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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雨

2009-02-10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班长

陈 冲

作者简介:陈冲,辽宁海城人,一九三七年出生于天津。一九五一年毕业于上海圣芳济中学后参军,一九五四年复员。一九五八年当右派,一九七九年改正。一九八三年为河北省文联专业作家,一九九七年退休。曾任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现为河北省作协小说艺委会主任。著有长篇小说《腥风血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风往哪边吹》、《车到山前》,中篇小说《无反馈快速跟踪》、《厂长今年二十六》等,短篇小说《路灯下》、《亚克西》,以及报告文学、散文、随笔等共约五百万字。其中《小厂来了个大学生》获一九八四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虽然是在最后一节车厢,王昌义还是听到火车头大喘了几口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像在宣布已经把蒸汽放光,不往前走啦!

王昌义往车窗外看了看,果然黑黑的,车没有靠月台停。

十分钟以前,营部通信员来到这节车厢。一节车厢装两个排,通信员把八排长刘大勇、九排长王昌义,都叫到车厢中间,传达了赵营长的命令:下一次停车就是目的地,全体做好下车准备;停车后,各排带到车厢下面原地待命,不要少了人,不要落下东西。通信员走后,刘大勇问王昌义:几点了?王昌义掏出怀表看了看,说:差一刻十点。刘大勇就哂笑着说:后晌在禹城一停五个多小时,我就知道快到目的地了。王昌义揣好表说:别瞎参谋了,快回去传达营长命令吧。说完就朝车厢一头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吆喝:各班班长到我这儿来!

他心里有点紧张。他从来没当过排长,压根儿没带过兵。半个月以前,他还是师后勤部的正排级军需员。他对铁路军运的种种规矩倒是一清二楚。火车到目的地,必须是夜里,而且不停靠月台。退回两年去,下了车甚至不许有明火。现在虽然是和平时期了,部队终归是部队,所以营部命令里根本不说那个目的地是哪省哪县,还要走多长时间。按部队的说法,这些事用不着他这一级操心。他现在只操心排里这四十一个人,和他们所带的东西。他对这临时拼凑的一排人,包括各班的正副班长,都没有多少了解,有的战士连大名都没整明白,只知道外号。但是既然编到了他的排里,他就得对他们负责,顺顺当当地把他们带到宿营地,不能出任何纰漏。他倒不担心会少了人。又不是去前线,没人会开小差。他只是不想有人丢东西,最好是一针一线都别丢。人们都带了不少东西,都是大包小包好几个。当兵的攒下这点家当不容易。以往每次上前线都要轻装。所谓轻装,就是把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全扔掉。你带的东西必须打在一个背包里。此后行军作战,这背包都是你自己背着,比别人重半斤还是轻八两,你自己合计——谁敢说会不会因为多了一点点累赘就把命搭上?入朝之前,情况有了改变,咱也有了后方嘛!就有了命令:轻装下来的东西可以打成包,捆好,写上营连排班姓名,统一交留守处,胜利后谁的还是谁的。但是在王昌义的印象里,好像没什么人太拿这当回事。当时他所在的那个军,刚从中国的南头回到北头,人们攒下的闲东西还不多,更没什么好东西,扔了就扔了。人们扔惯了。交留守处?是啊,胜利是会胜利的,这个军好几年没打过败仗了,可谁知道胜利那会儿还有没有自己?真能活到那会儿,东西再攒嘛。不过现在已经是一九五三年了,人们已经又攒了不少七零八碎的玩意儿,有些还是从津贴费里省出钱来买下的。回家当老百姓,哪样用不着啊!

很快有铁路上的人过来把车厢门开了,人们开始一个挨一个地下车。王昌义跳到一个坐椅上,扯开嗓子喊:别落下东西!叽里旮旯都好好检查检查!他本来想好要多喊几遍的,可是只喊了一遍就不喊了。他看出来了,人们自个儿都经心着呢,用不着你当排长的闲吃萝卜淡操心。

他最后一个下车。他也有大包小包好几个,比班长战士们的只多不少,只沉不轻。下车之前,他站在车门梯上朝列车前部看了看,借着从车厢里泛射出的灯光,他看到别的排下车后都没有列队,便吁了一口气。原来他一直犹豫:虽然营部没有命令,但按正规化要求,部队下车后应该列队集合。问题是一列队,人就得和自己的大包小包分开,黑灯瞎火地容易出错。这下好了,人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一个最恰当的办法——以班为单位,一个班凑一堆。

火车很快就开走了,周围顿时黑下来。天上有云,不算厚,但月光很暗。二百多米开外有一片灯火——那儿是车站和月台。只能看着那边挺亮,却借不着那边的光。好在也没什么事要做,就是个等着。按部队习惯,下车以后怎样行动,在车上是不会有命令的,通常都要等下车以后,这段时间就叫集合待命。王昌义更明白,他们现在的情况还要不同。在车上,他们归东北军区管;下了车,就归华东军区管了。这会儿,肯定是送他们来的营长,在向当地负责接收的单位做交代。即便不是正式的交接,简单交代一下,也得有点儿时间。各班已经有了一帮瞎参谋乱干事,猜测这里是哪省哪县的地界,是鲁南还是苏北,鲁南和苏北的民俗民风有何不同,老百姓好不好打交道,女人漂亮不漂亮,封建不封建。除了胡说八道,就是凭空想象——四野南下作战根本没从这里经过。但王昌义也不想去制止,就自个儿站在一边,掏出烟荷包和卷烟纸,卷了一支又粗又长的“大喇叭”。刚要点火,却见营部通信员气喘吁吁地跑步过来——营长叫你!

赵营长把他介绍给一个瘦高挑干部,说:这是九排长王昌义,这位是孙参谋长。王昌义脚跟一磕敬个礼,孙参谋长还了礼,又伸出手来跟他握握,然后很直截了当又很含糊其辞地说:是这样王排长,我这里还有十七个女兵,下午坐票车到的,已经在车站等了四个多小时了。十七个人,编一个排人数差太多,再说里面又没有排级干部,就编了一个班,算你那个排的四班吧。你这就把她们带过去,待会儿跟你们一起行动。见王昌义只把眼来直直地瞪着,又笑了笑说:赵营长介绍了,你们九个排长里,八个大老粗,只有你是个有文化水儿的,还是师部机关的,你说吧,这个女兵班,你不带谁带?说完,也不再等王昌义有何表示,扭头朝旁边下了命令:警卫员!带王排长去接他的女兵班!

警卫员在前,王昌义在后,迈着大步朝那片灯光走。穿过月台时,王昌义看到了站牌上写的站名:官庄。对自己微微一笑,心想无意中还真捡了个便宜,九个排长里他最早知道这个车站叫什么。三拐两拐,进了车站的候车室。他们刚进候车室,就有一个女兵迎过来。警卫员一见,就开始传令:柳班长,这是王排长。孙参谋长说,你们女兵班编在王排长的排里,四班,九排四班。就这样。嗯,我回去了,你们谈吧。说完就走了。

王昌义目送警卫员出了候车室,心想这小鬼,是真的忙着回去跟孙参谋长,还是怕跟女同志说话?可是等回过头来,看到柳班长那有些茫然的眼色时,自己心里猛然间也有些紧张起来。师后勤自然会有一些女同志,论级别,有比他高的,也有比他低的,可就是没有直接管他的,也没有直接归他管的。妈巴的,孙参谋长也不交代一下,一个男排长跟手下的女班长说话时,有哪些注意事项?

“怎么着——咱们?”他问。

“我正在等你下命令呀!”

“我哪有什么鸡——命令…… 嗯,孙参谋长命令,让我把你们四班带到排集合点,待会行动时全排统一行动。”

“远吗那地方——集合点?”

“不远,两三百米吧。”

说这些话时,王昌义始终眼看着地,等了会儿,没听见回话,这才抬高些目光,发现对面没人了,目光再抬高,有了新发现。原来柳班长已经在她的女兵们中间了。这间候车室本来就不大,也没几个候车的旅客,可女兵们还是集中在一个角落里,聚集得很紧凑,坐得很规矩。不过,下一瞬间,她们便纷纷站起来了,开始收拾东西了。王昌义想了想,决定就在这儿等。往妇女堆儿里扎,肯定不是好事儿。再说他觉得自己已经站了好一阵子,后腰都在隐隐作痛了,就在近处的候车坐椅上坐下,点着了那支卷好了没来得及抽的大喇叭。等一支大喇叭只剩下一截细细的烟屁股时,柳班长领着她的女兵们过来了。王昌义赶忙站起来在前面带路。这会儿他有点着急了。他离开自己的排已经时间不短了。万一这时已经有了行动的命令,他不在,他那个排咋办?

“排长!”

听见后面柳班长叫,他站下了,回身看,发现走在女兵们最前面的柳班长,也已经被落下了十来步远。只好耐下心来等。

“女同志们杂七杂八的东西多,” 柳班长跟上来以后,抱歉地说。

王昌义拍了拍脑门,说:“把你的东西给我一样吧。”

“不用,我自己能行。”

可王昌义还是伸手截下了她手里的一个网兜。这个“伸手”,多少带点“夺”的意思,她嘴上说着“不用不用”,却很快就松开了手。这倒让王昌义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鲁莽了。然后他发现,原来基本上并排走着的柳班长落下了。不过她很快又赶了上来,手里却多了一只别人的小帆布旅行袋。

“挺知道爱护战士呀……”

“我比她们有劲。”

王昌义看了她一眼,说:“你可算不上身强力壮。”实际上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身材高高的细细的,按老百姓的说法,得叫“苗条”了。

“抬担架练出来的。抬不动也得抬,咬咬牙,反而倒抬得动了。”

说着话,路显短,时间显快,就到了排集合点。王昌义给女兵班在最北头指定了集结地点,比另三个班之间的距离稍远一点,但又在能招呼到的范围以内。然后,他就回到离开前一个人站着的地方,仍是一个人站着。他很快发现,原来那三个班都有些异样。有一阵他思谋着要不要跟三个班长说一声,可说什么呢?就说咱排有了个四班?或者更彻底一点,把四个班的正副班长都叫来开个小会?这时他心里哎呀了一声,怎么忘了问问柳班长,她们班总该有副班长吧,班大,说不定还有两个班副呢。可想着想着,心气儿一松,急个啥?黑灯瞎火的,别再弄出啥纰漏来,明天再说吧。

忽然,他看见了柳班长。她也一个人站着,离他六七步远。这时天上的云薄了点,月光下能隐约看见她的脸。她人朝另一边站着,脸却时不时朝他转过来一下。这让他又有点紧张,甚至觉得这样的一种“情况”——有“问题”。一男一女,离得近不算近远不算远,叫个啥?这时候——这时候得有个果断,该咋的咋的,不能含糊。于是他果断地走过去,然后发现她也正迎过来。打交道以来,他们第一次这样正面地脸对着脸,眼对着眼,而且一点点靠近。这时候他发现她的脸原来很漂亮。不是那种美丽、俊秀的漂亮,而是一种生动的、端正的漂亮。不过,到离得很近时,他说出来的却是很公事公办的话:

“怎么不在班里呆着?”

“班里有副班长。她们嫌指定的地界偏,让我瞟着点排长,免得一个招呼不到,把我们落下。”

“不会的。怎么会呢?”觉得应该让气氛松快一点,加了一句:“太小瞧我了吧?”

“我们可不敢有这种想法。其实是我们自己胆小。”

“有啥好胆小的?”

“排长想必听说过,什么人最容易当俘虏?——女兵。”

“有这话。”

“什么人最怕当俘虏?——也是女兵。”

“是啊,战争本来就是男人们的事。”

“可战争又总是离不开女人。我参军那次,就是专门招的女兵。”

“你是哪年参军的?”

“五○年底。”

“是吗?进步得挺快呀。”

柳班长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与其说是拿自己的命拼来的,还不如说是拿战友的命换来的。”

王昌义也被说得心里一沉。当兵的都知道这个事实。哪个部队伤亡大,那里能活下来的人就进步快。

这时响起了尖锐的哨子声。王昌义张望了一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部队从吹号渐渐改为吹哨,是一个谁都说不清的过程。可能与部队行动由分散到集中有关吧。王昌义一直觉得这是一种退化,比如现在他就说不清那是个什么哨。吹号有号谱——起床号、开饭号、集合号等等。吹哨呢,就那么一声:瞿——,人们得根据作息时间,来判断那是起床哨、开饭哨还是集合哨。

虽然说不清那是什么哨,但他知道要行动了。

他对柳班长说:回班里等命令吧,落不下你们。

王昌义的怀表指着差三分十一点时,行动开始了。这之前,有一个被安排得很紧凑、但给人的印象又有点乱哄哄的过程。到这个过程结束时,他明确了自己的新编制——华东军区训练一团三营一连三排,下面的四个班是七、八、九、十班。见过了他的连长和副指导员,再由连长派给他四辆由老乡赶着的铁轱辘牛车。连长说,离宿营地还有二十多里地,每个班一辆车,除了拉东西,有体力较弱、行动不便的,也可以坐车。又专门对王昌义说,你们十班情况特殊,需要的时候,排里统一调剂一下。

实际上并没有出现什么困难。包括四班——现在是十班了——在内,需要坐车的人都能坐上车。王昌义心里有底。这伙人里,至少在男兵里,没有真正身强力壮的,可也没有多少真正行走不便的。身上有几个疤瘌的不稀奇,真正一个疤瘌没有的才是稀罕物,可疤瘌也就是个疤瘌,啥都不碍。他知道二班有个厉阿富,在球场战役把左眼打瞎了,现在是装的义眼,大概要算排里最重的伤号了。可那小子的右眼贼他妈亮,别人还没看见的东西他先看见了。再往下,就是有几个打掉一根、两根手指头的,三班还有个打掉半拉耳朵的。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伤残吧。真正需要坐车的可能倒是几个病号。也不是有多重的病。像一班的李狗娃,在一次说不清道不明的遭遇战里,不知怎么一弄,被三个李伪军堵在一家朝鲜老乡的院子里。按李狗娃的说法,那院墙完好无损,严严实实,院门也关了。好嘛,一个院子四个人,三对一,谁也不开枪,拼开了刺刀。李狗娃说,姥姥,四野的人能怕拼刺刀?李狗娃还说,想当年全排比掰腕子他拿过第三。等他把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小李承晚”摆平,他自己也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躺下了。李狗娃说,那个遭遇战打完,如果是敌人打扫战场,他八成就醒不过来了,幸亏最后打扫战场的是咱们,他才捡了一条命。命是捡了,可从此以后,李狗娃始终面黄肌瘦,那一副高高大大的骨头架子,闲站着都像在摇晃,弱不禁风似的。说是受了内伤,也不知伤着了哪个“内”。果然,队伍差三分十一点出发时,王昌义瞥见李狗娃已经坐在车上了。

