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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鸟

2009-02-10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小民王君女儿

冯 慧

作者简介:冯慧,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已发表作品近百万字。出版过小说集《放飞的红蝴蝶》、中篇小说集《湿桂花》。作品被《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多次转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武汉某企业工作。

当王小民推门进家时大家忽然觉得眼前的王小民变得陌生了。

王小民出差不过一星期,原本白净净的脸上出现了许多说不出的暗癍,穿了许久的水洗布休闲衣服忽然让人觉得宽大了起来。当他摘下扣在头上的棒球帽时,大家惊奇地发现他竟然还剃了个光头,而且手中还拿了一束从来没有见过的花。尽管王小民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容,但是,这笑容让人觉得有些疲惫和懈怠。

父亲带着老花镜正在给一个很老的藤椅裹胶布,一圈一圈地像给受伤的藤椅包扎。他乜斜了王小民一眼嘟囔地责怪着,出去了一个星期,连电话也不朝家里人打一个,让家里老的小的跟着操心。王小民,你有责任心吗?

母亲歪着头一直打量着儿子问,小民,到哪里出差去了,累得脸色这么难看。怎么还剃了个光头?王小民很随便地捋了一下光脑袋冲着母亲笑嘻嘻地说,我回来时路过发廊正在做优惠活动,剃光头打对折,我就进去剃了个光头。母亲嗔怪地说了句没正形,然后又问还没吃饭吧,说完就颠颠地去厨房做饭去了。

王小民走向一边的女儿,问:纯儿,想爸爸了没有?

此时,纯儿的注意力正集中在王小民手中的那枝花上,这是一束多么特别的花儿呀,它像一只美丽的鸟儿跳跃在绿色的枝头,那橙色的花瓣像金色的羽毛翻飞着,宝石蓝的花蕊像孔雀翘首的嘴啄。纯儿歪着脑袋问,爸爸这是什么花儿?王小民微笑地把花儿递给女儿说,它叫天堂鸟花儿。女儿小心翼翼地接过花儿,仿佛害怕天堂鸟会飞走了一样轻轻地捧着,两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花瓣,过了好一会儿,女儿仰起脸欣喜地说,爸爸这个花儿真漂亮呀!

晚饭后,王小民带女儿踏着月色朝自己的家中走去。

纯儿在前面兴致勃勃地举着天堂鸟花儿,王小民背着女儿的书包跟在后面,踏着月光的行板,一大一小两个人的影子在回家的路上拉长。

在月色溶溶的路上,植物散发出清新的气息,仿佛是植物之间在低语着,草根处不知名的小虫发出窸窣的声音,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有生命的。

忽然纯儿回头问,爸爸,这花儿为什么叫天堂鸟花儿呢?王小民看着远方说,因为美洲有一种非常漂亮的鸟儿,它的羽毛像凤凰一样美丽,人们觉得它像天堂派来的使者,所以当地人就叫它天堂鸟。而这花儿的造型像天堂鸟儿,所以人们就叫它天堂鸟花儿。

纯儿扬着脸问,爸爸什么是天堂?王小民若有所思地说,天堂是一个最美好的地方。

那天堂在哪里呢?

天堂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天堂有澳大利亚远吗?纯儿停住了脚步举着天堂鸟花问父亲,月色下女儿那张光洁的小脸,翘翘的小鼻子,泛着柔光如晶莹剔透般美丽。王小民从这张小脸中仿佛看见另一张相似的脸庞。王小民忽然有了种想流泪的感觉,他咬着下唇等这股酸劲过去才说,纯儿,你想妈妈了吗?

纯儿低头没有回答。王小民说,如果让妈妈把你接到澳大利亚你愿不愿意去?纯儿歪头问,那你去不去?王小民强笑着说,爸爸可能去不了,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爸爸要照顾他们。纯儿立刻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过了一会儿,纯儿又对王小民说,爸爸,那天堂鸟是可以带人到天堂的鸟吗?王小民双眼迷离地看着远方说,对,天堂鸟是可以把人带到天堂的鸟。

