青菜是不对的,如果是青菜就可以把它们拔掉。你敢把它们拔掉吗?如果你不敢拔,那就是花,而不是青菜。
伢儿们认为用这个方法来鉴别是花还是青菜,是行之有效的,就纷纷对大伢儿说,你敢吗?你敢吗?大伢儿似乎成了众矢之的,他挠了挠头皮,终于一步跳了进去。
当我用小坐车推着漏漏,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看到了悲剧的最后一幕。一个伢儿正从矮墙里面跳出来,最后一棵青菜被孤立无援地捏在他的手掌里,然后变成几截,抛向空中。伢儿优美的动作仿佛天女散花,可从半空中散落下来的并不是什么美丽的鲜花,却是一些破碎的青菜叶子。而更多的青菜已被伢儿们一棵棵连根拔起,胡乱地扔在水泥路上,就像一群可怜的尸体那样……
我一时目瞪口呆,双腿像被浇灌了钢筋水泥,僵直着,一步也迈不开去了。
我颤抖起来,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比心口还要深入的地方一阵阵颤抖了起来。我的脑袋里仿佛飞进一群苍蝇,嗡嗡地飞着,叫着。一阵晕眩向我袭来。我听到漏漏在小坐车里哇哇大哭起来。我想当时我肯定扶了一下漏漏的小坐车,可是没有支撑住我的身子。我一下跌坐在水泥地上了。
伢儿们围了上来,而且惊慌地喊叫起来。
——许小晴在阳光花园小区里受到的第一次打击很快得到了平息。
有一个成语叫做不打不相识。不久之后,这一群顽皮孩子都变成了许小晴最“铁”的朋友。
银杏树下的空地里,被再次种上了青菜秧子。依然还是三排十六棵,两边各六棵,中间四棵。只是在叶片低垂的青菜秧子旁边,插上了几块小小的木牌子,上面用各种颜色的墨水写着一些幼稚可爱的句子:
请叔叔阿姨们爱护青菜!
青菜比花朵更加美丽!
孩子们就在附近玩玻璃弹子,跳橡皮筋,唱歌,一边像一群卫兵那样,忠实地守护着那些青菜。
许小晴与青菜的故事,已经成为单元楼里几家人的共同话题,邻居们的关系开始变得从未有过的亲密。
每天下班回家,他们各自推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在银杏树旁聊上一会。车把子上透明的塑料袋在轻风细雨中,仿佛灯笼一样摇摇晃晃,里面红的瓜果绿的蔬菜历历在目。有时,一条金色的鲤鱼会在里面轻轻蹦跳,发出叽叽的叫声。一天工作带来的疲惫和烦恼,在黄土和人粪尿的淡淡气息中,随风飘散。
可是,打击随之而来。
孩子们胡闹的风波刚刚平息下去,小区的物业管理找上门来了。对于许小晴来说,这次她所面对的可不是一群小孩子,而是一个强有力的城市组织了。
——摘自《遍地青菜》
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使我成为一个手脚闲不住的勤快女人。在我的保姆合同书上,并没有为主人家洗衣做饭的工作任务,但自进门第一天起,大哥和赵姐换下来的衣服裤子就都被我抢着洗了。我还打扫房子卫生,太阳好的日子,洗晒全家的被褥。每天,我都会用小坐车推着漏漏上街买菜,或者到楼下侍弄那些青菜。我说,让漏漏晒晒太阳吹吹风,对健康成长有好处。大哥和赵姐就说,是的是的,你就带着漏漏到处走走吧。他们说话时脸上全是满意的笑容。
门铃响起的时候,我和漏漏刚刚给青菜秧子施肥回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客厅地板上洗衣服,中间是一只塑料盆子。肥皂泡沫像雪花一样好看地堆积起来,漏漏的两只小手伸进盆子,拎起一件他母亲的花衬衣,嘟嘟地叫道,妈妈,妈妈。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漏漏真乖,漏漏都能给妈妈洗衣服了。受到表扬和鼓励的漏漏兴奋地挥舞着小手,肥皂泡沫便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洒落在地板上。
骤然响起的门铃让我们大吃一惊。漏漏扔下母亲的花衬衣,吓得哇一声哭起来。我一步跳过去,抱起漏漏。
打开防盗门上的小窗,我看到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孔。男人的脸上长着一颗黑色的大痦子,上面有一撮长长的汗毛。这张脸给人不好的印象,我没好气地问,你是谁?
