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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立方(长诗)

2009-02-10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洪湖渔村县城

哨 兵

作者简介:哨兵,洪湖人,湖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过第十八届青春诗会、第六届青创会。作品散见刊物和年度诗歌选本,获《人民文学》新浪潮诗歌奖等奖项,近年涉及小说创作。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屈 原《离骚》

这些碎片我拿来支撑我的废墟

——艾略特《荒原》

子:出土而萌

在洪湖,没人可以找出秋兰和芷草共有的

父系。冬春季节,它可能来自乌鸦反哺的粮食

或迁徙鹤衔来的短枝;时正端午,它只能

来自这水立方的滩涂、湿雾及人迹罕见处的

自花受粉与无性生殖……

而母系,是长江和汉江

冲毁世界低洼处的沉积与幸存

如迟暮的美人被强暴后,生养下的

子嗣:县城、渔村、万物

无奈、幽僻和隐忍……

自先楚至民国末,冲积平原就一直患有

我的老胃病:十年一溃却无药可医。迄今

为止,多处暗渠、深潭与两江勾通

如磨亮的疮疤,更是孤独与洪荒

肆意野合的证词……

但在浪漫主义的发祥地,我丝毫没有浪漫的

激情,一如飘荡在湖边午夜的反讽:淫雨

纷飞,星月却影绰。做为来历不明的草木

我只信任鸷鸟是命运的象征

宿莽是理想的隐喻……

所以我置疑时光中的祭祀:杀鸭取卵,种糯投江

皆不过喂大了鱼鳖和诀别者的天敌。太息和忧虑

只能低于食物链底层的小生灵,却高过前世宫廷

后世的庙宇——需要持衣钵者,与之

千年呼应……

水立方兮,洪湖

这天赐的水玉——透明

庄重,圆润。世界

眩目兮,乃诗歌

吾命……

而语言,早已染上比古楚顽疾

更重的慢性病,三年涌一行

与《离骚》和《荒原》的总长

相当,似鹰隼翅双展

稻麦叶互生。

丑:沐浴除垢

拿鱼类的眼光去打量,这身陷冲积平原的

洪湖,只不过是关押大水的囹圄

站在人类的立场,长江和汉江

从第四纪起,就是两个不老的风水师

惯耍毁田灭地的伎俩,建湖泊

如建伤心地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万物性情不同

这使得我父母秉承了九头鸟的小聪明

自我出世,就算计妥了我的一生:

考学,出渔村

不做草木和鱼禽

像水波,重复

别人的命

入县城,娶妻

生子,重写人民的姓氏和家谱

但做为湖中万物的某个组成,我不能

辜负我的内心。仿佛白枕鹤

不辜负翅膀,只能背故土

也叛他乡,常年在天空迁徙

青年时代,我就背叛了

这些:童年、教化和县城

而县城有楚宫遗风,背叛就是家族

遗传病:“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已辞职。写作。在大水上

盖虚无的屋,做返祖的渔夫

仿佛江流之于洪湖,在低洼处

画地为牢

我已成为那个老罪臣

惟一的剩余

而孤独,就是千年嫡传的香熏草

是法律

寅:万物复苏

吃了五月粽,寒衣不可送——湖边

端午,其实是农历的混沌日。滩涂上

飘着细雨,却惊醒沉水的菱角

暴出旁根和尖刺,如自溺者复苏

探出了求救的手指。而荷叶却开得

正盛,恰似绝世者弃在虚空里的马蹄

和旧恨。只有茅蒿早已遵循天命,出水

即死。但野风往往来得毫无顾忌,这使得

那块芦荡里,总像出没着数不清的亡魂

并非空心人。连乌鸦也低飞至此

与灰喜鹊和苦恶鸟一起,追逐

翻转的苇叶和蓝雾,如追逐

时光的碎影。这块可以同时望见

湖中春秋的湿地,曾是众鸟和我的

出生地,但现在,却只是圈养者

与县城中年人共同开掘的鱼池——

重型挖泥船轰隆隆兮,渔村恍如

战国,已成回忆和欲望的

集散地。苇根浮水

皎白,仿佛古楚无处安放的

断肠。这年月

在洪湖做返祖的渔夫

真不容易,要小心机械的

抖颤,更得小心禽鸟的休戚

草木的命运。

什么样的草木从不零落,也从不发芽

生根?圈养者。你知道这浸泡在

湖里的斯芬克斯谜底,精于在

大水中制造木乃伊,仿佛转基因

研究员,而那些离乡背井的

湖南毛竹,跨长江

就被电锯和科技

肢解。如行走在湖中世界的

幽灵,丧失了劲节

虚空和君子美德

“唉,这东坡先生的挚友,被火车

渡轮和农用大卡拖运至此,却变成了

县城信用社的欠款。”拖欠——

圈养者!你欠世界笔笔难了的债务

欠今世钱财,后世的欲望

欠前世君子的条条性命和理想

湖中有县城。什么样的城墙缠着

幽灵,透明如织,牢固

却胜过秦砖汉瓦,比铁壁

更耐湿气和时光之水的腐蚀?

圈养者,你知道答案——

你信任尼龙网和炼油工业的副产品

集世界废物,建水下虚幻之城:“我的

心愿,是把百里洪湖,改造成优良的

养殖场,再浩淼、辽阔的水域

对我,也是狭小和仄逼。但在狭小和

仄逼的地方,鱼禽们要强过人类

总能找到自由和幸福。”

但你的野心吞噬了良心

如电动喂食机,吞进了

掺有孔雀绿的鱼饲料。这散发

金属光泽的合成粮食,披着

世间毒药的外衣,漂亮

蛊惑,却不如逝者所言:

“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它只是江湖术士的后裔

在夕阳西下

与暗星隐现的

空隙,就可把满湖澄明

漂染成海藻蓝。做为速变时代

某个细小的组成,它的魔力

远大于那些人乳的

替代品,两个月

还可把婴幼期的银鲫苗

催生至

暮年,速度

等同世界

财富的

膨胀,与道德的

颓塌

沦丧。

圈养者!

同样,你更精于此道

仿佛那些竹、变异的君子

仿佛县城、世界的废物

幽灵

唉……洪湖!

我没想到圈养者毁了那么多草木和鱼禽

如老但丁和艾略特的迷惑

“我没想到死亡竟毁了这许多人。”

卯:万物长成

那个开自驾车,缓缓地

赶着牛群的县城中年人,更像是

让牛群,拽着那辆新款广本。

他要去茶坛,下聘礼

用二十头黑水牛,把那个

叫荷花的渔家姑娘,改造成

城里婆姨

但在岔路口,他不会变成弗罗斯特

更不会变成阮籍。他不会对着那轮落湖的

夕阳,嚎啕大哭一场,然后,空手

折回城郊的别墅;也不会拣那条

爬满牛常草的小径,一路

轧碾过去。生活告诉他

湖边生灵,路遇晚餐和粮食

大多会忘掉去途

与命运。那个准新娘

也是

他只会成为卡夫卡小说里的主角

像甲虫,更缓地

在环湖公路上

蠕动。在花薄荷与鼠尾草间

在杜鹃的栖息地与末名渔村中

一点一点地,楔入钢铁

尾气和科技风光

“悔相道之不察兮”

