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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浦

2009-02-10陈旭红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白莲母亲

作者简介:陈旭红,一九七○年出生。小说处女作《人间欢乐》发表于《芳草》二○○八年第五期,后被《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花城出版社编选的《二○○八短篇小说精选》。

爷死那天,我确信人世间的岁月是又长又凉,我应该背着包儿去流浪,在世上任何一个角落,还不是一样的阴晴风雨,但是我没有,我默默地跟在母亲身后,没什么可想也没什么不可想,像自青岗峰顶掠到白莲浦上空那一缕变化万千的云。

爷疼爱母亲没得个止,母亲爱吃螃蟹,每年入秋后,他都会去白莲水库里翻拣。这次他捉了足有两斤多螃蟹,回家在白莲浦的碧幽潭边清洗,谁也不知他是怎么栽下水。

垸里有人跑到我家来,告诉母亲爷落水的消息。母亲忙丢下正择拣的黄豆簸,又嘱咐细骚儿说:“快,把拗种牵到浦北去。”在母亲的意识里,爷生在水边长在水边,一个猛子可以游半个白莲浦,无论如何爷是不会被淹死,她以为不过是多喝了几口水噎着了,将爷放在拗种背上倒立出水,爷就会醒过来。

母亲快步来到一群人前,人们纷纷让开一条缝,她看到摊在青岗峰下白色石崖上的爷,她挽起他的手背,努力将他抱起来,可没有用,那一刻她才明白事情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她一下子没劲了,泪水开始涌出来,然后,她一头砸在爷怀里,哆嗦地、轻轻地叫:“我的人我的人你起来你起来啊……”

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我悄悄地转身,泪水爬满了我的脸,让母亲痛快地哭吧,她有足够的理由放声大哭。

这是星期天的下午,如果爷没出事,过一会我还得去上学,我在镇上念初一。但现在,我远远地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爷死了,我得像个懂事的孩子去劝慰母亲,或者陪她一道伤悲。可那时我明白,我应该离开,我在场一点也安慰不了母亲,她的眼里已没有任何人,只有躺在那里的爷。

母亲已忘了世上还有她的一个女儿,她的女儿才感觉有父亲是那么幸福时,父亲却死了,而母亲也做好了陪他前行的意状。那情景让我认定,她并不是真的爱我,她最爱的人是爷——继父柳逢春,再说我毕竟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可以随时抛丢下我,我有可能会再次尝到被父母抛离的痛恨。我又犯了爷初来我家时的疑病,固执地这样想。

我心上一层层的霜凝结起来,慢慢地变成一坨冰雹。

细骚儿牵着拗种黄牛迎面走过来,他傻呆呆地看着我,我已抹干脸上的泪,走过去,牵住拗种。细骚儿惊疑地问我:“爷么样了?”

我没有回答,于是他飞快地向那群人跑去。

这一天的天气竟是这样的平静,蓝天上飘着朵朵白云,青岗峰上黄一团青一团的秋色是如此的静美,白莲浦的水一点浪儿都不曾有,碧幽潭淹死了我的爷后,一如往日的平静幽亮,一派的与它无关。它们像是不知道我爷死了我母亲正天崩地裂地悲怆,云远远地闲着,水暖暖地亮在阳光里,拗种在我身边衔起一棵草正悠闲地嚼着,它居然也漠视主人的离世,这无情的畜生。

而我又在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想自己如果是一团静止的风就好,等我凝到足够力量的时候,我就飞奔开来,搅乱这些不动声色的所有东西,然后扶起爷,让他和母亲一道做好晚饭,安然坐在饭桌上方与我们一道吃螃蟹,让他避着我和细骚儿逗得母亲呵呵笑……

爷葬在白莲浦北面的青岗峰尾下,远远地与家门和南窗斜望。

爷死后的第三天,母亲将我和细骚儿喊到饭桌前,母亲像爷生前那样坐在正上方,母亲叫细骚儿坐到她一直坐的位置,而我仍坐在我原来的位置,细骚儿从最下方坐到比我更显优势一点的位置上去,我猜想这是母亲对他的安慰,因为带他来这个家的爷死了,母亲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在这个家里他仍有着很重要的位置。

母亲说:“细骚儿,爷不在了,我们娘仨日子还是要过下去。这几年你学过木匠,做过砌匠,爷在世时不让你出去打工要你在家学艺,爷要你学得两样手艺,将来走南闯北也有个挣饭钱的本事。现在你也长大了,该让你出去见见世面,你联系一下在外打工以前的伙伴,妈给你两千元盘缠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世界,腊月赶回来过年就行。”

细骚儿说:“我不想出去。昨天豪儿哥打电话说要接你去北京住一阵子,我在家看家吧。”

母亲说:“妈如今哪儿也不去,白莲浦才是我呆的地方,我一天也离不得它。”

细骚儿说:“妈,等开年我再出去吧,这时候出去,我挂欠你和云儿,爷晓得了也要怪我。”

母亲没有再坚持要细骚儿出门。

她扭头对我说:“云儿,这几天不见你说一句话,一个人又乱想些什么?”

听到母亲说这句话,我心里一惊一戚,母亲仍是母亲,她是知道我的。

抬眼望着母亲肿胀的双眼,我哭哀哀地说:“妈,我帮不了你……”说着,我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母亲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连十八岁的细骚儿也哭了起来。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些事儿,就怨自己那时简直是母亲的心魔,不时地折磨着她。而母亲变得沉静了,如同入秋的白莲浦,天高云淡,水瘦山明。

我的家在白莲浦的一个边角上,浦的上游是横隔畈野并排下来的两条约两丈宽的流水冲,它流经许多村落田野,到了我们这里合为一条,成为一大片浅水域,早远的年岁里这片水域清一色地种着白莲,白莲浦也是因此而得名。

白莲浦半接群山半接良田,群山之中数青岗峰最高最峭,早年有佛脚行至这里,正是雨后才晴的初夏,僧人看到山中云起雾开,缭缭绕绕一片蔚然,山下的村落上炊烟微微,竹树掩映,鸡犬相闻。浦中碧圆阔大的莲叶撑起一支支白莲花,朵朵丰盈净美,阵风经过,一大片的荷莲摇风荡气,满世界的清香洁净,白莲向他频频颔首,他欣然止步,在青岗峰中落下佛脚,筑起佛坛,从此,这里佛事兴盛,晨钟暮鼓敲打着众生的古往今来。

可是年深日久,改变也随之而来。原本春夏秋季这里的人们天天闻着荷香过日子,连做的梦都是香的,偏近些年各种各样的兴农政策,将白莲浦改田的改田,造湖的造湖,凼凼凹凹各有名堂,到现在只剩下我家门前近十来亩清波浅浪的水面,意幽幽地映着旷空流云,浦尾是一条两丈余宽的小水港缓缓地向东而去。

生长在浦边的孩子,会行走后到学龄前这段时间几乎都是在水边渡过的,我们与浦上的一切物种共同生长相伴,从不生厌。

白莲浦首尾的小水港生机盎然,两岸臭柳株株,别见它的名字不好听,枝叶儿排排对对地生长,开的花一串串,秋季里,叶落了果儿一串串地悬在枝头,阳光好又遇上无风的时候,枝枝果果地映在水里,水更清幽明净,偶尔些些小鱼虫鸟倏然而过,一圈圈儿的清波漾了开来,直消失到两岸的水草丛中去。水草儿和杂蔓随着岸坡浸入水中,除了冬季外,人们无不来水草丛中捕捉小鱼小虾,给餐桌上添一碗腥荤。不管你用什么器具,只要向河中捞一把,就没有扑空的,总会捉上几只活蹦乱跳的鱼虾来。小时候,细骚儿带着我常在这里捉鱼,我捧着半捧水,让小鱼儿小虾儿在我手中游荡,小家伙们在我掌中乱窜,正痒着我的手,让我欢喜不尽的时候,它突地一个猛跳,跳到河浦里,让我怅然半天。

河浦中的小鱼小虾捕不尽捉不完,这一湾水域因了爬虫飞鸟鱼虾多出许多生气,尤其是鱼虾们欢快地攒动着随流水似乎可以一同游进西边流金泻银的晚霞里去,时常地我神思渺渺地想,羡慕不止。水岸外侧全是正抹籽儿的稻谷,勾头搭脑的似羞涩似满足。水面左上侧有一小浅港,种了一港的莲藕,藕叶有些衰败,泥底的藕儿却已长成,冬季里人们便可以挖起来或炖或炒着吃,泥底下没被挖出来的藕便做了第二年的荷种,我就出生在这条荷岸上,但我绝对不是从泥藕里长出来的。