对方并没有回答,而是彬彬有礼地问,你是三十四幢五○三室的保姆许小晴吧?
我奇怪地盯着对方,点了点头。
对方这才说,我是阳光花园的小区物管,小区里不能随便种青菜,你知道吗?你马上去把它们都拔了!
痦子物管说话的时候,始终面带微笑。但我心里却一下乱了。我不顾一切地打开大门,说,物管大哥,你帮帮忙……
痦子物管笑容可掬地一口拒绝了。小区是有规定的,你还是自己去把那些青菜统统拔掉吧。他说完,转身就走。那痦子上的一小撮黑毛在他转身时,随风飘荡了起来。
我当然不会把自己千辛万苦种活下来的青菜“统统拔掉”的,连一棵都舍不得拔!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犯愁了。
这样惴惴不安地拖了两天,痦子物管再次找上门来了。他重复着上次说过的话,还是那样面带笑容,彬彬有礼,但语气显然严厉了起来,一撮黑毛在他说话时,一阵阵哆嗦着,让人看着害怕。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痦子物管走后不久,我抱起漏漏,来到楼下。午后的强烈阳光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我呆呆地站在银杏树下,一副孤立无助的凄惶模样。
漏漏的小手抚弄着我额上的长长刘海儿,这样的抚弄让我心里一阵热一阵酸。慢慢地,我的眼泪就像两条不争气的棉线一样,从脸颊两边垂挂下来。
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了,家乡的情景依稀出现在我眼前:金黄色的谷穗在玉水河两岸随风起伏。辽阔无边的菜地里,一棵棵青菜叶秆硕肥。快是收获的季节了,县城里的蔬菜贩子已经到柳村几次了。青菜的价格在双方的讨价还价中渐趋一致。可是,土地将被征用的通告下来了。当村长带着盖有大红印章的通告从县城回到柳村时,全村男女老少齐聚在玉水桥上等候着他。没有人开口说第一句话,几百个人静得就像一个人那样,只有几只鸭子在玉水河里嘎嘎叫着。丈夫莫温当时就站在我的身边,他在不停地抽烟,那张黝黑的脸变得又黑又亮……
眼泪的线被一双小手抹断了。漏漏用他粉嘟嘟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说,阿姨,不哭,阿姨,笑。
我紧紧地搂住了漏漏。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棵枝叶疏朗的银杏树,还有三排幼嫩的青菜了。
十六棵青菜已经抽出了第四瓣嫩茎,它们在风中像受到惊吓一般,微微战栗着。邻居伢儿们制作的小木牌牌,依然像旗帜那样挺立着。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淋得模糊了,但还能依稀辨认出这样的句子:青菜比花朵更加美丽……
那天下午,我抱着漏漏久久地站在银杏树下,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回家做晚饭。
小区里的高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遮去了夕阳,大哥和赵姐骑自行车下班回家的时候,痦子物管也出现了。他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出现,就是为了让业主本人了解情况,拿出态度。
可大哥和赵姐一时间也拿不出主意来。
在那个东风荡漾柳絮飘飞的美好季节,许小晴却陷入了无边的困惑和痛苦之中。
