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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评点《震川先生集》的内涵及其对桐城派文论的观照意义

2009-02-09峰,

关键词:桐城派归有光评点

杨 峰, 张 伟

(1.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后流动站, 山东 济南 250100;2. 山东教育学院 中文系,山东 济南 250013; 3. 山东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山东 济南 250002)

2008 - 12 - 17

山东省教育厅社科计划资助项目(项目编号:S07WZ49)

杨峰(1973-),男,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后,山东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张伟(1975-),女,山东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清人评点《震川先生集》的内涵及其对桐城派文论的观照意义

杨 峰1,2, 张 伟3

(1.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后流动站, 山东 济南 250100;2. 山东教育学院 中文系,山东 济南 250013; 3. 山东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 山东 济南 250002)

清初至五四前后,归有光的《震川先生集》有很多评点本,通过对具体篇目的深入评析,诸评点家多认为它们内容上经术湛深、法度上深体古人用心,成就正可继武唐宋以前之大家。这些评识与方苞、姚鼐等桐城派宗祖们之间存在显著的差异。因之,这些评点本既开掘出归有光散文的丰富内涵,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代散文批评的多层次性,对推进相关研究具有较高的价值。

评点;震川先生集;桐城派

归有光是曾被人誉为“明文第一”的散文大家,对后世散文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事实上,除了桐城派众多文士的研读外,清代还有众多学人评点过《震川先生集》。据笔者的考查,今天能看到的清人评点材料超过二十家,留下了很多极富启发意义的评语。在诸家评点中,董说、陈维崧、崔徵麟、鲍倚云、殳山夫、张士元、王元启、林纾、徐世昌等人的评点尤其具有特点。他们的评点既是“我注六经”,又是“六经注我”,既对归有光散文(下简称“归文”)的丰富内涵多所阐发,也突出体现了他们本人的文学识见。由于他们与方苞、姚鼐、曾国藩等桐城派宗祖之间存在较大的分歧,这不仅有助于深化我们对归文的认识,而且鲜明反映出桐城派文学主张的得失。另外,他们生活于清代的不同时段,将这些不太为研究者们注意的文论散点连缀起来,我们会发现清代的散文批评其实有着更为丰富的含蕴。

一、 是“经术湛深”还是“道之赘”

唐宋古文家们讲究“载道”、“明道”,这些主张多为后世文家所奉行,归有光也是“载道”、“明道”的忠实践行者,他在《雍里先生文集序》中说:

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称,谓之曰:其旨远,其辞文,曲而中,肆而隐,是虽累千万言,皆非所谓出乎形,而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也。……夫道胜,则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胜,则文不期多而自多。溢于文,非道之赘哉![1]25

对于归文是否做到了“道胜”,是“经术湛深”还是“道之赘”,诸评家与桐城派存在较大的分歧。

归文的类别较多,对于那些谈经论史类的文章,诸评家往往指出它们经术超拔,如王元启*文中引王元启、殳山夫评语皆出康熙刻本《震川先生集》,徐鸿熙、王元启、殳山夫、王芑孙等批校。总评此类文章说:“震川之于经学意在博存众家,参互考正,以求古圣人之所用心者,庶几有深造自得之益。若专守一先生之说,党同伐异,则剿其成言而莫知其所以然、务名高而不知求其本心之弊也。”[2]除了此类总论性的文字外,诸评家还对许多具体篇目的经术内涵进行了抉发,鲍倚云评《洪范传》*文中引鲍氏评语皆出康熙归庄刻本《震川先生集》,鲍倚云批点。一文道:“贯穿融洽,表里通透,极平实极深微,见先生穷经之力。其文亦金精玉粹,一片浑古之气凝结而成。”[3]庄述祖评《易图论》*文中庄述祖评语皆出自光绪元年常熟归氏重刻本《震川先生集》,刘体仁录,赵次山校、庄述祖批点。三篇说:“自非汉唐以来学者所及,不宜过于掊击,反堕异端。折肱知医,附识于此。三首皆雅洁可式,其俯仰处极似昌黎。”[4]陈维崧评《马政议》*文中引陈氏评语皆出自陈维崧选《归震川文集》,清刻本。道:“其如马政利弊,亦如九方皋之相马矣。湛深经术,而又出之以晓畅,固非先生不能。”[5]