十二年前,我的母亲在六月的晨风中路过这里拾到了我。一个用粉色小被包裹着的瘦小女婴正熟睡在竹篮里,母亲说当时只看到像一瓣荷花的小脸儿,她伸手弯下一株莲花,从莲瓣上滚落几滴荷露,母亲将露珠在掌中温了温后,拍上我的小脸,母亲嘴里念念叨叨,算作替我去尘。随后她连忙将竹篮托抱在怀,眼睛盯着篮里的我半跑着回家,拿出一挂长鞭让隔壁的长生伯帮忙放了。湾里的老小霎时听到消息,都前来祝贺。母亲说我来到白莲浦比垸里出生小孩子还热闹,那天我其实出世已有一个多月,母亲得到我,如获至宝。

我来到我家第三天,母亲同样办了三朝酒,请了满垸乡亲,并告诉他们说:“爹爹婆婆们,婶子嫂子们,大伯细叔小哥细弟们,我的伢起名了,跟我姓白,叫白云,你们叫我伢云儿吧。”

我渐渐长大,听到一些关于我身世的话儿,问母亲。母亲如实告诉我:“不要怨恨你的父母,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从包裹你的物件看,你的父母是不错的人,将你扮得小仙子一样。可能是青峰寺的菩萨显灵,特地让你父母把你送给我,母亲有你活得才有意思。”

我相信母亲是真的爱我,但我一想起世上有两个人合伙丢了我,我就恨,恨得两眼仇天。这以后听说或见到女婴被遗弃在街口岔道旁,我心里就发狠,暗暗地想长大了要杀掉这些父母。

不过我的这些恨是想起来就恨,大多数时我忘了,因为母亲很疼我,我心里从来就没想过还有别的人与我有关,既没关系,我又何必去杀他们。

我小的时候,每年有个哥哥来家一趟,母亲让我叫他豪儿哥。他像小大人那样或坐着或站着,也帮妈妈做做事儿,但我感觉他其实很不习惯。住了一星期左右,豪儿哥在北京做事的亲戚又把他带走了,去北京他爸那里。

他一走,母亲会偷偷地抹泪,我装作不知,可心里明白,那才是母亲亲生的儿子。夜里,我搂着母亲的脖子,要母亲说爱我比爱豪儿哥多。母亲有点苦涩地笑,用手拍着我的小屁股说:“妈肯定爱你多一些,你和妈相依为命。”

这话没说多久,我快满四岁的那个春天里爷带来了细骚儿,我们四人在一起吃饭,母亲带着我和细骚儿住在家里,爷住在白莲水库中央的小岛屿上。

白莲水库是以青岗峰为主的群山中的一个大型水库,六十年代初依山塘而造成,深山中辟就这么一块广袤的水疆,汛期蓄水旱时为流,滋养浦上万物苍生。每逢汛期山里各处小沟壑中浑浊的雨水流入水库,入库时如同一条黄龙钻入库底,什么样的浊流到了这里,经过时间与宽广的水域来慢慢澄清与融合,使得它们沉下泥沙,化成山中一面更亮更宽的镜面,仰照苍天,藏星纳月。

白莲水库最大的一条水渠直通白莲浦,这条水渠也是大旱年间向山外通流的干渠,逢夏燥秋干便抽闸开渠,白莲水库的水在水库时是绿蓝绿蓝的,流到渠里一路变成白色的游龙,沿途触须四散,滋润着山脚下白莲浦以及白莲浦方圆几十里的农田作物。近些年白莲浦的水日渐见少,只好将水库里的水以浅流长年潺潺地浸润它,慢慢地白莲浦人将白莲水库与白莲浦统称为白莲浦。有路过白莲浦的人说:“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后有高山,前有平湖畈田,有山有水,好地方好地方哦!”好像不能生成在这里很遗憾。我的爷和母亲生长在这里,他们同白莲浦一道浸润我的生命,让我享受到了人世间最温暖的情义,我能与他们成为一家共同生长在这里!当我心中感念这一切时,我会像母亲一样,面对青峰寺祷告谢恩。

爷是水库管理员,他初来我家时,我背地里叫他守鱼的或看水的,长大后渐渐懂得爷的工作是多么有意义。他在水库中央的云踪屿上垒了两间小石屋,里间安了张床铺并存放着水库上要用的渔业工具,外间的一角垒了个小石灶,屋子中央放着个小木几,上面还有一副围棋,两只编得很精致的柳藤篓分别装着黑白棋子儿。我跟母亲来到屿上,我常把棋子儿倒出来,用小篓来装花花草草或小虫儿们,离开时,母亲一定要我放下它,并重新分装好黑白棋子。爷看出我很喜欢小篓,在一旁嘿嘿笑着说:“小云儿,等春天来了爷给你编个柳藤小篮,好不好?这对小篓是顿危师傅送的,爷不能拿它送你。”我嘴里说要得,心里一点也不期待他给我做柳藤小篮,也不相信他会做。

回去的路上,母亲告诉我,这“云踪”小岛的名字还是青峰寺里顿危师傅取的,他常就着月色或微雨来小屿和爷下棋,因为爷只有晚上或下雨的时候不忙。我们这里的人都敬畏顿危师傅,没想到他居然与爷要好,爷在我心里一下子变得可敬起来。但我担心母亲嫁给这样的一个好人,会不爱我,我还是不应该喜欢他。

爷和细骚儿来我家有八年。八年中,爷给我编了柳藤小篮;有时我和细骚儿来云踪屿学下围棋,爷坐在一旁要么拧着一根绳,要么修个什么渔具,边指点我们,等我们稍知点皮毛,就不大听从他的指导,他也不要求我们听他的,只是过一阵子过来瞧一瞧笑一笑;逢庙会的日子他荡着小木船送我和母亲去青峰寺里烧香;还捉小兔子给我,捉到红鲤鱼儿也会送回来,让我养着。我像细骚儿那样叫他“爷”,他总是笑眯眯的,对这个人世充满了满心足意。

有一次,我和细骚儿就着月色儿偷偷地荡着小划桶来到爷的云踪屿,见爷和顿危师傅正在一只煤油灯下下棋。

爷见我俩在夜间摸到屿上,一惊,站了起来,有些恼地说:“细骚儿,你胆子不小了,这划桶是你能划得好的?万一翻过来,扣住你们,我和你妈的天就塌了啊,娘爷呀,想想脚就发软。你们好人,以后要来先跟我招呼一声,我来接你们。”爷说到后面,声音越发低落下来。

才收了声,又紧着问:“你妈知道你们来云踪屿了吗?”

细骚儿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我第一次见爷数落细骚儿,平时我还敢在他面前娇纵分辩几句,这回也噤声不语。加上顿危师傅在这里,他可是能预知人命运,还能化解命中劫难并指路将来的高人,我对他充满了敬畏。我很想像大人那样请他给我占一卦,我是多么想知道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可是不敢说出来,七八岁的小女孩子只能偷眼观察这位人神的心肠是好是坏。

顿危师傅一直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眼神里有着喜爱,我便觉他也可亲,心里的那种敬畏变得平和了些,我相信顿危师傅其实和我们一样,是人。于是,走到小桌几前看他们正下的棋。

爷和顿危师傅的棋下得很细密,边角上几乎没留什么劫路和征子。我不喜欢这样的下法,我和细骚儿下棋全盘下到,处处留下断点生机,又处处会被心细的人盘算殆尽,好在细骚儿和我一样,下棋像敲棋子儿玩,要满盘开花,到最后,他连输带让,我总是远远地胜他几十目。我高兴地说他:“牛儿啊牛儿啊,只会走沟上不了岸。”我家的拗种黄牛小的时候,爷常挥着鞭让它“沟儿的走沟儿的走”,黄牛就是那样驯会了犁田犁地。那时我却没想明白细骚儿驯会了什么,竟也如此作比。

爷轻言慢语地给细骚儿讲了道理后,过来抚了抚我的头问:“小云儿要下棋?”