白天,她用小车推着漏漏,在小区单元楼下来回走动,她要保护青菜们不被痦子物管偷偷拔掉。她在这个城市的第一批好朋友——一群顽皮的邻居孩子,簇拥在她的四周,成了她坚强的同盟者。在灿烂的阳光下,许小晴脸色潦白,神情忧郁,那对浅浅的酒窝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脸颊上。
晚上,当漏漏听完安徒生童话入睡后,许小晴的心情再也难以平静。在玉水河畔,许小晴一家三代都以种菜为主要生计。这样的情景永远留在许小晴的脑海之中:爷爷宽大的手掌紧握着手推车的枣木把子,车架子上高高堆起的青菜垛像一座小小的山包,而身材瘦小的奶奶仿佛一只蚂蚁,躬背伏身拉着绳索。每当月明星稀的夜晚,父母亲就会在自留地里收割青菜,然后挑起菜担,来到县城的某一个自由市场门口。黎明时分,他们又悄悄回到村里,为参加白天的生产队劳动做好准备。他们偷偷摸摸的样子,仿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但他们脸上自始至终都像东方的第一缕曙光那样光彩夺目。丈夫莫温是一个憨厚却倔强的汉子,在柳村外仿佛水稻田那样连成片的碧绿菜地里,他们度过了婚后的几年幸福生活,阳光和田野的风把他们的脸庞吹晒得黝黑黝黑……
许小晴的思绪波涛般翻滚着,她在想家乡整丘整丘的碧绿菜地,想家乡的父母和丈夫女儿,然后又想到了银杏树下三排十六棵青菜。
许小晴觉得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把这些事情慢慢地串联在一起了。就在这个时候,许小晴的心里陡然一震,仿佛在炎热的夏天喝下一碗凉甜的河水,心脾一阵清爽;又仿佛在严酷的寒冬灌下三碗热气腾腾的绍兴黄酒,浑身一片滚烫。一种意识清晰而强烈地凸现在许小晴的脑海中。
对于许多人来说,住宅小区里几棵小小青菜比不了身上一根毛发更重要;但许小晴却把它们视作了家乡的菜地,视作家乡的亲人,她再也不能失去他们了!
——摘自《遍地青菜》
一般的情况是这样的:大哥和赵姐下班时,我已经做好饭菜。接着,大哥和赵姐吃饭,我喂漏漏。赵姐会很快吃完,接过去喂漏漏,让我吃饭。
可那天的情况却有所不同。那天我煮了饺子,赵姐匆匆吃完后,我并没有把漏漏交给她。我推说自己肚子疼,没有吃。赵姐以为我来妇女问题了,也就不多问。我继续喂漏漏吃饺子,可我的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一个钟头之前,我去了小区物业管理办公室,我给痦子物管送去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他倒也没有多推辞,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就在办公室里吃了起来。
他吃饺子的时候,看上去就没有原来那么严厉和可怕了。大痦子上那一撮汗毛,一抖一抖,挺滑稽的。
我忍不住掩嘴而笑,几天来对他的恶劣印象似乎就在内心的“扑哧”一笑之中,雾一样消散了。
这当儿进来几个人,他们看看痦子物管桌前的饺子,又看了看我,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他们显然是熟识的朋友,但痦子物管闷头吃饺子的那张脸还是慢慢涨红了起来。
虽然我也显得很不自在,但当时我内心的希望却越来越涌动起来。一个会脸红的男人肯定心地善良,乐于为他人着想的。我这样想。
果然,那些人后来对我说,你知不知道,那些青菜可是让大痦子爱不得恨不得啊。他几次想动手拔掉,却又不忍心呢。
痦子物管就让我看墙上的一张小区平面图。我在上面找到了我们那幢楼,楼前有一条小手指那样的细长绿色,那就是绿化带。十六棵青菜和那棵半大的银杏树应该就在其中了。大小长短不等的绿色,散落在整张图纸上,最醒目的是正中央的那一块,足足有手掌那么大。那该是多大一块绿地呀!