由于这些文章内容本身的特点,诸评家对它们的经术加以称誉似不过分让人意外。事实上,归有光更注意将“道”贯透于赠送序、贺序、碑版文等“应酬”之作中,以生活化的笔调来阐发自己对“道”的体认。如《归府君墓志铭》一文,此文的墓主不过是归氏族人中的一介普通农夫,诸评家则从中读出了归有光对经国之大业的思考:

湛深经术之文,不意于墓志中得之,此则唐宋八家所无也,必传何疑。(陈维崧评语)

公于此等事生平所极留意者,故写得十分精彩。常痛天下日趋于贫而救贫无奇策,只今世咸知力本之为贵,讲求耕牧之道,深识稼穑之艰难,自然去华务实。节用爱人,开源塞流,如是十年,庶乎其可也。然必得人以任之,读结语令我慨然![6](崔徵麟评语*文中引崔氏评语皆出自康熙归庄刻本《震川先生集》,李兆洛临,崔徵麟批点。)

使他人为此志,得前半之古法已足矣,焉能复有后幅之大议论耶!叙议精密,词色古雅,此等文昔人所少[7](张士元评语)*文中引何焯、张士元评语皆出自乾隆抄本《归太仆文抄》,佚名录,何焯、张士元评点。。

直至近人徐世昌还评道:“议论坚朴,气势甚雄,震川铭志,此为第一。”[8]

归有光的“应酬文”非止一类,难得的是诸评家认为其每类文章皆以经术为本。如鲍倚云评《浙江乡试录》道:“应世文字,不为谀悦浅制,而傅以经术,典硕渊茂,彬彬乎刘子政之遗。”庄述祖评《送王子敬之任建宁序》道:“先生不喜良知之学,此文大畅厥辞矣。至云‘莫知其所以然’,又云‘不知求其本心’,固深契阳明之旨也。此先生论学之文,非寻常应酬之作也。”王元启评《 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说:“原本经术,故其风骨独高。今人作文未尝无好议论,然只是不根之游谈,于此服震川经术之湛深,所谓触处皆通、取之左右逢其原者欤!”王元启在评点中还一再重复这种认识,他评《杜翁七十寿序》一文说:“震川之于经术,真有左右逢源之乐,随笔写去皆自然关会,而又必有新意动人,此非口耳剽袭之所能也。”

就以上几篇文章来看,《归府君墓志铭》、《杜翁七十寿序》二文所写人物是当时最为平常不过的乡野农夫,《送王子敬之任建宁序》、《送福建按察司王知事序》是为下层官吏送行之作,《浙江乡试录》为科考中的程式化文章,它们可算作最为普通的“应酬之作”,但评点家们比较一致地读出了归文经世致用的倾向,这自然应引起我们的重视。

诸评点家的境况虽然各异,但都是饱学之士, 鲍倚云为雍乾时歙县名儒,有《寿藤斋诗集》、《退馀丛话》等著作传世,阮元在《寿藤斋诗集序》中说:“歙县鲍退馀先生邃于经学,工于诗,年四十遂不赴乡举,以经学授于乡。”[9]庄述祖为乾隆四十五年进士,著名经学家庄存与的侄子,本人也是著名的经学家,《武进阳湖县志》说他“原本家学,研求精密,于世儒所忽不经意者覃思独辟,洞见本末。著述皆义理宏达,为前贤所未有”[10]。彭绍升为乾隆五十四年进士,享有文名,王昶在《湖海楼诗传》中说他“文章源流,亦能识其原委”[11]。张士元于古文深造自得,洪亮吉跋其文集时赞为“近日之宗工,而江东之领袖”[12]。诸评家多为一时之才俊,他们对归文显示的经学修养都称道不已,且常常对同一篇文章作出相似的评价,这与桐城派主要人物对归有光的评识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桐城派在清代的散文领域影响最著,郭绍虞先生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曾说:“清代文论以古文家为中坚,而古文家之文论又以桐城派为中坚。有清一代的古文,前前后后殆无不与桐城发生关系。”[13]。就桐城派的代表人物方苞、姚鼐和曾国藩来说,他们虽也号称取道归有光,但事实上多对归氏的经学修养持轻视乃至否定态度。方苞在《书归震川文集后》说:

震川之文,乡曲应酬者十六七,而又徇请者之意,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震川之文,于所谓有序者盖庶几矣,而有物者则寡焉。又其辞号雅洁,仍有近俚而伤于繁者。岂于时文既竭其心力,故不能两而精与?抑所学专主于为文,故其文亦至是而止与?此自汉以前之书所以有驳有纯,而要非后世文士所能及也[14]758。

在这段文字中,方苞以“于时文既竭其心力”、“所学专主于文”以及“有物者盖寡”来衡定归文,显然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说明它们多为“乡曲应酬”的“俗言”之作,价值不大。姚鼐直接论述归有光的文字较少,但推崇姚鼐、被视作桐城派“中兴之祖”的曾国藩则有着类似的认识。他在《书归震川文集后》说:

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彼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15]!