队伍是朝北出发的,也就是朝火车开过来的方向。这样一来,他们排就成了全连的“尖刀排”,十班就成了他们排的“尖刀班”。这让王昌义心里有点不舒服,可再一想,管它呢,这又不是真正的作战行军,说白了就是个“走道儿”罢了。出了车站地界,再往北走出没多远,队伍就朝东拐下去了。月光还是那么不明也不暗,四下里观察地形,虽然看不出多远,能看到的却真是一马平川。很快有人从赶车的老乡那儿问出了这儿归哪省哪县管,但也就是知道了那是山东省的一个县而已。走了二十多分钟,整个队伍完全安静下来,几乎没人大声说话了。后来七班那儿出了点动静,王昌义过去看了看,原来是李狗娃不肯坐车了,说再坐下去他那身骨头架子说话就得给摇晃散了。他这一说,另外几个坐车的也要下车,七班长就跟赶车的老乡商量,把车停一下。老乡说他这头拉车的牛又老又瘦,万一停在了坑儿洼儿里,说不定就拉不出来了。这时王昌义来了,拍拍脑门笑着说,这么多人呢,帮你推出来嘛!老乡说可是的,就把车停下了。

这些事,王昌义出发不久就有预料。他们走的是“大路”,可所谓的大路也就是丈把宽的土路,而真正让这种铁轱辘大车走的,也就是土路中间那两道又深又窄的陈年累月压出来的车辙。从车行时的颠簸摇晃看,那车辙的底部也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路不行,车也不行。全是又旧又破的车。说是“铁轱辘车”,其实那轱辘是木头做的,只不过有几块铁皮箍着包着,经过不知多少年的磨损,那木头轮辋凹一块凸一块,让人担心会不会在哪一次摇晃中,一不高兴就散了架。至于拉车的牲口,除了十班那辆车上的牛稍微精壮些,其余的全是又老又瘦,谁也别笑话谁。不过,王昌义也知道没啥可抱怨的。作为多年的军需员,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老乡们支援部队拿出来的东西不够好,那么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没有更好的了。

王昌义的怀表将近十二点时,整个队伍已经彻底没了人声,只有牛车们欠膏油的车轴不时发出的尖锐的吱吱声。王昌义估计,这一个小时,他们最多走出了五里地。这是牛车的速度;现在是人跟着车走。余下的十多里路,牛车还会保持差不多的速度。牛有耐力,这点路不至于越走越慢。人却不行,到最后那四分之一,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跟上,没准会是个问题。这可不是一支精兵,再说还缺觉。已经有人玩开了边行军边打盹的看家本领。四野的老兵都会这个。这是四野的特点之一:行军走路东倒西歪,打仗冲锋猛虎下山。可说到底眼下并不是一支作战部队,人们又确实已经给耗得够呛。从黑龙江北头的拉林县出发,在火车上整整耗了三天四夜。刚上车时,人们还为坐上了票车乐不可支,说这就离共产主义不远了,岂不知票车虽然坐着舒服,却不如闷罐车可以放平了睡觉。

此后的两个小时里,王昌义两次在七、八、九班各跟着走了十多分钟。他不能跟着十班走,每次都是把柳班长叫到队尾,问问情况,嘱咐几句。唯一让他安心的是不用为喝水发愁。毕竟老兵多。老兵知道一有机会就把行军壶灌满。但另一个发现却让他沮丧: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他实际上都做不了什么。他说不好真正的排长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想,他用的是军需员的思维。现在他手里什么都没有。人家有困难,你手里有东西,才能帮人家解决困难。手里啥没有,只能一边儿歇着。

当他的怀表指着三点的时候,果然就成了“黎明前的黑暗”。有个成语,叫“人困马乏”。不过这儿没有马只有牛,牛还真是不显乏,就格外显出了人困。这时队伍正走在一道沟里,沟两边都是又高又陡的坡,挡住了本来就不明亮的微光,沟里显得格外黑。以他走南闯北的经验推想,这种平原上的沟,多半是河流改道后留下的旧河床,用来做车道,可以不占耕地。问题是这种沟底的路下雨时存水,车碾人踩,格外不平,车难走,人更难走。王昌义开始放慢脚步,心里犹豫着要不要找跟在后面一排的连长请示一下,组织个收容组啥的,以防有人掉队。正犹豫着,他忽然听到了歌声。有人唱歌。而且是女声。在往年的作战行军中,他经历过这个——在行军路旁,有文工团员做鼓动,喊口号,数快板,唱歌。啊,女兵班!循着歌声抬头看,他看见在沟边的坡上站着六个女兵,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柳班长。唱得不算多好,甚至都不怎么齐,但是在这“黎明前的黑暗”里,由六个女兵发出的歌声却带着一片光明——

山那边哟好地方,

一片稻田黄又黄,

大家唱歌来耕地哟,

万担谷子堆满仓!

大鲤鱼呀满池塘,

织青布,做衣裳,

年年不会闹饥荒!

刹那间,王昌义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次行军,不管是不是一次真正艰苦的行军,却肯定是他部队生涯的最后一次行军了。他会一辈子记住这最后一次行军,记住行军路上女兵们的歌声。这时候他刚好走到女兵们的正下方,抬头仰望,那又高又陡的坡反而挡住了视线。不过他还是看见了靠前站着的柳班长。这事儿肯定是她发动的。一个好同志呀!一个很好的女同志呀!他忽然心里一动:就要回家当老百姓了,千好百好,最好能娶到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在男人们遇到困难而又束手无策时,一个女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能干,那就是一个比金子还金贵的女人。不过念头一转,他却想到了另一个很实际的问题:住下以后得问问她,这又高又陡的坡,她们是怎么爬上去的?

两天下来,一个排长该知道的,王昌义都知道了。明知所有这些很快就没用了,现在却必须知道。这也是当兵和当老百姓的区别。当老百姓可以不关心那些很快就没用了的东西,当兵的可不行。全师的人都知道,师长看地形看得那叫仔细!等这一仗打完,这些就全没用了。一支部队很少会在同一个地方打两仗。可是师长说,我现在马虎一点,等战斗打响,多死百八十号人显都不显。

半月前,一个命令,王昌义离开了他所在的师,从眼看就要春暖花开的南满,到了仍旧冰天雪地的黑龙江省拉林县某团。他始终没整明白那个团的正式番号,只知道他所在的营是四营。这个营很怪,营部满共六个人,营长、教导员都只有正的没有副的。更怪的是营下面居然没有连一级建制,直接管着九个排,他这个从来没带过兵的,居然被任命为九排长。营长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是正排级干部嘛!再说又没什么正经任务。这倒不假。半个月里,他们就是呆着。只因为他是排长(对班以下都没有正式讲过),他知道这是在“等齐儿”。这一批将要复员的老兵,从整个东北军区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按原籍的不同分到各营。分到四营的,都是原籍华东的。教导员说,脱军装之前,对你们还要进行一次正规的离队教育,起码得三个月,虽然那是你们回到华东以后的事,但现在就要让同志们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要以为到了那里就可以拍屁股回家了。“思想准备”,说白了知道了就完了,当兵的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让走谁也走不了。所以这半个月里,如果说还有“任务”,那就是拾柴火。拾来的柴火也是烧自己屋里的炕。不用房东的柴火,里外里也算减轻了群众负担。

现在好了。这地方的气候,算得上全国最不冷不热的地方。现在这个季节,是这个地方一年中气候最好的季节。他希望在这里不会摊上别的烦心事,因为这是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站了。在第一次全连班排长会上,副指导员明确宣布,根据军区政治部的安排,离队教育全部课程要进行三个月。指导员正在军区接受培训,再过一星期就能回来,开始给大家讲课。

副指导员还讲了其他注意事项。除了强调要圆满完成学习任务,还特别强调了群众纪律。他说这一带是老区,无论是抗日战争时期,还是解放战争时期,这里的群众都做出过很大的贡献。所以,决不允许任何人做出任何对不起当地老百姓的事。这有点儿老生常谈,不过在讲到具体注意事项时,却让王昌义有点意外。往常总会要求干部战士和群众打成一片,体现军民一家,这次副指导员却说:你们只有学习任务,没有宣传群众的任务,所有军地、军民关系问题都由连部解决,你们跟房东搞好关系就行了。王昌义听这意思,倒是要限制战士们跟老乡来往。果然,在稍后刚成立的党支部委员会上,副指导员就把这个要求挑明了。马上要复员了,会有少数个别人思想松懈了,纪律意识淡薄了,弄不好要犯错误。党员干部要把下面的人管好、管住。尤其是男女关系方面要格外注意,没事少跟大姑娘小媳妇接触。说难听点,多少年都熬过来了,就剩下最后这三个月了,再怎么也得给我熬过去。想解决问题,回家以后赶紧娶个媳妇嘛!

这话把支委们都说乐了。可是王昌义乐完以后心里又有点发紧。他想起了他排里还有一个十班。现在,他已经知道十班长叫柳如梅,十班副叫冯兰芝,可是对其余十五个女兵还没啥了解。问题是他出来进去耳内耳外之间,已经听到有些战士在指名道姓地议论,谁谁年轻,谁谁漂亮,谁谁长得像刀螂,谁谁长得像大洋马。你别说,这事儿还真得注点意!

散会以后,他又单独跟副指导员谈了谈。他把上面的情况摆了摆,问能不能请连里跟十班长说说。副指导员大名叫郑阿毛,一听口音就知道是苏北人。两个人谈话,郑阿毛跟在会上讲话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没有直接回答跟十班长谈话的问题,却一阵哈哈大笑,然后摆摆手说,我的排长同志啊,问题比你想的复杂得多啊!见王昌义只把眼来直直地瞪着,又笑了笑说:吓着你了?放宽心吧,这事儿复杂是复杂,可也说不上有多严重。说实在的,我还想跟你研究研究呢。论岁数我比你大,论级别我比你高,论军龄党龄我都比你长,可我没文化,不像你是个有文化水儿的。原来听人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我心里不服,不就是干革命吗?能有啥鸡巴毛新问题?这回还真叫我遇上了。咱这么说吧三排长,比如说——我是说比如说——你排里有个战士,能从这个吴家铺带个候补老婆回家,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咱们是支持还是反对?还有一个事实,我说出来你别不爱听,昨天到车站接你们,打眼一看,就觉得这不是一支部队,是一帮子老百姓。没有武器呀!不带武器那还能叫个兵?这还不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那股子劲头。开头我还真有点看不惯,心说你身上还穿着二尺半,顶着帽徽别着胸章,还不是老百姓嘛!再一想,不对。为什么呢?因为我看出来了,那里面多数都是老兵。三十上下的人占着小一半。我就跟自己说,同志啊,这些伙计冲锋陷阵的日子过去了,结束了,从枪林弹雨里好容易捡了条命回来,现在是要回家去过日子了。枪林弹雨枪林弹雨,啥叫枪林弹雨?别人不清楚,咱可是一清二楚啊!没这想法之前,我觉得上级提出的要求很正确,也很明确,那就是得管严点。当兵的,尤其是老兵,一离开战斗序列,就容易吊儿郎当,就爱犯纪律。可有了这想法之后,我觉得还是该复杂点。对这些同志,既不能完全当战士看,也不能完全当老百姓看。这就要求咱们当干部的拿出点水平来,既有原则性,也有灵活性,既不能搞得死气沉沉别别扭扭,也不能闹出什么不好的影响来。

王昌义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觉得挺开窍,同时也有一点迷惑。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些迷惑,是因为他和郑指导员“立场”不同。人家是执行任务来“送”人的,自己则是被“送”的。这让他更进一步地开了窍,也可以说,半个月以来基本处于休眠状态的思维,又被重新唤醒了。所以他意识到这些问题得自己去想,不能指望由郑阿毛同志给他现成的答案。不过,有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作为一个排长,要求连首长去跟自己手下的一个班长传达自己的想法,是个无理要求,也很可笑。所以,回到自己的住处以后,他就给七班长下了个命令:去把十班的正副班长叫来!