我摇了摇头,说:“爷,是我吵着要细骚儿来云踪屿,我想这里凉爽又好看月亮,爷莫怪他。妈这会在院子里跟婶子们乘凉,我们出来时没跟她说,玩一会我们就回家。”

说完,我拉着细骚儿出去看月亮,大大的水库因为缕缕的山风吹拂一层层的银浪远远地递出去,到峰影下就黑了,远处全露在月色中的水面透着神秘的回响,好像有什么虾兵龙女在水底打闹,我问细骚儿水下面是不是住着水怪鱼仙。

细骚儿说:“你想它住着什么就是什么,爷天天夜夜住在这里都没看见过他们,天晓得到底住了些什么。”

那时细骚儿是这个世界上最顺着我意的人,时常地遭我欺负,他看上去也心甘情愿,有时我心里明明觉得自己过了,嘴里却不饶过他。

细骚儿是他刚来爷家时,爷见他壮实得像头牛犊子给他取的小名,他原来的大名叫牛建成,他娘走了后,他自改姓柳,直到他读一年书后,爷看到成绩通知书才知道细骚儿改成了他的姓,对他更是疼爱如命。

细骚儿的命运和我差不多。细骚儿的老家在湖北与安徽搭界的大山里,他父亲在他三岁岁时病死了,五岁时他随有点姿色的娘改嫁到爷家,七岁时细骚儿娘回趟娘家再没回来,半年后爷找过去,他娘嘤嘤地哭,说她想在老家过日月,更重要的是她肚子里已有了别人的孩子,让他将牛建成送回去。爷回来问细骚儿愿走愿留,细骚儿说:“爷要不嫌弃我,就留下我吧,我愿意跟爷在一起,爷老了我养爷。”

爷就这样带着细骚儿从爷的老家白莲浦西搬到水库来,爷自那以后便做了一名水库管理员。爷在水库做事,天天地与水库打交道,天长日久爷变得如同像月夜下的水库那样广纳宁静,月色中的水面包容了鸟的惊鸣鱼的欢畅戏水行人赶路的脚步声寺宇的钟鼓声,这所有的声响在水波中一漾一漾,美妙而神奇,爷生活中的所有气息声响与它们一道融合相互感通。

这时的我成天撞在母亲腿边怀里。爷是母亲的姨表哥,他时常送点鲜活的鱼虾来家,农忙时前来帮母亲做农活。细骚儿负责领着我在浦边玩,玩泥捧沙,捉虫捕蝶,最多的还是我背着小鱼篓跟着他后面沿浦岸捉鱼儿。母亲说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细骚儿,与他一道疯。细骚儿背着我,玩得像风中的风车,要多开心有多开心。后来爷娶了母亲,细骚儿和我们成为一家人时,我一点也不开心,与爷和细骚儿气扭扭的,偶尔与细骚儿玩着忘情,心中的怨气自个消了也不知。

那天夜里,爷和顿危师傅下完那盘棋后一道出来,陪我们说话儿。

顿危师傅温和地问:“小宝小丫多大了?”

细骚儿嘿嘿傻笑着说:“我十四了,云儿八岁。”我知道细骚儿和我一样对顿危师傅充满着敬意,能得到他的关心十分激动。

顿危师傅回头对爷说:“你家一对好孩儿!”

爷一笑说:“我知足了。”

这时,青峰寺的晚鼓敲了起来,幽幽长长地荡入群山的旮旮旯旯,最后缓缓流泻于水面,余声随月波层层递消。

此时,仿佛有个神秘的大手在安抚尘世上的一切,而又开启了另一天地。空明的天气里,月亮变得格外的幽古魅惑,它是精灵妖魔的领袖,它正鼓动着它们闹响夜的另一个世界。我瑟缩地往细骚儿身边靠了靠,说:“细骚儿,我们回家吧!”

寺里的鼓声一声一声地递过来,顿危师傅也要回了。爷用小木船先送顿危师傅往青峰寺最近的山路边。

顿危师傅下了小木船,他踏着寺里的鼓声上了树掩藤牵的小山路,看着寂寂又魅影丛丛的山路,我想顿危大师也算是菩萨吧,所以他不害怕。

顿危师傅走了后,爷缓缓地划着小船。

我怕这种寂静,不解地问爷:“爷,你一个人住云踪屿怕吗?”

爷呵呵笑说:“不亏人不欠人怕什么呢?爷白天忙累了,晚上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不亏人不欠人,是爷常说的话,听得多了,我和细骚儿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慢慢地以此作为某种准则来左右我们平常的行人处事。

前两年大凡爷与母亲亲近,我总会找岔耍脾气。我爱母亲,也爱爷,可就是见不得爷与母亲在一起,最担心母亲有了他而不要我。后来慢慢地知道爷和母亲愈好他们就会愈爱我,几次想跟母亲说让爷回家住,又不好意思。那晚,我借了月色的掩护,对爷说:“爷,今天回家去住吧,青峰寺的鼓点敲得多幽哦。”

爷高兴得胡子楂都翘翘的:“小云儿晓得体想人,你妈晓得了要笑出眼泪来。今天不回,爷明天大早趁鱼儿闹汛捞鱼,隔壁长生伯六十岁大寿办酒宴要用。”

我们这一家四口,幸福快活地才过了四年,爷的去世如同早到的秋霜寒了一家人的心。

爷的头七那天,豪儿哥又打来电话,说要回来接母亲去北京,母亲不让他回来,说自己不会去北京,电话是在村部接的,挂了电话母亲一路悄悄地抹泪。

回到家来,我装作看不出她流过泪,与母亲亲近起来。母亲吁口气说:“小云,下午早点洗澡,让细骚儿骑车送你去镇上转转,看中了什么叫细骚儿给你买,在学校里像往常一样学习玩耍,家里的事你都要撂开,好好念书,妈现在就指盼你和细骚儿将来都有个好落处。”

“你不指盼豪儿哥有个好落处?”我不知自己是怎样说出这句话来。

母亲稍稍愣了一下,说:“他已在好去处,我放得下心。”

母亲的话我相信,因为豪儿哥随着他父亲住在大城市北京城里,而且他父亲在部队里当了个官,自然可以安置好豪儿哥,我也见过豪儿哥的父亲。

那是爷带细骚儿来我家快三年了。

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来到我家院门前,母亲正在院里喂鸡,我在一旁戏耍。他叫母亲“白莲”,母亲扭头见他有点意外,很快镇静下来,说了声:“你回来了。”母亲略顿了一下,忙问:“豪儿呢?”

“我是出差顺路回家看看,没带他回来。”他回着母亲的话,神情不大想进屋的样子,母亲也没叫他进屋,淡淡地哦了声。过路的长生伯见了,忙教我喊他:“三爸爸”。我拿眼看着他,只觉他是另一个天地的人,母亲不会与他有什么干系,不想叫他,也叫不出口。他向母亲问了问家里的收成及生活情况。母亲说都好。这时有他家的亲戚前来叫他,他跟母亲说声我走了,便随来人去,没走几步,回头又对母亲说:“家里有什么为难,告诉我一声。”说完这回是大踏步走了。

这个三爸爸似没来过我家一样,一家四口人谁也没提他。这天夜里母亲做了好吃的酱面就着肉末儿,好吃得很,我吃了两大碗,额头上汗密密一层。母亲笑看着我说:“晚上吃多了,出去转转。”爷在一旁就喊正在收拾碗筷进了厨房的细骚儿:“细骚儿,陪小云儿去屋外转转。”

这正是晚春时节,空气又暖又软地舒服着人。我和细骚儿一前一后出了家门,出门便见月亮像长歪的红桃子挂在天上,我对细骚儿说:“细骚儿,你把那颗桃摘下来。”细骚儿问:“在哪儿?”我噜嘴向着天上。细骚儿挠着头皮说:“那怎么摘呢?”突然他灵机一动,指着他的胸脯说:“这儿有一颗桃,你要的话,我给你拿出来。”我冲他呸了一口:“你那什么烂桃,拿来给我吃!”

说完我向隔壁长生伯家门口去。长生伯搬出凉床,和长生婶一起坐在枣树阴里。我还没到凉床前,长生婶就挪着屁股说:“小云儿,这儿坐。”长生伯也招呼细骚儿过来。我盘腿坐到凉床中间去,伸着鼻子嗅向枣树。长生婶揪着我的脸蛋说:“小精怪。”

细骚儿赶忙溜下竹床,跑过去抱着枣树一阵摇晃,枣花儿香米粒似的纷纷地撒下来,我高兴极了,大声说:“细骚儿,使劲摇使劲摇。”

长生伯忙叫住细骚儿:“别摇了,再摇秋天就没得枣儿吃。”

“就当风吹下来的。”细骚儿很聪明地说,说着又使劲摇了两把。

长生婶说:“小云,要不要我讲红毛狗精的故事给你听?”