曾国藩认为归有光的大多数文章“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不过是“徒词费耳”,这与方苞“有物者盖寡”的说法十分相似,从中可看出桐城派的主要倾向。

对于方苞和曾国蕃的评价。诸评家有着比较明确的回应和反驳,鲍倚云在《退馀丛话》中批评方苞说:

(方苞)就中持论往往近刻,文品过削,多可畏而不见其可爱,至骨肉天属之文,读之都无泪,时于献酬群心、是非毁誉间,隐隐有入主出奴、党同伐异之病。文章关乎性术,窃闻之外人曰:“此公颇伪”,又曰:“此公颇薄。”伪与薄,吾不敢知。吾窃本昌黎“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之旨以论文,盖百不失一矣。今第颂其文佳处,其墙壁倚程朱,而根柢则管荀也[16]606。

在鲍倚云来看,方苞自诩的“学行继程朱,文章继韩柳”,其实却是“墙壁倚程朱,而根柢则管荀”,并没有真正将程朱之学贯穿于知人论文之中。鲍倚云对方苞的断语在一定程度上可与曾国藩的议论相呼应,曾氏在《求阙斋读书录·望溪文集》中说:

望溪先生古文辞为国家二百年之冠,学者几无异辞,即其经术之湛深、八股文之雄厚,亦不愧为一代大儒……惟其经世之学持论太高,当时同志诸老自朱文端、杨文定数人外,多见谓迂阔而不近人情[17]。

方苞在散文领域要求文章兼具“有物”和“有序”,这一主张有利于促进散文创作艺术的自觉,但由于持论过于严苛,结果导致“不近人情”之弊。曾国藩虽极力为方苞维护开脱,但其瑕滓终不可尽掩。

对于曾国藩的“徒词费”之评,近人林纾也有着尖锐的批驳,林氏在《震川先生集序》中说:

震川之文,多关心时政,《论三区水利赋役书》及《三途并用议》,语语切实,不类文人之言。其最足动人者,无过言情之作,是得于《史记》外戚传,巧于叙悲,自是震川独造之处。墓铭近欧而不近韩,赠序则大有变化,惟不及韩之遒练耳。曾文正讥震川无大题目,余读之捧腹。文正官宰相,震川官知县,转太仆寺丞;文正收复金陵,震川老死牖下。责村居之人不审朝廷大政,可乎?虽然,王凤洲以达官执文坛牛耳,震川视之蔑如也。果文正之言与震川同时而发,吾恐“妄庸巨子”之目,将不属之凤洲矣[18]。

归文固然“大题目”较少,这并不意味其文与“道”无涉。将严肃的“道”寄寓于平常的生活,这正是归有光的创新之处。《送王子敬之任建宁序》是归有光送弟子王子敬任职建宁推官时的送行之作,题目极为平常,但归有光在文中阐述了自己对待朱、陆的态度,表达了自己“常虚心于圣人之本旨”[1]223的主张。《归府君墓志铭》的墓主为农夫,此文题目平常,人物亦复平凡,但归有光于此文中讽喻当道者要注重务实,发出了应“治京师濒海萑苇之田,以省漕、壮国本”的大议论[1]482。至如他的名篇《先妣事略》怀念母亲、《项脊轩志》悼念妻子,在日常生活的描绘中宏扬了孝义等人伦大道。归有光多将伦常之理、经济之策寓之于朋友送别及日常生活的描述之中,既富于忠爱之情,又充溢着强烈的生活气息,这正如沈新林所说:“在平常的应酬文字中注入了时代的内容,较好地反映了现实生活,这是他乡曲应酬之作的价值所在。”[19]诸评点家敏锐地捕捉到归文的这一特点,这自然丰富了我们对归文的认识。方、姚、曾三人在清代文坛上各为一时之领袖,他们在经学上的造诣固然高深,但他们对归文经术的过度贬抑却难言公允,反倒显示出他们本人思想上的偏狭,从中也显示了桐城派文学主张中所存在的偏失。