态度很轻松,口气却是百分之百的公事公办。

他和七班的上半班住在一户富农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宽敞的小院。按副指导员的介绍,吴家铺在这一带算个大村,有三百来户人家,一千出头人口。村东头是个集市,逢五排十,十天两集。这表明吴家铺的重要性。村里有三户地主,都是几十亩地的中小地主。富农有十四户,也都是不怎么富的富农。这儿地势平坦,土质不算贫瘠也不算肥沃,种庄稼全靠侍弄。谁家劳力壮,侍弄得精心、得法,谁家的收成就可能比别人多出两三成,中农富农就是从这样的人家里产生的。富农里因为种种变故劳动力不够了,把顾不过来的地租出去,就成了地主。这样的人家实际上是在走下坡路,日子往往还不如正在上升的富农。当然,阶级成分就是阶级成分,这个不能含糊。至于房东是富农,部队早就有原则——房东归房东,富农归富农。跟房东要搞好关系,对富农要保持政治警惕性。好在眼下部队没多少要保密的东西,后面一条也就是一个说法。从根儿上说,号房子的时候,你在村里转一圈,看得上眼的,基本上没有贫雇农家的房子。当然,土改以后,情况有了变化,但具体到这个村,即使是富农家,能住下一个整班的也不多。所以多数都是一个班分两下住,班长带上半班,副班长带下半班。王昌义住的这家要算宽敞的,给他弄了个单间。虽然只是原来搁农具杂物的偏屋,毕竟归他一个人住,找个人来谈话,找某个班长来研究个事儿,方便多了。

不过,王昌义还是把跟柳如梅、冯兰芝的谈话,安排在院子里进行。这个季节,院子里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屋子里却有点阴冷。就在小偏屋前,三个人三张小板凳,围着一个小炕桌犄角而坐,距离不近不远。十步开外,不远不近,正房的前面也有一摊,是七班长和三个战士在抓“杜拉克”。这也是王昌义给七班长的命令。当兵的玩扑克牌,不叫打牌叫甩牌,嘴里哇哇叫,牌甩得啪啪响。这动静传到王昌义耳朵里,比冯兰芝说话的声儿都大。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听十班副的话,当然更不影响他自己说话。他说了不少话,说得都有点儿口干舌燥了。这当中,冯兰芝时常插话,让王昌义觉得她真是动了脑子,是在认真领会他那些话的意图和内容。柳如梅刚好相反,基本上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只不时把她那带点迷惑的目光朝他飞快地一瞥,又飞快地移开。一瞥又一瞥,就瞥得王昌义不怎么自信了。越不自信,越觉得柳如梅瞥他的目光不简单,那里面既有不谙世事的迷离,又有洞察人情的锐利。心里觉得不托底,王昌义忍不住就问柳如梅,怎么着十班长?是不是我讲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前后矛盾?柳如梅还没接话,冯兰芝倒抢先说,没有没有,排长讲得特别有辩证法。话音刚落,却引得柳如梅格格格格一阵乐。冯兰芝说,班长你笑什么笑?柳如梅笑着说,我们那医院政治处有个杨干事,说话经常前后矛盾,别人给他指出来,他还不承认,说你猛一听觉得矛盾,细想想就不矛盾了,结果大伙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辩证法”。冯兰芝一听也乐了,连说是吗是吗是吗?王昌义却只觉得口干舌燥,便起身去找水喝。过了一会,端了一搪瓷缸子水来,很抱歉地说,我这是从房东家水缸里舀的井水,就不给你们了。又说,你别说,没有个暖壶还真不行,得赶紧买一个,下回请你们来,保证茶水招待。冯兰芝立马接上了话:可说的,明儿这村逢集,排长正好赶赶集,捎带着买个暖壶。王昌义说,是吗?这一阵光拿阳历算日子了,还真没留心阴历。冯兰芝说,明天是阴历二月二十五。

王昌义真去赶集了。集市就在村东头,说小不小,说大也真不算大。如果不是来了上百号当兵的,说不定也算不上热闹。指导员还在受训,离队教育尚未开课,呆着也是呆着,何况到了一个新地方,都愿意转转看看,所以不光是这个连的人,住在南边四里的二连,北边五里的三连,也来了不少人。猛一看,这集上一小半是草绿色。热闹是热闹,真买东西的却不多。王昌义转悠了十分钟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土集”。摆出来要卖的,主要是当地老乡自个家里一点多余的东西:一斗棒子,几升麦子,十来个鸡蛋,一小袋绿豆等等。再就是手工制品,扫帚、笤帚、笸箩什么的。铁匠活木匠活就算大摊儿了。一个木器摊,摆着一架风箱,两张炕桌,三根条凳,四块搓衣板,估计是全集占地最大的摊,不过这种摊前往往半天才有人过来看一眼。当兵的不会买这些东西,要买也得等回家以后再买。还有一样,这集上当兵的买东西不能还价。昨儿晚点名时,连长专门讲了几条赶集时的注意事项,特别强调嫌贵可以不买,但是不能还价。连长说,这地方是老区,老百姓觉悟高,当兵的只要一还价,老乡就说你拿去吧,什么钱多钱少,给不给的吧。老乡们说,为了咱翻身求解放,能过上好日子,同志们把命都豁出去了,这点东西算什么。那情意真真切切,结果却成了买卖成交的障碍。王昌义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卖暖壶的,却碰见了二排长刘大勇。这一年来,在乡下赶集,在城里逛街,干部已经很少跟班长、战士们一块儿走了。虽然还是供给制,待遇却有了差距;战士的津贴费一个月不到六块钱,正排级已经将近十八元。所以干部们不愿意让战士看见自己花钱,怕影响不好。王昌义碰见刘大勇,觉得正好有个伴儿,挺高兴。不料刘大勇比他还高兴,说这集没多大意思,倒是那边有个小酒馆,咱俩去喝一壶,我请客!王昌义也有点馋酒了,说行。

那小酒馆就在集市的中间地段,是专为这集开的,不逢集不开门。二人相跟着进了酒馆,拿眼一扫,人不算多,竟有一多半是草绿色。大部分不认识,显然是二连、三连的班长排长们。也就在这目光一扫之间,王昌义一愣,看见靠里面的角上,居然是柳如梅独自一人占着一张方桌。这时柳如梅也看见了他,而且站了起来。她一站起来,王昌义就没法假装没看见了,只得走过去。他过去了,刘大勇也跟着过去了,而且先叫了声十班长。按王昌义的本意,只是想过去打个招呼,不料刘大勇却坐下了。他是坐在柳如梅的横头,却把她对面的座位指给王昌义。见王昌义不坐,就踢了他一脚说,难得有机会跟女同志坐一块儿喝回酒,这也算是沾了你的光,你还愣着咋的?王昌义这才坐下。刘大勇看看柳如梅面前除了一个酒壶,就是一小碟花生米,便一挑大拇哥说,花生米下酒,柳班长是个真喝酒的。柳如梅笑笑说,不算不算,我听说人家真喝酒的,是拿蒜瓣儿下酒。刘大勇哈哈笑着说,要这么说,你说的还不到家。真喝酒的,拿钉子下酒。柳如梅一扬眉毛问,钉子也能吃?咬得动?刘大勇说,要的就是咬不动嘛!喝一口酒,唆一唆钉子,酒喝完了,钉子没短一丁点儿,只是比原来光溜了。柳如梅格格格格乐开了,刘大勇却脸色一正,问,你那壶里有多少酒?柳如梅说,足够我喝的,你别管了。刘大勇说,那好,我赞成喝酒,可不赞成喝醉。然后就招呼店家,要了半斤酒,半斤酱牛肉,半斤猪头肉。店家刚走,他就把柳如梅面前那碟花生米拉过来,对王昌义说,来来来,咱们帮她把这个扫荡了,待会儿她好帮咱吃肉。

王昌义倒轻松了,有刘大勇在那儿张牙舞爪的,他只消在一边儿听着看着就行了。看着一条豪爽汉子,这样不加掩饰又决不过分地给一位女同志献殷勤,心里挺受用。在拉林的时候,他跟刘大勇就关系不错,刘大勇又有点自来熟,一熟就啥都讲,所以知道刘大勇是定过亲的。酒和肉端上来以后,三个人边吃边说,刘大勇仍是滔滔不绝,柳如梅也应对得有滋有味,王昌义就在一边乐乐呵呵地听着。那半斤酒喝到一半时,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当兵的。王昌义认得正是刘大勇手下的五班长。五班长也不管另外的两位,只火急火燎地对刘大勇说,排排排长出事了,我们班朱德顺跟一个女老乡……刘大勇立时把眼一瞪,问,咋了?五班长连比划带说地嘚啵了一通,王昌义也没听明白咋回事,只听出是为买东西还价惹了麻烦。估计刘大勇也没听明白,不耐烦地站起来挥挥手,说,什么鸡巴毛炒韭菜乱七八糟的!这话出了口,朝柳如梅看了一眼,又干咳一声,对五班长说,走,看看去!又对王昌义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带着五班长出了酒馆。

刘大勇一走,王昌义就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了。柳如梅好像也跟刚才换了个人似的,显得挺拘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柳如梅打破了僵局。她端起一杯酒说:

“排长,昨天我说话不注意,让排长不高兴了。来,借这杯酒,我做个检讨,排长大人大量,别往心里去。”

王昌义也端起自己的酒,碰了碰,喝了。放下酒杯,拍了拍脑门,说:

“不对呀,昨天你没说错什么呀!”

柳如梅忍不住扑哧一乐,说:“排长这么好忘性?真不记得了?”

“昨天的话我都记得,就是不记得你说错什么了。”

“就是那个前后矛盾辩证法的话儿。”

“是有这话,可这话不错啊。”

“还不错呢,前后矛盾就是前后矛盾,那不叫辩证法。”

“啊,明白了,你还真是批评我说话前后矛盾是不是?”

“细想想,也不算前后矛盾。前头的话是为大伙操心,后头的话也是为大伙操心。前头后头为大伙操了两个心。”

“你是说——操心过头了?”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那么说。组织上为大伙操心,再多也不为过。只是……”

“说呀,只是什么?”

“不知道你们男同志怎么样,反正我们女同志对这些犯不犯错误的事想得不多,我们操心最多的是回去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怎么才能把日子过好。”

“啊,”王昌义点点头,“这也应该。”想了想又说,“蒋介石跑台湾去了,美国鬼子给挡在了三八线以南,咱们很快就要脱军装了,往后的问题,还真是这个怎么把日子过好的问题。”

“你觉得……咱们真能把日子过好吗排长?”

“应该问题不大吧!”

柳如梅往自己的杯里倒了半杯酒,慢慢喝了,又停了一会儿才说:“我已经有三年没沾酒了,今天原本是来赶集看看热闹的,可从这儿路过时,不知怎么一来,觉得心里有点憋闷,就拐进来了。”她给两人的酒杯里都斟了酒,举起杯来,“来,排长,陪我喝一杯。”

王昌义碰过杯,喝了,心里却有点奇怪。刘大勇走前,柳如梅只浅浅抿过几回酒,却是谈笑风生,怎么刘大勇一走,她神情变了,酒也喝得多了?

“其实我是真不想复员啊!”柳如梅说得很慢,好像这些话都是想了几个来回才说出口的,“能在部队干一辈子有多好!也不想什么进步不进步,当什么这长那长的,就当个担架兵、卫生员、护理员什么的,为伤病员服务,心里头可踏实了。部队里这么多干部战士,总会有伤员病号吧。是啊,不打仗了,伤员少了,病号也不多了,部队不需要了……”

王昌义掏出了烟荷包和卷烟纸,开始卷他的大喇叭。柳如梅的话让他挺为难。从到拉林集中以来,上级的要求,是教育大家正确认识和对待复员,愉快接受组织安排,无论是当兵打仗,还是当老百姓搞建设,都是革命需要。不少同志不愿意走,舍不得部队舍不得战友,主观动机是好的,不能算错,也不要批评,但要正确引导。按这个要求,对柳如梅这番话,王昌义至少该“引导”几句,也知道那话该怎么说,可就是说不出口。人家那是掏心窝子跟你说话,你他妈的跟人家打官腔,那你算个什么鸡巴屌毛?何况她的话恰恰也戳到了他的心窝子。半个多月以来,他努力克制着,不想,不让自己往这上头想,但是仍然时常会觉出心里的那块疼痛。部队要进行正规化建设,像他这种懂一点正规化后勤工作的干部并不多。不是不需要他了,而是不要他了。

当他把卷好的大喇叭点着时,刘大勇回来了。他把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放在桌上,解开,里面是六个鸡蛋。招呼店家过来:把这几个鸡蛋给我们炒一炒。拿起酒壶在耳边摇了摇,说我走了这半天,只怕你们把酒喝光了,敢情没喝多少!就给各人的酒杯都斟满,说,喝!也不等问,就说开了他刚才处理的“问题”。一位大嫂,攒了六个鸡蛋,拿到集上来,想换点钱买灯油。五班那个朱德顺可倒好,想试试连长昨儿晚点名说的是真是假,去问这鸡蛋怎么卖。大嫂说,四分一个。朱德顺说,四六两毛四,我包圆,两毛行不行?大嫂也不答话,用一块布把鸡蛋包了,往朱德顺怀里一塞,这才说,拿上拿上,什么钱不钱的!朱德顺赶紧往外推,又不敢使劲,怕把鸡蛋打了,嘴里一个劲说不要不要。大嫂说不要你怎么说要包圆?既然问价自然是想要,既然想要你就快给俺拿上!这一闹,把个朱德顺闹他妈草鸡了,就让人叫他们班长,班长又赶紧跑来找我。我到了那儿问明原委,心想这可是军民关系群众纪律问题,不能强攻只能智取。就问,大嫂,这鸡蛋你咋不留着自家吃?大嫂说,不年不节的,吃啥鸡蛋?想着是变个钱买灯油呢。我说我不信。大嫂就拿出一个瓶子,说不信你看,打油的瓶子俺都带上了。我就把瓶子接过来,还故意拔了瓶塞闻闻,趁她不备,把瓶子给了五班长,又掏出三毛钱给他。别看五班长嘴笨,人倒还机灵,起码这回挺能领会上级的指挥意图。等他走了,我就跟大嫂说,我说大嫂你也听见了,他们都管我叫排长,不瞒你说,我还真是个排长,又指着朱德顺说,这个呢,连副班长还没提拔上,就是个大头兵。鸡蛋是个营养物,论起来呢,我比他更需要是不是?这么着吧大嫂,这鸡蛋你就别给他了,给了我吧。讲到这里,刘大勇得意地哈哈乐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那大嫂让我给说晕乎了,迷迷瞪瞪地瞅了我一会儿,说,让你这么一说,就给了你吧!我接过鸡蛋,一个一个放到我的手绢里,故意磨磨蹭蹭,等五班长把灯油打回来,我对五班长和朱德顺说,这任务就交给你俩了,大嫂要是不肯收,你们就把这灯油给我送到大嫂家里。大嫂说,我家在南王庄,远着呢。我不对大嫂,只对五班长说,大嫂就是住在海南岛,你也得给我送到!这时候朱德顺总算说了一句人话,说大嫂你也听见了,你是把这灯油收下,还是让我们给你送家去?大嫂又瞅了我一会儿,说,那——我就收下?妈的,这问题才算是解决了。得,说别的都是假的,这儿的群众真好!说着举起酒杯,说:老区人民万岁!

王昌义、柳如梅也都举杯,说,万岁!三个杯子一碰,全干了杯。

刘大勇放下酒杯,说,该你们汇报了,刚才你们都说啥来着?