痦子物管指着图纸,说,许小晴,上面这么多的绿化带,种什么树植什么草都有规定的,就是不能种青菜啊。
朋友们打断了他的话,哈哈笑着说,大痦子你把人家的饺子都吃了,还讲什么规定不规定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拉倒了。
痦子物管的脸又慢慢地红了起来……
因为把自己的一份饺子送给了痦子物管,我就打定主意今晚饿一餐。我不能吃主人家双份饭,这是我们打工者应有的职业道德呢。
晚上,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我的肚子一阵阵咕咕地叫,可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内心的希望就像开春之后的玉水河,快乐的细细水纹一波接着一波。
电视里正在翻来覆去播放一则广告,就是那个令全国人民心生厌烦,却又印象深刻的广告:今年咱家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
看着看着,我脑子里突然一个闪亮,我一下站了起来。
赵姐正与漏漏玩儿,我凑了过去,逗着漏漏乐了一会。然后我鼓足勇气,说,赵姐,你能……借我五十元钱吗?
赵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的气喘得又粗又急,我不顾一切地说:
赵姐,我要买一盒脑白金!
赵姐和大哥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我想他们一定是理解错了。
果然,赵姐说,许小晴,你连广告里的话也信啊,你真可爱!大哥似乎想起我没有吃晚饭的事了,关切地问道,是这几天我们的漏漏调皮了吧,让你累着了?
我连忙说,不是的不是的,我是想给小区物管送礼呢,叫他们别拔那些青菜了。
我说,多么好的一块空地,闲着也是闲着,为什么就不能种几棵青菜呢!
我的话让大哥和赵姐面面相觑,半天没有吭声。但是可以看出,他们的内心显然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我该怎么向大哥和赵姐说呢?几次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杨氏夫妇感慨万分地对我们说:“其实,在多少年以前,并没有什么城市和农村之分。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他的名字就叫农民。所以,我们的血脉是相通的,那些血最后终究会汇流在一起……”
他们说:“那天夜里,我们夫妻俩躺在床上思绪纷繁,感慨万千,久久不能入睡。”
他们说:“我们夫妻俩原来各自生活在江南河流如网的水乡,和丘陵起伏的山区。不久,我们考上了大学,先后来到了现在这座南方城市。农村的生活似乎距离我们已经十分遥远了。但是,某一个毫不经意的事件,就会把我们像鹰爪下的小鸡那样,从现实的地面上拎起来。于是,远去的生活就会像快速飘移的地表风景,扑面而来。”
当杨氏夫妇把五十元钱交给许小晴的时候,双方的手都在不约而同地微微颤抖。
杨氏夫妇说:“……”
——摘自《遍地青菜》
银杏树下的十六棵青菜现在可以无忧无虑地大胆生长了,它们已经长成了真正的青菜,一片油汪汪的健康青色。
痦子物管并没有白拿我的脑白金,他回送给我几件他老婆的衣服。衣服都是八成新,只是款式陈旧了些,让我这个当保姆的穿,倒正合适。
痦子物管不再过问青菜的事情了。有时候,他甚至来到银杏树下,看我如何给它们施肥,松土,捉菜叶上的小虫。微风吹来,大痦子上那一撮汗毛就像地上一蓬青草那样摆动起来,一点也不扎人眼睛了!
面对痦子物管,我开始为以前对他产生的偏见感到了不安。
但远远不止这些,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我似乎走进了一个美丽的梦境里。
我要深深感谢大哥和赵姐……
大哥有位大学同学,在学生时代一心一意梦想当诗人,因为写诗他把功课弄得一塌糊涂,以致大学没有毕业就退学了。可最终,他并没有成为什么伟大的诗人,而是子承父业,变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房地产开发商。C城当时最大的住宅小区阳光花园,就是由他投资兴建的。大哥和赵姐买房子时,那老板同学当场就给了他们几万元钱的优惠。
那次,老板要召集在C城工作的大学同学聚会。赵姐就怂恿大哥为我去说青菜的事情。
赵姐说,让你那位老板同学在小区里划出一块地给许小晴种青菜吧,免得物管一旦变卦,又让许小晴给他送脑白金了。
脑白金事件之后,大哥和赵姐几乎把我当成了他们的亲妹子。不仅如此,他们还说,许小晴,你与其他任何保姆都不一样,我们很敬重你。
赵姐对大哥说,你那个老板同学不是一个诗人吗?诗人最罗曼蒂克了。他一旦浪漫起来,兴许就把我们整个住宅小区的绿化都拔掉了,一律改种青菜。那样一来,阳光花园遍地青菜,就可以申请改名,叫做青菜花园了。
赵姐的话把我们都逗乐了。大哥哈哈地笑起来,说,看起来,你倒更像是一个浪漫诗人了。
漏漏拉住我的手,摇着,问,阿姨,什么是诗人呀?