二、 是“司马风神”还是“袭常缀琐”

古代散文家多将《史记》视作古文的典范之作,归有光也以《史记》为高,他本人曾多次批点《史记》,据康熙年间的严虞惇说:“昔冯定远先生语余云,震川每一下第,即阅《史记》一过,故阅本最多。”[20]近人叶德辉曾谈及归氏的《史记》评本在清代的流传情况:

刻本书之有圈点,始于宋中叶以后。岳珂《九经三传沿革例》有圈点必校之语,此其明证也。……至于《史汉评林》,竟成史书善本;归评《史记》,遂为古文正宗[21]。

叶氏虽然不太重视评点这种批评形式,但他的描述却说明了“归评《史记》”在清代极受欢迎的程度。归有光对《史记》的特点确有会心之处,但他的文章是否得《史记》笔法之神髓,诸评点家与桐城派之间同样存在明显的歧见。

诸评点家多视归有光为司马风神的承继者,张士元在评点《玄朗先生墓碣》时概括了归有光在写人方法上对《史记》精神的师法:

熙甫为碑志各肖其人,如唐道虔英伟,文便英伟;周孺亨谨饬,文便谨饬;归天秀精密,文便精密;元朗奇宕,文便奇宕;吴纯甫雅洁,文便雅洁;李思州清劲,文便清劲。文至此,几如化工之造物,而其源出于龙门,今观《史记》,未有不肖之者也。

鲍倚云评《张氏女子神异记》时则总结了归有光对《史记》叙事方法的继承:

邵武朱斐瞻士琇论古文以“写得出”为妙,“出”字极有意思。譬之观鱼,不工文者如鱼在水中,波纹荡漾,纵了了终觉模糊;其工者如鱼钓入手,首尾鳞鳍纤悉毕出,此妙惟史迁得之。此文甚简,而字字精神涌现,盖具此妙。

诸评家不仅认为归文得史家神韵,还指出其原因所在。诸家此类的评语较多,现略举数例以见其大端如《先妣事略》一文,董说*文中引钱谦益、董说、彭绍开的评语皆出自康熙间归庄刻本《震川先生集》,季锡畴寻,钱谦益、董说、彭绍开批校。评道:“无一字移得别人家用。愈琐愈妙。”[4]陈维崧评道:“琐屑零碎处叙得妙。零零星星,断断续续,其零星处学左氏,其断续处学子长。”鲍倚云评道:“约略点缀,而母之贤,子之痛,涌现毫端,涕泪满纸,事略至此,可称神品。”鲍倚云还评《张贞女死事》道:“此事合集中前后论著札牍观之,见先生一腔热血喷洒处。作者气薄云霄,死者光争日月,其文之直处、琐处、粗俗处、悉本史汉法,语言情状一一如睹,《明史》即据此立传,先生之自命不虚,而贞魂亦差可瞑矣。闻后来有以古文名者,颇肆讥弹,毋论其他,要其胸次先未磊落也。”再如,殳山夫评《送吴郡别驾段侯之京序》一文说:“琐琐碎碎,打成一片文字。章法甚异,绝去关锁照应套。”近人林纾评《世美堂记》道:“叙琐事笔笔不俗,亦栩栩欲生,其巧于叙悲尤得自《史记》外戚传。”归有光大半生退居于荒江野滨,所写的人、所记之事多出于平凡的民间,其文或撷取琐屑的生活细节、或描摹人物的俚俗口语,其文虽不高华,但却自具韵味,这也正是他的成功之处。诸评点家视之为得史迁真传,比较一致地表示了赞赏之意。

与诸评点家相反,方苞等桐城派领袖恰恰将“琐琐碎碎”、“直处琐处粗俗处”、及“不避秽恶”等特点视作归文的短处。方苞在《书归震川文集后》中说过,归文“有近于俚而伤于繁者” 、“袭常缀琐,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上文已引),已明确体现了他的态度。另据庄述祖所见,方苞曾对《项脊轩志》这篇佳作进行肆意删改,庄氏说:“望溪评先生文喜芟节,然大家文可抹不可芟。如此文中一段(指‘先是—妪亦泣’一段,笔者注),删之似较索然味薄矣。读先生文固不可在字句间求之。此文以《史记》义法述世俗语,非先生不能作也。望溪剏为义法,深得古人用心,而此文妄为删改,殊不可解。后一段亦学六一《梅圣俞诗叙》。”方苞的删改让庄氏感到“殊不可解”,足见方氏对此文改动之大和对归有光此类笔法的不满。姚鼐虽不见有系统贬抑归有光的文字,但从今天保存下来的一些评语来看,他同样鄙视“俚俗”、“琐碎”的笔法,姚氏评《项脊轩志》一文说:“小说家,不伦不类,且与前后脉络不贯。”[22]评《思子亭记》说:“此等最易入俗派,不可学。此震川得意文,而实可笑。”