红毛狗是真的有,爷说他父亲上山打柴时常见过,它们三五成伙的同行,悠悠荡荡可爱得很。大狗的体形比现在的家犬要小,身体圆,腿偏短,红毛丝丝绒绒披在身上讨人爱。爷还听他父亲和老辈人讲红毛狗儿通人性,经常帮助迷路的行人引路。还有它们灵敏的嗅觉会预知洪灾来临,那些年还没建白莲水库,山雨下来,直冲白莲浦,再加上平野各处涨水,白莲浦周遭年年遭洪涝之灾。在洪涝之前,它们会纷纷跑下山,咬着山下人的裤腿往山上拉。山下的人们喜欢美丽的小红毛狗,火艳火艳有吉祥色,古往今来一直奉它为神狗儿。新中国成立前几年,不知哪来的一批人,突然以高价收购红毛狗儿,一些财迷心窍的人迅速上山捕捉,满山的红毛狗儿几乎捉光。由于价钱出得高,当初反对捕捉红毛狗的人看到那些以红毛狗换回钱物的人们也眼红了,纷纷参与捕捉的队伍中去。最后山下周边的“红眼人”一起进行了拉网式的再一次捕捉。在近青岗峰顶的一穴内,发现了一窝毛狗,这窝毛狗有一公一母和两只小狗儿,小家伙不知眼前处境,它们如同两团落地祥云在父母身上翻滚踩踏,狗妈妈不时亲昵地用嘴努一下它们,当它抬眼看到一步步逼近的“红眼人”时,眼里晕起一层泪雾,她用美丽惊疑的眼不解地看着人们,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仍向洞穴进逼。狗父亲轻轻扫了一眼这些人,扭头探出温软的舌舔了舔它们的孩子后,注目它的妻子,伸出前爪在它驯红的毛下抚了抚,用头顶了一下它的头,轻轻跃出洞穴,迎向正逼近它们的那群人。走到他们跟前,狗爸爸半跪前身,伏地就擒,抬起饱含泪水的眼,乞求这些人放过它的妻子和孩子。人群中一阵慌乱,有人说作孽啊作孽啊,放过这只生灵吧。而洞穴中另一双泪水长流的眼正看着这一幕。可仍是有人套牢了狗父亲,还是有人向洞穴逼近,狗父亲见此景,凄厉长叫,奋然挣脱了捕捉人的牵制,飞身跃上向洞穴逼近的人,四脚缠绕那人,咬得他满脸流血,最后与那人一同滚下山去,狗死人亡。狗母亲刹那间,停下了泪眼,口含两朵小祥云纵身跃出洞穴,直奔崖下,青岗峰飘失了最后一团祥云。虽说这些人随后去崖下找寻那三只红毛狗,却连狗毛也不曾找到一根。

从那以后人们纷纷传言,最后的三只狗集聚了所有红毛狗的灵性,异化为狗精,而且将会下山来找他们复仇,山下的人们日夜惶恐不安。一年之后的某个有月亮的冬夜夜半,他们隐约听到毛狗母亲凄厉的嚎哭声,人们瑟缩在被窝里,担心不已。那些年天灾人祸,理亏心虚的人们传言是红毛狗儿变成了精,大家小户的不幸都是毛狗精用妖术报复他们的结果,毛狗精要让这里的人们尝尝骨肉分离的痛苦生活。近些年,又说只要是有月亮的夜里,毛狗精就会下山来,叼走小孩子的魂魄去陪它的小红毛狗儿玩。长生婶说得有板有眼,我半信半疑。最初听时,回家特地问母亲有月亮的夜晚是不是不能待在屋外,不然毛狗精会叼了我的魂魄去?

母亲说毛狗精是白莲浦人编的,没有这回事儿,是人自己做了亏心事心不安,红毛狗儿从老早老早的时候就和白莲浦人结缘,后来捕杀得绝了种,现在想找出一只来,翻遍了山连一丝狗毛儿也见不着,这是白莲浦人遭天谴。我和母亲分辩,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仿佛自己也在场亲见,某个月夜谁在山地里下兔网时遇见了一飘红狗形,谁在夜半乘凉时有妖魅的毛狗精前来逗弄他……母亲一笑,那些人爱好,他们说自己看到了毛狗精,怕是想借红毛狗儿来助助自己的势儿,世上就是有红毛狗儿,有情有义的它们还会回白莲浦?母亲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很久,想通透了,我再不相信红毛狗精害人的话,也不担心红毛狗精会叼走我的魂魄,心里隐藏着巨大的希望,希望白莲浦的月夜里,真有毛狗精前来,它们这样的好看可爱,这样地爱人们爱自己的家,它们是天下最好的生灵,比我们人都好。只要是有月亮的夜晚,我会悄悄地躲在枣树下,很多时候都等到夜露湿了脚,月亮被我看得更精神了,毛狗精还是没有来,它大概知道我没有伤害它的同伴和孩子们,所以不找我,许多月夜令我无比怅然。

这个故事白莲浦附近的大人小孩子早已耳熟能详,但小家伙们仍是无数次瑟缩在一起听大人们讲。而我再不向任何人打听关于毛狗精的故事,也再不听这个,因为他们讲的与我心想的是那么不一样。我似乎不再关心红毛狗了,其实是我把它们藏在心里了,不让别人抚摸我心中的红毛狗儿。我没让长生婶讲故事我听,心里还惦记着今天来的那位“三爸爸”,我很想知道有关他的事,我不敢问爷和母亲,只好向长生伯打听。

“长生伯,今天来的那个人我为什么要叫他三爸爸呢?”

长生伯没有马上回答我,摸索出一根烟抽上一口,才说。

他原来是你母亲的男人,是白莲浦秋田湾的人,姓章,兄弟五人,他排行老三,从小就叫他老三,大名我不晓得。湾里人叫你母亲三嫂、三婶、三娘,就因为这个章老三。原先你外公是大队民兵连长,看中章老三人长得高大周正,书也念了几句,就留心看他平时的行为动静,认为他还算机敏聪明,便有心把你母亲嫁给他。那时的章老三巴不得成就这样的好事,你母亲虽说只念了个高小,身形模样标致,行为脱俗大方,戏儿歌儿唱得清亮亮,样板戏中的李铁梅阿庆嫂只有她演得活像,哪样配他都有足余。

那时你妈的姨表哥也是你现在的爷暗地里一直喜欢你母亲,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母亲,也就不敢请媒说破。你母亲隐约晓得你爷的心思,但也不好主动开口说这事儿。再说章老三这人看上去也不错,你母亲也就由着你外公定下了章老三。

章老三与你妈定亲后,你外公很快给他弄到一个当兵的指标,将他送到部队去,你外公当初想到的是一个女婿半个子,只要章老三在部队好好干,肯定会有出息。章老三果真有出息,才三年时间就提了干。你外公急急地叫他回来和你妈成亲,一年后添了章豪。又过了三年,你外公不知哪儿打听到凭章老三的身份,可以带你妈随军,但章老三回来只字未提要你母亲过去的话。你外公悄悄地让你妈带着章豪去部队探亲,你妈去了三天就带着章豪回来,对部队的事只字儿不提。这年年底,你外公死了,你母亲哭得像个刚出壳睁不开眼的雏鸡儿,你母亲要说娇贵也娇贵,说苦也是最苦。你外公外婆在世时把她当花儿养,可怜你外婆在她十五岁时就不在人世,娘不在还有老子疼,你外公走后,你母亲又没得个兄弟姐妹,身边只有个三四岁的小儿子,么样不伤心。章老三回来奔丧,呆三天就回部队去了。第二年秋天,他们就离了婚,你妈留下章豪。有一次章老三把章豪接到北京玩了几天,章豪再也不愿意回来。你妈先是死活不甘心,最后没得办法,只得依了他们父子俩。

唉,遇上这样的事没得法儿,磨命儿。

听到这里,我说不出有多心疼我妈,一溜儿地下了竹床,趿着拖鞋往家去,细骚儿跟在后面。

回到家里,母亲和爷在灯下正编着渔网上的洞洞,他们平静安宁的神情,让我觉得刚才长生伯讲的只不过是故事儿,我的母亲如此的平和安然,她的心上肯定没有伤心事,有我们在母亲身边她肯定是安心乐意的。

见我和细骚儿进屋,母亲笑盈盈地招呼我们过去,探着身子望向我和细骚儿说:“你们头上都是些什么呀?”

细骚儿一摸脑袋,枣花儿米粒似的往下掉。我忙把脑袋伸过去,让母亲和爷闻闻,问他们:“香吗?”

母亲深深地吸着气儿说:“香,香哦!”

爷的双手总也不停歇地做着活儿,笑眯眯的眼望一望这个望一望那个,一副爱不尽的样子。

爷走了已经八天,他的眼光往哪儿看呢?我仿佛看到爷闭着的眼渗出许多不舍的泪,他像一粒种子埋进山里,他牵不动山也就走不出来,他只会在地底下一个人苦苦地想苦苦地恋。其实母亲和我还有细骚儿无时不在想念他,只是我们现在都不大提起他,可我们的眼神相互诉说思念爷的哀痛,细细密密地布满家里家外,这份哀思出了家门就荡进了浦上的秋风里,栖在云踪屿上,也会散浮于水库里,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消融它,它聚了散,散了聚,来来去去,萦绕不断。

又是一个星期六,又是祭七的时候。母亲说:“今天是七七,你爷的魂儿得了这次祭奠就要离家去。”

听母亲这样说,我似乎感觉爷正在云踪屿上做事,待会儿会回来吃午饭,可母亲说他吃过了就要走,他的魂魄要去哪里,还有地方是他愿意去的?他肯定是不会离开这里。

我和母亲俩在家准备好了祭奠用的东西,等细骚儿回来一起祭奠。

细骚儿竟和顿危师傅一起回家来。

爷死那天,垸里有人看到顿危师傅来看过爷,只是我们没注意到他。顿危师傅这是第一次来我家,爷在世时,他只在云踪屿会爷。

顿危师傅没有念“阿弥陀佛”就进了家门,脸上的神情平静淡远。母亲进里屋找出一只紫红砂杯给他泡了茶,递给他说:“这还是你送给逢春的砂杯,他怕忙手忙脚摔坏了它,一次也没用,只说等老了清闲下来再用它,可他……”

顿危师傅接过砂杯,放在桌上的酒水边,说:“供七七吧!”