王小民的妻子叫米兰,几年前去了澳大利亚。王小民实在奇怪米兰心里为什么有那么重的出国情结。她把自己生活的终极目标定在出国上,而且百折不挠。从王小民认识她开始她就在参加各式各样的托福考试,目标先是美国然后是英国再是法国。有一次几乎所有的关都通过就等签证了,可是她的名字出了问题,因为她当时叫米红。正巧国内有个正在通缉的经济犯名字也叫米红,所以她被拒签了。后来她愤然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米兰。

米兰在美国被拒签后失意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她跟王小民结了婚生了纯儿。可是等纯儿两岁多的时候米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出国热情。这次她出国的目的地不再是那些发达的北欧国家,而是像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这样的移民国家。后来她终于办成了到澳大利亚留学的签证。米兰曾经要求王小民跟她一起出去。王小民说,我是独子,孔夫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米兰嘲笑他说,我怎么在你的身上嗅到一种腐烂发霉的味道。王小民哂笑地说,我也嗅到了澳大利亚袋鼠的骚味。结果,米兰走了,只剩下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

纯儿跟父亲在一起长大的,跟父亲的感情比一般孩子深。

纯儿小的时候每天早晨坐着王小民的自行车去幼儿园。遇上自行车爬坡时,纯儿就拼命地推着王小民的后背给父亲加油!平地时,俩人就一对一答地说话。

王小民说,提问:哥俩一般高见面就摔跤!纯儿立刻用清脆的童音回答,筷子!

纯儿又赶紧说,提问:千条线万条线掉到河里都不见!王小民就装作想半天想不出来,纯儿就会赶紧说,是雨呀!王小民就会装糊涂地问,为什么是雨呀?纯儿指着天空飘起的雨丝说,你看这不是千条线万条线嘛,雨掉到河里怎么还能看得见呢,真笨!王小民就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纯儿真聪明。受到夸奖的纯儿很兴奋,每天热衷跟父亲俩的各式各样提问,而王小民也趁机开发纯儿的智力,利用纯儿的兴趣在寓教于乐中让纯儿接受好多知识。因此纯儿的智商也比一般孩子要高许多。

有一天,王小民接纯儿回家,路过一个大商场,正碰上警察抓小偷朝警车上送。周围有许多人看热闹。纯儿问,爸爸,警察叔叔在干什么呀?

王小民回答,警察叔叔在抓坏蛋。

纯儿问,坏蛋是男的还是女的?

王小民说,男的。

纯儿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幸亏是男坏蛋。

王小民好奇地回头问纯儿,为什么说幸亏是男坏蛋?

纯儿很认真地说,爸爸你想,如果是个女坏蛋就糟了,那她还要生出多少个坏蛋呀!

王小民听了忍俊不禁笑了起来,纯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捶打父亲的背追问,我说得不对吗?王小民忍住笑说,对对!

但是聪明的纯儿有时也是敏感的。有一次,纯儿对父亲说,爸爸,我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去澳大利亚了?王小民问,为什么?纯儿说,因为妈妈喜欢澳大利亚袋鼠呀!原来纯儿看见米兰从澳大利亚寄回跟袋鼠一起的照片恍然大悟地对王小民说。王小民听了觉得心里酸酸的,尽管自己对女儿再好,可是米兰欠孩子的母爱是他不能给的。他无限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说,纯儿,等你长大了,爸爸送你去澳大利亚……纯儿一边拍打着自己的绒毛熊一边嘟着嘴说,我可不想长大,我也不想当妈妈也不想当爸爸。大人有什么好的,每天要去挤车上班要去接小孩还要做饭拿牛奶拿报纸还要给爷爷奶奶换煤气,大人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呀!王小民听了女儿的话一时无语,自己的生活竟然被五岁的女儿总结得这么彻底。人生有什么意思呢,乏味的生活连孩子都不愿长大。有一天纯儿回家竟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对王小民说,爸爸,我害怕长大,我长大了你们是不是都会死的?那我不是没有一个亲人了?我会好可怜的!纯儿一边说着一边哽咽着。王小民觉得很好笑,纯儿这么大一点的孩子竟想到了死亡,于是他揶揄地对女儿说,等你长大后世界上就会发明一种长生不老的药,人吃了就不会死的。到那时到处都是老不死的!女儿听了破涕为笑。