桐城派诸人的意见,与他们对文章的“雅洁”要求相关。“雅洁”说根源于方苞对《史记》的体悟,具体则是要求将小说语、佛家语、俳体语、诗歌隽语等在写作中加以摒除。这一主张有助于消除当时散文语言过于芜杂的不良现象,能使文章语言简洁明快,有助于提高散文的语言艺术。然而,从对归有光散文的评价可知,他们持论过偏,结果又走向另一个极端。鲍倚云在《退馀丛话》中曾剔抉其弊说:

(方苞)史法宗龙门,而笔力则荆国也,渠但知龙门之洁耳,龙门之奇、之逸、之磅礴浩荡、乔矫变化无有也。荆国之冷峭、瘦硬、削质皆有之,而坚僻自是,好使人同己,如东坡所讥者,亦可称神似。顾往往侈口昌黎,昌黎之大何所不有,若是其隘耶?欧苏经术较浅,固其所夷然不屑者,而欧苏之磊磊明明,有体有用,日星河岳之气,果曾梦见之耶?[16]606

《史记》是一部大书,但在描绘帝王后妃及其他英雄人物的举动时,它往往采用一些貌似“琐碎”的细节来表现人物的内在精神,书中对项羽、刘邦、韩信等人的描绘无不如此。后世文家在方苞之前对《史记》的笔法已有相当成熟的认识,明人凌迪知说:“史公《史记》囊括千古,淹贯百家,焕为辉质,若云汉之章于天。”[23]茅坤说:“若一夫剑舞于曲旃之上,而无不如意者,西京以来千年绝调也。”[24]葛徵奇说它“奇而不诡”[25]。前人已经从不同方面道出了《史记》的特点。在评点中,评点家们认为归有光得《史记》之神,的是灼见,他们和桐城派在归有光散文评价上的反差,也反观出桐城派“雅洁”观的不足。

今人光明甫先生曾评价桐城派的理论说:“ (“义法” 、“雅洁”等主张)这是对散文写作提出的一种很高的艺术标准……但这里也有拒绝吸收诗赋小说中新鲜通俗语言的保守倾向,其关于唐宋古文经验的总结也是不全面的。”[26]如今,我们对桐城派文论的缺陷和不足已经有清晰的认识,但在桐城一派风气浓炽的环境下,诸评点家具有如此清醒而理智的认识,对散文的文学性具备如此细腻的体会,这正是极为难得之处。

三、 是“继韩欧阳”还是“不如曾方”

在对归有光文学地位的评判上,由于对其经术修养及其散文风格的认识存在差异,从而决定了诸评点家和桐城派对归氏的定位也大异其趣。诸评点家多认同明人王世贞“千载有公,继韩欧阳”的说法,肯定了他是继承唐宋、融通秦汉的散文大家。

诸评点家涉及归有光文学地位的评点较多,今亦稍举几例。如《玉岩先生文集序》一文,张士元评道:“前后序事,中间发论,大略用南丰《范贯之奏议序》体,而其疏宕雄健,则公深得之史迁者,非子固所及也。为人作序,而国家治乱气象并见于其中,是何等气象。此等文直追西汉,唐宋诸家并当俯首。”庄述祖评《沈次谷先生集序》一文时说:“先生文中年出入欧曾,上追《史记》,而情之所至,不假途于古辙,有自然造极之文,如《马政志》,晚作中之最大手笔,与《平准书》相颉颃。”《上赵阁老书》一文,董说评道:“读震川诸书,觉柳柳州有凄风苦雨之状。”陈维崧评道:“文情断续,音节顿挫,余常谓子厚书似汉文,此文又甚似子厚也。”庄述祖也评此文道:“轶宋人而追汉唐作者,先生晚年文字如此。”在将归有光与前代大家作比时,诸评家往往使用“似”、“较……更”等词语,从中见出他们对归有光文学地位的积极肯定。