依照前六七一样,我们烧香磕头,一样样依仪式顺序而行。

事毕。顿危师傅平和宁静地说:“今天我只做俗子,告诉你们一段俗事,你们听听吧。”

他略顿了顿,说:“早年我有妻有子,我们三人坐船渡河,妻和子落水死了,我活着。反过来其实是我死了,他们都活着。他们的人世课业已满,我仍在不明中向明……”顿危师傅说这些话时言语清淡,脸上没有安与不安的神情,他心里想些什么,对母亲和我与细骚儿到底要说明什么,我弄不懂。母亲似乎懂得了,她眼神虚缈地飘到大门外远远的地方,我不喜欢她这样的神情,于是我有点厌烦顿危师傅的到来。

顿危师傅没喝我家一口茶水,更不用说吃饭,讲了一段不清不楚的话走了。母亲送他出门,看他离去后边往回走边说:“早听人说,顿危当初就是青峰寺的老和尚拣回来的命,劝留下来又收他做徒弟,取法号顿危,原来是这样的个缘故。”

母亲喃喃自语,我似乎听出什么不妙之音,赶紧着说:“妈,那顿危是没有亲人的哦,我和细骚儿可要你呢。”

母亲听了我的话,一怔,等她缓过神来,忙走过来一把揽过我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傻女儿,你小脑壳里尽想些么事,妈在想啊世事就是这样子,这世上有几人修得全能全满,有你爷在,我们一家过得圆满。爷走了,就像顿危师傅说的,其实他没死,在妈心上搁着,眼前妈还有你和细骚儿,妈要大谢天和地。”

细骚儿在一旁听了,忙着表态说:“妈,你放心,我和小云儿会养你后半辈子的,一定让你享福。”

母亲笑着松开我,说:“细骚儿,你是爷的好儿!也是妈的好儿!只要你和小云儿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妈就享尽了福。”

可是,又一桩事儿突临。这年的春节前夕,细骚儿的娘来了。

细骚儿的娘提着酒水香烟还有食品猪肉一大堆东西,一路问询着摸上了我的家门。母亲开始没弄清这位不速之客的来路,她一直说她是牛建成的亲娘。牛建成这个名字在白莲浦从没被叫过,母亲脑子绕了一下,终于转了过来,知道来人是谁,她忙乎乎地招呼她。放寒假在家的我躲在房里向外瞧了一眼细骚儿的亲娘。她长得像极了电影中的地主婆,脸庞又白又圆,大眼弯眉,鼻略有点塌,一张笑脸让人顿生防备之心。以前听人说细骚儿的娘有点姿色,仅用“有点姿色”来概定她是不公正的,突如其来的来临让我相信她还是个会谋划的活溜人。

她双手接过母亲递给她的茶杯,拉了一把椅子并排放着,母亲与她排排而坐。她喝了一口水,顺便叹了一口气,对母亲说:“老姐,建成这些年有劳你们啊,我这做亲娘的不折你一半,几次想过来看看你们,又没得这个脸来见你们。现在逼得我没得法,也管不了脸不脸,你们大人大量,莫计较我,我会遭报应的……”

“哎,莫咒自己,活在世上的人没几个容易。”母亲打断她的话劝说道。

她拿手压在母亲手上,语气诚恳地说:“老姐,这不是咒自己,我真的遭报应了,我那后头的男人无事生端中风瘫痪了。”

“哦?现在好些了吗?”母亲忙问。

“哪里好得了,半瘫在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顾,我现在是顾里顾不了外,前几年跟他一起起五更睡半夜,好容易撑起石材厂。这两年生意刚做得还顺当些,他却倒下了,家里厂里的事儿全撂下。眼下的石材厂没人打理,临时让叔子帮忙看着。你说现而今他瘫痪在床,两个孩子一个上学,一个才两岁,都是要照料的人,我再有能耐也顾不过来这里里外外的事情。这次来想让建成跟我回老家打理石材厂,建成若不回去,只怕石材厂迟早要落到小叔子的手上,到那时我什么都没有。虽说眼下他什么都好,哪一天翅膀硬了,想欺负我们这又残又弱的人还不就吹熄灯的劲儿。老姐,我也想过了,建成不得跟我去,你帮我劝劝他,求老姐儿你能多体谅体谅我。”说罢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双手递给母亲说:“老姐,这是五千块钱,请你们收下,钱不值么事,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莫嫌弃。”

母亲推开她递钱的手,站了起来,对她说:“钱,你还是拿好,细骚儿是你的儿也是我的儿,我不卖我的儿。”

细骚儿的娘有点窘,半坐半立僵在那里,好半天才说:“老姐,我晓得你的心思,可是我这也是没得办法。这钱给你,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建成这辈子都是你的儿子,就是我想他不是,他也不会答应。他跟不跟我回去,还要求老姐你帮我说合……”说着说着,她的眼眶都红了,声音有些哽咽。

母亲听完她的一席话,重重地叹了口气,过了好半天才说:“细骚儿会跟你回去的。”

我就知细骚儿的娘这次来非比寻常,爷当初娶她可能是一时之念,她的离开早在爷的意料之中,所以尽管人近中年才娶妻,失去她爷并没有多大的伤痛。正因为此,我坐在室内并不愿意出去,悄悄地自门隙间打量她,听她和母亲讲话儿。

想到她这半生的经历,变着法儿地要得到,可终究也是顾此失彼,到头来还得回头向早年丢下的儿子求助,好在她还明白细骚儿已不是她想叫走就能走的,这大约也是知晓自己有愧于细骚儿,她也就算不上是个十足的坏人。

可母亲说细骚儿会跟她回去,我不明白。我不相信细骚儿会随这个女人走,他像我一样早是白莲浦的人,还回哪儿去?

我正坐在床前发愣,细骚儿从南浦回来,进屋前路过窗口,一个挺胸直背的高个儿小伙子一晃就闪进了屋,看到家里来了客人,他放下肩上的锄说:“妈,家里来客啦!”

细骚儿的亲娘看到细骚儿回来忙站起来,听了细骚儿的话羞愧地低下头。

母亲忙说:“细骚儿,你看清这是谁——是你亲娘来了!”

细骚儿这才定睛仔细打量起来。

“你怎么来了?”细骚儿问她。

“我来看看你……”细骚儿的娘眼神忽闪,眼里已起了一层雾水,不过她仍是努力制止。面对已人高树大的细骚儿,她心中定是百味纷呈,想亲近他又有一种拒怕,上上下下不停打量着细骚儿。

“这些年你没来看过我一次,你刚走那一年我想你,爷送我回老家两次,两次都没见着你,你就没听人说我回去过,你就没想过来看我一次?现在遇上什么事了吧,不然你肯定不会来看我。”眼前愤愤不平的细骚儿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相信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他肯定会随他娘走。

这时,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恼意,丢下手中不曾看过一页的书,走出房门。

“妈,让他们走吧。像从前那样子,就我们娘俩过。从这些人绕到家来,我们就没消停过。”我扶着母亲的胳膊,又扭头对细骚儿说:“你娘来接你回去,你就随她回去吧,省得她在这里大吐苦水,还嫌我和母亲不够苦啊!”