死亡是个敏感的话题,当你离他远的时候可以嘲笑他揶揄他,当他渐渐离你近的时候你就会敬畏他惧怕他。

其实死亡是一件必然的事,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就会有尽头。就像四季轮回的草木,就像一年一生的昆虫。人其实也是同样的,只不过人活的轮回要比一些植物和动物长一些。不过因为人有了思想,所以在离开这个世界时牵挂的东西太多,所以才显得有些依依不舍。

在寂静的黑夜,深究死亡的意义,是对人精神的一个考验。

早晨,纯儿发现王小民没有按时起床,她穿好了衣服走到了父亲的床前,王小民用被子把自己的头捂得紧紧的。纯儿用手揭开了蒙在父亲脸上的被子,只见他的脸蜡黄蜡黄额头上还沁着许多汗珠儿。纯儿用手抚摸着父亲的头小心地问,爸爸你生病了吗?王小民被女儿从黑暗中唤醒,回到现实中来。床头的电子表已经七点了,过去这个时候是他带女儿上学出门的时间。王小民赶紧翻身起床,嘴里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了。纯儿看着父亲疲惫的样子担心地问,您不舒服吗?王小民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说,哦,我昨晚做了个噩梦。

纯儿帮父亲把鞋拿来,她从父亲的裤管上摘下二颗绿色的蒺藜果放在手心,仰脸问,爸爸,你春游去了?王小民身子一震否认地说,没有哇!纯儿把蒺藜果捧到他面前说,你看,你身上沾了这个东西。王小民一边系着皮带一边扭脸看了看蒺藜果对女儿说,这家伙最烦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沾到人身上了。我们小的时候经常用它们打仗,互相朝身上扔。最要命的是它弄到头上,半天摘不下来。王小民在偷换跟女儿谈话的概念。

纯儿把蒺藜果举到亮处像发现新大陆地说,爸爸,我知道它为什么能沾到人身上了,你瞧它身上都是些细小的勾勾,所以只要有纤维它就可以沾上。王小民很欣赏女儿能这样仔细地观察事物,纯儿冰雪聪明,上学的成绩非常好,而且又出奇地懂事。每当王小民看见女儿总像在看自己的一个杰出的作品。

王小民奖励地拍了拍女儿的头说,咱们赶紧走吧!临出门前,纯儿把蒺藜果放到桌上一个装过汉堡的旧纸盒里。

每天早晨,父女俩总是这样一起去挤公共汽车。王小民总是先看着女儿进了校门然后再去上班。现在孩子的书包越来越重,王小民不忍心让女儿那稚嫩的肩膀去背负那么重的书包。每天早晨公共汽车的人特别地多,王小民总是像只老鹰一样呵护着女儿。直到把女儿送到学校的大门口然后再搭另一趟公共汽车去上班。

今天早晨因为父女二人出来晚了些,碰上上班的高峰期,车上的人更多。为了赶时间王小民还是拉着女儿强挤进公共汽车上。尽管有王小民的保护弱小的纯儿还是被夹在人缝中动弹不得,下车以后,纯儿仰望着蓝天长叹一声,啊!我终于看见天了。

放学的时候,王小民去接女儿时说,纯儿,爸爸要为你买辆车!

真的?纯儿惊喜得一蹦老高,她搂着爸爸的脖子打提溜。王小民的眼睛有些湿润地说,纯儿,老爸要给你当车夫,不但要你看得见天,还要让你看得见路边的花草。

王小民真的买了辆车,是一辆白色的奥迪。当王小民把车开到父母家的时候,没有想到竟然掀起了轩然大波。父母亲都是老教师一辈子省吃俭用,一壶色拉油要吃很长时间。王小民开的奥迪车把老人吓了一跳,这样一个大家伙一天要喝去多少油?