康熙间吴人孙琮除了具体的品评之外,还将归有光置于明代散文的发展进程中加以评析,认为他和钱谦益为明文发展史上的“一代之极则”。他在《山晓阁选明文续集》的序言中说:

今观二公(注:指归有光和钱谦益)之文,其于古人亦何尝拘拘于字句间,袭衣冠而声响求哉!然而,其神理、其气势、其宕轶之趣、高洁之姿、与夫严凝之致,无一而非所为八家也。夫神理、气势、宕轶、高洁、敦厚、严凝之数者,固八家所为收精毓粹于周秦两汉、而又能争新出奇以自神其变化、而为后人所不能过者也,乃二公能兼而有之,此二公之文所以为一代之极则,而予采之极备、论之极详也[27]。

至如归有光的赠送序等“应酬性”文字,张士元评《送太仓守熊侯之任光州序》一文曰:“叙事与议论兼行,有风雨离合之妙,此真得史迁之神髓,与昌黎《张中丞传后叙》异曲同工。大文字,章法布置极细。”庄述祖评《送周给事兴叔北上序》一文道:“绝大议论,绝大识见。善读孟子。”殳山夫评《送县大夫杨侯序》一文曰:“其力大,其思深。虽贾生复生,执笔为文不过如此。”王元启评《送南驾部吴君考绩北上序》说:“不朽之作,文气亦直追秦汉”,“送行文能用如此心胸,发出如此大议论,自昌黎以外,吾未见有两也。昌黎集中如送董邵南、文畅师、李益、韩重华诸序,自柳欧以下诸大家集中皆未有也。此文命意制局几欲与昌黎抗行,真可为惊天动地之文也。”

与很多人诟病归氏的寿序文不同,清代著名散文家魏禧特别指出了这类文章的可贵之处,他说:

予诸编中叙最多。乞请酬酢之篇,虽不敢于古人比质,亦不敢自辱以辱人。其类有四:一文、一诗、一赠送、一寿。赠送叙莫工于昌黎,文叙莫工于南丰,而叙寿者则古未之有,明中叶乃盛。叙唯寿为难工易俗,然如归太仆之逸荡多奇,即何减于古人之叙诗文、叙山水也?然则何为其不可工也?”[28]

魏禧认为归有光的寿序文极工,“逸荡多奇”,不落流俗,孙琮则盛赞归有光和钱谦益兼具前人之妙,“为一代之极则”。他们都认为归有光能继承前人,又自铸面目,这就充分肯定了归有光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

在归有光文学地位的认定上,方苞等人也与评点家相异。方苞在《书归震川文集后》认为归有光“虽欲大远于俗言,其道无由”,曾国藩在《书归震川文集后》说:“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14]可见,曾国藩认为归有光不仅难比曾巩、王安石,连方苞也有所不如。由此可知,归有光并没有得到方、姚、曾等桐城派宗祖们的特别赏识。

事实上,从散文批评发展的历程来看,诸评点家与方苞等人对归氏文学地位的不同评价体现了他们相异的文学追求。归有光生活的明代中期,散文创作和批评领域正盛行前后七子及其追随者们范字铸句的摹拟之风。归有光退居于荒江之滨,以一老举子与之角持,正显示出对摹拟的鄙薄和对创新的追求。他汲取《史记》等史籍的神理,融汇唐宋名家的笔意,撷取身边的现实生活,以“小说”的笔调,讲论日常之理,抒发人之常情,这是中国散文发展演变中的一个重要变革,这一转变虽然没有得到桐城派诸大家的认可,但却引起了近、现代的文学史家的共鸣,著名文学批评家胡怀琛在《归有光的小说文学》一文中曾谈到归文的特点说:“归有光的小说文学,都是描写家庭间琐碎的事,写得千真万确,毫不讲究词彩。初看似很平淡,却是愈读愈觉得有味”,“谁知归有光的古文确是小说,然也确是有价值的文学”,“他既喜欢读史记,作文自然有些像史记,史记本是中国文学界有名的一部书,自从司马迁而后,能有这样神韵的便要算宋朝的欧阳修了,欧阳修而后便是归有光了。归有光的好处并不是学史记,是在描写家庭间琐琐碎碎的事情,写得很真切,而且他富于感情,故叙事之中处处有情。”[29]胡氏用“小说文学”来称呼归文未必全然恰当,但他对它们“描写家庭间琐琐碎碎的事情”、“平淡有味”、“真切有情”等特征的概括则十分准确。事实上,诸评点家与胡氏之间的认识较为相似,这显示了归文在中国文学古今演变中的重要地位,归有光在创作中注重了题材的生活化、情感的平民化和表达的通俗化, 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平民文学”、“人的文学”的发展趋势。方、姚、曾三人除了散文家的身份外,又都是名重一时的官员,他们对归有光的评价,除了受制于贵远贱今的定势观念外,与他们所处的地位有关,这也自然难以全面衡量出归有光的实际成就和历史地位。