柳如梅看着王昌义,王昌义抽口烟,然后说,也就是念叨念叨,回去以后,怎么把日子过好。

刘大勇想了想,一拍桌子说:这话好!这些年,打了一仗又一仗,从北到南从南到北,打到十万大山,打到三八线,哪一仗没有几个身边的战友倒下?看得多了,心也硬了,不就这一百多斤儿吗?到哪儿报销哪儿了!子弹又不他妈长眼睛,碰上谁算谁。这一仗轮上了张三李四,没准儿下一仗就摊上了刘大勇。从拉林往这儿开,火车上没事儿瞎想,就想到那一个个没能活到今天的伙计们。妈的,眉眼模样,清清楚楚,可其中的几个,就愣是想不起埋在哪儿了。仗打得多了,尤其是那些小战斗,一弄就弄混了。反正是哪儿死哪儿埋,有的远在他乡,有的远在异国,说句不好听的,那魂儿想回家都找不着路,想问路都听不懂话。咱今天千幸万幸,能活蹦乱跳地回家,说什么也得把往后的日子过好!有造化活下来,却没本事把日子过好,你说咱能对得起谁?咱谁也对不起啊!

春暖花开,突然间来了一场倒春寒。

夜里下了一场雨,先是哗哗啦啦,然后是淅淅沥沥。王昌义睡觉沉,听是听见了,没有太在意。天亮时雨停了,开完早饭露太阳了,然后就响哨子了。按钟点算,当然是集合哨。王昌义就赶紧往村西北上走。连队的课堂,在那边一块场院上。因为住得分散,连里规定部队一律按住处往场上带,半个班就半个班,但是到了场边上,要求各排集合整队,以排为单位列队带进场里。这样,王昌义就得比各班早一步到集合地。走到半路,觉得身上有点凉,想回去穿上毛衣,时间来不及了。各班到齐了,你排长还没到,叫个啥事儿?

这个排长越来越不好当了。

各方面的关系倒是没问题。到这儿一个月了,方方面面的关系都不错。毕竟是机关出来的,知道关系的重要性,也比别的排长会搞关系。刘大勇就挺眼气,说你他妈的怎么跟谁都那么近乎?连长、指导员就甭说了,怎么连部那些人,从司务长到文书,从卫生员到通信员,混得都跟搭了多年伙计似的。王昌义说谁让咱是干后勤的?一个人两手攥空拳,大小事全靠别人帮衬嘛!

问题出在学习上。一大帮人呆在这儿,吃着伙食拿着津贴,啥任务?就是学习嘛!这还不像在原来的部队,有个“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说法。已经不存在“用”的问题了嘛!学习完了就摘符号交帽徽回家了嘛!所以,把全排的学习带好,是当排长的首要的、最大的任务。为这个,他已经挨过指导员好几回批评,也批评过好几回班长们,可弄来弄去,人们的学习积极性就是高不起来。眼下的学习,是指导员讲半天课,然后以班为单位讨论一天半。连里强调,给这么多时间讨论,就是为了把指导员讲课的精神实质和具体内容,完整彻底领会深领会透。可各班讨论时,头天下午还勉强过得去,但大多数发言也都是“顺竿儿爬”,把指导员讲过的重复重复,还不一定重复得都对。第二天一整天,那可就是豁子的嘴——难说了。有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也有从莫斯科说到华盛顿,然后就为美国的首都是纽约还是华盛顿争起来的。更有胡说八道的,说淮海战役俘虏了蒋军一个机枪手,经过诉苦教育,立马当了咱们的机枪手,第一仗就立了功。庆功会上,连长让他发言,他说,没说的,当兵吃饷嘛,咱在哪边也是这么干!就有人问,这么说,你也伤过不少咱们的人?那家伙觉出来不对劲了,把眼一瞪嚷嚷起来:你怎么光提这段,不提打日本鬼子那段?

并不是只有三排这样。不同的是,王昌义的秉性,使他很难像刘大勇那样满不在乎。刘大勇说,你以为这些爷们是哪道号儿的?那不是新兵蛋子,那全是老兵油子!兵老了不油,天理不容,知道吗?你知道,我知道,连长指导员能不知道?他说他的,咱听着就是了,听完了也就完了,还想咋的?

从王昌义心眼里说,他觉得这事还得怪指导员自己。他跟指导员也混得满熟了。指导员叫李树桐,念过高小,要算有文化的了。平日闲说话,谈笑风生,是个挺有风趣、满有幽默感的人,可一上课就没了口才,虽然不是全照着本本念,却也时不时就看看他的本本,生怕讲错了似的,给王昌义的感觉,就像是另有一个人,在借他的嘴说话。想想也是,他是先在军区受过训,然后才回来讲课的。不是他想怎么讲就怎么讲,而是让他怎么讲他就得怎么讲。说实在的,连王昌义自己,也觉得他讲的那些不怎么对心思。最初几堂课,讲的是大原则。复员回家,不是革命到头了。从战斗岗位,转到建设岗位,同样是革命岗位。过去是用枪杆子打出了一个新中国,以后还要用革命精神建设一个新中国。然后就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专门批判革命到头的错误思想,特别是满足于“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思想。这让王昌义觉得挺别扭,不由得想起那天在小酒馆里,跟刘大勇、柳如梅说到过“把日子过好”的话。一个农民,要过上那种有地有牲口,有老婆有孩子有热炕的日子,正经得费把子劲呢!后来的课程,讲的是农业集体化,才让王昌义心里舒坦些。闹半天,说革命到底,就是让人们回家以后不要单干,要积极参加互助组、合作社。可是这跟把日子过好有什么矛盾吗?

今天的课,讲的是“怎样组织互助组”。讲得很详细,从互助组是怎样从延安时期的变工队发展而来,比变工队有哪些优越性,一直讲到规模多大为好,由什么样的人家组成最合理,直到怎样安排集体生产,怎样分配劳动成果。王昌义听得不很认真。他家在县城,想当农民都没地可种。他现在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腰。这块场院是个“官”场,挺大,挺开阔。因为是在村子的西北角上,往日刮的是东南风,有村子挡着,今天却刮开了西北风,风虽不大,可是挺硬,径直从西北上没遮没挡地刮过来,小刀似的。王昌义是排长,没有坐在队列里,而是坐在了方队的外边,孤零零暴露在西北风里,只能听凭那小刀薄薄地、慢慢地一下一下片他的肉。其实,坐在方队里的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兵的一年一套棉军装两身单军装,夏暖冬寒,脱了单的就是棉的,穿不住棉的就换单的。即便津贴费加到了六块钱,也只有那些爱臭美的“烂酸菜”,才舍得花钱买件绒衣。买它不是为了御寒,穿棉袄时还是空心穿,要到允许不穿军装的场合,才会脱了棉袄把绒衣穿在外面。现在坐在方队里的,除了少数几个鬼机灵穿了棉袄,多数穿的都是单衣,里面套了绒衣的不会有几个,眼见得一个个都把身子往圆里缩,自己任命自己当团长。话说回来,当兵的嘛,什么不能忍?练兵的时候,讲究的就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热也好,冷也好,忍一忍,没有过不去的。王昌义的问题不是冷,而是腰。没用多大工夫,就从隐隐作痛,变成了嘶啦啦地疼。课上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他已经是咬着牙在忍了。这时指导员所讲的内容也来了个急转弯,刚才还把互助组说得千好万好,这会儿却说开了互助组的不好。原来在农业集体化的各种形式中,互助组是最低级的形式,从现在的发展形势看,已经落后了。刚才还以为挑头闹互助组是积极带头,转眼间变了,成他妈落后分子了。听到这里,他站了起来,往前面走。走的时候,他努力地伸直他的腰,心想怎么也不能在这一百多号人前显出难看样。指导员是坐在一张三屉桌后面讲课的。他走过去,矮下身而不是弯下腰,低声对他说:要不要休息一会儿,让大伙回去穿上棉袄?指导员说可也是,我都冻得慌。然后看看手表,又翻翻桌上的本本,说这样吧,我也闹一回机动灵活,再坚持二十分钟,索性就下课!须知指导员一直在扯着嗓子讲课,现在跟王昌义说话,虽然没刚才那么大嗓门,声儿还是不低,下面离得近的也能听见。于是就响起了一片掌声。往日上课,每堂课都要讲两个半到三个小时,听说指导员要把一个多小时的内容,在二十分钟里讲完,那掌声还真是发自内心。人们一鼓掌,王昌义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实际上指导员又讲了将近半小时,散了课往回走时,王昌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把腰伸直了。

中午,响过开饭哨好一会儿了,七班长发现排长还没从小屋里出来。在门口喊了两声“报告”,里面没答应。推门一看,排长正脸朝里在床上躺着。又叫了两声“排长”,还是没反应,赶紧走过去,一抬手想推推排长,手还没碰到排长,排长先发出了一声惊呼:别碰我!一分钟以后,七班长从小屋里冲出来,嚷嚷开了:俺们排长的腰疼病犯啦!犯得可是不轻呀!在连队里,一名班长的这种所谓“嚷嚷”,足以在转眼之间让全连的人都知道,即使七班长这方面的能力差点,至少整个连部都知道了。卫生员首先火速赶到,跟他前后脚到的是副指导员郑阿毛。卫生员站在床边问这问那,哪儿疼?怎么个疼法?这病是哪年落下的?怎么落下的?王昌义倒还皱着眉头一一回答,旁边郑阿毛不耐烦了,说小鬼你别光是问呀问的,你倒是给三排长看看啊!卫生员让王昌义掀开被,趴过来,解开腰带,就伸出手在他后腰各个部位一下一下地捺,捺一下问一声:这儿疼吗?每问一声,王昌义就回答一声“哎哟”。卫生员说三排长你怎么哪儿都疼?王昌义说可不是原来不疼的地方你一捺也疼了。卫生员说行了,盖好被子吧,就从胸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撕下一张递给陪在一边的七班长说,把这条子交给司务长,让伙房给三排长开三天病号饭。王昌义摆摆手说,我是腰疼,又不是胃疼,吃什么病号饭!郑阿毛也说,可不是吗,你倒是赶紧给三排长治他的腰疼呀!卫生员就又跟七班长说,那你跟我到连部,给三排长拿几片止痛片先吃着。郑阿毛说,止痛片不是治头疼的吗,腰疼也管?卫生员说,止痛片就是止疼的,哪儿疼都管。郑阿毛转向王昌义,说那你就先吃点止痛片吧,我还有半截饭没吃完,吃完了再来看你。王昌义说别别别,不光你别来,谁也别来,让我安生躺着比啥都强。郑阿毛说也对,就扭头给七班长下命令:你们七班负责,给三排长门口出个哨,无论谁来一律挡了,就说我说了,三排长需要静养!

吃完止痛片,那腰原来咋疼还是咋疼。俗话说,牙疼不算病,疼起来要了命;这腰疼比牙疼还要命。七班一个战士打来饭,一看还是病号饭,热汤面卧鸡蛋。原想腰疼碍不着吃饭,没想到只为那疼,连病号饭也不想吃。这滋味更难受,肚里明明挺饿,嘴偏偏不想吃。想想以前犯病,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可就是不认头,记不住,其实是心眼里总希望落下的这毛病,对自己的影响越小越好,越少越好。门口放了哨,真是整整一下午没人来打扰,反而让他觉得心里有点空空落落的。说不上静养,单是那疼就让他静不下来。不过他还是宁肯这样,因为比较起来,他更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忍疼时那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听见他那从骨头缝里发出的哼哼声。又下开了雨。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他知道自己要做好长期忍受煎熬的准备了。连队卫生员有多大能耐谁都知道,就那么回事儿,怪不到卫生员某某。团里有没有卫生队都难说,即便有,那也是临时凑起来的,人员药品都好不到哪儿去。何况他这病本来就没治。犯得最厉害那次,师里把他送到军医院,当时军医院那个老日本军医还在,就直截了当告诉过他:这病谈不上治疗,只能帮你减轻痛苦,等它自己恢复。

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个话。说白了就是——熬着吧!

天快擦黑时,他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男的是哨兵李狗娃,女的——错不了,是柳如梅。他心里犯开了嘀咕,可又说不准是怕李狗娃放她进来,还是怕不放她进来。结果很符合条令——李狗娃进来请示:十班长来了,说要给你治病。王昌义说,她能治什么病?——不过,让她进来吧。

柳如梅进来了,不看人先看屋子。看了一圈,问李狗娃,给你个任务能完成吗?李狗娃说啥任务?柳如梅说,你去找找房东,不行就找村长,借个炭火盆,再买五斤炭。王昌义插嘴说,不算太冷,用不着生火。柳如梅说,不光是驱寒气,更重要的是得驱驱潮气。说着掏出钱来给了李狗娃:快去吧,越快越好。王昌义说我这儿有钱,要坐起来,起到半截,“哎哟”一声僵住了。柳如梅先摆手让李狗娃快走,然后才回过头来瞪了王昌义一眼说,你以为你还挺麻利?王昌义说不是,我这儿有钱。柳如梅说,知道你有钱,当排长的当然比当班长的有钱,花多少以后你还我不就完了?说着就过去扶王昌义躺下。这一扶,让王昌义心里头忽悠了老半天。对这种跟异性的肢体接触,太不习惯了。

“中午就听说你腰病犯了,”柳如梅在床边一个条凳上坐下,说。

“七班长瞎嚷嚷。”

“他不嚷嚷我怎么能知道?我不知道,谁来给你治病?”

“你还会治病?”

“我不说会不会。我为什么中午不来?那时候来,你肯定不让我治。现在卫生员已经治过了,不管用是不是?腰疼得更厉害了对不对?这时候就病急乱投医了,无论阿猫阿狗,只要自称能治病的,你都愿意试试。”

“那你就试试吧。”

“听说过针灸吗?拔罐子呢?听说过就好,省得我再跟你解释了。现在就动手?不行。得等生了火再做。”

“你不用问问——医生们叫问诊……”

“你这个不用问。你这种病号,我们军也有一批。我是五一年年初入朝的,那时候人们倒是已经不挨冻了,可头年冬天冻坏的病号比伤员还多。听他们说,落下病还得算是好的,有些同志当场就减员了。”

“是啊,朝鲜那个冷,我算是服了。我们军还算好的,早几个月就在锦州一带集结待命,十月初就发了棉军装,虽说是按南满标准发的,单薄了点,好歹总是棉的。有些部队是直接从南边调的,穿着单衣单裤直接北上,又直接过了江,真是给冻惨了。”

“可不,我们军就是这种情况。因为落下这种病的干部战士太多,我们军长专门托人从国内请来一位老中医。说是老中医,岁数并不大,还不到五十岁,关键是祖传的医术,专治腰腿痛,无论是跌打损伤,还是感受风寒,治起来特别见效。军长特批,穿军装就是正团,吃小灶。开头还有人不服,没一个月就都服了。凡经他手治过病的,没一个不翘大拇哥。更难得的是他还不保守,不管是军医,还是护士、护理员,只要愿意学的,他都肯教,而且是掰着手教,毫无保留地教。人家那是祖传的医道,按规矩绝不外传,连亲闺女都不传的。是他自己说,看到那么多同志,为国为民落下这种病,这病又去不了根,遇上连阴天,犯病的成十上百,我一个人治不过来呀!”