父亲气得乱颤说,那几个钱是让你留给纯儿上学用的,你竟然烧包地买起汽车了。你一个小职员用得着汽车吗?王小民低着头说,纯儿马上要小考了,我买车一是为了方便送纯儿上学。二是有了车,以后星期天我可以带二老去郊游……父亲嘴角泛着唾沫星打断他的话说,你这是借口,我是绝对不会坐你的车的,你是个大败家子!父亲用手愤怒地指向王小民。

王小民尴尬地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食指上套着新车的钥匙串轻轻地转动着,任凭父亲义愤填膺地数落并不分辩。父亲老了特别容易激动,遇到一点事都喜欢没完没了地上纲上线。他觉得儿子买车是奢侈是不能容忍的。其实在他心里还有一个潜意识,儿子办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跟他商量。

母亲跟父亲的想法有些不同,虽然说儿子买车她也不那么赞同,但她更心疼自己的儿子。特别是这段时间她觉得儿子的脸色很差,而且精神也不大好。于是母亲有些于心不忍地劝解父亲说,他爸,算了吧,你看买也买了,再说也没用了。这孩子从小喜欢汽车,你忘了他小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就会学汽车喇叭叫的,既然孩子那么喜欢车买了就买了。

父亲余怒未消地对母亲说,你就护着他吧!你知道现在汽油是什么价,都快赶上食用油了。咱们一天到晚省吃俭用的,现在要养那么个东西。他喜欢车?他还喜欢过军舰呢,明天看他能再给你开个军舰回来。反正我老了是根本不指望他的。说完拂袖而去。

母亲对王小民说,你爸爸就是这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过几天就好了。你也别怪他,我们省点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日子好过点。王小民说,妈,您说的我都知道,我怎么能怪爸爸呢,我是他的儿子呀!我买车也是想尽孝道哇!王小民说这话的时候嗓子有些发哑。母亲也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睛说,我知道,我知道。

回来的路上,王小民没有说话仿佛一心一意地开着车,悬挂在驾驶室中的金属小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纯儿一边悄悄地揣摩着父亲的脸色一边说,爸爸,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王小民挤出一丝笑容看了看女儿说,好哇!

纯儿有些兴奋地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挪了挪屁股然后说,我讲的故事是,驴子、哈巴狗和主人的故事。从前有一头驴子它心里很不平衡,因为它每天要干很多的活,可是它觉得主人并不喜欢它而是更喜欢什么活都不干的哈巴狗。于是驴子开始注意哈巴狗的一言一行,它发现哈巴狗每天等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大觉。等晚上主人一回来它立刻扑向主人的怀抱里撒欢,每次主人一见它扑过去就立刻会欣喜地抱住它乖呀宝贝地叫着它。第二天,早晨驴子也学着哈巴狗的样子主人一走什么事也不干躺在屋里睡大觉。等晚上主人回来一开门,驴子抢先一步冲到哈巴狗的前面先拥抱了主人。谁知主人惊恐地大叫,天呀!这头驴子疯掉了。当主人听到驴子一天什么事也没干的时候大声说,还要这头驴子有什么用,赶紧杀了它吧……王小民听纯儿讲到这里嘿嘿地笑了几声。其实这个故事他听了好多遍,是他小时候他爷爷讲给他听的。他知道这个故事一定也是纯儿的爷爷讲给她听的。忽然纯儿有些伤感地说,爸爸,我觉得你有点像驴子。王小民听了握方向盘的手一抖,车子有些趔趄,纯儿的额头差点碰到前挡风玻璃上。王小民对女儿说,我不是驴子,我是儿子!

爸爸,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纯儿从王小民的衣袖上又发现沾了几颗蒺藜果果,她把蒺藜果从父亲身上摘下来又放进了那个旧汉堡盒里,先前的那几颗绿色蒺藜果已经变成浅褐色了。王小民说,爸爸去寻找天堂鸟了。纯儿说,我也要跟爸爸一起寻找天堂鸟。王小民抚摸着女儿的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等你考完试了,爸爸再带你一起去寻找天堂鸟。

从这以后,纯儿只要王小民回来晚了就会直接问,爸爸,你又去寻找天堂鸟了吗?王小民回答说,对,我找到天堂鸟要告诉它,我想看着女儿长大!