岔路

岔路

环湖的圆形公路。一座自我

封闭的湖,所有来历

其实都可绕回茶坛

那座渔村:荒僻

幽静,如想像的发韧地

——那儿住着长寿的老灵氛,卜吉凶

通古今未来:包括这场婚姻的好运

厄运。爱的终极。

辰:坛中万物

茶坛,茶坛,环水的孤岛:那个老灵氛

曾是铁姑娘,开动前苏联的机器

把天堂做成了土坛子,迅急

粗糙,仿佛制茶壶。肯定不是

斯蒂文斯安置在田纳西山巅的那

一只

它浮在湖心深处,如世界

核心。但不长众鸟,只住外省渔民

猎枪、迷魂阵网及鱼禽们的天敌

与别处渔村和天堂完全不同

最近十年,它割掉一半的土地

砍光苦楝和木兰树,卖给

县城中年人

做度假村的支柱

向世界

兜售过睡莲

天鹅和丹顶鹤非自然死亡的尸体

及世界少了的

那一部分,以换来电视

观看一部永无结尾的韩剧

肥皂剧。仿佛人类

在进化过程中,丢掉了

尾巴

毛发

鳃,及世界多出的

那一部分

“何昔日之芳草兮

今其为此萧艾也!”这是真实的

——因卫星天线和摄像机——茶坛

悲喜

已非洪湖兮

孤岛兮

核心兮

而是录音棚的

后期技术合成的

世界的

如屏幕里的读图时代

仅用三原色,就可

复制。

粘贴。

发送。

茶坛,茶坛,环水的孤岛:那个老灵氛

曾是铁姑娘,开动前苏联的机器

把天堂做成土坛子,迅急

粗糙,仿佛制茶壶。肯定不是

斯蒂文斯安置在田纳西山巅的那

一只

半个多世纪就这样流过去了,如湖水

见证星群的喧哗与骚动,老灵氛

也见证过地狱如何伴着天堂孪生——

她曾焚祖传竹卦,留男人发

认东方红挖泥船做同志和

伴侣,视湿地与野寂

为敌,仿佛精卫。但仅一个冬天

这有着土茶壶状的天堂,就在冰雪中

围垦而成。而一半的铁姑娘

却在县人民医院

走失,卒于

血吸虫病。这使得

那些错把他乡当故土的外省渔民

总认为茶坛不是天堂

而是永不沉陷的

坟茔。这群辞蓬莱

别太湖和洪泽湖的人民

溯长江而上,有如爬上一架

登天的云梯,未曾想

却摔落在孤岛上——世界的

最低处。他们懂18个县的方言和

普通话,但现在,加上洪湖话

20种语言也无法表达他们

各自的内心

“已矣哉!

雄鸠之鸣逝兮”

呜……呜……呜……

暮野四河,斑鸠归巢

如那半支少女兵团的呼号和啜泣

嘎……嘎……嘎……

野鸭戏水,譬如朝露

我的耳朵有湖涛,遥远

缥缈,似少女们走失的笑

当心!姑娘们,那些带走你们的寄生虫

已开始在禽鸟身上寄生;要当心!姑娘们

那些带走你们的寄生虫,已开始带走

你们的影子。当心!

茶坛是一座坟茔,不是

你们饱满的胸脯,可孕万物

这些年,我从没怀疑过自己的眼光

和比喻:世界如坛

无法进去,更无法出来

巳:世界之乐

“民生各有所乐兮”,人民

各取所需。在洪湖

县城中年人不是渔村的,也不是

茶坛的,而是辩士张仪的

后裔,乐利润

孤岛另一半土地,及世界

仅存的剩余。

但圈养者

茶坛的一村之长

生意上再次合作人

度假村持干股者,乐银联卡

做中产阶级,及世界的

隐形债权人。他藏着落魄皇室的家谱

如传说中的九头鸟,更如清水蟹

无论断切哪一只钳鳌

也能自如

退

——进来吧!

——老地方?