王昌义拍拍脑门说:“明白了,你就是跟他学的,对不对?”

正说着,李狗娃回来了。任务顺利完成。柳如梅跟他一起到屋外生火,待炭火旺了,再端到屋里。王昌义对李狗娃说,回去跟班长说,这个哨撤了吧。

屋子小,很快就显出了暖和。柳如梅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针包,几个陶罐。接下来却跟卫生员的做法差不多,也是让王昌义掀起被子,趴过来,然后用手指在不同部位一下一下地捺,捺一下问一声疼不疼。这一捺,捺出道道来了。跟卫生员不同,柳如梅捺的地方,疼的地方真疼,不疼的地方真不疼。这让王昌义对她有了信任。到后面的扎针、拔罐子,王昌义让趴着就趴着,让侧着就侧着,让别动就纹丝不动。光是心理作用,就足以让他在拔完罐子以后承认“好多了”。

“真是好多了,”他说,“疼得轻了,腰眼儿也活泛多了。”

柳如梅却一边收拾家伙一边冷着脸说:“这是暂时的,过不了俩钟头,你还会恢复到原来的情况。要等明天再治疗一次,才能显出效果来。后天做完第三次,你才会觉得疼得不那么厉害了,活动受限的感觉也轻了。”

说完背上挎包就走了。直到她带上屋门以后,他才想起连一句表示感谢的话都没说,好像不太应该。明天吧,他想。

可是第二天他又没能说。就在柳如梅的治疗结束时,刘大勇来了。刘大勇这种人,走到哪儿哪儿热闹,他到了哪儿,哪儿就光听见他说话。他先是对柳如梅“还有这一手”表示惊讶。听王昌义说治了两次就有明显效果,又对柳如梅大加赞扬。柳如梅一面回答一些谦让的话,一面把治疗用具收进挎包。这时刘大勇又向王昌义抱怨,说昨天他一听说就想过来看看,又听说门口放了哨,谁都不让进。王昌义说我这是老病了,看不看的吧。刘大勇说,也不光是看看,还有个事找你商量。正说到这儿,柳如梅说有事你们商量吧,我走了。说完背上挎包就走。王昌义刚要说道谢的话,刘大勇却抢着说,三排长你躺着,我替你送送十班长。柳如梅在门口外面说,你们谁都不用送,说完就把门带上了。

一时间王昌义有点走神儿,等他收回心思,听见刘大勇正在说五○年剿匪的事儿。当时我们那个军从湘黔边界往云南开,行军任务很急,虽然没说去干什么,可底下那些瞎参谋乱干事都估计“有仗打”。西南各省已经没什么国民党的正规军了,说“有仗打”,就是剿匪。实际上,一边走一边已经在跟土匪干上了。有时候是土匪骚扰部队,有时候是部队听说附近哪儿有股土匪,就派上一个连、一个营过去,顺利时兴许一仗就消灭了,不顺利时就敲打它一下,也不多纠缠,接着往前走。按上级的说法,敲打它一下,是为了免得土匪们跟在后面捣乱,影响行军,实际上这种效果并不明显。在这些土匪眼里,部队和老百姓没什么区别,都是他们的目标,抢老百姓是冲着粮草钱财,抢部队是冲着枪支弹药……

你是来跟我商量剿匪的事?

不是。

要说什么事,你就直说嘛!

借钱。

多少?

二十。

这不结了?还绕什么圈子绕!

那不行。我借的是你的钱。你的钱是啥?是军饷。当兵的都知道,军饷就是兵血。所以,为什么要借这个钱,我得跟你交代清楚。

好吧,那你说简单点儿。

简单说,我就是在行军路上挂的彩。走着走着,就觉得大腿上一麻,然后听见一声枪响。只一声,再没第二声。就这么一枪,打在我大腿根上,后边进,前边出,一枪俩眼儿。他奶奶个龟孙,这彩挂的那叫窝囊!我那时候是班长,我们排长说,八成儿是土匪枪走火打着你了。妈巴的,土匪能离这么近?卫生员看了看说,二班长你万幸,一枪俩眼儿,说明没伤着骨头。流血不算太多,说明没伤着大血管。看伤口,子弹出来那个眼儿大点,进去那个眼儿挺小,说明打着你的那支枪是支好枪。你听听这话!让好枪打着了就得认万幸?

说不说的吧,要是支破枪,一边一个大窟窿。

伤不算太重,可自个儿不能走了。连长请示营长,营长说,就近找家老乡养伤吧。那地方荒山野岭,好不容易才在一处山坳里找到一个小村,十来户人家,也没进村,就在村边上找了户人家,也不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就把我撂下了。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有一个十七八岁的闺女,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子。卫生员就把那闺女叫过去,交给她一些纱布绷带药水药面儿,告诉她多少天给我换一回药,怎么消毒怎么包扎。交代完,说得紧着去赶部队,就带着抬我的几个战士走了。到第三天,该换药了,问题出来了。我是伤在大腿根儿上,人家可是个十七八的大闺女,你说这可咋整?看着她那一副红头涨脸畏畏缩缩的模样,弄得我比她还难受,就说,得了,你出去吧,我自己弄。我这么一说,她倒把脸一板说,我们这儿的规矩,答应过的事,塌天陷地也得做。

这话说的!

长话短说,一个月出头,伤就好得差不多了。能走道儿了,我得赶部队去。临走时,那闺女把剩下的纱布绷带啥的交给了我,说:有个话,得讲清楚。我说啥话?她说,等打完了仗,你得回来,把我娶了。一听这话,我都懵了,问:这是怎么个说的?她说,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伤在了哪儿,你不知道?每回换药,都是我给你换,一共换了十二次,对不对?都这样了,我不嫁你嫁谁?我更懵了,说,你说的“都这样了”是啥意思?我这话刚出口,她那边刷地就掉了眼泪,说:你不肯?我长这么大最见不得妇女掉眼泪,赶紧说别别别,我不是那意思。她问:那是啥意思?我说,我这是去赶部队,赶上了部队要打仗,这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她说我等着。我说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又说我等着。我说打仗是要死人的。她还是说我等着。我说要是把我打死了呢?她仍旧说我等着。我说我死了你还等啥?她不吭气了,想了一会儿说,有我等着,你死不了。

这话!

老实说,到这时候,我才觉出这小闺女的金贵。后来我给她寄过几封信,剿匪呀,北上呀,入朝呀,部队的行动,好多事都不能说,也就是让她知道我还活着吧。也收到过她的回信。信是找人代写的,代写的人同样二五眼,有的字认不出,有的话看不懂,不过每回信的末尾总有那三个字:我等着。

真是个好姑娘呀!你应该一回家就去把她接来!

在拉林县集中时,我就这么想好了,可到了这儿以后,我他妈的等不及了!我想让她到这儿来,然后跟我一块儿回家。在我们那儿,出门的男人带回家来的媳妇最有脸面。

你这想法好,我赞成!

我想多寄点钱过去。除了她来这儿的路费,多少给老丈人丈母娘留下点。

完全应该!王昌义一面说,一面慢慢地起身下地。他的腰活泛点了,可还是不敢动作太猛。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五十块钱,可刘大勇说他只借二十。他说我到团后勤处问过,发给咱们的复员费是一种券,得回家以后到当地银行才能换成钱。咱们在这儿还要呆两个月,从两个月的津贴费里我只能省出二十块钱。王昌义还是把五十块钱塞给了他,说:非要还,以后寄给我嘛!

这天夜里,王昌义做开了乱梦。那不是一个梦,中间几次突然醒过来,有时好像是被梦中的什么事惊醒的,有时是腰疼疼醒的。醒了,很快又睡着了,又开始做梦。不能说那梦是接着做的,因为梦与梦之间并不连贯,而且同一个梦的事件和情境也不连贯。在这些梦里,有一个叫金顺姬的朝鲜姑娘不断出现,但她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个影像。她有时有自己的面容,有时则和其他影像模糊地重叠着。她有时和一些朝鲜女人重叠着,这些朝鲜阿妈妮(大娘)、阿志妈妮(大嫂)的影像都很模糊。她有时和刘大勇所说的那个“小闺女”重叠着,“小闺女”的影像也是模糊的,因为他没见过她,刘大勇也没说她长什么样。不过,她更多时候还是和柳如梅的影像重叠着。一个金顺姬顶着子弹箱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疾走的“画面”,会突然“切换”成柳如梅顶着子弹箱的“画面”,虽然只有朝鲜妇女才有这种“头顶功”。我军还是第一次打这种消耗战,战役的胜败,伤亡的大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种物资的储备和补充。所以,供给线就成了战争的血脉。由火车和汽车组成的“钢铁运输线”是大血管。可是火车离不开铁路,汽车离不开公路,从火车、汽车上卸下来的物资,还要运到山洞里储存起来。这就得靠小血管乃至毛细血管了。山洞有天然的也有人造的,都选在不易被敌人发现、轰炸的地形复杂的地方。这一段运输就全靠人力了。紧急时偶尔也会动用部队的兵力,但主要还是靠朝鲜阿妈妮和阿志妈妮。她们的舍生忘死、前仆后继,曾经让他感动甚至震惊,只是在吃过几次亏以后,他才知道实际情况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简单。当然,他直到今天也没有真正把情况整明白,想象不出在五○年夏末秋初那段时间里,为什么不光是朝鲜的男人们,而且还有相当不少的女人们,会突然间变得像没头苍蝇似的,有跑过来的,有跑过去的,有跑过来又跑回去的,有跑过去又跑回来的。带队的朝鲜地方干部,绝对不向我们介绍这方面的事,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解情况的渠道。“中国沙拉密(人),来到朝鲜地”,还能咋的?在他眼里,这些朝鲜妇女都是一样的淳朴善良,也一样的英勇顽强、吃苦耐劳。她们就是以这样一种整体形象留在了历史上,留在了他的记忆中。有时候他会突然察觉到,在她们的群体中少了一个、甚至两三个人,但是没人会告诉你她们去了哪里,怎么回事。能有的,仅限于我们自己人的“瞎参谋”,猜想这是不是与昨天或前天夜里敌人空袭时附近有人打信号弹有关。跑了?还是被发现后处理了?都只能猜测。金顺姬就是这些朝鲜妇女中的一个。知道她的名字完全出于偶然,说她是姑娘则完全是猜想。她确实很年轻,长着一张苹果脸。在王昌义的印象里,好像朝鲜女人都长着相似的苹果脸,不过他特别喜欢金顺姬的脸。不是因为漂亮,只是因为喜欢。他常常在心里温习这张脸,“养”着这张脸,或者说“养”着他的喜欢。喜欢就是喜欢,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在这里,“别的意思”会延伸成一个足以“拉出去毙了”的罪名。实际上他跟金顺姬只说过有限几句话,其中还有一多半互相听不懂。而他能看见她,最多只有二十天。然后……就结束了。那一次是运炒面,他在公路边负责“发货”。运输队出发时,他还看见过她把一袋子炒面稳稳地顶在头顶上的模样。储存粮秣的山洞很隐蔽,但是通往山洞的小路要经过一片开阔地。战争中没有偶然也没有巧合,你赶上了就是赶上了。就在她走到开阔地的时候,敌人的飞机正好飞到,而一颗信号弹也正好从开阔地的边缘窜上了夜空。后来,负责押送的粮秣员告诉他,金顺姬是在敌机扫射时牺牲的。机载机枪的子弹威力很大,她的脸整个儿被打烂了。他本来是可以去看看的,可是他没有去。他要把那张越“养”越喜欢的苹果脸继续在心里“养”着。三年来他多次梦见过她,那张苹果脸总是那么清晰,清晰得让他喜欢,更让他心疼。像这一次,金顺姬的面容变得有点儿不确定,以前还从未有过。

当柳如梅再次来给他做治疗时,他意识到了这是为什么。不过他很快又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这来得太突然,太缺乏根据,好像还有点儿不允许。郑阿毛说的那个“既有原则性,也有灵活性”,毕竟不能代替部队纪律,最多只能“灵活掌握”。当然,把这个想法当面跟柳如梅说出来,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开口的。结果,他又在心里憋了两天。他把这事儿反反复复想了又想。倒不是这事儿有多么复杂多么深奥,要真是那样,他也想不下去了。他翻来覆去想的就是那么点事,每回想的都跟上回想的差不多。说穿了,也就是单等事到临头他才会下定决心。在他迄今为止的一生中,这种情况以前只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年前为抗日投笔从戎。那年他十八岁,一帮高中毕业生暗地里相约去投奔“国军”。他答应了,可是想到要穿过大片的沦陷区,还要穿越日寇的封锁线,心里又犹豫,不过一旦到了出发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跟上就走了。第二次是一九四七年,他是“国军”一个团里的少尉军需官。团参谋处一个少校找他,说正准备把队伍“拉过去”。他答应了,可是想到种种可能发生的风险,自己又没有多少真正的战斗经历,心里总有些犹豫,不过他也很清楚,一旦举事,他会义无反顾地跟上就走。

到柳如梅来给他做第五次治疗时,那个“事到临头”来了。柳如梅进来时,他还在犹豫着今天要不要跟她讲,而当柳如梅说这是最后一次治疗,而且今天只做针灸不拔罐子时,他反而松了一口气。柳如梅给他扎针时,他已经想好了怎么说。行针的时候,他开始讲起那次没有实现的起义。这是必须先向她讲清楚的。他说早在抗战期间,他就对国民党的贪污腐败、内部倾轧看不惯了,胜利后,那些“劫收大员”的横征暴敛“五子登科”,更是引起他的强烈不满。当时,团里不少中下级军官都是如此,加上大家都不愿意打内战,所以,出现把队伍拉出去投奔共产党的想法,一点不奇怪。他虽然不知道参与其事的确切人数,但相信肯定不在少数,而且一旦举事,还会有更多的弟兄响应。可是这个计划没来得及实现。在他们认为的恰当时机到来之前,这个团在一次调动途中遭到了解放军的突袭。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战斗。用后来这边的说法,这支在抗战中很有战斗力的部队,没怎么费劲就被解决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原以为这个举事计划的背后,肯定有共产党地下人员的策动,实际上却不然,完全是一些蒋军中下级军官的主动行为。后来经过多方了解调查,上级也确认了有过这个计划,包括王昌义在内的那些明确表过态、在战斗过程中又确实未进行过任何抵抗的人,都得到了某种“肯定”,并且分别记入了个人的档案,但是因为不存在真正的起义,所以填表时他们还是得填“解放入伍”。

“那有什么?”柳如梅淡淡地说,“咱们部队里解放入伍的人多了。”

“你可是报名参军志愿入伍的呀。”

“怎么?你们部队有歧视解放战士的?”