星期天,功课的间隙,纯儿用这些蒺藜果跟王小民打仗玩,她朝父亲的身上扔,父亲摘下来再朝她扔,父女俩像打仗一样你丢我我丢你嬉笑着你追我赶满屋子跑闹成一团。忽然王小民脸色发白捂着胸口坐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吐着气,豆大的汗珠儿把他的脸上弄得湿淋淋的。纯儿吓得停止了游戏惊恐地摇着他的胳膊问,爸爸、爸爸,您不舒服吗?王小民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边摆着手说,不要紧。爸爸年纪大了跑猛了,歇一会儿就好了。女儿问,要吃药吗?王小民一副轻松的模样说,不用的,你温习功课去吧。爸爸一会儿就好了。

尽管王小民很低调地买车,但是在单位还是引起一些关注。王小民的同事王君说,你小子可真想得开呀!我这君主还没有坐上车呢,你这小民倒抢先一步享受了。到底是有人在外国赚美元就是不一样。说着,王君就去拍王小民的肩头,王小民半个肩膀都有些发麻。王君就是这样不知道轻重,只要说兴奋了就要拍对方的肩膀。王小民浅笑地解释说,主要是为了孩子上学。然后绝口不再提车的事。

王君王小民俩人都姓王,一个名君一个名小民,所以平时俩人在一起经常开玩笑。王君自诩为君,王小民则俯首为民。俩人嘴上君民相称私底下却私交最好。王君个性突出敢拼能上,而王小民斯文秀气却能攻善守。俩人都是市场部的,常常是王君去攻山头,而守山头的任务就交给王小民去维系。让外人看起来俩人有点珠联璧合的味道。其实王君最佩服的就是王小民的个性好,这家伙特别能忍,大事小事从来不计较。天大的事到他那里就没事了,一天总是笑眯眯的模样。但是他的忍耐并不是屈就,而是把忍耐化作坚韧让任何事情都变得有了解决的空间。有次王君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家伙肚子里能盛下条船。

有天单位组织体检,王小民竟然请假没来。王君给王小民打电话,让他快点来。王君在电话里咋呼着,王小民,早通知你今天单位要体检。你请什么假呀。你傻呀!快点来吧,自己在外边做体检要花几百元呢!王小民在电话里说,我今天来不了了,女儿今天调考。再说,我才检查过身体没事。王君知道他一定怕验血,这小子晕血上次给他抽血他小脸吓得蜡黄。王君还讥笑他胆小鬼呢。

女儿小考完了王小民赶过来了,他跟王君说,女儿还有一个月要考试了,他想请年休假在家陪着女儿。王君知道女儿是王小民的命根子,就说行,孩子考试是个大事。你去吧有事我找你。王小民跟王君分手的时候把自己办公桌的钥匙也给了王君说,这抽屉钥匙先放到你那里。万一你要什么资料我赶不过来你就在我抽屉里拿吧!王君开玩笑地说,你抽屉里东西一定要清好,别把存折落在里面,到时我拿了算我的。王小民微笑地说,只怕你看见害怕是负担。王君攥着钥匙嚷着说,鬼话!我跟你说,纯儿考上重点要请客的。王小民笑着说,那当然,就怕你到时不来。王君呲着牙作着怪样说,你就盼着我不来你好省钱,别想!到哪里请我都去!说着又照王小民的肩膀上使劲一拍,王小民一个趔趄几乎没站住。王君仔细看了看王小民的脸说,小民,你最近怎么瘦得这么厉害,你的脸色不太好看,身体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吧?有时间还是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王小民摸了摸自己的脸说,我倒没有什么感觉呀。瘦了好,瘦了精神。

这时办公室又进来一个同事,王君让那人看王小民瘦了没有,那人也说王小民瘦多了,连颧骨都显出来了。王小民说,真那样的话,等女儿一考完试我就去医院检查检查。那个新进来的同事说,人到中年可不能大意。他一个同学挺好的身体前几天体检突然查出有肺癌,而且还说是晚期了。他那个同学一听到这个消息精神立刻就全垮了。大家听了欷歔不止地议论着说,哪个人知道这样的消息能不垮呢?体检也未必是好事,本来还可能多活几天,听到这样的消息吓都吓死了。忽然,王君打断那人的话说,别扯远了,让王小民不舒服。王小民依然笑着说,我没事的。

车在乡间的路上行驶着,白色的奥迪车放着齐豫的《天堂鸟》,那委婉的歌声充满了伤感和无奈。

天堂鸟飞远了,我要怎么样才能留住你

也许我能理解你为何躲躲藏藏

好像不久之前是你乞求我留下来

奇怪的风水流转我们永远无法掌握

天堂鸟,难寻的鸟

飞远了

……

歌声中王小民的神情迷茫,他要去一个神秘的地方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等他回来时,他的身上又爬上了许多蒺藜果和草末。