“云儿!”母亲制止我不让再说下去。

其实我的话也说完了。

母亲牵着我的手,站起来说:“细骚儿,陪你妈说说话,她有事要告诉你。云儿,你和我做饭去。”说着,母亲牵着我往厨房走。

一边走我的眼泪就往下流,坐在灶膛里,我不停地抹泪。

母亲说:“伢儿,莫坐在灶膛哭,哭得灶神不安,你我往后就有得哭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当初不该让他爷俩来就好了。”

“妈,我别的不气。你看细骚儿那样儿,见了他娘那么大的脾性,到底是见了亲娘。”我不知我生什么气儿,反正气儿大着,尽扭着说。

母亲见我这样子,一笑。

“细骚儿的娘现在这处境,细骚儿要是丢下不管,他这样的人你愿意认他做哥?再说细骚儿就是走了,哪怕走到天边,白莲浦在他心里这一辈子走不丢。他永远是你哥,将来妈老了,谁欺负你,他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来护你的人,你莫哭,也莫冲他撒气,听见没?乖伢。”

我和母亲正说合好,屋外细骚儿的娘忽然大哭起来。

我和母亲赶紧着出来,只见细骚儿扭着脖子冲着门外望着,他娘扭身伏在椅背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

“我的儿哟,你么这样苕啊,爷走了也不把个信我哦……”细骚儿的娘抹了一把鼻涕甩出去,接着哭。

“我这一生,不欠你的亲老子,不欠这后头的人,只欠你爷一生的大人情啊……你叫娘哪生哪世找他还啊,苕儿哦……”

细骚儿的娘哭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她那好听的哭声带我入深林下幽潭般寻觅爷,爷却哪儿也不在,我也就一把一把鼻涕一把一把眼泪地甩。

母亲红着眼过去安慰细骚儿的娘。细骚儿的娘接着哭。

“老姐——啊……我俩同样苦的命哦……”这次我倒哭不出来了,细骚娘脸上的脂粉已浑成一片水粉白,进屋时的光洁大发髻也松垮向一边,那朵用缎带系出来的花儿像被雨打蔫了,欲谢的样儿。

母亲抽抽搭搭地将细骚儿的娘半抱在怀里,我不想再看,回厨房烧火。

吃过午饭,母亲和细骚儿的娘又说了好半天的话儿。我在一旁坐了会,就有些犯困,大凡我认真哭过一次就这样。我回里屋关门睡下,很快就睡着了。

爷披一身的亮光回来,堂屋敞亮敞亮,爷面目清正地对娘说。

“白莲啊,细骚儿还是你的事,你不要因他回去就丢了手啊。再说小云儿将来也要有这个哥帮衬着才好。”

我从不见爷在世时这样与母亲说过话,见爷回来我更是高兴,想跳到爷跟前与爷说笑几句。爷说完话,自顾自走了,连问候母亲的话都没有一句,他只提到细骚儿,而我不过是爷希望母亲留下细骚儿的由头,我心里好不憋闷难过,使劲地捶胸,眼里的泪向两耳纷纷贯注……

“云儿云儿,醒醒。你莫不是做噩梦了?”我听到细骚儿急促叫我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到的细骚儿与原来的细骚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有太多的人挂欠,而我只有母亲,母亲却又分出那么多的爱要给这个哥哥那个哥哥,其实他们谁也不是哥哥,母亲只有我一人,我只有母亲一人。

我没理会细骚儿,扯过被子蒙头继续睡。母亲走过来,拉开被子问我两句,见细骚儿的娘在后面跟了进来,我说自己刚才做了个梦,梦是假的,我不信,只想再睡睡。

母亲帮我掖了一下被角退出房,我隐约听到细骚儿的娘问母亲小云儿今年多大?

母亲说满了十二,进十三……

后面的话我没听到,也不想听,怪母亲将自家的事与一个外人说。

细骚儿的娘在我家住了一宿。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母亲便送走了细骚儿娘俩。冬日的阴天雾霭霭一片,哪怕扬一下眉也觉得费劲。白莲浦畈上的稻谷早割了,只剩下一片枯苍的草蔸,畈野上下死沉沉的寂静,一只野鸟惊飞或一只冬虫仓皇逃走,隐隐地透着孤单与悲凉。十二年来我一直担心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母亲的力量不够强大,她驱不走它们,就像我不能抹平母亲内心的哀伤一样。可是母亲总会放下自己的心思,来眷顾女儿。

母亲蹲身在田埂上扯起一蔸小小叶儿的鹅儿草说:“云儿,你看这草儿,你小的时候叫它糯米草,一棵棵扯起来,小手掐着小叶儿一片一片地吃。”

我走在母亲前头,回身将母亲手中的草儿接过来,细细地看,叶儿又嫩又小,跟糯米粒儿大小差不多,能吃糯米小草的小孩子肯定挺乖,我自个儿想着,不由笑起来。

“那时细骚儿来我家了吗?”我问母亲。

母亲说:“来了,他大些,知道这些草儿不能吃也不让你吃,你就闹,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你吃一棵又吃一棵,回家后还带一棵,给我们看说你吃好多棵这样的草儿。”

我悄悄地又摘下一片叶儿放进嘴里,竟没有任何感觉,不青不涩也不甜不酸,小时候吃它是什么味道呢,我一点儿也不记得。

“云儿,你是大人,妈有些话要对你说。爷死了,细骚儿走了,我们舍不得他们,伤心难过。人活在世上就是这样子,来的来去的去,你要懂得放下。活着只求个暖意儿,爷在时给了我们暖意儿,有这些在心里就要得,莫再去苦思乱想。细骚儿离开我们,可他和我们在一起时,暖意儿也多,这家里哪样没得他留下的印迹,再说他的暖意儿也都在,人活在世上有分有聚,先分才有后来聚拢时的乐,放豁达一些。妈看到你提不起神的样子,心里着急啊……”母亲说着有些哽咽。我听着,感觉母亲其实也是在劝她自己。我打起精神,笑吟吟回头等母亲与我并排走上机耕路。

我扶着母亲的臂膀说:“妈,我好好儿的,是天气不好闷雾秋气。我们去菜地扯大萝卜,回家用瓦罐煨了,香香地吃。下午我还得去同学家借书回来,没日没夜地看它几天……”说着说着,我就想起许多的事儿要做,心里也真的有点急它们。

母亲开心地笑起来,大眼半眯起来含蓄着欢喜。

到处都是苍黄枯败,菜园子里却是青葱一片,白菜白茎绿叶滋滋亮亮,萝卜叶儿黄蔫气虚,萝卜却大得可爱,水晶晶的似雕玉儿。葱葱蒜蒜在地边地角直伸着腰长不够似的往出拔,紫菜薹儿胡萝卜香菜儿芹菜儿热热闹闹的,香的香,嫩的嫩,全是好日月。我提了大萝卜,母亲捏着一把白菜和几根葱,说些山话儿水话儿往家里荡。

白莲浦的水瘦瘦的沉静而清和,通向水库的渠道此时完全干涸了,我们走在渠道的石板桥上,一侧是渐渐高去的渠路,蜿蜒去了深山,一侧是渐渐入浦的渠路,斜脚伸进水里,山水似共枕一渠而眠,任天高地阔日月时光,它们做自个儿的梦去。

我有了安详自若的迷离,母亲与路遇的行人打招呼,相互交流某腊味的制作,我在一旁听着,晃着大萝卜,闲性悠悠,细骚儿你走吧,我和妈这不也在共度好时光。

腊月二十八,北京的豪儿哥回来,准备在老家陪母亲过春节,他说也陪我,我想那是他对我的客气话。

豪儿哥正在一所军事院校念大二,母亲说他长得像夏天里的一棵水杉,笔直笔直向天上钻去,蓬蓬枝叶儿便是那绿军装,一副得人爱的样儿。

我不喜欢豪儿哥的心性儿,感觉他像那个三爸爸,冷声冷气。我私下觉得他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儿,所以心性浅,也就不跟他一般见识。可他这次回来,他的心性似乎长得跟我一般大,已配得上我叫他的那声“豪儿哥”。

我慢慢地也看他顺眼些,仔细打量,发觉他倒是大帅哥,顶平额宽是母亲最爱形容他外貌的话句,他那双略带凉淡的眼神让人一怔,他也有不如意?细想想,他很小离开母亲跟随父亲,父亲不久娶了后娘,生下一个小妹,这些在他的心底肯定添了许多的孤单与忧伤,一时之间,我忽地很同情他,原本他怨我和细骚儿也是应该,我们占据了他的母亲,削弱了母亲对他许许多多的爱。

仅两天时间,我和豪儿哥玩得极熟悉。母亲没吩咐我们做事时,我带他去白莲浦上逛荡,他处处都觉得新奇,说他中间每次回来匆匆忙忙,随便看一眼,没觉得有什么意思,听到我各种趣闻乐事地讲来,他说老家是故事天地。

与他在一起时,我随口乱编乱造些是非曲直的故事,他听得津津有味。年三十的上午,我跟他讲到长生婶版的毛狗精故事,他听了后神色变得惊诧疑惑,不像个有知识的现代人,倒像个迷信的妇人,也认定是毛狗精前来复仇,祸害山下的人们,他认真地说:“要不,你和妈回我爸的老家秋田湾去住吧,避开这里。”

我大笑起来说:“这是假的,妈也不信,再说妈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当初你爸都是倒插门来白莲浦,她怎么会去你爸的老家,我就更不乐意去那个生克克的地方,就是真有这样的事儿,我也愿意待在这里,要受苦那也是我和妈的命。”

豪儿哥少年老成的样子,许久才意沉沉地说:“你才像我妹妹呢,难怪妈疼你。”

我没心没肺地说:“妈爱我在嘴里,妈爱你在心上,我倒想与你换过个儿呢。”

“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怕也是妖精变成。”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你……”心头被什么东西梗塞了一下,我甩掉他拉住我的手,一路向家快走。我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叫喊我,任冷冷的风从脸上硬直直地撞过,我一声不吭。