“没有没有。可是……”

“可是什么?”

“我觉得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或许能留在部队,起码可以转业,不是复员。”

“那我呢?我是志愿参军的,不是也要复员了吗?”

“是啊,政策方面的事,不是咱们这种级别搞得清的。我说这些,”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也就是让你知道一下。”

柳如梅咯咯笑了两声,说:“排长的事,我们当班长的有必要知道那么多吗?噢,时间到,该起针了。”

起完针,柳如梅开始用酒精棉球擦用过的针,擦完一根,装进针包,再擦一根。王昌义翻身起来,靠坐在床上,脸朝着柳如梅,说:

“我想问个事儿。”

“什么事?”

“我这病能除根吗?”

“恐怕不能。至少我不知道有除根的办法。”

“那我再犯了病,谁给我治?”

柳如梅笑着瞥了他一眼,说:“怎么,排长这是要赖上我了?”

“不行吗?小柳,跟我走吧,一起回我们那儿。”

王昌义说这话时,眼睛紧盯着柳如梅,好像她的反应、表情比她的回答更重要。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目光猛然一亮,倏地抬起来,就在和他的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又躲开了,并且变得暗淡了,却又很快、很自然地从嘴边浮起一个微笑,淡淡地说:

“排长开玩笑。”

“不,不是开玩笑,”稍一停顿,郑重地加了一句,“我是认真的。”

“排长真会开玩笑,”柳如梅一边笑着说,一边把剩下的还没擦过的针一起装进了针包,背上挎包以后才把针包放进去,脸上倒是一直带着笑容,“不过以后排长别再开这种玩笑了,我可承担不起呀!”

说完就开门走了,走得并不慌张,只是没有像以往那样把门带上。

王昌义懊丧了好几天。他知道不能怨柳如梅。人家有权拒绝。再说人家拒绝得很委婉,只说是开玩笑,给了你最方便的下台阶。要怪只能怪自己。事先想了那么多,偏偏没想过人家可能会拒绝,更没想过一旦被拒绝了应该怎么办。可是他仍然觉得懊丧。他一面责备自己不该没想到人家会拒绝,一面又心有不甘,觉得没有理由去想这个,倒是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腰疼还没有完全好,懊丧的心情也没有完全过去,他又遇到了新麻烦。七班在讨论“高级社的优越性”时,李狗娃发言说,还有一个优越性指导员讲课时没有讲到,那就是成立高级社以后,征收公粮、征购余粮更方便了。大家听后,也都说是那么回事儿。在连里召开的班排长汇报会上,七班长挺得意地当成绩汇报了。没想到李树桐当时就沉下脸来,说这样讲是错误的,要求七班在下一次讨论会上严肃批判这种错误思想。还特别对王昌义说,三排长,你要亲自到七班掌握会。王昌义虽然觉得没怎么听明白,但看得出指导员认为这事挺严重,说话又是命令的口气,就答应了一声“是”。散会以后,自个儿想了一阵,还是不明白,就让七班长把八班长和九班长都叫来,一块儿研究研究。七班长问要不要叫十班长?王昌义说十班长不是农村的,不叫了吧。

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树上已经挂着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青杏,看几眼就能引得嘴里冒酸水儿。天气很暖和了,太阳底下晒得慌,王昌义把小炕桌搬到杏树树荫里,一个排长三个班长,研究开了“李狗娃的问题”。王昌义开门见山:指导员没说李狗娃的话错在哪里,我又不了解农业上的事,先听听你们的意见。七班长说我也想不通,八班长你说说吧。八班长嘿嘿一乐说,你小子耍什么滑头!九班长说,八班长我看你就说说吧,没几天就当老百姓了,怕个鸡巴毛怕?八班长来了劲儿,一拍炕桌:说就说!八班长一口气说了足有一刻钟,啰嗦是啰嗦了点,真还是说得挺具体挺详细,足以让没当过农民的王昌义把基本事实听明白。按八班长的说法,农民终归是农民,你说他是小农意识也好,自私自利也好,他总归要有自己的盘算。集体化以前,交公粮也好,卖余粮也好,都是一家一户地收。农民呢,你说他是愿意多交还是少交?多卖还是少卖?再说粮食跟粮食也不一样,你说他是愿意交好的还是留好的?同样的价儿,他是愿意卖好的还是留好的?即便动员教育,那工作也得一家一户去做不是?成立了高级社,指导员上课时讲得明白,无论夏收秋收,都是集体收割集体打场,得等交完公粮卖完余粮,再留够种子粮,才轮到给社员分配口粮。到了这时候,他再怎么小农意识也白意识了不是?很明显,八班长是赞成李狗娃的。不过他也给自己留了个活口。他说:咱都没真正经着过高级社,我说的这些,全是按指导员上课时讲的那些猜的。

三个班长走后,王昌义一个人坐在杏树底下又想了半天。他抽了三根“大喇叭”,三根烟只用了一根火,一根烟接一根烟。八班长的话有道理,可是指导员的命令也得执行。毕竟没当过真正的排长,不知道遇见这种夹在中间的事儿咋整。抽完三根烟,还是没主意,就去找刘大勇。刘大勇嘬嘬牙花子,说这事儿嘛,若是在原来部队,自然得听指导员的;可现在这是啥部队?是训练一团!不瞒你说,在会上我就听着李树桐的话不顺耳。人家李狗娃好不容易从刺刀底下捡了条命,眼瞅着就要摘胸章帽徽了,先不说那话儿是对是错,即便错了,不就是说错了几句话吗?值这么不依不饶的吗?

刘大勇这番话,听上去嘎巴啦脆,细想等于没说。王昌义心一横,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一拐弯去了连部,直接找李树桐。没等他把话说完,李树桐就打断他严肃地说,三排长,这可是个立场问题呀!一句话就把王昌义说得直翻白眼,倒是李树桐换了和缓些的口气开导地说,这么说吧三排长,上课的时候你也听了,李狗娃那说法,我讲的课里有吗?王昌义说没有。李树桐说这不结了,我讲课都是按在军区政治部受训时的要求讲的,这是能乱来的吗?王昌义说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总批评人们讨论时发言顺杆爬吗?李树桐又显出不耐烦了,说你这个三排长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说的是要联系实际,特别是要联系每个人头脑中的小农思想检查批判,可不是在我讲到的范围之外随便乱发挥。王昌义又被说得翻开了白眼,闷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待会儿我就给七班开会。可是李树桐却说你等等,我刚想了想,你汇报的情况,说明问题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我看很有必要先统一班排干部的思想,然后再在各班展开讨论。对,就这样,明天上午先开个班排长会,你呢,回去准备一下,最好在会上带头发个言。

王昌义心里搁不住事儿,晚饭吃着都不香了。他翻来覆去想着指导员的话,越想越觉得别扭。尤其是想到明天上午的班排长会,别说什么带头发言,即便一言不发,人们也能明白,正是他王昌义把整个班排长们全给卖了!心里正腻歪,连部通信员来了:三排长,连长让你马上去!

虽说是连长找,不是指导员叫,去连部的路上,他还是心里直打鼓,不知道又要摊上啥事儿。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走了背字儿,就别指望有好事儿。

不料连长给了他一个根本想不到的“宣布”:刚才团里来电话,调你去帮助工作,明天吃完早饭就走,直接去团后勤报到!

这事儿本身说不上好不好,可是不用参加明天的班排长会了,更不用“掌握”批判李狗娃了,就得说是好事。这样一想,挺干脆、挺乐意地答应一声:是!又问:三排的工作交代给谁?连长说,连里再没有排级干部了,谁接三排长还得再研究研究,好在不是战斗连队,你就不用办交接了,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就跟我说一声。王昌义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意见想留下。连长说,你说。王昌义说,七班的李狗娃,当了六年兵,负过三次伤,立过两个三等功……连长摆摆手截住说,这事我知道,你就不用说了。

从连部出来,王昌义长吁了一口气。从现在起,他不再是华东军区训练一团三营一连三排的排长了。所有三排的事,到这儿全清了。你还别说,就他妈这么简单!明儿一早挑上行李,拍屁股走人,就跟这儿再没有一点关系了。当兵的嘛,说好听点,叫骑马挎枪走天下,说难听点,叫走到哪儿活到哪儿,死在哪儿埋在哪儿。天南地北,四海为家。就连说话的口音,也是南腔北调,在一个地方呆上几个月,那地方的有特点的方言,尤其是那些与别处不同的脏话粗口,就会变成口头禅,一辈子改不了。可是你在一个地方交下的朋友,哪怕好到堪托生死,转眼间便风流云散,死了的阴阳两隔,活着的也早不知身在何方了。你可能会突然间在夜里梦见他,但很少会在大白天想起他。

怎么?这就全清了?王昌义又一次问自己。问不问的吧。他知道有一件事还没有了结,或者说还不愿意就这样了结。

十班住在村南,靠村边。王昌义知道大概方位,但不知道具体地点。凡有涉及十班的事,他总是让七班长派人把十班的正副班长叫来。他知道那个班分三下住,但不知道柳如梅住哪儿。到了村南,正要打听,却见十班副冯兰芝正迎面走过来,心想今儿运气不赖。冯兰芝也看见他了,叫了声排长,说今儿刮的什么风,把排长刮到我们这儿来了?王昌义说我找你们班长有点事。冯兰芝说走,我领你去。王昌义想了想,说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你把她叫来吧。冯兰芝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却又笑了笑说,行啊,你就在那棵石榴树旁边等着,免得班长来了找不着你。

冯兰芝一走,王昌义就乖乖地站在那棵石榴树旁边等着。从冯兰芝看他的那一眼和随后的一笑里,他已经觉察到一点异样,再看这棵石榴树的“地形”,他更意识到了冯兰芝的用心。石榴树正好在一户人家院门的一侧,后面是这户人家的院墙。此时天光正在暗下来,夜色一会儿比一会儿浓。站在石榴树旁边,两面有挡头,从另外两面看过来,暮霭下人影和树影也越来越混在一起。树上结了不少石榴,小的有核桃大,大的已经有鸡蛋大,圆圆的,青青的,晚风一吹,便送出一股淡得几乎闻不出、但又确实能闻到的清香。他又想到他住处院子里的那棵杏树。现在,杏儿是青的,石榴也是青的,可用不了多久,青青的杏儿会变黄,青青的石榴会变红。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年年如此,确定无疑。同样用不了多久,自己会回到那座小小的县城。现在能确定的,只是长江仍然会从县城以北五十多里的地方浩浩荡荡地流过,而他自己则会开始过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但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生活,现在真是一点儿也想象不出来。

柳如梅来了。他远远地就看见她朝这边走来,走得很急,可是离得近了,却明显地慢了下来。直至走到近前,站住,面对面地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才轻声问:

“排长找我有事?”

王昌义没有马上回答,仿佛经过一番极认真的思考,才说:“我已经不是你们的排长了。”

“怎么?”柳如梅的反应出乎意外地强烈,似乎连身子都哆嗦了一下,“这——说撤就撤了?就为这么点事儿?”

“你是说——”王昌义比她更惊讶,“噢,不不不,不是那回事。那事儿再严重,也到不了当下撤我排长的程度。可是——可是你怎么会有这想法?”

“听说你下午又找指导员谈过,谈崩了。”

“你怎么知道的?”

“打听的呗。”

“还挺关心我的事儿。”

“你是我们排长呀!”

“现在不是了。刚才连长通知,团里调我去帮助工作。”

“是吗?挺……挺突然的。”

“团部要求明天上午报到,连长让我吃完早饭就出发。”

柳如梅沉默了一会儿,又喃喃地重复:“真是挺突然的。”

王昌义也沉默了一会儿,想等柳如梅问找她有什么事,可是柳如梅没问,他只好自己把问题提出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吗?”

“知道。”

柳如梅的回答很肯定,但王昌义还是按预先想好的宗旨把话彻底挑明:“我那天跟你说的事是——认真的。”

“我知道,”一个不小的停顿之后,柳如梅轻叹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排长不是开玩笑,可我……我没办法,只能当成是排长开玩笑。”

“为什么?”

“为什么?不,不为什么。至少——我没法说清是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

“不!”她迫不及待地在他说出那个话之前打断了他,“不是因为你。”又是一个很长的停顿之后,她果决地说,“是因为我。”

“那……就是说……你有对象了?”