父亲生日的这天,王小民开车来了,他想要带父母去龙湖山温泉去玩玩。父母年纪大了,一辈子都没有舍得享受过,王小民想带老人去泡泡温泉,另外听说那里还有家很好的农家菜馆,鱼烧得特别好,因为父亲最爱吃鱼。王小民想让老人好好地享受一下,完自己一个心愿。因为在这之前王小民也开车来过很多次,要带老人出门,但是都被老人拒绝了。

王小民想,今天是老人七十岁的大寿,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老人也许会变得通情达理些。谁知父亲还是当场拒绝了,父亲正坐在那张很老的藤椅上,藤椅的周身已经绑满了各色的绷带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坐骑。父亲穿着一件二十多年前的老式中山装脸上充满了毫不妥协的威严。他冷冷地对儿子说,他没有那个福分,他怕坐王小民的车折寿。王小民央求地对他说,爸爸,您生养了儿子一场,今天是您老的生日,就让儿子尽个孝吧!父亲质问儿子说,长江的水能倒流吗,我说出去的话就是唾沫掉在地上也能砸成个坑!我说过了是绝不会坐你车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屁股底下的老藤椅咯吱咯吱地乱响为他助威。

王小民的父亲是出了名的倔老头,母亲说是因为他头上长着三个旋。民间有一种说法三个旋的人犟。王小民的母亲过去老是说,当年介绍对象时,他整天带着帽子,所以没有看清老头子长了三个旋,让她受了他一辈子的倔脾气。

一家人都准备好了就是老头子不肯上车,把大家都僵在那里。太阳下王小民的脸显得蜡黄蜡黄的,过去那圆圆的脸庞忽然像拳头一样攥了起来。母亲忽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是那样的憔悴那样的可怜。她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苦苦地哀求着老头子,让他可怜可怜儿子的一片孝心。可是固执的老头子根本不为所动,为了表示自己不坐儿子车的坚定,他竟然走进厨房端出了一碗早晨的剩饭,故意当着大家的面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忽然扑通一声,王小民双膝一软跪在父亲的面前,他泪流满面地说,爸爸我是你唯一的儿子呀,你就给我一个尽孝的机会吧。王小民的头在地上磕得山响,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她拉起儿子说,小民,别求他了,妈跟你去!

母亲发现扶起的王小民摇摇晃晃,王小民疲惫地对母亲说,妈妈我好累,我想歇一下。说完竟然像婴儿一样熟睡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低头看着熟睡去的儿子,眼前的儿子脸色暗黄,而且还生出了许多暗斑,因为消瘦所有五官都变得生硬起来。因为王小民剃了光头,胡须跟头发同步生长,母亲觉得自己仿佛抱着一个仙人球,这是她的儿子吗?这是她那个白白胖胖一笑有个酒窝的儿子吗?母亲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儿子了,因为长大的儿子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了,眼前的儿子这样陌生。母亲下意识地去看了看儿子的耳后,儿子的耳朵后面有颗红色的痦子。那颗痦子果然还在,只是颜色变得黑暗了许多。母亲叹了口气,她的儿子究竟怎么了,让她这样陌生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记得小时候的儿子不是这样的。母亲想起儿子小的时候的情景,那时儿子也是这样的姿势躺在她的怀中,含着她饱满的乳头吃几口望着她笑一下,然后再叼着继续吃。谁拉开他他就哭闹,因为母亲的奶水好,王小民一直吃到三岁多,要不是父亲说,吃奶时间太长的孩子没有出息的话,也许他会吃的时间更长。直到现在王小民还有个不经意的习惯,只要状态放松时,他的舌头就会饱涨着舌尖顶在两齿间不由自主地蠕动着。母亲看着眼前的儿子,想起儿子小的时候的许多往事,不由感慨万千。或许是儿媳妇出国这么多年,儿子又当爹又当妈累的,也许是他们二老拖累的?儿子太累了,母亲知道小民从小心深,千难万难回家从不说一个字,母亲觉得儿子太可怜了,没有一个兄弟姐妹的,就是有什么事也找不到一个可商量的人,只有自己扛着。老年人的眼窝浅,想到这里,老人眼睛一热泪竟然滚落出来了,滴在了儿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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