我的脑际浮现出那张小区平面图来,如果那一块块的绿化带,都种上了青菜,那该会是怎样一幅画面呢?我紧紧搂住漏漏,抿嘴笑了起来。
在那次别具一格的同学聚会上,大哥一开口就招来了满堂哄笑。那些事业有成的同学们个个笑得叽叽呱呱的,说,某某某,你和那小保姆是怎么回事啊?说!大哥知道这样的误解和笑闹势在必行,所以一直等到大家都笑够了,闹足了,才把嘴里一口酒慢慢咽下去。
大哥终于开始叙说,大哥说,我家的保姆叫许小晴,来自那个著名的江南玉水河畔。她一家三代菜农,种菜卖菜是他们生命的全部,连他们身上所流的汗水都带有青菜的气味。可是现在,家乡的土地连同整个村庄一起,都被开发征用了。全村的人都将成为没有土地的农民。
大哥说,许小晴来到C城之后,就在小区的绿化树下面,种起了青菜……
大哥冗长的叙说仿佛滔滔流水,浇灭了酒店里的纷嚷之声。
同学们脸上那种见惯不惯,玩世不恭的笑容烟消云散,一种久违的表情像酒精一样在他们脸上洇漫开来。大哥这样说道。
大哥继续说,不知什么时候,桌子被响亮地拍了一记。我们的房地产开发商奋然而起。这位当年的诗人脸色酡红,鼻尖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同学聚会。它不但改变了许小晴的人生命运,而且让我们聊以居位的这座城市因此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摘自《遍地青菜》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年前那个初夏的温暖夜晚。
大哥和赵姐烧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还开了一瓶葡萄酒,庆贺我们一家团聚。
几天前,我的丈夫莫温终于离开了县城看守所,回到正在逐渐消失的家乡小村。他反闩大门,把自己在幽暗的老屋里关了整整两天两夜。然后,怀揣村里最后一捧土壤,带上我们五岁的丫儿,来到了C城。
吃饭的时候,莫温显得十分激动,以致有几次筷子上的菜掉到了桌子上。那张曾经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膛,现在变得潦白潦白的……
就在那个晚上,我终于忍不住向大哥和赵姐吐露了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秘密。
我的话讲得断断续续。我内心一直拒绝与这些往事重逢,可是它们不邀而至,这是没有办法的。
当县城的推土机一辆接一辆越过玉水河大桥的时候,全村的人都从自己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体形庞大的推土机,就像电影里的坦克那样,发出轰隆隆的马达声。推土机越过柳村,来到田野,那里是成片已经提前收割和来不及收割的庄稼。青菜并没有完全长大,但大部分已经被我们连夜匆匆收割了,它们就像夭折的死尸那样,胡乱地倒卧在田埂上,畦垄上。这是我们后悔莫及的事情,开发商已经补偿了青苗损失费,我们理应早早收割这些青菜的,可我和莫温都不忍心啊。三十多亩青菜,水嫩嫩连成一片,那茎叶一天就能往上蹿出一寸多高啊。一些推土机犹豫着停了下来,可其中一辆却没有停下来,它朝我们笔直开了过来。来不及抢割的青菜被碾在履腹下面,破碎的青菜叶片和泥巴一起,从履带子后面雪片一样飞舞起来。莫温不知什么时候窜上了推土机,而那司机却从高大的推土机上跌落了下来。司机的一条腿就像那些青菜一样,来到推土机的履腹之下。庞大的推土机滚滚向前的时候,莫温是怎么爬到上面去的呢?我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情景了,直到后来为了支付赔偿,而不得不变卖家产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忆起来。
好在司机伤得不是太严重,他的那条腿后来被保住了……
是赵姐打断了我的话。赵姐说,许小晴你别再说了,一切都过去了……
大哥举起酒杯,对我丈夫说,来,莫温,我们喝一杯!