“不是!不过,你就这样认为也行。”

团部住在一个叫柴胡店的镇子上,镇中心有一处早先地主的庄院,整个儿腾出来了。不过这一带没有太大的地主,那庄院也不是很大,实际上只是团首长和参谋处、政治处、警卫排住在那儿,其余后勤处、卫生队等等,就分散在镇子的各处,哪儿都有。王昌义他们占的地方在镇子南头,原来是一座火神庙。庙的正殿还在,虽然早没了香火,却仍有一个老僧在照看打扫,倒也整齐干净。后来王昌义跟这老僧聊过。那老僧说,党的政策是宗教自由,有信教的自由,也有不信教的自由。另一方面,政府又规定严禁各种封建迷信活动。按老僧的理解,就是你可以信佛信菩萨积德行善,但是不许抽签许愿祈雨求风。这样一来,像这种只供着一个火神的寺庙,自然就断了香火。没有了香火,原有的十来个僧人只能走散,或是另投寺院挂单,或是干脆还俗。

王昌义他们就住在正殿后面原来的僧房里,大殿侧面的配殿成了他们的办公室。总共十个人,分成两个组,每组各五人,都是从各连抽上来帮助工作的,工作结束后仍要复员。两个组,一个叫“审表组”,归政治处管;一个叫“计算组”,归后勤处管。两个组之间需要协调的事,就由两个组长商量着办。好在离得近。这个火神庙的配殿南北长东西窄,本来就是一个窄长条,中间又从南到北立着四尊泥塑,不过谁也认不出他们是哪路神仙。人们就瞎参谋:这个庙里“官儿”最大的火神爷,顶大相当于副营级,他这四个跟班的,估计也就是警卫员、通信员、司号员、炊事员。两个组就以这四大员为界,计算组在他们身前,审表组在他们背后,各自一拉溜摆开五张三屉桌。两位组长的三屉桌都在北头,直线距离不超过三米,虽然中间隔着一个“警卫员”,不动地方说话都能听见。两个组分头开会,这边正说着,那边能突然插过来一句:你说的那个不对!

审表组的人员,都是原先的政工干部,组长叫沈达人,原是三野一个师政治部的正排级干事。计算组的人员,都是原先的后勤干部,不过只有两个是真正的会计,另外三个都是军需员粮秣员之类,好在计算组主要是“计算”,会打算盘就行。这个组的组长,由财务股曹股长指定王昌义担任,王昌义也没有推辞。就要复员了,他愿意为部队再多做点工作。

工作不复杂,但工作量大,而且相当繁琐。按审表组的“活宝”吕乐的说法,这两个组的“基本任务”,就是把等着复员的一千二百多号人“打发走”,其中包括他们自己。他们有一个星期的学习时间,了解、熟悉将要做的工作。这期间,全团搞了个统一行动,让每个人填一张“复员军人登记表”,一式三份。那天晚上,这两个组的人也每人填了一份,等于先拿自己的事儿熟悉一遍表格的内容。实际上那只有一页十六开纸的表很简单。填完以后,吕乐发表评论说: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咱们打发走了。

填好的表从各连收上来,由政治处移交给审表组。同时移交过来的还有相应人员的人事档案。虽然这些人就要复员了,而且仅仅是人事档案,但档案终归是档案,所以参谋处给火神庙门口设了一个岗,白天单岗,夜里双岗,直到档案用完归还政治处。有了表,审表组就开始工作了。那表是道林纸的,正反面都有内容,不能复写,所以先要核对那一式三份是否一致。没问题了,再与档案核对,主要核对两项,一个是“军龄”,一个是“去向”。给复员的人发放“生产资助金”,要按级别和军龄计算;级别一般不会错,军龄要按月计算,所以必须核对落实。过去工作不够正规,往往遗留一些问题,比如填军人登记表,就填了个“一九四八年淮海战役解放入伍”,只有年份,现在就得把月份确定下来,而且还得有根据。所谓“去向”,就是这个人复员以后回哪儿。组织上要对每个同志负责到底,不能打发走就不管了。在具体掌握上,主要是防止应该回农村的人流入城市。

审表组审表的时候,计算组在划表。军区只给了一个表格式样,说用量太少,不值得印,你们自己划吧。他们就在美浓纸的空白万能表上划出竖格,填上栏目。过了三天,第一批审核过的登记表传到了计算组。是一营两个连的。沈达人跟王昌义交代说,这只是与档案没有出入的那部分登记表,实际上各连都有几份、十几份有疑问的表,需要进一步核对落实,有些落实起来还有困难,到时候落实一份转一份,哪个连全清了,我会告诉你,你们再做那个连的合计。

计算组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算盘声。资助金分两部分:基本资助金和军龄补贴。基本资助金按级别,战士四十元,班、排、连级不分正副,分别是六十、八十、一百元,按级别填就是了,不用算。军龄补贴要按月算,战士一个月二元,班、排、连级也是不分正副,一个月三、四、五元。审表组核定的只是入伍年月,到今年六月三十日(这是规定的止算日期)共有多少个月的军龄,得算一算,然后再乘以二、三、四、五,也得算一算,可是都不难算。按说心算都不难,不过大家还是都愿意拨拉拨拉算盘。干这行的都觉得算盘珠看得见,更可靠。

王昌义打算盘一般,当军需员不常用算盘,而且能打对就行,快点慢点关系不大。两天下来,倒觉得自己的珠算能力有长进。可是作为组长,他对整个组的工作却不怎么心里有底。审表组那边还有一部分表有待审定,沈达人也没有给个哪天才能全部落实的确定日期;计算表上还有个“医疗补助金”,现在这一栏整个儿空着。曹股长说,这要等军区派来的军医组通过体格检查来决定。有这两大项空着,计算表就不能“合口”。一张表,横着相加有合计,竖着相加也有合计,最后把横向的合计加起来,把纵向的合计也加起来,两个总计数相符,这张表就叫合上了口,就可以确认计算上没有差错。如果两个数不符,说明有差错,就得把差错找出来。找错这活儿,靠经验,也靠运气,兴许三分钟就能找出来,兴许半天找不出来。这么大量的计算,差错是难免的。万一差错多,找起来又不顺,谁知道剩下的时间够不够用?

审表组把二营的表转过来时,刘大勇来看王昌义了。火神庙门口的警卫没让刘大勇进去,只把王昌义叫了出来。刘大勇扛着一个蓝花布大包袱,身后还跟着一个也穿着蓝花布上衣的大姑娘。她叫桂花,就是我那个候补老婆,刘大勇介绍说。王昌义扑哧一乐,说那叫未婚妻。刘大勇居然脸一红,却又连说两声一样的一样的。这时桂花往前站了一步,脆生生叫了一声干哥,倒把王昌义叫得一愣,看着刘大勇问,这是打哪儿论的?刘大勇笑着说,待会儿慢慢跟你理论。王昌义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我这儿不方便,咱找个地方说话。

他们进了一家小饭馆。还不到晌午,就先叫伙计沏了一壶茶喝着。刘大勇说,我这是到官庄车站接桂花,接上了,顺路来看看你。王昌义说,这也叫顺路?起码得多绕五六里地。刘大勇说,嗨,人长两条腿,不就是为了走道儿吗?不光是我,桂花也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王昌义把目光转向桂花,却见她只是低着脸垂着眉不说话。倒是刘大勇又说,我跟她说过朝你借钱的事,她说多亏了你她才能来这儿,一定要认你干哥。王昌义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点钱算个屁事?刘大勇说听你这话,是不愿意认这个干妹子了?王昌义赶紧说认认认,这个干妹子我认定了。

王昌义觉得刘大勇挺有眼力。撇开养伤那段事儿不说,单论桂花这人,那也是可遇不可求。这姑娘脸盘儿周周正正,眉眼儿清清秀秀,个头儿不高不矬,身条儿说苗条真够苗条,却又不显单薄。过庄稼日子是要吃苦出力的,桂花肯定是把过日子的好手。

吃饭的工夫,王昌义问起李狗娃的事。刘大勇嘿嘿一乐说,没事儿!原来王昌义走了三天,连部居然还没给三排配上一个排长。这又不是真正的提职提级,过几天同样是回家当老百姓,谁吃饱了撑的揽这种闲事?原说让二班长接,二班长说啥不干,动员了几次,才给了个活话:等李狗娃的事了结了再说。还得说咱副指导员郑阿毛,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说这事儿我来了结。虽说他也是看出来李树桐有点儿草鸡了,毕竟得给个台阶让他能下来。郑阿毛就把李狗娃叫到连部,说现在组织上需要你做个检查,你做不做?李狗娃说得更好:党叫咱冲锋陷阵咱都没含糊过,做个鸡巴检查还能蜕层皮?你说咋做吧。郑阿毛就告诉他咋做咋做,讲了一遍,李狗娃说没记全,又讲一遍,说差不多了。就在全班会上学了一遍,短不了丢三落四,不过大意思还在。他讲完,掌握会的郑阿毛说,李狗娃同志这个检查,虽然不算特别深刻,不过我听着还行。大伙还有没有补充?没有了?那好,散会!

吃完饭,王昌义把他们俩一直送到镇边南街口,握着刘大勇的手半天没说话,临了才说出一句:下点力气,把日子过好,亏了我干妹子,我饶不了你。他伫立在道边儿上,目送他们离去,刘大勇在前,桂花在后,一步一步,渐行渐远。路很宽,地很平,视野很开阔。他站了很久,看了很久,看着那两个人始终一前一后地走。他想他会长久地记住这个画面,梦见这个情景,虽然多半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直线距离相隔不超过三米的沈达人,这天特意派了吕乐过来,“请”王昌义过去“说个事儿”。王昌义绕过“警卫员”,见沈达人的三屉桌前已经放好一把空椅子,就坐下了。吕乐就在旁边靠着“警卫员”的后背站着,看来王昌义坐的这把椅子原是吕乐的。

沈达人递过来一张表,王昌义一看,却是他自己的登记表。王昌义问:有问题?沈达人说,嗯,有点问题。

是“去向”问题。沈达人开始说明政策,说按照规定,决定“去向”要依次考虑三个因素:原籍、参军地、直系亲属现居住地。然后指着那张表说,可你填的“去向”,跟这三条都不符。王昌义笑笑说,这些政策我都明白,问题是我的实际情况政策不明白。沈达人挥挥手说,那倒不假,可这问题总得有个解决吧。不然,按规定,你就得回原籍了。王昌义说别他妈扯淡了,我爷爷辈就离开那儿了,即便还有几个远房亲戚,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再说我又没参加那儿的土改,当农民都没地种,莫非还让我当雇农?这回是沈达人笑了,说你别急嘛,怎么会让你当雇农呢?刚说到这儿,吕乐却插嘴说,你看是不是,柳如梅的情况不也是这样吗?咱要是让人家再去当雇农,那可是又回到旧社会了,又得重新闹革命、闹土改了。

一听到柳如梅的名字,王昌义心里便咯噔一下,脱口就问:柳如梅怎么了?

沈达人说,对了,柳如梅也是三营一连的,小吕你把问题跟老王说说,没准儿他了解一点柳如梅情况。

吕乐说是这样,柳如梅是从汜县县城志愿参军入伍的,表上的“去向”却填的是原籍,可从她表上的亲属栏看,在原籍根本没有亲属,有个姐姐早嫁到别的村去了。你说她回到那儿能行吗?所以我说她应该回汜县,哪儿来的回哪儿嘛!

王昌义也觉得有些奇怪。该回县城,为啥要回农村?想了想说,我不了解她的具体情况,不过她这样填表,可能是因为没听明白政策,以为原籍是哪儿就得填哪儿,要不然再问问她?

沈达人却摇摇头说那不好。本来上面有精神,能在农村安家的都要回农村。去问她,倒好像人家本来愿意回农村,反而是咱们动员她回县城了。不如就由咱们直接定她回汜县,上面不问便罢,若是问,就说是因为她原籍已无亲属,这也符合政策。

吕乐便盯问:就这么定了?

沈达人说,就这么定了吧。

倒把柳如梅的事先解决了。不过她的事定下来,也有助于解决王昌义的问题。显然没道理再让王昌义回那个爷爷辈就离开了的原籍。王昌义当场在登记表的“备注”栏里加了一段文字,说明现在虽已父母双亡,当年却是随父母住在那个“去向”县城,高中毕业后也是从那里出发投奔“国军”的。

问题虽然解决了,这事儿还是让王昌义心里不痛快。是啊,政策政策,政治之策。你单看那一条条政策,都定得合情合理,都是出于革命需要,符合革命利益。可是当政策碰到一个个人、一个个具体情况时,为什么总是把那些有具体情况的人,挤到不舒服、不痛快的旮旯里?如果坐在那个泥塑“警卫员”背后的不是沈达人,而是李树桐,没准儿就真得“回”那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一个人都不认识的“原籍”。

还有柳如梅……

是啊,柳如梅。如果说这事儿只是让他不痛快,那么真正让他一整天心神不定的,还是柳如梅。在那次石榴树旁的谈话以后,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码事彻底撇开了。她说不是已经有了对象,可是又说你这样认为也行,话到这儿就算说到头了。一个男子汉,一个当过十年兵的爷们,总得有点拿得起放得下的劲头。人生一世,风云际会,要在这里那里跟这样那样的人相遇、相交,然后各奔前程。有无数的匆匆一别,却难有一次意外的重逢。身在军营,由不得自己,父母病故,都没能回去奔丧,所以压根儿不曾有过请个假去看看故交的念头。这样的经历太多了,柳如梅也只能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今天的情况好像不是这样。虽然并非自己想起了她,还是别人提起了她,但一经提起,他的思绪却再也止不住了。他并不是“一般”地想到了她。比如那个“去向”问题,他就很为她庆幸,甚至有点儿替她感激沈达人和吕乐。如果真让她回到举目无亲的原籍,当一个无地可种的农民,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可是再一细想,又觉得这里头似乎有点不对劲儿。在两个多月的交往中,处处都能感到她是个头脑清晰、心思细密的人,怎么可能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反而这样稀里糊涂?

这儿肯定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正是在诸如此类的心神不定的胡思乱想中,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当时没细想,现在却发现很重要。就是在那次石榴树旁的谈话中,当他说到“已经不是排长”时,她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强烈,以为是因为李狗娃的事被撤职了。当时确实觉得她有点太大惊小怪,现在细想想,倒不如说是出于她的敏感。很可能她在原来的部队就见过类似的事。不,不光是她,自己也一样。近两年,也听说过某某犯了错误,而印象当中,那本来是个挺好的同志。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那也叫个事儿?你觉得那不叫个事儿,处分却挺重。

不过,也正是从这儿,倒让他想开了。看来倒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当他在那个“关键时刻”,把他那段“解放入伍”的历史讲给她听时,他确实只是觉得这件事应该让她“知道”。可是,为什么应该让她知道?现在他明白了,因为那是一个“污点”!将来,在你一心希望把日子过好的时候,它可能“没事儿”,也可能“有事儿”!万一真有了事儿,那不是要连累她吗?光是让她“知道”顶屁用?就可以减轻自己的责任吗?