回到家,泪眼模糊中,晃见细骚儿回来了,我没有细看,直接进了我的卧房,将房门死死地闩好,把自个儿扔倒在床上。

我伏在被子上大哭,细骚儿在门外不停地叫唤我,我仍是不开门,母亲来到我的窗前,细细地说:“云儿,是不是豪儿哥欺负你,你开门,跟妈说说。要是他的不是,我现在就让他回北京去。”我仍是不理他们。

细骚儿走到窗户边,让母亲回了屋,他将脸紧贴着窗纱,把整张脸弄成一格格,像我小时候画的比例图,低压着声音说:“云儿,大过年呐,不要惹妈伤心哦。就是豪儿哥有错处,这也是他去北京后回老家陪妈过的第一个年,你这样做,妈多伤心,豪儿哥也没意思。你现在是大姑娘,要学会体谅别人,莫任性好不好,有什么气儿冲我出,来,开开门,打细骚儿一顿。”

哭了一阵我一点也不生气,豪儿哥的话也犯不着这样无端的哭闹,大过年的真是扫兴儿。想到母亲和细骚儿的不安,我心生许多愧意,起身将门“哐当”一下开了。母亲进来,嘴里仍说着豪儿哥的不是,我心里又生出许多的嫌隙来,当两人辩理时,劝说的方总会说自家的不对,这是一种礼节上的谦逊,从这里我感觉豪儿哥在母亲心中的位置是重过我的。而一旁的细骚儿正替豪儿哥辩护,我忽地觉得这世上只有细骚儿是最疼我的,尽管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却仍是这样去想。

豪儿哥没精打采地回来时,我正坐在窗前发呆,瞥见他那无趣的样子,暗暗开心不少,细骚儿见他回来,赶紧着上前招呼,活像个马屁精。

母亲从厨房出来说:“小豪,怎么玩得好好的惹妹妹哭?”

豪儿哥说:“我无心说的话,谁知她这么计较,我这就向她赔不是。”说完他就进了我的卧室。我仍倔在窗前不看他一眼,他嘿嘿一笑:“好大气性的妹妹,吓得我半天不敢喘气,来,跟哥哥笑一个。”我扫他一眼,鼻子哼哼气,起身出了卧室。

他倒好,尾巴似的长在屁股后面,嘴里还唠叨:“你这娇小姐,比我那个妹妹还娇气,都是因为妈太宠你,还有那个细骚儿惯的。你以后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妈和细骚儿,要学会让人拍着头生活哦,不然,将来遇点不顺心的事儿就会觉得天崩地裂……”

“你有完没完,妈宠我细骚儿惯我,其实都是可怜我,我不像你有好爸好妹可粘连,我也不想顺着谁的气过,不好就跟我妈一起过算了……”我嘴里只管说出来,也不想母亲和细骚儿听了会怎么想,只是豪儿哥听到我说“不好跟妈一起过算了”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拧着我的鼻头说:“你怎么还是要与妈一起过才算了呢?小丫头,你很幸福哦,明白吗?”

母亲在一旁瞧见,偷偷一笑回厨房,才进去又出来说:“小豪,爷不在,今年本该不贴春联,可你们哥妹三个聚在一起不容易,还是贴上一副,用绿纸儿写白字,你和云儿两个做好这事儿。”

母亲说过,去厨房里继续忙活。

我去大橱柜里取出旧墨和纸张,豪儿哥仔细地对折裁开。

接下来必得想写点什么,我将在厨房帮妈当下手的细骚儿也喊了出来,说:“你也想副春联,到时择优选一副。”

细骚儿乐乐地一笑:“又捉弄我,晓得我不会这些。”

我不依,说:“那是你把爷忘了,所以脑子里没得。”

细骚儿也不辩,摸了一圈他的脑袋,好像这一摸,里面就有些东西能滋长出来,他说:“我想一想,不过你们莫笑话我。”说过,他找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灶膛里红亮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暖暖的,只是他的神情正冥思苦想。

我心里飘忽忽,对爷的思念不知是淡了还是沉入心底,爷不在后的许多夜半我醒来,听到屋外的风声更想念爷担忧爷,老觉得爷在外面进不来。我拿起笔,写了一副:昨夜东风掠窗过,只疑爷亲又归家,横联写上:我爷不去。

豪儿哥拿起纸笺看了看,没说话,挥笔写就。他的字写得很好,笔墨饱满,字体敦实有力,整体看来沉着、大气、庄重。

细骚儿在厨屋也写好了,他先递给母亲看。

母亲看了看,说:“过年了,应个景儿,莫多想。”

细骚儿拿出来,见豪儿哥已将我的写上,呵呵笑着说:“我凑着写了一副,你们看看。”

他话才脱口,我已扯过来,一瞧:秋去春来慈父永在,南迁北徙孝儿怀恩。

在这一刹那,我有些羞愧,细骚儿是爷的好儿子,而我远不是爷的疼心女儿。

我对豪儿哥说:“把我的那副丢了,写上细骚儿的。”我把细骚儿的春联递给他。

豪儿哥看过后,极认真地看了一眼细骚儿,墨饱字遒地写下细骚儿的这副春联。

写好后,豪儿哥搬了一只木凳,用一把干净的扫刷把门窗上的浮尘一一扫去,然后将我的那副贴在南窗上,细骚儿的这副贴在大门框上。贴完后,豪儿哥仔细端详,神情敬重又庄严。

我感知到,豪儿哥的心正慢慢靠近我们,也靠近死去的爷。

依照我们白莲浦的习俗,团年饭之前,要先去坟地祭拜先祖和亡灵,给他们带去祭祀供品、光亮与冥钱,这些,母亲早准备好了,等我们贴好门联,她就催我们早些去坟地祭奠。

一绕过浦上的藕塘,无意中我回头看到母亲正站在大门前,看新贴上去的门联和窗联,母亲略高抬的头看着对联,她正在此中,爷在此外,我们儿女可以坦然祭拜倾吐,而母亲只能悄悄默默地怀想。我第一次想到是不是毛狗精在作怪,让我的母亲如此伤心孑然呢?可是我的母亲如此良善温厚,上天何故要作难于她啊?

回望到的这一切,在两个哥哥面前我不动声色,更不提起。来到坟地,豪儿哥主动拿出祭品摆好,替爷亮上烛光,烧冥钱,放鞭燃炮。坟前,我和细骚儿趴在地上给爷磕头时,豪儿哥半蹲在爷的坟侧替爷扯了几把草,添了几把土,轻轻地拍了拍,仿佛叫爷安心地睡。

亮了灯火的坟地,变得温馨许多,香烟缭绕,仿佛可以看见爷在坟地里满面含笑、心满意足的模样儿,好似我们三个都是他的亲儿女,其实在我们心里,爷就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从坟地往回走,垸落里鞭炮起起落落地响,各种菜肴香味,鞭炮硫黄味散漫而来,满是我记忆中过年的好味道。我的家可以远远地斜望着,母亲已不在门前,我料想她此刻或许独坐南窗下正往这边探望。往年的除夕团年饭都是爷来做,她只管烧火,母亲哪有不哀伤!母亲在我们面前几乎不展露她内心的哀思,逢上这大年大节她会隐忍得更好,好在两个哥哥都回来,多少可以宽慰母亲一些。我这样想想,那样想想,径自走路,也不说话儿,细骚儿和豪儿哥找话逗我。

我不想让自己这样胡乱想下去,有意大声对他们说:“我闻到家里的饭菜香啦,它们等着我们回家吃呢。”

听了我的话,两个哥哥都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

一进家门,就瞧见酒菜已摆上了大方桌,母亲正在堂屋等我们,脸上依稀有过泪痕,但此刻的笑脸是温甜而亲和的。

母亲吩咐我们三兄妹去洗手,然后放过一挂短鞭,将大门关严实,用黄表纸从里面将大门封好,此时封门,表示旧年已尽,所有的好与不好都成过去。只待时钟指向零点,重开门时,要放长鞭响炮,祭天拜地,求取来年人兴物旺,五谷丰登,也是我们白莲浦人所说的出天方,出天方讲究万响鞭响起后不能中断声响,不损坏任何器物为最好,大凡出了点差错,便预示这一年将会有什么不吉不利的事发生。

母亲封好门,开了各屋的窗,堂屋里烧了一盆旺旺的板炭火,炭火旁煨坐着一壶水,用来湿润空气,我们笑呵呵地倒酒打趣儿。母亲笑落落地坐到上座,举杯祝福她的儿女们。

我和两个哥哥先后给母亲敬了米酒,母亲端起酒杯,笑盈盈地慢慢喝尽,说:“你们吃丸子,要连吃三颗,云儿豪儿正读书吃完三丸可以三元及第,建成吃了三丸事圆业圆心圆,妈跟着你们共个家圆。”

两只红亮的台烛下,我们一家人都喝下几杯水酒,酒晕上了大家的脸,母亲格外的温慈怜爱我们,不时地招呼我们吃这个菜吃那个菜。

豪儿哥和细骚儿喝到兴起时,说起未来的打算,亮亮的双眼足够照射一路理想的征程。

我们三兄妹不停地相互嬉酒,一杯一杯。

母亲看到我喝得多了,不让我再喝。我快乐地握着杯说:“好……妈妈……最后一……杯,我们一起……干掉……它……”我的舌头有点不听话,说出的话牵牵绊绊不明晰,两个哥哥歪着嘴笑,妈妈也忍不住在我额上点了一下。

这一杯下去,我是真的醉了。妈妈扶我在火盆边的沙发上半躺着,替我盖了一床薄棉被,两个哥哥一左一右地替我掖被子,我仿佛就要醉死了,仿佛就要幸福死了,我的心底涌起巨大的热浪:我爱母亲和哥哥们,希望生生世世与他们在一起,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梦想。我不让那幸福的泪涌出来,我小心翼翼地珍藏它们,让它们在我心底慢慢地发酵酿成酒,供我一辈子来享用!