评点是我国古代文学批评中的重要形式,批评界对古代小说中的评点已给予了很多的关注,但长期以来,对于散文中的评点材料却少有问及。《震川先生集》在清代的评点家数众多,具有广泛的涵盖面和很强的典型性。由于多方面的因素,清代中后期产生了“天下文章其在桐城”的说法,但清人对归有光散文的评点情况正显示出这一说法的偏颇,揭示出清代文坛上除桐城派之外尚存有更为丰富的衡文标准。

[1]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M].周本淳,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O]. 徐鸿熙,批校.康熙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3]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O]. 鲍倚云,批.康熙归庄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4]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O]. 刘体仁,录;赵次山,校;庄述祖,批点.光绪元年常熟归氏重刻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5] 归震川文集[O].陈维崧,选.清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6]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O] 李兆洛, 崔徵麟,批点.康熙归庄刻本.山东省图书馆藏.

[7] 归有光.归太仆文抄[O]. 何焯、张士元,评点.乾隆抄本.上海图书馆藏.

[8] 徐世昌.明清八家文抄[O].民国间天津徐氏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9] 鲍倚云.寿藤斋诗集[O].嘉庆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10] 吴康寿,等.武进阳湖县志[O]//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37).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575.

[11] 王昶.湖海楼诗传:卷21[O]//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626册第68页.

[12] 张士元.嘉村山房集[M].嘉庆刻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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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方苞.望溪集:卷三[O]//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326册.

[15] 曾国藩.曾文正公文集:卷一[O]//续修四库全书. 影印同治刻本.第1537册第538页.

[16] 鲍倚云.退馀丛话[O]//.丛书集成续编:第96册.上海书店,1994: 606.

[17] 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五[O].光绪二年傅忠书局刻本.

[18] 林纾.林氏选评名家文集·归震川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4

[19] 沈新林.归有光评传[M].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188.

[20] 归有光.归方评点史记合笔[O].光绪间吴棠重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21] 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二[O].民国间石印本.上海图书馆藏.

[22] 徐世昌.明清八家文抄[O].民国间天津徐氏刻本.上海图书馆藏.

[23] 凌迪知.太史华句[O]//四库存目丛书:史部第138册.齐鲁书社,1997: 633.

[24] 茅坤.史记抄[O]//四库存目丛书:史部第138册第1页.

[25] 童养正.史汉文统序[O]//四库存目丛书:史部第373册第654页.

[26] 光明甫.方苞姚鼐的文论及其历史地位[J].江淮论坛,1982(2):51.

[27] 孙琮.山晓阁选明文续集[O]//四库禁毁书补刊:第50 册影印本第533页.

[28] 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篇:卷八[O].易堂版《宁都三魏全集本》.

[29] 胡怀琛.归有光的小说文学[J].小说世界,1933,3(1).

ImplicationofCommentsonCollectionofZhenChuanbyGuiYou-guanginQingDynastyandItsComparisonwithTongchengSchool

YANG Feng1,2, ZHANG Wei2

(1. Post-doctoral Statio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News Transmission,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2. Chinese Department, Shangdon Education College, Jinan 250013, China;3. Literature Institute, Academy of Shandong Social Sciences, Jinan 250002, China)

Mang famous critics of Qing-Dynasty commented on GuiYouguang's Collection of ZhenChuan, their activities both dig out lots of connotations in GuiYouguang's essays and revealed mang literary opinions of themselves. Because their standpoints were different from the leaders of Tongcheng School, their activities not only help us in our studies on GuiYouguang, but they also are beneficial to our studies on Tongcheng School and literary criticism in Qing-Dynasty.

comment; collection of ZhenChuan by Gui You-guang; Tongcheng School

I206.2

A

1009-105X(2009)01-01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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