老地方有按摩院和县城的隐喻。他们

溜进来,掐掉手机

与世界的联系。如同两条溜进

洞穴的水蟒,盘桓着

再次盘算起宵夜

散湖座船,及渔村的

零星价值。但当他们躺在床上

却乐于被县城推拿,仿佛

两个睡在手术台上麻醉过去了的病人

而醒过来,他们就会解开脖颈下的

粗项链,捻数各自的白金链条

如一对刚刚挣脱绞索

就捻动佛珠,即诵

佛经的信士。而利益

是唯一

被默诵的

新经。但房间

不是经院,恍若漂在大湖黄昏里的

座船。那些乱糟糟的黑发,乱如

蓝芷草,却有来苏水味。壁灯

暗如渔火,面影

飘忽,不是黑天鹅。而是

女孩子。

她黑而滑,恰如泥鳅

肯定来自洪湖。但发式怪异

立在门边,却变成了

笼中鹦鹉:“老板

再来一次吧……嗯,中式全套

自来水会洗掉你身上的

鱼腥草味道,不像

湖里的……”世界啊!女孩们

生于大水,却只乐于

岸上的县城。

而那些传统的按摩术,古老的

推拿手,他们

早已不屑——他们乐于

玩空手道:在合同上,从岔路

至茶坛的座船,已被书写成

失巢的鸟禽。而女孩们

盯着电视娱乐节目,只乐于

谈论洪湖年度总冠军。谁将是

唯一的

幸存

午:湖中困顿

座船坐湖之上。一只小座船就是一家人的

渔村。船上稚儿已学会《狼爱上羊》

这支流行歌曲。朝湖的方位

船头上,那个浮游千年

却求女不得的老漫游者,现在

你可以安眠——我已替你,爱上了

他母亲。她男人,远赴南方打工

两年了,还是袅无音信,我更应该帮一帮

这个比羊还温驯的渔家女,拖起那张

泡在水中的大网。就当替一只羊,拖来了

一小把料草,而不是虚无的赞美

和抒情。在后舱,那母亲

寡言,喂黑狗,升火炉,熬

生活的秘方:她要煎荷叶

做卫生巾,以堵住体内

月月潮涌的伤痛

孤寂

而船尾,藏有两只红反嘴鹬的蓝丝草丛

在瑟瑟抖动——

那母亲

就看见了世界的部分真相:连禽兽

也不离

不弃,懂

依存

抚慰

朝阳入湖,水中

重现世界巨大的未知

如那个老漫游者的

千年太息和忧虑。

“皇剡剡其扬灵兮”

在自然的灵光里,稚儿

天真,胜过了晨风和湿雾:

他摆手,摇头

蹈足,尖嫩嗓

学鹬鸣——

“奏《九歌》而舞《韶》兮”

如演五禽戏

——学什么学?一边去!

母亲抽了稚儿屁股

一巴掌:叭……

声音清脆

混沌。世界

挨了一记

耳光

鹬禽惊飞,母子抱头哽咽

啜泣。另一部分真相

终得以显现:疼

和空

未:稍衰而阴

湖风吹老少年人。湖边

县城如我,自上世纪中叶

出世,就成了

衰败的象征。民居

工厂,与殡仪馆

有着相同的

烟囱

墙院

门廊

外形和神韵……

水立方兮,洪湖

这天赐的水玉——透明

庄重,圆润。世界

眩目兮,乃诗歌

吾命……

但在水玉做的县城里寻找水玉的前身

发现县城找不到可称为水玉的东西——

中年人的造纸厂

水产品加工基地

已成鸷鸟的屠宰场

秋兰和芷草的墓地。

水玉的名字

只是镌刻在县城企业门楣上的烫金扁额

如恶梦,揪着

洪湖

湖中生活啊,怎么看都像是在重复

一场漫长的水葬仪式

逝者

哀悼者

为同一:我。这使得每一声鸟鸣

都有如那个诀别者的挽歌,每一行诗

都是在破译那个国家占卜师的咒语:“鸟

飞返故乡兮。”崩溃啊!

沮丧——他只精于掐算飞鸟的归宿

但无法预知水禽的生死。潜水鸭

在湖面上呱呱叫着,扑扇翅膀

鸿雁却在五月的天空排成

写下

端午里的

遗书:

“一”

死,已开始

落下

申:形体渐灭

这个端午一直都在下着太阳雨,湖边的

龙舟节,就隐含着天大的

悖论:祭祀

不见哀悼,永诀

却衍变成了

欢庆。尽管人民刚刚哀悼过三分钟

但无人可以留住永诀者,世界

少了的那一个

在高分贝的电唱民歌声里,在鼓声中

彩旗下,人民择高处而栖,如鸟禽

攀枝,唧唧喳喳——“驾飞龙兮

北征”——众人凝望湖北

那只挂有红稠的标尺,仿佛望见了

世界,少了的

那一个。而世界

如祭鼓,浑厚

混沌、虚空。清晨

它刚见证过一头水牛的葬礼;夜晚

它还将亲历荷花的婚席,依旧

无法表达这些:端午里的

悲恸

幸喜

只有那一船下岗职工,另一船来自

茶坛的渔民,才深谙涉世

如同涉水:他们

朝后

打桨

拼命地

挣脱自己

仿佛这首诗

拼命地,挣脱

县城、渔村和人民

以退为进,退回前朝

时光深处,追赶那个人

“杂申椒与菌桂兮”,

人面陌生,却比

命名过的草木密集。在这块县城与

渔村的交汇地,在这条塞满了

塑料垃圾袋

工厂排污暗管

小动物腐尸的护城河里

人民,早已遗弃朝饮坠露

夕餐落英的古楚风俗,只需

与小贩和糖果

交易,需要小甜蜜和噱头

自娱——没人注意

那个牵着老灵氛的稚儿,更没人注意

一个长着牛奶白脸庞的县城儿童,喊出了

他的肤色和面目:“黑鱼!”他们读过

相同的语文课本,知晓湖中草木

鱼禽,都是世界的象征和隐喻:

“你叫什么?”

——我就叫黑鱼。

“不会吧?”

——是的,我爸爸还没给我取名。

“为什么?”

——船上的人,出生就用水里的东西,包括名字。

“哦,我懂。那你妈妈哪?”