接下来的日子,他虽然没有完全把她“撇开”,可是确实“想开”了。他明明白白地承认:他仍然喜欢这个女人。他可以坦然想起“山那边哟好地方”的歌声,想起她轻巧的手给他扎针、捻针时的感觉,想起他站在那棵石榴树旁,看着她在暮霭中一步步走来的姿态。他会在心里把对她的喜欢长久地“养着”,但喜欢就喜欢,没有“别的意思”。

计算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计算本身并不复杂,但简单的计算却要不断地重复,不免让人觉得枯燥。他也觉得枯燥,却又必须时时提醒大家打起精神来,尽量别出差错。军区要派的军医组迟迟不来,所有表上“医疗补助金”这一栏全空着,自然横竖合计都不能打,将来“合口”的时候如果差错一多,再回过头来找错、改错,麻烦可就大了!

几乎是最后时刻,军区派来的军医组终于到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当天下午就有两个军医过来给他们这十个人做体检,让他又松了一口气。那个挺年轻的军医问了几句,听他说到腰痛,就让他解开腰带撩起上衣,在他的腰上按按这按按那,一面问,这儿疼吗?这儿疼吗?当时他心里挺别扭。正是初夏季节,天不冷不热,雨季还没到,他的腰哪儿都不疼。可是,就在他站起来系腰带的时候,那军医已经从一沓子表格中抽出了一张。因为是站着,他看得很清楚,那是张已经填过的表,姓名栏里正是他王昌义,然后就看见那军医在“医疗补助金”栏里填了“一百七十元”。他心里不免诧异:莫非就凭我刚才那几句话?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军医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笑说:你看看这儿。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原来那表上“伤病情况”一栏里,早已经填着“风寒性腰损伤”了。军医说,你原来所在的部队把情况介绍了,我们只是验证一下。其实,像你这种病,验都不用验,也没法验。怪不得军医组这时候才来,他们是在南京忙乎呢。真到了这儿,反倒是“一秃噜”的事儿了。

那天午饭后,他接到通知,让他到团部去取医疗补助费审定表。他最终松了一口气。真是什么都没耽误。他在团部见到了军医组的韩副组长。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军医很随和,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他先给了王昌义一摞子表,然后又另外给了他不多几张表,说老王同志,特地让你跑一趟,其实就为了这四张表,要特别向你交代一下。这四位同志的病比较特殊,咱们得替人家保密,所以这四张表要由你掌握,由你把补助金填到表上去,但是不要让别的同志知道病名。听明白了吗?王昌义答应一声听明白了,又按韩副组长的要求清点了表的数目,写了收条,这才把表装进自己的挎包。

从团部出来,走着走着,忽然想到现在就应该把那四张表分开来单放,免得回到组里再当着别人的面往外挑。就站在路边,从挎包里挑出了那四张表。挑的时候,眼一扫,发现头一张就是柳如梅的。心里一惊:怎么?她也有病?是什么病?飞快地往下面看,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没看错,他看得很清楚,虽然在“伤病情况”一栏填的字比一般的多,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化验结果康华氏反应弱阳性”!

他听到天上响起一阵轰轰隆隆的雷声,猛抬头看,却见天空一晴如洗,除了明晃晃的阳光,只有几抹极白极淡的轻云。

这是哪儿在打雷?他一时想不明白。

然后他决定不去想打雷的事了,就把表格装回挎包,那四张表另放进一个夹层里,然后呆呆地在路边儿站着。站了一会儿,又掏出怀表看了看,看完装回胸兜时,才想起并没有整明白现在是几点几分。不能光这么站着呀,走吧!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转回身,朝走过来的路往回走。快要走回到团部时,他又拐了个弯。现在他很清楚了,他这是要去后勤处。

他在后勤处找到了曹股长,先汇报说已经拿到了医疗补助金审定表,又表示按时完成计算任务不会有问题。见曹股长挺满意,他才说下午想请半天假。他编了个瞎话,说在连里时借了人家十块钱,刚发了津贴费,想赶紧把账还了。王昌义到哪儿都有好人缘,曹股长很痛快地准了假,还把出纳员叫过来,说老王下午要去三营,把自行车借给他用用。

他知道,按部队的规矩,他要做的事不仅出格,简直说都有点荒唐。可是他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人活一辈子,总得做几样出格的事,荒唐的事,不然岂不白活了?

骑自行车毕竟快,三点多钟就到了吴家铺。他虽然不清楚柳如梅住的地方,但知道十班开学习讨论会的地方。作为排长,他得轮流到各班听会,十班可以少去,但不能根本不去。那是村边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空地,中间有两棵长得正盛的槐树,他到的时候,十七个女兵正坐在树阴底下开会。他放自行车的时候,已经有人看见了他,纷纷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你一声她一声地叫“排长!”他一边走过去一边连连摆手,说别乱别乱,你们讨论你们的,我找你们班长有点事。又对冯兰芝说,十班副,你先掌握一下会。那举止口气,就像他仍在以排长的身份发号施令。不知道真是这表演的效果,还是人们心领神会,反正他达到了目的。人们继续讨论,柳如梅跟着他离开了会场。他推着自行车往村外走,柳如梅仍然默默地跟着。走出一截,估计女兵们看不见了,他让她坐到自行车的后架上,她却站着不动,问:

“就在这儿说不行吗?”

“不行。”

“如果……如果还是那件事,就不要再说了吧。”

“还是那件事,不过有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

“到了河边儿再说!”

离村子大约二里地,有一条小河自西向东流过。虽然算不上“风景”,毕竟也是一条小河。不上课不讨论的时候,当兵的都常来这儿溜达,王昌义也来过几次。所以,他把柳如梅带到的这个地方,其实是事先已经想好了的。这是个小河稍微有点拐弯的地方,河坡平缓地伸展开来,岸上长着一排参差错落的榆树。他们就坐在了榆树底下,隔开大约三尺,脸都朝着河对岸。这边的河岸比那边好像高一些,所以朝对岸望去,可以看得很远,越过那广阔平坦的田野,和点缀在其间的一个个村落,一直看到极远处笔直地横亘着的地平线。

“我知道了。”王昌义说。

柳如梅侧过脸来看了看他,又把脸侧回去,问:“你为什么要知道?”

王昌义很吃惊。她没有问知道了什么,也不问怎么知道的,却问为什么要知道。他对此毫无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是柳如梅又接着说:“不过,既然知道了,也好。”

王昌义不由得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很懊丧。这个头开得糟糕透了,完全不是他预想的那样。他不得不为自己辩白:

“你以为我是到处打听才打听出来的?”

柳如梅又侧过脸来看了看他,然后点点头:“是啊,应该是打听不出来的。”

“可是我们说这些干什么?我来找你……”

“这不用说。你来了,就不用再说为什么要来了。”

“那……”王昌义摇摇头。这又似乎太简单了。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全没用了?“那你说吧,你说咱们说什么吧!”

可是柳如梅却不说话了。这倒没有让王昌义觉得奇怪。她总得想一想。他可以等一等,也应该等一等。他看见有两只山鹊从东边飞过来,围着榆树绕了一圈,又往西边飞走了。山鹊的翅膀短尾巴长,飞行的样子显得有点笨。或许它们原本是冲着这排榆树来的,可是看见树底下有人,觉得不清静,就飞走了。他看着它们一直朝西边飞去,直到看不见。可是柳如梅仍然沉默着。他不由得侧过脸去看她,却发现她的面颊上挂着两行泪水。

“柳……”

“噢,没事。”她掏出手绢擦掉脸上的眼泪,甚至还略带凄苦地笑了笑,说,“再怎么毕竟是个女的,眼窝子浅。不过,哭哭就好了,反而觉得说什么都容易些了。”

“你要是觉得不好说……”

“不,你听我说。不知道对不对,反正我总觉得,任何一个人,都难免会有一些不愿意再去回想的往事,可我的那段经历,不是愿意不愿意去想,而是根本就不能去想,一想起来就会不想再活下去了。这种心情,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怎么不能理解!我能理解!”

“不一定,不一定啊,不过你还是听我说吧。那天在你的小屋里,你挺突然地说让我跟你走,我一下子心里乱极了。是啊,我表面上不慌不忙,应付得很得体,可你不知道,事后我为这个恨透了自己,因为这种不慌不忙,这种应付得体,正是在那种日子里学会的。实际上我当时心里乱极了。说句不害臊的话,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其实巴不得有个人愿意娶我,哪怕是个不怎么好的人,只要看得过去、说得过去就行。可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心里一直很敬重的人。噢,我说得有点不对了。我这是说我的内心深处。在我实际上能有的思想里,我根本就没法去想嫁人的事。不管嫁给谁,都得让人家知道这个呀,可我怎么把这个告诉人家呢?”

“这就是你不肯跟我走的原因?”

“当时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这个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是啊是啊,你已经知道了,不用我说了。当你说出‘我知道了的时候,我心里真是……真是一下子透亮透亮的。何况你不仅知道了,而且来了,不因为我的过去而嫌弃……”

“这说法不对!不错,我承认,刚开始我确实这样想过,我一知道这件事,立刻就想,我得马上见你,告诉你我不嫌弃这个,不过我立刻就明白这是不对的。这根本不是嫌弃不嫌弃的问题,再说我有什么资格嫌弃或者不嫌弃人家?因为工作关系,我看见过你的登记表。你一个乡下的小姑娘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不幸,那是不用问就能想象到的。这不是你的错,而是旧社会给你造成的伤害。旧社会给人们造成的伤害多种多样,无处不在。死亡、流血、痛苦、屈辱……”

“有一种伤害你可能体会不到,那就是让人失去了把握生活的能力,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不是指想寻死,那倒简单了。你刚才的话让我感动。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我的不幸,不是我的过错。我既然没有错,为什么要自己去寻死?我有权利过上好日子。可是,我的好日子在哪里?这是一种多么让人痛苦的境遇!那时候教养院正在给我们治病,药很贵,而院里给我们治病是免费的。我很感激,可是又很痛苦。治得了身上的病,怎么治心里的病?正好遇上招兵,是专门招去朝鲜前线的女卫生兵,我马上就报了名。我想我的好日子应该就在前线,就在战场上。后来我的申请被批准了。院里有二十多个姐妹报名,只批准了两个,据说审查严极了。大家都为我高兴,只有给我治病的大夫说,你的病还没有彻底根治,能把全部疗程坚持做完就好了。我说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病治没治好已经关系不大了。”

柳如梅停顿了一下,可是王昌义也没有说话。他分明感觉到她的参军也带着某种寻死的意思,却又觉得这意思没法说出来。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柳如梅用手绢擦了擦脸,接着说下去,“我不怕死,更不怕苦怕累,而且我发现我也挺有能力,无论做什么,我都能做得比别人只好不差。不到一年我就接替了牺牲的副班长,半年后又升了班长。部队轮换回国以后,日子就有点平淡了,尤其是有同伴结婚时,心里常会有一点儿失落。她们大多是由组织上安排,介绍给某位营级以上的干部。我知道这种安排轮不到我。别人不知道我的过去,组织上清楚。从这时候开始,我又不知道我的好日子在哪里了。到了这里以后,这个问题显得更加紧迫,也更加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填那份复员军人登记表时,我犹豫了差不多一整天,直到人家几次催着交表,我才在‘去向栏里填了我的原籍。想来想去,我还是回原籍好。如果回了我参军的那个县,不是就等于又回到了那个阴影里吗?”

“哎呀,坏啦!”

“怎么了?”

“坏啦坏啦,你看这事儿闹的……”王昌义拍着自己的脑门说。他又抱愧又懊悔地把那天跟沈达人、吕乐将她的“去向”如何“定下来”的事说了一遍,“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改,不过我回去一定跟他们说说,尽量争取改过来。”

一开始柳如梅显得挺焦急,等他讲完,她倒显得很平静了。她的脸色有些暗淡,但神情里自有一种肃穆。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算了,别麻烦了。你们也是好意。而且现在想想,你们的意见也对。如果回原籍,既没人可以投靠,又没有地可种,弄不好倒成了当地政府的累赘。权当我命该如此吧。既然是两难,那就干脆面对现实,哪儿摔倒的哪儿爬起来。”

“还有一个办法,能让两难变成都不难。”

“什么办法?”

“跟我走!”

柳如梅突然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那笑容又一点点从她的脸上消失,她的脸色重新变得有点暗淡又有点肃穆,最后,却是在一个轻淡的笑容里喃喃地说:

“是啊,那倒简单了,可是又好像太简单了。仅仅为了逃避我本应面对的现实就跟你走,将来的日子就能是好日子?会不会有你和我都后悔的一天?”

“反正我决不后悔!”

“不一定,不一定啊。你让我再想想行吗?”

这个请求王昌义无法拒绝。总不能逼着人家,想都不让想。于是就有了一段长长的沉默。王昌义开始为自己卷大喇叭,可是在最后拧紧时使的劲太大了,把卷烟纸拧碎了,烟叶撒了一地。他有点儿可惜,从东北带来的关东烟已经剩得不多了。这时他看见那两只山鹊又从西边飞过来,飞到他们的头顶上,围着榆树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还叫了几声,这才又朝东边飞走了。或许这几棵榆树是它们常来的停栖之地,更或许它们的巢就在树上的枝叶深处……他不由得掏出怀表来看了看。

“你要走了?”

“是啊,行军的路再长,每天都有宿营地。宣布你的决定吧!”

“对不起……”

“你先别说什么对不起……”

“你别急嘛,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还决定不了。”

“为什么?”

“我现在很难拒绝,因为我真怕错过了一个好人。可是我也不敢贸然答应,因为我觉得……我或许不应该太贪心。噢,我这样说或许也不完全是我现在心里想的……”

“可是……”

“不,你听我说。本来我就挺难了,觉得想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你就别再打断我了,行吗?”

“好,我听你说。”

“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想想,好不好?我知道我总得有个决定,摇头不算点头算。可是你得让我想明白,我根据什么来摇头或者点头,是不是?”

“我有点明白了,你对以后的日子没信心,担心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或许是吧。”

“那我什么时候来听你的决定?”

“不,你不要来了。如果我的决定是点头,我会去找你。”

二○○八年七月十二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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