嘿嘿,可是呀,他们仍当我是小女孩,他们不时唤我一声,我哼一下,表示自己没睡着也没醉糊涂,他们的谈话我听得见。两个哥哥听到我的应答之声就哈哈大笑,母亲嗔笑地说:“这丫头,喝多了,闹酒话儿。”我嘿嘿地笑,不时会睡过去一阵,但我努力不让自己沉睡过去,我想知道我的亲人们在说些什么好听的年话儿。我醒来时,会听到一句半句不成串的话儿,又很快睡着了。

“云儿,起来,出天方了!”细骚儿喊醒我。

我一骨碌爬起来,忙着洗把脸,将头发重新梳理一遍,穿上新衣衫,回头看到母亲整洁素净地等着我开门出天方。

细骚儿一手执绕鞭的长竹篙一手拿着香火在前,豪儿哥抱着三十响的春炮在后,母亲点燃一挂小鞭,迅疾上前抽了门闩,细骚儿自屋内点着鞭,几步踏到院中央,举着鞭四面燃放,豪儿哥将春炮放置已选好的地方,点燃它。

此刻,白莲浦向来幽远沉寂的上空在我的醉眼中格外绚丽奇俏,双耳里灌满了屋前岗后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年事变得千古由来的沉实厚重,它牢牢地把我们吸附在上面,美好而又轻微的伤感,世事变迁不过一瞬之间,明年今日会如何呢?当这个念头爬上心头,我晃了晃脑袋,在心里郑重向天祷告:愿年年今日永团圆!

烟花过后的那片天复归沉寂,黑蓝蓝的幽罩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天意混合其中,我不愿去想关于天意的事儿,只瞧在门前东方祭拜天地的细骚儿,正燃香烧纸,仿佛就是旧岁爷在时的模样,只是细骚儿口中没有爷轻轻的叨念声。

两位哥哥做完各自的事儿,在院子里边甩着手脚相互祝愿。母亲刚才还站在门口看烟花,此时已进屋忙着给我们煮甜甜的蜜枣儿汤。

我有些恍惚地走进屋内,两哥哥随后进来,打趣我酒后的醉态。我向他们表示了祝愿,祝愿他们一个当上将军,万里风云由叱喝,一个做上大老板,净石铺向北京城。他们听了哈哈笑,豪儿哥说:“云儿这酒醉得好,出口不凡。”

细骚儿赶紧着说:“我祝你年年做状元……”

“你心里只有状元,你就不能祝我快快乐乐过上一年又一年吗?”我打断细骚儿的话。

“你本来就是快快乐乐的呀,这个不需要祝愿就有。妈多疼你,豪儿哥多迁就你,还有我,随叫随到……”细骚儿说着,还做了个听话的模样。

“谁叫你们是我的哥哥,做哥哥就得这样子,谦让小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给小妹……”说着说着,我来劲了,掰着手指一桩桩地算下来。

细骚儿看着我一个劲地傻笑,嘴里说让的让的当然让的。豪儿哥却神色淡淡地看着。

我赶紧着不再说下去,有点摇晃地往厨房去,准备帮母亲往外端蜜枣儿汤。

母亲拿托盘已装好了四碗,努嘴让我去堂屋。

吃过蜜枣儿汤,母亲说:“伢儿们,都睡觉去,天明再玩。”说过将火盆里的火炭微微散开来。

我头一挨上枕头,就入梦了。满天烟花热热闹闹地又响又亮,我在天底下看它们,看得累了,低头寻找亲人,竟无一人,我孤孤单单明明暗暗地映在地上,心里慌乱害怕,妈妈呢?哥哥们呢?我也想到了爷,梦里仍然清楚爷躺在青峰岗里,他陪不了我,那为什么母亲和哥哥们也丢下了我,我在热闹的天底下哭泣,哀伤无助……也找不到我的白莲浦上的家园,都去哪儿了?我在梦中疯跑,哭倒在地。母亲喊醒了我,一只手臂环过来拍着我的背。我见到母亲,心里喜极,眼泪更多地流出来,嘴里叫:“妈,妈,妈……”

母亲有点哽咽地说:“云儿,又做噩梦了吗?妈盼着你长成大人,将来我老了,还要你来安慰,你莫乱想乱猜,养好你的精神读书习文章,将来有个依落饭碗,不乞求别人,一辈子腰直背不驮。再说两个哥哥哪个不心疼你,只是现在都是大人了,各人有各人的事,没得以前那多工夫陪你,你要学会他们来了我们欢喜,他们不来我们也不忧愁……”

十二岁是我人生的一个大转折,爷走了,两个哥哥脚步悠悠地行过来,来来往往对我和母亲照顾入微。我安心乐意地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情义,享受他们所给我的关爱与呵护。六年后,我顺利地进入了北京一所地质院校。

我考上了大学,人生此刻于母亲来讲是莫大的快慰,她的眼中我的前路是一片光明朗照,母亲将会少一份顾虑,不再担心我的将来行事的去向,我的出息也是母亲乐意接受的最好回报。母亲自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以来,行也笑坐也笑。

母亲大办起酒宴,母亲说要宽宽阔阔地摆,因为她心里太宽阔了,敞亮了。

白莲浦人无不羡慕母亲,都说是母亲心好修来的晚福。宴请头天下午,建哥(在我十二岁那年,细骚儿随他母亲走了。有一次他回来,我高声叫他细骚儿,俩人大声说笑。母亲趁细骚儿有事离开时悄悄对我说,云儿,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叫他细骚儿,该叫他建哥。经母亲这一说,分明也觉出叫他细骚儿的难为情。等他转回时,我直嚷嚷地叫他一句“建哥”,他哈哈大笑地应了一声,要我再叫他几声,我便数声地叫“建哥建哥建哥”,俩人笑成一团。从那以后,建哥也就顺了口。)也回来了。宴席上,母亲带着建哥和我端着酒盅一桌桌敬酒。每一席上,她满盅一口喝尽,亲友乡邻们皆举杯干了。我从没看到母亲如此的豪爽,兴奋地叫“妈妈,真是好样儿!”母亲双颊红艳,如同三十岁的少妇一般,扭头含笑对我和建成哥说:“是我的云儿和建成了不起,儿女贵母随荣啊!”

人们的欢快声浪一阵高一阵,赞誉不断。这个曾经被别人称之为“三凑”的家成为白莲浦上最被人称道的人家。

然而,这天却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垸中许多人知情,我和母亲却不知道。事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和长生婶一起坐在她家挂满青枣的树下歇阴,长生婶告诉了我这件事。

她说:“昨天我从浦上的菜地走出来,远远瞧见一个女人在浦上向几个垸里人说什么。等我上前去时,已围了不少的人,她正在向人打听十八年前遗弃的女儿。云儿呀,她长得跟你太像了,她是你的生母肯定错不了。垸里有人气愤愤说没这么个人没这么个人,想打发她走。你生母看上去不相信他们的话,我的心一下子乱了,知道哄她肯定哄不了。再说她万一不听劝,跑到垸里来,正巧你家又在为你考学宴请大家,她竟挑了这样的好日子。最后,我横心下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孩子在垸子里,是被一个孤身女人养大的,她们娘俩相依为命十几年,女儿刚养大成人,你就前来认她,你想没想过那个养娘么样承受得了?你不能前去认她。你生母听了半天没出声,说只想看你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不能见。她长长叹了口气,才对我说,不看也罢,有劳垸下的伯爷婶子们多照应照应她们娘俩。你生母说完,向垸里望了几眼,才走。云儿,做人都不易,你妈这辈子太苦了,这是她,换了我早活不过来,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她受这一波折。也不知婶子这样做要得要不得,我心里是这样想的,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对你妈讲起,日后万一你生母找到了你,对她你要有个态度,在你妈面前,还是不能提起这件事,人老了,忧虑更多,你不要让她劳神费心,人经不起这样的搬来折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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