——我妈妈识鸟,不断字。

“你爸爸为什么不……?”

——不!不是我爸爸不给我名字,去年,

那场大雪,让他没法带回我的学名。

“你怪可怜的!”

——你才可怜!巫婆说,是你们城里的云朵太黑

才下了那场黑天黑地的雪。我恨

这些:黑云朵。雪。县城。

“她胡说!”

——你才胡说!

老灵氛正闭目占卜县城与渔村的

输赢,没注意到

两个孩子

已撕扯

扭打,如一对

斗红了眼的野鸠。尽管他们

也学着相同的数学,“指九天

以为正兮”,数来指去

他们发现对方船上,总是

多出了一个人

在人民欢庆的海洋里,孩子间的

怨怼,只如小小的肉躯。没人发现

他们早已滚下河坡,滚进污水

和浊流里……鼓声

响起,似神秘的引领——湖中

世界,多出的那一个

没人发现龙舟已成夙敌,桡桨

已是多出的那一只

手臂,不抽打

水上虚幻之路,只抽打

肉躯……血沫

飞溅。落水。灿若莲花

凋敝。没人发现县城

和渔村的身体里,其实都长着

相同的挺水植物;成人间的

战争,更像那两个孩子,有童稚和

幼兽气息

这个端午一直都在下着太阳雨,湖边的

龙舟节,就隐含着天大的

悖论:没人发现世界

少了的那一个,也没人发现

洪湖,多出的那一部分

酉:重归太初

绝望地,新千年落入了下一个

十年,犹如星群

在湖潮上涨时,绝望地

落入了更深的未知。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在洪湖——

我没什么可以告诉日月的,它们

一个世代又一个世代地,走在已知的

轨道上。但在茶坛

在世界的核心——

春秋代序,万物

不服从生物学和植物学,只服从

楚地的政治经济学:一纸有关土地

拍卖的合同,有关消亡与

速朽的书,如千年前的灭楚

密谋和盟约。而那些

三代世居孤岛的原住民

睡莲的穷亲戚

常候鸟,已服从

县城经济学——

偷猎中华秋莎鸭

烹白琵鹭

按世界的口味

学厨艺,变成水禽的

世仇。但他们搬弄

《本草纲目》,炖莲芯做偏方

却治愈了城里人的肥胖症。在茶坛

——世界的核心,惟传统

可入药,疗流行病

连最后一片荷塘也已服从

那张图纸:建机场

摩天轮和登天之物;塘堰上的

祖坟,也将服从

那个中年人,迁往

殡仪馆——世界

自此无来历:游人如织

不过是多出的

那一个

服从。服从。

从县城来岔路口

再经过许多未名的渔村

去往孤岛

去世界的核心

四十里水路上,二十头

黑水牛,已服从

那只装有三匹马力柴油机的木船

如荷花,已服从

县城媒妁,新

卖身契——她已掐除最后一朵残荷

做妆奁,掐除了渔村的姓氏。而女孩们

戴塑料莲花的小伴娘,在湖滩上

走来走去。她们还在争论

洪湖的年度总冠军。谁将是

唯一的

幸存

这片本该荷香四溢的孤岛,荷花

竟然成了奇迹。这个端午

肯定出了问题——

我坐在暗星上,坐在

生苔的水边,凝望并谛听:这洪湖

如哑巴,那世界已失语,打着

含混的嘟哝,表达不了痛苦

也说不清楚幸福

在这里——

一切都在消逝:世代渔民

水禽,岔路旁的小径、秋兰、芷草。

而幸存者,是竹的腐尸

尼龙网绳。科技

浮水,妖媚

光滑,如蓝漂草的恶梦。

在这里——

帆和木桨,等同那些头枕高坡的死狐

已成濒危物种。所以我在水中打网

不会捞到那头误入洪荒的白鳍豚和世界

的隐秘,只能捞起女式解放鞋

未曾腐烂的黑胶底

及世界的失足。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在这里——

春秋是异乡竹,日月

只是吞服了孔雀绿的银鲫

已死;夜雨重骤

茶坛如坟

已沉沦。世界之核

沉沦

——县城中年人

却要赶往那里——在岔路口

在众多的返岛者中间,他是唯一

没缠绷带,没被伤害过的

仿佛多出的

那一个

他要赶在黑暗最深的时刻,把那个

比他小十岁的男人,叫爹

或喊一声岳父。他要

叫喊出这个端午的荒诞

滑稽和悖论,如演

肥皂剧

戌:疑惑其象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