赵姐也端起酒杯,说,对对对,为了许小晴一家美好的明天,我们喝一杯!
我们一家确实有了美好的明天。大哥的那位诗人同学在那次聚会上当场拍板决定,在阳光花园中心绿化区,也就是我在小区平面图上看到的最大一块绿色中,辟出三亩多土地来种青菜。明天一早,当太阳从C城上空升起的时候,我和丈夫莫温就将是阳光花园小区开发商聘用的绿化工人了。而我们五岁的丫儿,也要背起小书包,和城里其他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去漂亮的城市幼儿园读书了。
好事情总是像酒一样让人激动。吃完了饭,我和丈夫抢着把碗筷洗了,又动手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最后,我们各自端着一只盛了热水的塑料脚盆,来到大哥和赵姐面前。
脚盆里热气腾腾,我们在大哥和赵姐面前蹲了下来。
大哥和赵姐看着我们,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我把手指伸进脚盆里,水温正好。我说,我们不能在自己的家乡种青菜,大哥赵姐却让我们在城里种上了青菜。我们夫妻俩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感谢啊,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就让我们为大哥赵姐洗一次脚吧。
我丈夫莫温潦白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光,说,嗯,嗯嗯。
大哥和赵姐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好像有一件无形的东西压得他们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就在这时候,漏漏欢快地伸出了一双小脚丫,朝我们嚷嚷起来,漏漏洗洗,漏漏洗洗。
屋子里的两家人,就都一齐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破冰之后的玉水河,哗哗地流淌起来。
——不久之后,阳光花园因为小区中心那块宽阔菜地,和绿化带上随处可见的各种瓜果蔬菜,而名声四扬。
每当夕阳西下华灯初上,三三两两的父母就会带着他们的孩子,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沿着小区的行人道走走停停,缓缓而行。他们给孩子们指点着:“这是番茄。这是黄瓜。这是花辣椒……”
当他们一路走到广阔的菜地面前,孩子们就抢先喊叫起来:“这是青菜!”父母们于是高兴得什么似的,抱起自己的孩子,亲吻就像雨点一样飘荡在孩子们稚嫩的脸蛋上。
在喧闹拥挤的现代城市里,占地三亩多的宽广菜地,足以让人们的脑际浮现出诸如“绿浪滚滚,碧波无边”这样的词语,遥远的乡村似乎就是这样飞落到了城市之中。
——摘自《遍地青菜》
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座城市。
在感动C城十大新闻人物表彰大会上,C城市长不无诙谐地说:“许小晴同志,十年来你把青菜种遍了C城的每一个角落,你等于把农村搬进了这座城市,又把整座城市变成了农村。你说我现在到底是市长呢,还是村长?”
许小晴那双带着泥土和青菜清香的手,被市长紧紧握着,一股暖流涌遍她的全身,她激动地说:“你既当市长,又当村长,这样才好呢!”
——摘自《遍地青菜》
现在,伢儿们再也不会因为青菜与花朵的混淆不清而发生争吵了。
青菜的足迹已经遍布C城的角角落落,在那些大小不等的菜地附近,当伢儿们遇见我和丈夫莫温的时候,都会咧嘴叫道,青菜阿姨,青菜叔叔……
我们就停下手中的活,笑着答应一声。然后,看着伢儿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二○○八年三月十六日于湖州独语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