是,铁姑娘迟暮,变成老灵氛

懂爻辞和腹语,仿佛写作者

身怀诗歌与小说的绝技,能知测

万物的命运。

——湖中的老子

——玄思家

——稚儿的启蒙老师

比维特根斯坦更有智慧:能说清的

全装在肉躯里,不能说的

已刻入竹卦。如中国

山水画,不在山水

世界,只为泼墨

留白,和

而稚儿趴在湖光反照里,趴在莎草纸上

描画雨夜里的星宿、茶坛婚席上的

火把和湖中最深的夜。稚儿

不是趴在电灯下。老灵氛

失明,早已不屑这些:科技

及鱼油灯那门失传的手艺——多谢你

迟暮的美人,你那双瞎眼空洞

无神,却看清了圈养者

今夜的去途:他将与县城中年人碰杯

不为姻缘,只为生意;他还将装醉

带缆绳去那母亲的渔村,他掌有

拖死狗的看家本事,是所有狗类

和忠贞的顽敌——多谢你

迟暮的美人,你那双瞎眼空洞

无神,却看清了世界的面目

和苦楚:人性崇低,低过湖面

却低不过底舱的那块椿木……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

是,铁姑娘迟暮,变成老灵氛

先知世界五百年的凶吉——

从明弘治年洪水涌入凹地形成上下湖

至清道光年泥沙在湖中沉淀萎缩

至民国二十一年湖面缩至160万亩

至本世纪中业,再减至50万亩。

再过五百年,这世界

将缩减为今夜泪雨,噙在

稚儿的发稍、眼角——

风吹无痕,洪湖末世

等同那一场

祭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

是,稚儿已画出他小小的心。如中国

山水画,不在山水

世界,只为泼墨

留白,和

空。在隐秘的光亮中,他已画出

黑色的湖,县城中年人

快船队里的那艘汽艇。艇上

坐着惟一的归人,貌似他

父亲——世界的

弃婴啊!

他不想妈妈,只想

那个未知的命名。他害怕

另一个我,身体里

多出的那一个

亥:天地气交

“吕望之鼓刀兮”

——市井中的屠夫,意

不在牛,而在图世

“独钓寒江雪”

——水边的蓑笠翁,欲

不为鱼,更不为雪

世界的虚无,为

钓意

——那个操盘手的鼻祖,千年前的

股市、地产商、营销广告、炒作、策略、小伎俩

——这些密谋和盟约,千年后的

合同,早为我

不齿。这是我的方法论:“遵江夏

以流亡”。活在别处

就成了我的哲学,但得

循着渔村

县城

往返,如遵

遗训

在茶坛湿滑的秋兰和芷草中

在孤岛

世界的核心,我

独钓洪荒月。如在千年水晶棺中

捉冥火,钓孤魂

返祖渔夫的

命——传统

决绝

现代

一如那尾投江的

巨鲨

但在水立方,人民

仅撕下它的肤皮

和光洁,就可

做翼,一次一次

挣脱自己,如挣脱

世界,多出的

那一部分,遨游至

想像的终极,仿佛

身怀飞翔的秘籍

“鸷鸟之不群兮”

凤鸟已飞腾,不远处的

鸟巢,早已不住问天之物

只挤满了人。他们

用普通话

呼号

用象形文字

流泪……祭祀

异国的神,恰如

那场欢庆——有人

想飞,但却不能奔跑,每走一步

如锥刺骨,无法挣脱

肉躯里多出的

那一部分

疼,如那个

老罪臣

但在另一个世界。在脚底

或头顶,有人失重

如大赦之人。他们和我一样

没长羽毛和翅膀,却能倒立如飞

他们和我一样,碰见过

那个天问者,已成了

问天者的追随……

而夜雨已停。瘦月荡漾

如巨兽咬钩,吞噬了世界的诱饵

但巨兽

不懂世界,不懂

美语、以色列语、阿拉伯语

日本语、德语

不懂这五种圆环形的词根

相互噬咬的隐秘。

巨兽

也不懂普通话。他仅能

说出带“兮”音的楚方言,世界

遗失千年的

密码——洪湖

少了的

水玉

水立方兮,洪湖

这天赐的水玉——透明

庄重,圆润。世界

眩目兮,乃诗歌

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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